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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信(張孟聞)




  從前,我們几個人,曾經發刊過一种半月刊,叫做(大風》,因為各人事情太忙,又苦于貧困,出了不多几期,隨即停刊。現在,因為革命過了,許多朋友飯碗革掉了,然而卻有机會可以做文章,而且有時還能聚在一起,所以又提起興致來,重行發刊《大風》。在宁波,我和印刷局去商量,那位經理先生看見了這《大風》兩個字就嚇慌了。于是再商量過,請夏丐尊先生為我們題簽,改稱《山雨》。我們自己都是肚里雪亮,曉得這年頭儿不容易講話,一個不好便會被人誣陷,丟了頭顱的。所以寫文章的時候,是非凡小心在意,謹慎恐懼,惟恐請到監獄里去。——實在的,我們之中已有好几個嘗過那味儿了,我自己也便是其一。我們不愿意冤枉嘗試第二次,所以寫文章和選稿子,是十二分道地的留意,經過好几個人的自己“戒嚴”,覺得是万無疵累,于是由我送到印刷局去,約定前星期六去看大樣。在付印以前,已和上海的開明書店,現代書局,新學會社,以及杭州,漢口,……等處几個書店接洽好代售的事情,所以在禮拜六以前,我們都安心地等待刊物出現。這雖然是小玩意儿,但是自己經營東西,總滿是希罕珍愛著的,因而望它產生出來的心情,也頗懇切。

  上禮拜六的下午,我跑去校對,印書店的老板卻將原稿奉還,我是赶著送終了,而《山雨》也者,便從此壽終正寢。整冊稿子,毫無違礙字樣,然而竟至于此者,年頭儿大有關系。印書店老板奉還稿子時,除了誠懇地道歉求恕之外,并且還有聲明,他說:“先生,我們無有不要做生意的道理,實在是經不起風浪惊嚇。這刊物,無論是怎樣地文藝性的或什么性的,我們都不管,總之不敢再印了。去年,您曉得的,也是您的朋友,拿了東西給我們印,結果是身入囹圄,足足地坐了個把月,天天擔心著綁去斫頭。店里為我拿出了六七百元錢不算外,還得封閉了几天。鄉下住著的老年雙親,凄惶地跑上城來,哭著求別人講情。在軍閥時候,鄉紳們還有面子好買,那時候是開口就有土豪劣紳的嫌疑。先生,我也嚇得夠了,我不要再惊動自己年邁的父母,再不愿印刷那些刊物了。

  收受您的稿子,原是那時別人的糊涂,先生,我也不好說您文章里有甚么,只是求您原諒賜恩,別再賜顧這等生意了。”

  看還給我的稿紙,已經有了黑色的手指印,也曉得他們已經上過版,賠了几許排字工錢了。听了這些話,難道還能忍心逼著他們硬印嗎?于是《山雨》就此壽終了。

  魯迅先生,我們青年的能力,若低得只能說話時,已經微弱得可哀了;然而卻有更可哀的,不敢將別人負責的東西排印。同時,我們也做了非常可哀的弱羊,于是我們就做了無聲而待斃的羔羊。倘使有人要綁起我們去宰割時,也許并像雞或豬一般的哀啼都不敢作一聲的。

  啊,可惊怕的沉默!難道這便是各地方沉默的真相嗎?總之,我們就是這樣送了《山雨》的終。并不一定是我們的怯懦,大半卻是心中的頹廢感情主宰了我們,教我們省一事也好。不過還留有几許落寞悵惘的酸感,所以寫了這封信給你。倘使《語絲》有空隙可借,請將這信登載出來。我們順便在這里揩油道謝,謝各個書局承允代售的好意。

  《山雨》最“違礙”的文章,据印書店老板說是《偶像与奴才》那一篇。這是我做的,在三年以前,身在南京,革命軍尚在廣東,而國府委員經子淵先生尚在宁波第四中學做校長,——然而据說到而今尚是招忌的文字,然而已經革過命了!這信里一并奉上,倘可采登,即請公布,俾國人知文章大不易寫。倘使看去太不像文章,也請寄還,因為自己想保存起來,留個《山雨》死后——夭折——的紀念!!

  祝您努力!

  張孟聞啟。三月二十八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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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語絲》周刊第四卷第十七期,在《偶像与奴才》和張孟聞來信之后。張孟聞,筆名西屏,浙江宁波人,當時是宁波浙江省立第四中學和驛亭私立春暉中學教師。

  〔2〕《語絲》文藝性周刊,最初由孫伏園等編輯,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創刊于北京。一九二七年十月被奉系軍閥張作霖查禁,隨后移至上海續刊。一九三○年三月十日出至第五卷第五十二期停刊。魯迅是它的撰稿人和支持者之一,并于該刊在上海出版后一度擔任編輯。“不革命”,是創造社某些成員批評《語絲》及其撰稿人的用語,如麥克昂(郭沫若)在《文化批判》第三號(一九二八年三月)發表的《留聲机器的回音》中說:“語絲派的不革命的文學家,……照他們在實踐上的表示看來倒還沒有甚么積极的反革命的行動。”〔3〕F.H.Allport奧耳波特,美國社會心理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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