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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感錄




  近日看到几篇某國志士〔2〕做的說被异族虐待的文章,突然記起了自己從前的事情。

  那時候不知道因為境遇和時勢或年齡的關系呢,還是別的原因,總最愿听世上愛國者的聲音,以及探究他們國里的情狀。波蘭印度,文籍較多;中國人說起他的也最多;我也留心最早,卻很替他們抱著希望。其時中國才征新軍〔3〕,在路上時常遇著几個軍士,一面走,一面唱道:“印度波蘭馬牛奴隸性,……”〔4〕我便覺得臉上和耳輪同時發熱,背上滲出了許多汗。

  那時候又有一种偏見,只要皮膚黃色的,便又特別關心:現在的某國,當時還沒有亡;所以我最注意的是芬闌斐律賓越南的事,以及匈牙利〔5〕的舊事。匈牙利和芬闌文人最多,聲音也最大;斐律賓只得了一本烈賽爾〔6〕的小說;越南搜不到文學上的作品,單見過一种他們自己做的亡國史〔7〕。

  听這几國人的聲音,自然都是真摯壯烈悲涼的;但又有一些區別:一种是希望著光明的將來,謳歌那簇新的复活,真如時雨灌在新苗上一般,可以興起人無限清新的生意。一种是絮絮叨叨敘述些過去的榮華,皇帝百官如何安富尊貴,小民如何不識不知;末后便痛斥那征服者不行仁政。譬如兩個病人,一個是熱望那將來的健康,一個是夢想著從前的耽樂,而這些耽樂又大抵便是他致病的原因。

  我因此以為世上固多愛國者,但也羼著些愛亡國者。愛國者雖偶然怀舊,卻專重在現世以及將來。愛亡國者便只是悲歎那過去,而且稱贊著所以亡的病根。其實被征服的苦痛,何止在征服者的不行仁政,和舊制度的不能保存呢?倘以為這是大苦,便未必是真心領得;不能真心領得苦痛,也便難有新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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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本篇据手稿編入,當作于一九一八年四月至一九一九年四月間。

  〔2〕某國當指朝鮮。朝鮮于一九一○年被日本并吞。〔3〕新軍指清朝光緒二十一年(1895)袁世凱、張之洞開始編練的新式陸軍。

  〔4〕“印度波蘭馬牛奴隸性”清末流行的軍歌和文人詩作中常有這樣的內容,例如張之洞所作《軍歌》:“請看印度國土并非小,為奴為馬不得脫籠牢。”《學堂歌》:“波蘭滅,印度亡,猶太遺民散四方。”〔5〕芬蘭于一八○九年淪為沙皇俄國統治下的一個大公國,一九一七年十二月宣布獨立。菲律賓于一八六五年淪為西班牙殖民地,一八九八年美西戰爭后,又被美國乘机占領,一九四六年獲得獨立。越南于一八八四年淪為法國殖民地,一九四五年獨立。匈牙利從十六世紀起,先后受土耳其侵略,被奧地利并吞,一九一八年才得到獨立。〔6〕烈賽爾(J.Rizal,1861—1896)通譯黎薩,菲律賓作家,民族獨立運動領袖。著有長篇小說《起義者》、《不許犯我》等。〔7〕指《越南亡國史》,越南維新派知識分子潘福珠口述,新民叢報社社員編輯,一九一四年由上海廣智書局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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