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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后雜談




  一

  生一點病,的确也是一种福气。不過這里有兩個必要條件:一要病是小病,并非什么霍亂吐瀉,黑死病,或腦膜炎之類;二要至少手頭有一點現款,不至于躺一天,就餓一天。

  這二者缺一,便是俗人,不足与言生病之雅趣的。

  我曾經愛管閒事,知道過許多人,這些人物,都怀著一個大愿。大愿,原是每個人都有的,不過有些人卻模模胡胡,自己抓不住,說不出。他們中最特別的有兩位:一位是愿天下的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個好看的姑娘,還有一個賣大餅的;另一位是愿秋天薄暮,吐半口血,兩個侍儿扶著,懨懨的到階前去看秋海棠。這种志向,一看好像离奇,其實卻照顧得很周到。第一位姑且不談他罷,第二位的“吐半口血”,就有很大的道理。才子本來多病,但要“多”,就不能重,假使一吐就是一碗或几升,一個人的血,能有几回好吐呢?過不几天,就雅不下去了。

  我一向很少生病,上月卻生了一點點。開初是每晚發熱,沒有力,不想吃東西,一禮拜不肯好,只得看醫生。醫生說是流行性感冒。好罷,就是流行性感冒。但過了流行性感冒一定退熱的時期,我的熱卻還不退。醫生從他那大皮包里取出玻璃管來,要取我的血液,我知道他在疑心我生傷寒病了,自己也有些發愁。然而他第二天對我說,血里沒有一粒傷寒菌;于是注意的听肺,平常;听心,上等。這似乎很使他為難。我說,也許是疲勞罷;他也不甚反對,只是沉吟著說,但是疲勞的發熱,還應該低一點。……好几回檢查了全体,沒有死症,不至于嗚呼哀哉是明明白白的,不過是每晚發熱,沒有力,不想吃東西而已,這真無异于“吐半口血”,大可享生病之福了。因為既不必寫遺囑,又沒有大痛苦,然而可以不看正經書,不管柴米賬,玩他几天,名稱又好听,叫作“養病”。從這一天起,我就自己覺得好像有點儿“雅”了;那一位愿吐半口血的才子,也就是那時躺著無事,忽然記了起來的。

  光是胡思亂想也不是事,不如看點不勞精神的書,要不然,也不成其為“養病”。像這樣的時候,我贊成中國紙的線裝書,這也就是有點儿“雅”起來了的證据。洋裝書便于插架,便于保存,現在不但有洋裝二十五六史,連《四部備要》也硬領而皮靴了,〔2〕——原是不為無見的。但看洋裝書要年富力強,正襟危坐,有嚴肅的態度。假使你躺著看,那就好像兩只手捧著一塊大磚頭,不多工夫,就兩臂酸麻,只好歎一口气,將它放下。所以,我在歎气之后,就去尋線裝書。一尋,尋到了久不見面的《世說新語》〔3〕之類一大堆,躺著來看,輕飄飄的毫不費力了,魏晉人的豪放瀟洒的風姿,也仿佛在眼前浮動。由此想到阮嗣宗〔4〕的听到步兵廚善于釀酒,就求為步兵校尉;陶淵明〔5〕的做了彭澤令,就教官田都种秫,以便做酒,因了太太的抗議,這才种了一點粳。這真是天趣盎然,決非現在的“站在云端里吶喊”〔6〕者們所能望其項背。但是,“雅”要想到适可而止,再想便不行。例如阮嗣宗可以求做步兵校尉,陶淵明補了彭澤令,他們的地位,就不是一個平常人,要“雅”,也還是要地位。“采菊東篱下,悠然見南山”是淵明的好句,但我們在上海學起來可就難了。沒有南山,我們還可以改作“悠然見洋房”或“悠然見煙囪”的,然而要租一所院子里有點竹篱,可以种菊的房子,租錢就每月總得一百兩,水電在外;巡捕捐按房租百分之十四,每月十四兩。單是這兩項,每月就是一百十四兩,每兩作一元四角算,等于一百五十九元六。近來的文稿又不值錢,每千字最低的只有四五角,因為是學陶淵明的雅人的稿子,現在算他每千字三大元罷,但標點,洋文,空白除外。那么,單單為了采菊,他就得每月譯作淨五万三千二百字。吃飯呢?要另外想法子生發,否則,他只好“饑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了。“雅”要地位,也要錢,古今并不兩樣的,但古代的買雅,自然比現在便宜;辦法也并不兩樣,書要擺在書架上,或者拋几本在地板上,酒杯要擺在桌子上,但算盤卻要收在抽屜里,或者最好是在肚子里。

  此之謂“空靈”。

  二

  為了“雅”,本來不想說這些話的。后來一想,這于“雅”并無傷,不過是在證明我自己的“俗”。王夷甫〔7〕口不言錢,還是一個不干不淨人物,雅人打算盤,當然也無損其為雅人。不過他應該有時收起算盤,或者最妙是暫時忘卻算盤,那么,那時的一言一笑,就都是靈机天成的一言一笑,如果念念不忘世間的利害,那可就成為“杭育杭育派”〔8〕了。這關鍵,只在一者能夠忽而放開,一者卻是永遠執著,因此也就大有了雅俗和高下之分。我想,這和時而“敦倫”〔9〕者不失為圣賢,連白天也在想女人的就要被稱為“登徒子”〔10〕的道理,大概是一樣的。

  所以我恐怕只好自己承認“俗”,因為隨手翻了一通《世說新語》,看過“S塾繚廄*池”〔11〕的時候,千不該万不該的竟從“養病”想到“養病費”上去了,于是一骨碌爬起來,寫信討版稅,催稿費。寫完之后,覺得和魏晉人有點隔膜,自己想,假使此刻有阮嗣宗或陶淵明在面前出現,我們也一定談不來的。于是另換了几本書,大抵是明末清初的野史,時代較近,看起來也許較有趣味。第一本拿在手里的是《蜀碧》〔12〕。

  這是蜀賓〔13〕從成都帶來送我的,還有一部《蜀龜鑒》〔14〕,都是講張獻忠〔15〕禍蜀的書,其實是不但四川人,而是凡有中國人都該翻一下的著作,可惜刻的太坏,錯字頗不少。翻了一遍,在卷三里看見了這樣的一條——“又,剝皮者,從頭至尻,一縷裂之,張于前,如鳥展翅,率逾日始絕。有即斃者,行刑之人坐死。”

  也還是為了自己生病的緣故罷,這時就想到了人体解剖。醫術和虐刑,是都要生理學和解剖學智識的。中國卻怪得很,固有的醫書上的人身五髒圖,真是草率錯誤到見不得人,但虐刑的方法,則往往好像古人早懂得了現代的科學。例如罷,誰都知道從周到漢,有一种施于男子的“宮刑”,也叫“腐刑”,次于“大辟”一等。對于女性就叫“幽閉”,向來不大有人提起那方法,但總之,是決非將她關起來,或者將它縫起來。近時好像被我查出一點大概來了,那辦法的凶惡,妥當,而又合乎解剖學,真使我不得不吃惊。但婦科的醫書呢?几乎都不明白女性下半身的解剖學的构造,他們只將肚子看作一個大口袋,里面裝著莫名其妙的東西。

  單說剝皮法,中國就有种种。上面所抄的是張獻忠式;還有孫可望〔16〕式,見于屈大均的《安龍逸史》〔17〕,也是這回在病中翻到的。其時是永歷六年,即清順治九年,永歷帝已經躲在安隆(那時改為安龍),秦王孫可望殺了陳邦傳父子,御史李如月就彈劾他“擅殺勳將,無人臣禮”,皇帝反打了如月四十板。可是事情還不能完,又給孫党張應科知道了,就去報告了孫可望。

  “可望得應科報,即令應科殺如月,剝皮示眾。俄縛如月至朝門,有負石灰一筐,稻草一捆,置于其前。如月問,‘如何用此?’其人曰,‘是揎你的草!’如月叱曰,‘瞎奴!此株株是文章,節節是忠腸也!’既而應科立右角門階,捧可望令旨,喝如月跪。如月叱曰,‘我是朝廷命官,豈跪賊令!?’乃步至中門,向闕再拜。……應科促令仆地,剖脊,及臀,如月大呼曰:‘死得快活,渾身清涼!’又呼可望名,大罵不絕。及斷至手足,轉前胸,猶微聲恨罵;至頸絕而死。隨以灰漬之,紉以線,后乃入草,移北城門通衢閣上,懸之。……”

  張獻忠的自然是“流賊”式;孫可望雖然也是流賊出身,但這時已是保明拒清的柱石,封為秦王,后來降了滿洲,還是封為義王,所以他所用的其實是官式。明初,永樂皇帝剝那忠于建文帝的景清〔18〕的皮,也就是用這方法的。大明一朝,以剝皮始,以剝皮終,可謂始終不變;至今在紹興戲文里和鄉下人的嘴上,還偶然可以听到“剝皮揎草”的話,那皇澤之長也就可想而知了。

  真也無怪有些慈悲心腸人不愿意看野史,听故事;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傷,永不全愈的。殘酷的事實盡有,最好莫如不聞,這才可以保全性靈,也是“是以君子遠庖廚也”〔19〕的意思。比滅亡略早的晚明名家的瀟洒小品在現在的盛行,實在也不能說是無緣無故。不過這一种心地晶瑩的雅致,又必須有一种好境遇,李如月仆地“剖脊”,臉孔向下,原是一個看書的好姿勢〔20〕,但如果這時給他看袁中郎的《廣庄》〔21〕,我想他是一定不要看的。這時他的性靈有些儿不對,不懂得真文藝了。

  然而,中國的士大夫是到底有點雅气的,例如李如月說的“株株是文章,節節是忠腸”,就很富于詩趣。臨死做詩的,古今來也不知道有多少。直到近代,譚嗣同〔22〕在臨刑之前就做一絕“閉門投轄思張儉”,秋瑾〔23〕女士也有一句“秋雨秋風愁殺人”,然而還雅得不夠格,所以各种詩選里都不載,也不能賣錢。

  三

  清朝有滅族,有凌遲,卻沒有剝皮之刑,這是漢人應該慚愧的,但后來膾炙人口的虐政是文字獄。雖說文字獄,其實還含著許多复雜的原因,在這里不能細說;我們現在還直接受到流毒的,是他刪改了許多古人的著作的字句,禁了許多明清人的書。

  《安龍逸史》大約也是一种禁書,我所得的是吳興劉氏嘉業堂〔24〕的新刻本。他刻的前清禁書還不止這一种,屈大均的又有《翁山文外》;還有蔡顯的《閒漁閒閒錄》〔25〕,是作者因此“斬立決”,還累及門生的,但我細看了一遍,卻又尋不出什么忌諱。對于這种刻書家,我是很感激的,因為他傳授給我許多知識——雖然從雅人看來,只是些庸俗不堪的知識。但是到嘉業堂去買書,可真難。我還記得,今年春天的一個下午,好容易在愛文義路找著了,兩扇大鐵門,叩了几下,門上開了一個小方洞,里面有中國門房,中國巡捕,白俄鏢師各一位。巡捕問我來干什么的。我說買書。他說賬房出去了,沒有人管,明天再來罷。我告訴他我住得遠,可能給我等一會呢?他說,不成!同時也堵住了那個小方洞。過了兩天,我又去了,改作上午,以為此時賬房也許不至于出去。但這回所得回答卻更其絕望,巡捕曰:“書都沒有了!賣完了!不賣了!”

  我就沒有第三次再去買,因為實在回复的斬釘截鐵。現在所有的几种,是托朋友去輾轉買來的,好像必須是熟人或走熟的書店,這才買得到。

  每种書的末尾,都有嘉業堂主人劉承干先生的跋文,他對于明季的遺老很有同情,對于清初的文禍也頗不滿。但奇怪的是他自己的文章卻滿是前清遺老的口風;書是民國刻的,“儀”字還缺著末筆〔26〕。我想,試看明朝遺老的著作,反抗清朝的主旨,是在异族的入主中夏的,改換朝代,倒還在其次。所以要頂禮明末的遺民,必須接受他的民族思想,這才可以心心相印。現在以明遺老之仇的滿清的遺老自居,卻又引明遺老為同調,只著重在“遺老”兩個字,而毫不問遺于何族,遺在何時,這真可以說是“為遺老而遺老”,和現在文壇上的“為藝術而藝術”,成為一副絕好的對子了。

  倘以為這是因為“食古不化”的緣故,那可也并不然。中國的士大夫,該化的時候,就未必決不化。就如上面說過的《蜀龜鑒》,原是一部筆法都仿《春秋》的書,但寫到“圣祖仁皇帝康熙元年春正月”,就有“贊”道:“……明季之亂甚矣!風終幽,雅終《召□》,〔27〕托亂极思治之隱憂而無其實事,孰若臣祖親見之,臣身親被之乎?是編以元年正月終者,非徒謂体元表正〔28〕,蔑以加茲;生逢盛世,蕩蕩難名,一以寄沒世不忘之恩,一以見太平之業所由始耳!”

  《春秋》上是沒有這种筆法的。滿洲的肅王的一箭,不但射死了張獻忠〔29〕,也感化了許多讀書人,而且改變了“春秋筆法”〔30〕了。

  四

  病中來看這些書,歸根結蒂,也還是令人气悶。但又開始知道了有些聰明的士大夫,依然會從血泊里尋出閒适來。例如《蜀碧》,總可以說是夠慘的書了,然而序文后面卻刻著一位樂齋先生的批語道:“古穆有魏晉間人筆意。”

  這真是天大的本領!那死似的鎮靜,又將我的气悶打破了。

  我放下書,合了眼睛,躺著想想學這本領的方法,以為這和“君子遠庖廚也”的法子是大兩樣的,因為這時是君子自己也親到了庖廚里。瞑想的結果,擬定了兩手太极拳。一,是對于世事要“浮光掠影”,隨時忘卻,不甚了然,仿佛有些關心,卻又并不懇切;二,是對于現實要“蔽聰塞明”,麻木冷靜,不受感触,先由努力,后成自然。第一种的名稱不大好听,第二种卻也是卻病延年的要訣,連古之儒者也并不諱言的。這都是大道。還有一种輕捷的小道,是:彼此說謊,自欺欺人。

  有些事情,換一句話說就不大合式,所以君子憎惡俗人的“道破”。其實,“君子遠庖廚也”就是自欺欺人的辦法:君子非吃牛肉不可,然而他慈悲,不忍見牛的臨死的觳觫,于是走開,等到燒成牛排,然后慢慢的來咀嚼。牛排是決不會“觳觫”的了,也就和慈悲不再有沖突,于是他心安理得,天趣盎然,剔剔牙齒,摸摸肚子,“万物皆備于我矣”〔31〕了。彼此說謊也決不是傷雅的事情,東坡先生在黃州,有客來,就要客談鬼,客說沒有,東坡道:“姑妄言之!”〔32〕至今還算是一件韻事。

  撒一點小謊,可以解無聊,也可以消悶气;到后來,忘卻了真,相信了謊。也就心安理得,天趣盎然了起來。永樂的硬做皇帝,一部分士大夫是頗以為不大好的。尤其是對于他的慘殺建文的忠臣。和景清一同被殺的還有鐵鉉〔33〕,景清剝皮,鐵鉉油炸,他的兩個女儿則發付了教坊,叫她們做婊子。這更使士大夫不舒服,但有人說,后來二女獻詩于原問官,被永樂所知,赦出,嫁給士人了。〔34〕這真是“曲終奏雅”〔35〕,令人如釋重負,覺得天皇畢竟圣明,好人也終于得救。她雖然做過官妓,然而究竟是一位能詩的才女,她父親又是大忠臣,為夫的士人,當然也不算辱沒。但是,必須“浮光掠影”到這里為止,想不得下去。一想,就要想到永樂的上諭〔36〕,有些是凶殘猥褻,將張獻忠祭梓潼神的“咱老子姓張,你也姓張,咱老子和你聯了宗罷。尚饗!”的名文〔37〕,和他的比起來,真是高華典雅,配登西洋的上等雜志,那就會覺得永樂皇帝決不像一位愛才怜弱的明君。況且那時的教坊是怎樣的處所?罪人的妻女在那里是并非靜候嫖客的,据永樂定法,還要她們“轉營”,這就是每座兵營里都去几天,目的是在使她們為多數男性所凌辱,生出“小龜子”和“淫賤材儿”來!所以,現在成了問題的“守節”,在那時,其實是只准“良民”專利的特典。在這樣的治下,這樣的地獄里,做一首詩就能超生的么?

  我這回從杭世駿的《訂訛類編》〔38〕(續補卷上)里,這才确切的知道了這佳話的欺騙。他說:“……考鐵長女詩,乃吳人范昌期《題老妓卷》作也。詩云:‘教坊落籍洗鉛華,一片春心對落花。舊曲听來空有恨,故園歸去卻無家。云鬟半馨臨青鏡,雨淚頻彈濕絳紗。安得江州司馬在,尊前重為賦琵琶。’昌期,字鳴鳳;詩見張士瀹《國朝文纂》。同時杜瓊用嘉亦有次韻詩,題曰《無題》,則其非鐵氏作明矣。次女詩所謂‘春來雨露深如海,嫁得劉郎胜阮郎’,其論尤為不倫。宗正睦木挈論革除事,謂建文流落西南諸詩,皆好事偽作,則鐵女之詩可知。……”

  《國朝文纂》〔39〕我沒有見過,鐵氏次女的詩,杭世駿也并未尋出根底,但我以為他的話是可信的,——雖然他敗坏了口口相傳的韻事。況且一則他也是一個認真的考證學者,二則我覺得凡是得到大殺風景的結果的考證,往往比表面說得好听,玩得有趣的東西近真。

  首先將范昌期的詩嫁給鐵氏長女,聊以自欺欺人的是誰呢?我也不知道。但“浮光掠影”的一看,倒也罷了,一經杭世駿道破,再去看時,就很明白的知道了确是詠老妓之作,那第一句就不像現任官妓的口吻。不過中國的有一些士大夫,總愛無中生有,移花接木的造出故事來,他們不但歌頌升平,還粉飾黑暗。關于鐵氏二女的撒謊,尚其小焉者耳,大至胡元殺掠,滿清焚屠之際,也還會有人單單捧出什么烈女絕命,難婦題壁的詩詞來,這個艷傳,那個步韻,比對于華屋丘墟,生民涂炭之慘的大事情還起勁。到底是刻了一本集,連自己們都附進去,而韻事也就完結了。

  我在寫著這些的時候,病是要算已經好了的了,用不著寫遺書。但我想在這里趁便拜托我的相識的朋友,將來我死掉之后,即使在中國還有追悼的可能,也千万不要給我開追悼會或者出什么記念冊。因為這不過是活人的講演或挽聯的斗法場,為了造語惊人,對仗工穩起見,有些文豪們是簡直不恤于胡說八道的。結果至多也不過印成一本書,即使有誰看了,于我死人,于讀者活人,都無益處,就是對于作者,其實也并無益處,挽聯做得好,也不過挽聯做得好而已。

  現在的意見,我以為倘有購買那些紙墨白布的閒錢,還不如選几部明人,清人或今人的野史或筆記來印印,倒是于大家很有益處的。但是要認真,用點工夫,標點不要錯。十二月十一日。

  CC

  〔1〕本篇第一節最初發表于一九三五年二月《文學》月刊第四卷第二號,其他三節都被國民党檢查官刪去,參看本書《附記》。〔2〕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的《二十五史》(即原來的《二十四史》加上《新元史》),共精裝九大冊;上海書報合作社出版的《二十六史》(上述的《二十五史》加上《清史稿》),共精裝二十大冊。又上海中華書局印行的《四部備要》(經、史、子、集四部古籍三三六种)原訂二千五百冊,也有精裝本,合訂一百冊。

  〔3〕《世說新語》南朝宋劉義慶撰,共三卷。內容是記述東漢至東晉間一般文士名流的言談、風貌、軼事等。

  〔4〕阮嗣宗(210—263)名籍,字嗣宗,陳留尉氏(今屬河南)人,三國魏詩人,曾為從事中郎。《晉書·阮籍傳》載:“籍聞步兵廚營人善釀,有貯酒三百斛,乃求為步兵校尉。”《三國志·魏書·阮籍傳》注引《魏氏春秋》:“(籍)聞步兵校尉缺,廚多美酒,營人善釀酒,求為校尉。”《世說新語·任誕》也有類此記載。〔5〕陶淵明(約372—427)一名潛,字元亮,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晉代詩人。《晉書·陶潛傳》載:“陶潛……為彭澤令。在縣公田悉令种秫谷,曰:‘令吾常醉于酒足矣。’妻子固請种粳,乃使一頃五十畝种秫,五十畝种粳。”按《宋書·隱逸傳》及《南史·隱逸傳》,“一頃五十畝”均作“二頃五十畝”。下文提到的“采菊東篱下”“饑來驅我去”等詩句,分別見于陶潛的《飲酒》、《乞食》兩詩。〔6〕“站在云端里吶喊”這原是林語堂說的話,他在《人間世》半月刊第十三期(一九三四年十月五日)《怎樣洗煉白話入文》一文中說:“今日既無人能用一二十字說明大眾語是何物,又無人能寫一二百字模范大眾語,給我們見識見識,只管在云端吶喊,宜乎其為大眾之謎也”。

  〔7〕王夷甫(256—311)名衍,晉代琅琊臨沂(今屬山東)人。《晉書·王戎傳》:“衍疾郭(按即王衍妻郭氏)之貪鄙,故口未嘗言錢。郭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使不得行。衍晨起見錢,謂婢曰:‘舉阿堵物卻!’”又說:“衍雖居宰輔之重,不以經國為念,而思自全之計。說東海王越曰:‘中國已亂,當賴方伯,宜得文武兼資以任之。’乃以弟澄為荊州,族弟敦為青州。因謂澄、敦曰:‘荊州有江、漢之固,青州有負海之險,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為三窟矣。’識者鄙之。……衍以太尉為太傅軍司。及越薨,眾共推為元帥。……俄而舉軍為石勒所破,勒呼王公,与之相見……衍自說少不豫事,欲求自免,因勸勒稱尊號。勒怒曰:‘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坏天下,正是君罪。’……使人夜排牆填殺之。”〔8〕“杭育杭育派”參看本卷第107頁注〔33〕。〔9〕“敦倫”意即性交。清代袁枚在《答楊笠湖書》中說:“李剛主自負不欺之學,日記云:昨夜与老妻‘敦倫’一次。至今傳為笑談。”按李塨e(1659—1733)字剛主,清*㺨𢑱□搖〔10〕“登徒子”宋玉曾作有《登徒子好色賦》,后來就稱好色的人為登徒子。按宋玉文中所說的登徒子,是楚國的一個大夫,姓登徒。

  〔11〕“S塾繚廄宄亍薄妒浪敵掠鎩□諾鰲吩兀骸昂侶∥𦴩腹𠥔o醇椿肝攏├*蠻參軍,三月三日會,作詩,不能者罰酒三升。隆初以不能受罰,既飲,攬筆便作一句云:‘S塾繚廄宄亍!𢄪肝剩骸甋塾縭嗆撾錚俊榘鷦唬骸鑻𤩹耯鬮麂塾紜!𢄪腹浛唬骸𣐀魘厓*以作蠻語?’隆曰:‘千里投公,始得蠻府參軍,那得不作蠻語也?’”〔12〕《蜀碧》清代彭遵泗著,共四卷。內容是記述張獻忠在四川時的事跡,書前有作者在康熙二十一年(1682)作的自序,說明全書是他根据幼年所聞張獻忠遺事及雜采他人的記載而成。〔13〕蜀賓許欽文的筆名。据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一日《魯迅日記》:“晚欽文來,并贈《蜀碧》一部二本。”

  〔14〕《蜀龜鑒》清代劉景伯著,共八卷。內容雜錄明季遺聞,与《蜀碧》大致相似。

  〔15〕張獻忠(1606—1646)延安柳樹澗(今陝西定邊東)人,明末農民起義領袖。崇禎三年(1630)起義,轉戰陝西、河南等地。崇禎十七年(1644)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國。清順治三年(1646)出川途中,在川北鹽亭界為清兵所害。舊史書中常有關于他殺人的夸大記載。

  〔16〕孫可望(?—1660)陝西米脂人,張獻忠的養子及部將。張敗死后,他率部從四川轉往貴州、云南。永歷五年(1651)他向南明永歷帝求封為秦王,后遣兵送永歷帝到貴州安隆所(改名為安龍府),自己則駐在貴陽,定朝儀,設官制;最后投降清朝。〔17〕屈大均(1630—1696)字翁山,廣東番禺人,明末文學家,清兵入廣州前后曾參加抗清活動,失敗后一度削發為僧。著有《翁山文外》、《翁山詩外》、《廣東新語》等。《安龍逸史》,清朝禁毀書籍之一,作者署名滄洲漁隱(据《禁書總目》,又一本署名溪上樵隱),被列入“軍机處奉准全毀書”中。一九一六年吳興劉氏嘉業堂刻本《安龍逸史》,分上下二卷,題屈大均撰;但內容与《殘明紀事》(不署作者,也是軍机處奉准全毀書之一)相同,字句小异。〔18〕景清真宁(今甘肅正宁)人,建文帝(朱允吧)時官御史大夫。据《明史·景清傳》載,成祖(朱棣)登位,他佯為歸順,后以謀刺成祖,磔死。他被剝皮事,見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壬午殉難》:“八月望日早朝,清緋衣入。……朝畢,出御門,清奮躍而前,將犯駕。文皇急命左右收之,得所佩劍。清知志不得遂,乃起植立嫚罵。抉其齒,且抉且罵,含血直*e御袍。乃命剝其皮,草櫝之,械系長安門。”

  〔19〕“是以君子遠庖廚也”語見《孟子·梁惠王》。〔20〕看書的好姿勢《論語》第二十八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一日)載有黃嘉音作的一組畫,題為《介紹几個讀論語的好姿勢》,共六圖,其中之一為“游蛟伏地式”,畫的是一人伏在地上看書。作者在這里順筆給以諷刺。

  〔21〕袁中郎(1568—1610)名宏道,字中郎,湖廣公安(今屬湖北)人,明代文學家。他与兄宗道,弟中道,反對文學上的擬古主義,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世稱“公安派”。當時林語堂、周作人等提倡“公安派”文章,借明人小品以宣揚所謂“閒适”、“性靈”。《廣庄》是袁中郎仿《庄子》文体談道家思想的作品,并七篇,后收入《袁中郎全集》。

  〔22〕譚嗣同(1865—1898)字复生,湖南瀏陽人,清末維新運動的重要人物,戊戌政變中犧牲的“六君子”之一。“閉門投轄思張儉”,原作“望門投止思張儉”,是他被害前所作七絕《獄中題壁》的第一句。張儉,后漢山陽高平(今山東鄒縣)人,靈帝時官東部督郵。《后漢書·党錮列傳》載:他的仇家“上書告儉与同郡二十四人為党,于是刊章討捕。儉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門投止,莫不重其名行,破家相容。”(“閉門投轄”是漢代陳遵好客的故事,見《漢書·游俠列傳》。)

  〔23〕秋瑾(1879?—1907)字璇卿,號競雄,別署鑒湖女俠,浙江紹興人,反清革命團体光复會主要人物之一。一九○七年七月,她因籌划起義事泄,被清政府逮捕,十五日(夏歷六月初六)被害于紹興城內軒亭口。陳去病在《鑒湖女俠秋瑾傳》中敘述秋瑾受審時的情形說:“有見之者,謂初終無所供,惟于刑庭書‘秋雨秋風愁殺人’句而已。”

  〔24〕吳興劉氏嘉業堂我國著名的私人藏書樓,在浙江吳興南潯鎮,藏書達六十万卷,并自行雕版印書,刻有《嘉業堂叢書》、《求恕齋叢書》等。創辦人劉承干(1882—1963),字貞一,號翰怡,浙江吳興人。

  〔25〕蔡顯(約1697—1767)字笠夫,江蘇華亭(今上海松江)人。《清代文字獄檔》第二輯收有“蔡顯《閒漁閒閒錄》案”,此案發生于乾隆三十二年(1767),据當時的奏折稱:蔡顯系雍正時舉人,年七十一歲,自號閒漁;所著《閒閒錄》一書,語含誹謗,意多悖逆。后來的結果是蔡顯被“斬決”,他的儿子“斬監候秋后處決”,門人等分別“杖流”及“發伊犁等處充當苦差”。《閒漁閒閒錄》,九卷,是一部雜錄朝典、時事、詩句的雜記,劉氏嘉業堂刻本于一九一五年印行。〔26〕缺著末筆從唐代開始的一种避諱方法,即在書寫或鐫刻本朝皇帝或尊長的名字時省略最末一筆。劉承干對“儀”字缺末筆,是避清廢帝溥儀的諱。

  〔27〕風終幽,雅終《召□》《詩經》計分“國風”、“小雅”、“大雅”、“頌”四類。《豳》列于“國風”的最后,共七篇。据《詩序》稱:這些都是關于周公“遭變故”、“救亂”、“東征”的詩。《召□》是“大雅”的最后一篇,据《詩序》稱:“《召□》,凡伯(周大夫)刺幽王大坏也。”

  〔28〕体元表正“体元”,見《春秋》隱公元年:“元年,春,王正月。”晉代杜預注:“凡人君即位,欲其体元以居正,故不言一年一月也。”据唐代孔穎達疏:“元正實是始長之義,但因名以廣之。元者:气之本也,善之長也;人君執大本,長庶物,欲其与元同体,故年稱元年。”“表正”,見《書經·仲虺之誥》:“表正万邦。”漢代孔安國注:“儀表天下,法正万國。”

  〔29〕關于張獻忠之死,史書上的說法不一。据《明史·張獻忠傳》載:清順治三年(1646)清肅親王豪格進兵四川,“獻忠盡焚成都宮殿廬舍,夷其城,率眾出川北,……會我大清兵至漢中,……至鹽亭界,大霧。獻忠曉行,猝遇我兵于鳳凰坡,中矢墜馬,蒲伏積薪下。于是我兵擒獻忠出,斬之。”但《明史紀事本末·張獻忠之亂》說他是“以病死于蜀中”。

  〔30〕“春秋筆法”《春秋》是春秋時期魯國的編年史,相傳為孔丘所修。過去的經學家認為它每用一字,都隱含“褒”“貶”的“微言大義”,稱為“春秋筆法”。

  〔31〕“万物皆備于我矣”孟軻的話。語見《孟子·盡心》。〔32〕東坡蘇軾(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山(今屬四川)人,宋代文學家。神宗初年曾因反對王安石新法,被貶黃州。他要客談鬼的事,見宋代葉夢得《石林避暑錄話》卷一:“子瞻在黃州及岭表,每旦起,不招客相与語,則必出而訪客。所与游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高下,談諧放蕩,不复為畛畦。有不能談者,則強之使說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于是聞者無不絕倒,皆盡歡而去。”

  〔33〕鐵鉉(1366—1402)字鼎石,河南鄧州(今鄧縣)人。明建文帝時任山東參政,燕王朱棣(即后來的永樂帝)起兵奪位,他在濟南屢破燕王兵,升兵部尚書。燕王登位后被處死。据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壬午殉難》載:“鐵鉉被執至京陛見,背立庭中,正言不屈,令一顧不可得。割其耳鼻,竟不肯顧……遂寸磔之,至死,猶喃喃罵不絕。文皇(永樂)乃令舁大鑊至,納油數斛,熬之,投鉉尸,頃刻成煤炭。”

  〔34〕關于鐵鉉兩個女儿入教坊的事,据明代王鏊的《震澤紀聞》載:“鉉有二女,入教坊數月,終不受辱。有鉉同官至,二女為詩以獻。文皇曰:‘彼終不屈乎?’乃赦出之,皆适士人。”教坊,唐代開始設立的掌管教練女樂的机构。后來封建統治者常把罪犯的妻女罰入教坊,實際上是一种官妓。

  〔35〕“曲終奏雅”語見《漢書·司馬相如傳》:“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戲乎?”〔36〕永樂的上諭參看本書《病后雜談之余》第一節。〔37〕張獻忠祭梓潼神文見于《蜀碧》卷三和《蜀龜鑒》卷三,原文如下:“咱老子姓張,你也姓張,為甚嚇咱老子?咱与你聯了宗罷。尚享。”(兩書中個別字稍有不同)梓潼神,据《明史·禮志四》,梓潼帝君姓張名亞子,晉時人。

  〔38〕杭世駿(1696—1773)字大宗,浙江仁和(今余杭)人,清代考据家。乾隆時官御史。著有《訂訛類編》、《道古堂詩文集》等。《訂訛類編》,六卷,又《續補》二卷,是一部考訂古籍真偽异同的書。下面的引文是杭世駿照錄錢謙益《列朝詩集》閏集卷四中的話。据《列朝詩集》:“其論”作“其語”,“好事”作“好事者”。〔39〕《國朝文纂》明代詩文的匯編。据《明史·藝文志》“集類”三“總集類”載:“王棟《國朝文纂》四十卷”,又“張士瀹《明文纂》五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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