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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相輕”




  老是說著同樣的一句話是要厭的。在所謂文壇上,前年嚷過一回“文人無行”〔2〕,去年是鬧了一通“京派和海派”〔3〕,今年又出了新口號,叫作“文人相輕”〔4〕。

  對于這風气,口號家很憤恨,他的“真理哭了”〔5〕,于是大聲疾呼,投一切“文人”以輕蔑。“輕蔑”,他是最憎惡的,但因為他們“相輕”,損傷了他理想中的一道同風的天下,害得他自己也只好施行輕蔑術了。自然,這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6〕,是古圣人的良法,但“相輕”的惡弊,可真也不容易除根。

  我們如果到《文選》里去找詞匯〔7〕的時候,大概是可以遇著“文人相輕”這四個字的,拾來用用,似乎也還有些漂亮。然而,曹聚仁〔8〕先生已經在《自由談》(四月九日至十一日)上指明,曹丕之所謂“文人相輕”者,是“文非一体,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凡所指摘,僅限于制作的范圍。一切別的攻擊形体,籍貫,誣賴,造謠,以至施蟄存〔9〕先生式的“他自己也是這樣的呀”,或魏金枝〔10〕先生式的“他的親戚也和我一樣了呀”之類,都不在內。倘把這些都作為曹丕所說的“文人相輕”,是混淆黑白,真理雖然大哭,倒增加了文壇的黑暗的。

  我們如果到《庄子》里去找詞匯,大概又可以遇著兩句寶貝的教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11〕,記住了來作危急之際的護身符,似乎也不失為漂亮。然而這是只可暫時口說,難以永遠實行的。喜歡引用這种格言的人,那精神的相距之遠,更甚于叭儿之与老聃〔12〕,這里不必說它了。就是庄生自己,不也在《天下篇》里,歷舉了別人的缺失,以他的“無是非”輕了一切“有所是非”的言行嗎?〔13〕要不然,一部《庄子》,只要“今天天气哈哈哈……”七個字就寫完了。

  但我們現在所處的并非漢魏之際,也不必恰如那時的文人,一定要“各以所長,相輕所短”。凡批評家的對于文人,或文人們的互相評論,各各“指其所短,揚其所長”固可,即“掩其所短,稱其所長”亦無不可。然而那一面一定得有“所長”,這一面一定得有明确的是非,有熱烈的好惡。假使被今年新出的“文人相輕”這一個模模胡胡的惡名所嚇昏,對于充風流的富儿,裝古雅的惡少,銷淫書的癟三,無不“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一律拱手低眉,不敢說或不屑說,那么,這是怎樣的批評家或文人呢?——他先就非被“輕”不可的!

  四月十四日。

  CC

  〔1〕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五年五月《文學》月刊第四卷第五號“文學論壇”欄,署名隼。

  〔2〕“文人無行”一九三三年三月九日《大晚報》副刊《辣椒与橄欖》上刊有若谷的《惡癖》一文,文中把一些作家生活上的某些癖習都說成是“惡癖”,是“文人無行”的表現。參看《偽自由書·文人無文》及其備考。

  〔3〕“京派和海派”參看《花邊文學·“京派”与“海派”》和本書《“京派”和“海派”》及其注〔2〕。〔4〕“文人相輕”一九三五年一月《論語》第五十七期刊載林語堂的《做文与做人》一文,把文藝界的論爭都說成是“文人相輕”。文中說:“文人好相輕,与女子互相評頭品足相同。……于是白話派罵文言派,文言派罵白話派,民族文學派罵普羅,普羅罵第三种人,大家爭營對壘,成群結党,一槍一矛,街頭巷尾,報上屁股,互相臭罵……原其心理,都是大家要取媚于世。”

  〔5〕“真理哭了”此語出處未詳。

  〔6〕“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語見朱熹《中庸》第十三章注文。

  〔7〕到《文選》里去找詞匯施蟄存在一九三三年十月八日《申報·自由談》發表的《〈庄子〉与〈文選〉》一文中說,他所以推荐這兩部書,是因為“從這兩部書中可以參悟一點做文章的方法,同時也可以擴大一點字匯。”

  〔8〕曹聚仁參看本卷第79頁注〔2〕。這里提到他的文章,題目是《論“文人相輕”》,其中曾引用曹丕《典論論文》中的話。曹丕(187—226),字子桓,沛國譙(今安徽亳縣)人,曹操的次子。建安二十五年(220)廢漢獻帝而自立為帝,即魏文帝。他愛好文學,除詩作外,兼擅批評,所著《典論》五卷,已佚,其中《論文》一篇,收于《文選》卷五十二。

  〔9〕施蟄存參看本卷第4頁注〔3〕。一九三三年他在《大晚報》上向青年推荐《庄子》与《文選》,并說他正在讀佛經,受到魯迅批評。他在一些答辯文章中,說魯迅也曾捐資重刻《百喻經》,“玩木刻,考究版本,……以駢体文為白話書信作序”等。暗指魯迅“自己也是這樣的”。參看《准風月談》中《“感舊”以后(上)》、《扑空》、《答“兼示”》等文所附施蟄存各文。

  〔10〕魏金枝參看本卷第264頁注〔72〕。他在《文飯小品》第三期(一九三五年四月)發表的《再說“賣文”》中說,在一次宴會上,茅盾“問我為什么到教會學校去教書。語意之間,似乎頗為不屑”,“但日子過得不多,……茅盾的一個親戚,想到我在教書的教會學校里來找事做了”。

  〔11〕“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語見《庄子·齊物論》。在關于《庄子》与《文選》的論爭中,施蟄存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日《申報·自由談》發表《致黎烈文先生書》,聲稱“我不想使自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漩渦,所以我不再說什么話了”,并在最后說“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唯無是非觀,庶几免是非”。

  〔12〕老聃即老子,姓李名耳,春秋時楚國人,道家學派的創始人。

  〔13〕《庄子·天下篇》說:“墨翟、禽滑厘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又說:“宋鈃、尹文……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又說:“彭蒙之師……所言之韙(是),不免于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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