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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与批評》〔1〕



譯者附記〔2〕

  在一本書之前,有一篇序文,略述作者的生涯,思想,主張,或本書中所含的要義,一定于讀者便益得多。但這种工作,在我是力所不及的,因為只讀過這位作者所著述的极小部分。現在從尾瀨敬止〔3〕的《革命露西亞的藝術》中,譯一篇短文放在前面,其實也并非精良堅實之作。——我恐怕他只依据了一本《研求》〔4〕,——不過可以略知大概,聊胜于無罷了。
  第一篇是從金田常三郎所譯《托爾斯泰与馬克斯》的附錄里重譯的,他原從世界語的本子譯出,所以這譯本是重而又重。藝術何以發生之故,本是重大的問題,可惜這篇文字并不多,所以讀到終篇,令人仿佛有不足之感。然而他的藝術觀的根本概念,例如在《實證美學的基礎》中所發揮的,卻几乎無不具体而微地說在里面,領會之后,雖然只是一個大概,但也就明白一個大概了。看語气,好像是講演,惟不知講于那一年。
  第二篇是托爾斯泰死去的翌年——一九一一年——二月,在《新時代》〔5〕揭載,后來收在《文學底影像》〔6〕里的。今年一月,我從日本輯印的《馬克斯主義者之所見的托爾斯泰》中杉本良吉的譯文重譯,登在《春潮》月刊〔7〕一卷三期上。
  末尾有一點短跋,略述重譯這篇文章的意思,現在再錄在下面——
  “一,托爾斯泰去世時,中國人似乎并不怎樣覺得,現在倒回上去,從這篇里,可以看見那時西歐文學界有名的人們——法國的Anatole France〔8〕,德國的Gerhart Haupt^mann〔9〕。意大利的Giovanni Papini〔10〕,還有青年作家D’Ancelis〔11〕等——的意見,以及一個科學底社會主義者——本論文的作者——對于這些意見的批評,較之由自己一一搜集起來看更清楚,更省力。
  “二,借此可以知道時局不同,立論便往往不免于轉變,豫知的事,是非常之難的。在這一篇上,作者還只將托爾斯泰判作非友非敵,不過一個并不相干的人;但到一九二四年的講演,卻已認為雖非敵人的第一陣營,但是‘很麻煩的對手’了,這大約是多數派〔12〕已經握了政權,于托爾斯泰派之多,漸漸感到統治上的不便的緣故。到去年,托爾斯泰誕生百年記念時,同作者又有一篇文章叫作《托爾斯泰記念會的意義》,措辭又沒有演講那么峻烈了,倘使這并非因為要向世界表示蘇聯未嘗獨异,而不過內部日見鞏固,立論便也平靜起來:那自然是很好的。
  “從譯本看來,盧那卡爾斯基的論說就已經很夠明白,痛快了。但因為譯者的能力不夠和中國文本來的缺點,譯完一看,晦澀,甚而至于難解之處也真多;倘將仂句拆下來呢,又失了原來的精悍的語气。在我,是除了還是這樣的硬譯之外,只有‘束手’這一條路——就是所謂‘沒有出路’——了,所余的惟一的希望,只在讀者還肯硬著頭皮看下去而已。”
  約略同時,韋素園君的從原文直接譯出的這一篇,也在《未名》半月刊〔13〕二卷二期上發表了。他多年臥在病床上還翻譯這樣費力的論文,實在給我不少的鼓勵和感激。至于譯文,有時晦澀也不下于我,但多几句,精确之處自然也更多,我現在未曾据以改定這譯本,有心的讀者,可以自去參看的。
  第三篇就是上文所提起的一九二四年在墨斯科的講演,据金田常三郎的日譯本重譯的,曾分載去年《奔流》〔14〕的七,八兩本上。原本并無种种小題目,是譯者所加,意在使讀者易于省覽,現在仍然襲而不改。還有一篇短序,于這兩种世界觀的差异和沖突,說得很簡明,也節譯一點在這里——
  “流成現代世界人類的思想圈的對蹠底二大潮流,一是唯物底思想,一是唯心底思想。這兩個代表底思想,其間又夾雜著從這兩种思想抽芽,而變形了的思想,常常相克,以形成現代人類的思想生活。
  “盧那卡爾斯基要表現這兩种代表底觀念形態,便將前者的非有產者底唯物主義,稱為馬克斯主義,后者的非有產者底精神主義,稱為托爾斯泰主義。
  “在俄國的托爾斯泰主義,當無產者獨裁的今日,在農民和智識階級之間,也還有強固的思想底根底的。……
  這于無產者的馬克斯主義底國家統制上,非常不便。所以在勞農俄國人民教化的高位〔15〕的盧那卡爾斯基,為拂拭在俄國的多數主義的思想底障礙石的托爾斯泰主義起見,作這一場演說,正是當然的事。
  “然而盧那卡爾斯基并不以托爾斯泰主義為完全的正面之敵。這是因為托爾斯泰主義在否定資本主義,高唱同胞主義,主張人類平等之點,可以成為或一程度的同路人的緣故。那么,在也可以看作這演說的戲曲化的《被解放了的堂吉訶德》〔16〕里,作者雖在揶揄人道主義者,托爾斯泰主義的化身吉訶德老爺,卻決不怀著惡意的。作者以可怜的人道主義的俠客堂·吉訶德為革命的魔障,然而并不想殺了他來祭革命的軍旗。我們在這里,能夠看見盧那卡爾斯基的很多的人性和寬大。”
  第四和第五兩篇,都從茂森唯士的《新藝術論》譯出,原文收在一九二四年墨斯科出版的《藝術与革命》〔17〕中。兩篇系合三回的演說而成,僅見后者的上半注云“一九一九年末作”,其余未詳年代,但看其語气,當也在十月革命后不久,艱難困苦之時。其中于藝術在社會主義社會里之必得完全自由,在階級社會里之不能不暫有禁約,尤其是于俄國那時藝術的衰微的情形,指導者的保存,啟發,鼓吹的勞作,說得十分簡明切要。那思慮之深遠,甚至于還因為經濟,而顧及保全農民所特有的作風。這對于今年忽然高唱自由主義的“正人君子”〔18〕,和去年一時大叫“打發他們去”的“革命文學家”〔19〕,實在是一帖喝得會出汗的苦口的良藥。但他對于俄國文藝的主張,又因為時地究有不同,所以中國的托名要存古而實以自保的保守者,是又不能引為口實的。
  末一篇是一九二八年七月,在《新世界》〔20〕雜志上發表的很新的文章,同年九月,日本藏原惟人〔21〕譯載在《戰旗》〔22〕里,今即据以重譯。原譯者按語中有云:“這是作者顯示了馬克斯主義文藝批評的基准的重要的論文。我們將蘇聯和日本的社會底發展階段之不同,放在念頭上之后,能夠從這里學得非常之多的物事。我希望關心于文藝運動的同人,從這論文中攝取得進向正當的解決的許多的啟發。”這是也可以移贈中國的讀者們的。還有,我們也曾有過以馬克斯主義文藝批評自命的批評家了,但在所寫的判決書中,同時也一并告發了自己。這一篇提要,即可以据以批評近來中國之所謂同种的“批評”。必須更有真切的批評,這才有真的新文藝和新批評的產生的希望。
  本書的內容和出處,就如上文所言。雖然不過是一些雜摘的花果枝柯,但或許也能夠由此推見若干花果枝柯之所由發生的根柢。但我又想,要豁然貫通,是仍須致力于社會科學這大源泉的,因為千万言的論文,總不外乎深通學說,而且明白了全世界歷來的藝術史之后,應環境之情勢,回環曲折地演了出來的支流。
  六篇中,有兩篇半〔23〕曾在期刊上發表,其余都是新譯的。
  我以為最要緊的尤其是末一篇〔24〕,凡要略知新的批評者,都非細看不可。可惜譯成一看,還是很艱澀,這在我的力量上,真是無可如何。原譯文上也頗有錯字,能知道的都已改正,此外則只能承襲,因為一人之力,察不出來。但仍希望讀者倘有發見時,加以指摘,給我將來還有改正的机會。
  至于我的譯文,則因為匆忙和疏忽,加以体力不濟,謬誤和遺漏之處也頗多。這首先要感謝雪峰〔25〕君,他于校勘時,先就給我改正了不少的脫誤。
  一九二九年八月十六日之夜,魯迅于上海的風雨,啼哭,歌笑聲中記。

         ※        ※         ※

  〔1〕 《文藝与批評》 魯迅編譯的盧那察爾斯基的文藝評論集,共收論文六篇。其中《托爾斯泰之死与少年歐羅巴》曾發表于《春潮》月刊,《托爾斯泰与馬克思》和《蘇維埃國家与藝術》曾發表于《奔流》月刊,其它三篇未在報刊上發表過。此書于一九二九年十月由上海水沫書店出版,列為《科學的藝術論叢書》之一。
  〔2〕 本篇最初印入《文藝与批評》單行本卷末,未在報刊上發表過。
  〔3〕 尾瀨敬止(1889—1952) 日本翻譯家。十月革命后曾兩次去蘇聯游歷,著有《俄羅斯十大革命家》、《革命俄羅斯的藝術》等書,并翻譯《工農俄羅斯詩集》等。
  〔4〕 《研求》 盧那察爾斯基早期作的一本哲學隨筆。
  〔5〕 《新時代》 應為《新生活》,一九一○年創刊于彼得堡,迄于一九一五年。“第二篇”即《托爾斯泰之死与歐羅巴》,最初發表于《新生活》一九一一年第二期。
  〔6〕 《文學底影像》 一譯《文學剪影》,盧那察爾斯基的文學評論集,一九二三年出版。
  〔7〕 《春潮》月刊 文藝刊物,夏康農、張友松編輯,上海春潮書局發行,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創刊,一九二九年九月停刊。
  〔8〕 Anatole France 阿那托爾·法朗士(1844—1924) 法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波納爾之罪》、《黛依絲》、《企鵝島》以及文學評論集《文學生活》等。
  〔9〕 Gerhart Hauptmann 葛爾哈特·霍普特曼(1862—1946),德國劇作家。青年時代同情勞動人民,与當時的社會民主党人有過接触。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曾為德國的侵略戰爭辯護,希特勒執政后,又曾對納粹主義表示妥協。他在一八九二年出版的劇本《織工》以一八四四年西里西亞紡織工人起義為題材。此外還作有劇本《日出之前》、《獺皮》等。
  〔10〕 Giovanni Papini 喬凡尼·巴比尼(1881—1956),意大利作家、哲學家。早年從事新聞工作,原為無神論者,后改信天主教。
  著有《哲學家的曙光》、《基督傳》等。
  〔11〕 D’Ancelis 丹契理斯,意大利作家。論文《對于托爾斯泰之死的生命的回答》的作者。
  〔12〕 多數派 布爾什維克的意譯。
  〔13〕 《未名》半月刊 北京未名社編輯的文藝刊物,一九二八年一月十日創刊,一九三○年四月三十日終刊,主要內容為介紹俄國及其它外國文學。
  〔14〕 《奔流》 魯迅与郁達夫編輯的文藝月刊,一九二八年六月創刊于上海,出至一九二九年十二月第二卷第五期停刊。魯迅曾寫有相關的“編校后記”十二篇,現收入《集外集》。
  〔15〕 指在十月革命后擔任蘇聯教育人民委員的職務。
  〔16〕 《被解放了的堂吉訶德》 盧那察爾斯基于一九二二年寫作的戲劇,有易嘉(瞿秋白)譯本,一九三四年上海聯華書局出版,為《文藝連叢》之一。
  〔17〕 《藝術与革命》 盧那察爾斯基的文藝理論著作。
  〔18〕 “正人君子” 指新月派文人。一九二九年間,他們站在資產階級的立場上,主張“思想自由”、“言論出版自由”。
  〔19〕 “革命文學家” 指當時創造社的一些成員。
  〔20〕 《新世界》 蘇聯文藝、社會、政治的綜合性月刊,一九二五年一月創刊于莫斯科,后來成為蘇聯作家協會的机關刊物。
  〔21〕 藏原惟人 日本文藝評論家、翻譯家。
  〔22〕 《戰旗》 全日本無產者藝術聯盟的机關刊物,一九二八年五月創刊,一九三○年六月停刊。撰稿者有小林多喜二、德永直等。
  〔23〕 這里的半篇,指《蘇維埃國家与藝術》的下半篇(“其五”),發表于《奔流》第二卷第五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二十日),其時《文藝与批評》已經出版。
  〔24〕 指《關于馬克斯主義文藝批評之任務的提要》。据一九三○年三月《文藝与批評》再版本,本篇題目上的“馬克斯主義”五字,改為“科學底”三字。
  〔25〕 雪峰 即馮雪峰(1903—1976),浙江義烏人。作家、文藝理論家。“左聯”領導成員之一。曾与魯迅合作編輯出版《科學的藝術論叢書》。著有詩集《靈山歌》及,《回憶魯迅》、《魯迅的文學道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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