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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优待室”是狹長的一小間,有一對窗;窗外是不滿方丈的小院子,——這在蘇辛佳的家鄉是稱為“天井”的,辛佳剛進來時看見這“斗方”院子四面都是几丈高的風火牆,活像一口“井”,便悟到“天井”二字狀物之妙,曾經有好半晌回憶著暑期前的學校生活,那時候,她還是一位不問外事,埋頭讀書的“好學生”。
  如果說蘇小姐還有這樣悠閒的心情,那是因為“事件”縱然“不愉快”,她卻有“新奇”之感,特別因為她自問光明磊落,理直自然气壯。蘇小姐是在天快黑的時候被“請”進此間的,到現在,也快滿二十四小時了。
  時間對于人們心情所起的作用,蘇小姐這一回算是得到了体驗。自從失去自由約莫三十小時之間,蘇小姐的情緒有過三次的變換。最初的五六小時,她像一頭激怒的獅子。在一個什么“長”的辦公室內,她曾經被反复盤問,那時她的回答,就沒有一句不是帶刺的。后來被移到會客室模樣的一間房,人家對待她的方式也有了改變。輪流來和她“說話”的人總有七八個之多,似乎唯恐冷落了她似的。然而蘇小姐的反感更甚,對于每一個走近她而且企圖從她身上刺探些什么的家伙,她都一律報以惡聲。這樣忿忿的情緒一直持續到被“請”進這“优待室”。那時候,她的心境突然恬靜了。理解到自己這“事件”不可能迅速解決,而必須作“長期抵抗”的准備,她對于這“狹長的籠”說不出有什么反感。心理上的堅毅和鎮定,反使她對這掮著好听名義的囚室發生了興趣。她對于那一榻一椅的簡陋設備,感到整齊和朴素,對于那小得出奇的“天井”覺得好玩,甚至推敲到“天井”兩字命名之确切与典雅,而最后,對于那顯然是新裝不久的窗上的木柵也認為并不難堪。只有當臨睡的時候,她的手指,后來是肌膚,碰到那條薄棉被,頗有潮而且膩的感覺,又且總還有些不慣的异樣气味,這才使她的“興趣”受一挫折;自有記憶以來,她從沒用過別人的被窩,而況也許是任何人都用過的被窩。但一會儿以后,她又泰然處之,而且馬上睡著了。
  情緒轉換的第三階段是從上午開始的。更确切地說,發端于所謂早餐。那時候大約有九點鐘了,她正靠在那膩得很的薄棉被上回憶夜來所得的夢,忽然端進來了早餐。她覺得她是被打扰了,就不高興。早餐也是“优待”餐,沒有可供指摘之處。最初她不愿吃,昨晚上她是拒絕了他們特地弄來的雞絲面的,可是后來終于吃了一點。這以后,她就坐立不安起來,好像那早餐里下得有一种毒藥,其名為“不安”。她一會儿站在窗前,把臉嵌進窗上那木柵,朝那“斗方”天井發呆;一會儿她在這“狹長的籠”中走來走去,剛坐上那唯一的接過腿的木椅,便又霍地站了起來,想到那三尺寬的床上(這是病院里擺在三等病房那一類的貨色)橫一橫,可是身体剛接触那所謂床,她又宁愿把臉嵌進窗上的木柵,看一看那小“天井”牆腳的綠苔。
  她想:能夠睡一覺也好。可是那薄棉被的膩得得的程度以及它那附帶的怪气味,好像跟著時間的積累而增加了強度。她把這薄棉被遠遠拋在屋角,然而膩得得和那怪气味早已留在床上了,說不定床本身也具備這兩個特點。
  她想:能夠有一本書,——即使最無聊的書,有一張報紙——即使是陳年舊報紙,那也好罷。然而這种不可能的想望只有加深她的焦躁。
  她也企圖讓自己沉入往事的回憶。可是剛起了個頭,便又中斷,好像回憶這東西,根本就不曾帶進這“优待室”。
  她試試哼几支歌曲,然而一支還沒有哼完,她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怪不自然,越听越覺得自己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她想罵,沒有對手。想笑,笑不出。想哭,不甘。最后,猛然發現:這是由于“寂寞”之故。她忽起忽坐,這也不好,那也不對,都是在和“寂寞”斗爭。
  然而既經發見以后,她倒停止斗爭了。蘇小姐短短十九年的生命中,一向過的是花團錦簇的生活。雖然也曾在親人的病榻前流過眼淚,也曾在女伴中受過委屈,在母親怀里撒過嬌,也曾為了一門功課的沒有考上甲等而閉門賭气,而最近一年來又曾為了追逐她的男性太多而感到困惑与厭煩,但生活的“全席”中還有“寂寞”這一色,她确是不知道的。和“寂寞”斗爭,她沒有一點經驗。
  現在,有如發見了新的敵人而尚未摸清它的性格因而不可冒昧挑戰,蘇小姐略為能夠安靜下來了。她能夠冷靜地思索了。她比較昨天和今天,發現一個基本的不同。昨天她在那個什么“長”的辦公室時固然被反复盤問,后來在那會客室模樣的房里整整五小時也不斷有人來“糾纏”,用恐嚇,用哄騙,攀同鄉,講世誼,紅面孔,黑面孔,鼻尖上搽一撮白粉的小丑面孔,色色俱全,周而不絕,簡直是“車輪戰”,然而今天則不同。今天送過早餐与午餐,但送飯的与其說他是活人,毋宁說他是一個影子。今天是光光的四壁和一榻一椅在和蘇小姐打“啞仗”。
  昨天蘇小姐討厭那些周而不絕在她跟前出現的各式面孔;昨天她感覺得這是對她的一种侮辱,——好像她是火星里掉下來的一個怪物,而他們這些負有使命的“專家”輪流來加以“賞識”或“鑒定”。現在,蘇小姐倒盼望他們來了。他們如果來了,蘇小姐准備把他們當作地獄最下層的惡鬼,也來一次“賞識”或“鑒定”,——至少,她要罵時也有個對象。
  有所“期待”,是消除“寂寞”的一种武器,即使還不是最有效的武器。蘇小姐從午后三時左右就應用了這一武器。她期待著,她留心著門上的可能最輕微的響聲。……
  小“天井”里的天漸漸暗下去了,房里漸漸不辨皂白了。橫坐在接過腿的木椅上的蘇小姐,曲著左臂靠在椅背,把半個臉埋在肘彎里,心里空蕩蕩地,若有思慮,若無思慮。忽然,頭頂上那盞電燈亮了,蘇小姐身子微微一震,而和電燈發亮差不多同時,房門上來了嚓的一聲。蘇小姐霍地跳起身來,轉臉急看,房門開了,一個人影一閃;蘇小姐全身都抖起來了,腳步不自覺地往后一挫,然后,驀地她叫了一聲,就飛也似的扑向那進來的人。
  “哎,——是你!”
  不給那人開口的机會,蘇小姐兩臂一落,就把那電燙過的飛机頭壓在自己胸口,一連串地叫著:“洁修,洁修,我的洁修!”一邊叫,一邊不自覺地淌著眼淚。
  待到嚴洁修從蘇小姐的擁抱中掙出頭來,她倆半走半拖地已經到了床的那一邊。蘇小姐立刻把那張接過腿的木椅子貢獻給她的朋友,按她坐下了,自己卻跨開雙腿騎立在洁修膝前,兩手捧住了她的面孔,眼里還在掉淚,嘴里卻吃吃地笑個不休。
  兩個人對笑著,對看著,許久許久。
  終于是嚴洁修先開口:“辛佳,你嚇了我一跳,你好像在做戲。”
  蘇小姐一連在洁修的臉上額上吻著,然后說:
  “你不知道這一天我憋的多么難受啊!”
  “他們打你?”
  “沒有。”
  “罵你?”
  “也沒有。倒是我痛痛快快罵了他們一頓呢!”
  洁修笑了:“剛才我也給了他們一頓罵。”
  “你罵的是哪一個?貓儿臉的?”
  “好像不是。”
  “是頭目呢,還是蟹腳?”
  “我不知道他們是什么。他們不讓我進來,又要討名片,又要我的地址;我就罵他們了。”
  “他們也要我開姓名、履歷、地址;我都不開。我罵他們是根据哪一條法律?我又不是犯人!”
  洁修又笑了:“可是我跟你不一樣。我罵他們不生眼睛,連我嚴小姐也不認識,還當什么差!”
  “啊!”蘇小姐忍不住笑了。“洁修,你有一手。”
  “還有呢!我罵開了門,就要人。”
  蘇小姐睜大了眼睛,一時解不來這句話。
  “就是要人。要保釋蘇辛佳!我問他們:簡任官成么?要是不成,找個把特任官也很便當。”
  蘇小姐換了站立的姿勢,把半個屁股挨在嚴洁修的膝頭,左臂挽住了洁修的腰。
  “他們望住我半天,這才說,科長走了,他們不能作主。我要他們找科長,有一個家伙搶出來說,即使科長來了,他也不能做主。”
  “對啦,”蘇小姐輕輕歎口气,“有一個貓儿臉的,也許他能作主。”
  “我可不管貓儿狗儿的,我一股勁儿逼著鬧。”
  “可是,洁修,如果他們當真向你要簡任官呢?”“當然我有准備啊,”洁修頑皮地笑了,“我的大伯今天剛到來了,他就是個簡任官儿。”
  “你和大伯說了沒有呢?”
  “還沒有。可是我有辦法。我會拉祖母出來,用祖母的大帽子去壓他的。”
  “要是簡任官不成呢?你有特任官沒有?”
  “現在還談不到。辛——你別忙,听我說呀。我鬧了一陣,看看那些家伙真是作不來主,我就改變方針,我要看人。好,那些家伙又該挨罵了。我罵他們:你們這班飯桶!剛才嚴中委——辛,你看我一下子就把我的大伯封了一個‘中委’——剛才嚴中委給你們科長打過電話了,難道科長沒有交代給你們?好,科長公館的電話呢?我親自跟他講去。”
  “電話終于沒有打罷?”蘇小姐赶緊插嘴問。
  “沒有。”洁修笑了笑,“可是,我這一頓罵,又把你的門也罵開了。”說著,她就在蘇小姐臉上親了一口。
  “啊,好洁修!”蘇小姐突然跳起來,又抱住了洁修,“真有一手!我的妹妹!”
  “辛——別忙!”嚴小姐脫出了蘇小姐的擁抱,卻反手去勾住了蘇小姐的頸子,“你看!這是什么?”
  蘇小姐一看,這才發見嚴小姐腳邊還有一個小小的包袱。她伸手就去拾。可是洁修一把搶了去,一跳到了床前,解開包袱的一角把東西一件一件掏出來,一邊掏,一邊唱:“這是穿的,這是蓋的,這是換洗的,這又是穿的,這是用的!”
  洁修唱一聲,蘇小姐就笑一陣。突然她搶過那羊毛毯來,向自己胸前一抱,歎口气道:“啊喲,我的好毯子,你來的真好啊!”
  蘇小姐又去檢看那些用的,一面檢,一面問道:“洁修,有沒有帶一面鏡子來呢?”
  “恐怕沒有。”
  蘇小姐有點失望,轉身面對著洁修說:“修——你給我看看,我臉上有沒有什么疤疤斑斑的?”
  “啊喲,糟糕!”洁修故意裝出吃惊的樣子,“這是怎么的?
  可惜!”
  蘇小姐著急起來,拉住了洁修一疊聲追問:“到底有些什么?紅的呢還是紫的?——昨晚上半睡半醒的,老覺得有什么小東西在滿身爬,今儿早上,兩邊臉儿老覺得緊繃繃痒些些,哎,果然……修,到底有些什么?你怎么不作聲啊?”
  洁修忍住了笑,手摸著蘇小姐的面頰,老是嘖嘖地說道:“可惜,可惜,”卻不回答。忽然又吃惊地叫道:“辛——呀,脫下衣服,讓我看看。”
  “不用看。身上沒有。”蘇小姐還是很著急。“赶快告訴我,臉上有些什么?”
  “不,”洁修有點忍不住要笑了,“讓我看看你的胸脯。”說著就強制地要解蘇小姐的鈕扣了。蘇小姐這時也有點覺得洁修又來淘气了,掙脫了身,滿面生嗔道:“人家著急,你開玩笑,不要你看!”
  “那么,要不要我告訴你臉上是怎樣的呢?”洁修終于噴出笑來了。
  “隨你的便!”蘇小姐說著就別轉了臉。
  看見蘇小姐當真生气了,洁修這才說真話道:“沒有。辛——臉上光光的,白白的,什么都沒有。”
  蘇小姐背著臉不作聲。
  “你不信么?”洁修把蘇小姐的面孔扳過來對著自己,“好,明儿給你帶一面鏡子來,要是有什么不對,我賠還你一張俊俏的瓜子臉。”
  蘇小姐勉強笑了一笑,仍舊不作聲。
  洁修放開手,轉身到床前又去掏那包袱,突然雙手一舉,捧著一個牛皮紙包在空中揮著,高興地叫道:“辛——你猜,這是什么?”看見蘇小姐還是愛理不愛理的,就只好把紙包塞在蘇小姐的手里,同時又用了歌唱的調子說:“這是——這是吃的!”
  蘇小姐打開那紙包,就快活地笑出聲來。這里有糖果、牛肉干、陳皮梅,全是她喜歡的零食。她揀取一顆巧克力,剝去錫紙,伸手就向洁修嘴里一塞,一面又自言自語道:“啊,媽媽真想得周到啊!”
  “這不是伯母給你准備的。”洁修一面嚼著巧克力,一面說,“這是我買來慰勞你的。”她把“慰勞”兩字特別說的用力。
  蘇小姐望著洁修做了個鬼臉,似乎說:別吹,你又來哄人了。
  “你不信么?”洁修認真地說,“伯母今天在大世界受了傷,我們還沒敢告訴她你被捕了呢!”
  “什么?”蘇小姐吃惊地跳起來,糖果撒了一地。“修,你這話是真的?媽媽到大世界干么?大世界收容了難民了,難道媽媽去做慰勞工作?而且怎么會受了傷啊,沒有的事!”
  “說來話長,總而言之,不相干,腿上擦傷了一點。”
  洁修說時,態度非常正經,蘇小姐不能不相信了,但她一面拾糖果,一面還想問詳情。這當儿,房門一響,又開了,一個穿西服的中年人昂然而入,這人的臉正是一張貓儿臉。
  蘇小姐看得清楚,就扯了洁修一把,自己卻板起面孔,把背脊朝著那貓臉人的方向。
  貓臉人在兩位小姐跟前站住了,微微的笑著。
  洁修挨著蘇小姐也在床上坐了,卻指著那張接過腿的木椅子對貓臉人說:“請!有什么事呢?坐下來好說啊!”
  貓臉人卻不坐。洁修那种老練而又大模大樣的口气,似乎很出他的意外。他一雙眼骨碌碌地釘住了洁修看,好半晌,這才淡淡地一笑問道:“你是嚴小姐罷?”
  洁修點了一下頭。
  “令尊就是國華机器制造厂的總經理仲平先生?”
  洁修又點了一下頭。
  “蘇小姐是您的同學?”
  洁修第三次點頭,心里想道:這可轉到題上來了,看他有些什么說的。
  “而且你們兩位又都是加入了‘民先’1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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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民先”是一九三五年北平學生“一二九”運動后組織起來的,全名為“民族解放先鋒隊”。——作者原注。

  洁修猛不防貓臉人有這一句,微微一怔,可是,蘇小姐已經搶著回答道:“昨天不是已經對你說過了,我們不知道什么‘民先’或者國先!”
  “陳克明教授呢?”貓臉人又問,眼光釘住了兩位小姐。
  “不認識罷?”
  “不!”蘇小姐剛吐出這一字,洁修就偷偷地捏了她一把,蘇小姐便把下面兩個字縮住了。洁修卻接著高聲說:
  “怎么不認識!陳教授是家嚴的朋友,也是家伯父的朋友。”
  貓臉人笑了笑:“哦,嚴小姐,令尊我也相識。我們是老世交了,可以無話不談。”
  洁修不答理,卻反問道:“你尊姓?”
  “我姓胡。我是胡秘書。”
  “那么,胡秘書,蘇小姐做錯了什么,你們逮捕她?”
  “這不是逮捕,”貓臉人一笑,這笑叫人看了像看見毒蛇吐信一樣,“逮捕了會有這樣的‘自由’么?這是請蘇小姐來談談,可惜她始終不了解。”
  “可是,胡秘書,請您注意,蘇小姐在這儿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了!”
  “如果她不把話說清楚,恐怕還得多委屈她几天。”貓臉人冷冷地回答。
  “我沒有話可說,隨你們的便罷!”蘇小姐毫不示弱。“政府天天叫人民守法,可是,無緣無故把人家扣留起來,這就是政府的守法么?”洁修搶著說。
  “當然不是無緣無故,”貓臉人突然把臉色一沉。“不用我說,蘇小姐自己心里就明白。政府為的是愛護青年,不忍就拿法律來制裁,所以請蘇小姐來談談。可惜蘇小姐昨天一進來就沒有說過一句坦白的話。”
  “怎么叫做不坦白?”蘇小姐銳聲叫。“你們說我做抗戰工作有背景,有作用,你們可又拿不出證据來。嘿!我這才知道:誰要是不肯胡亂承認你們所說的話,你們就加他一個罪名:不坦白!”
  “胡秘書,我可以坦白告訴你,”洁修又搶著說,而且頑皮地笑著,“我們做抗戰工作,是有背景的,也有作用……”“哈哈!”貓臉人似乎猜到洁修下邊的話一定是挖苦他的,就高聲一笑赶快把它打斷,“喂,嚴小姐,你是聰明人,會說話,不過今天我不是來和你們開辯論會,——”
  “是來審問我們的?”嚴小姐又頑皮地插一句。
  “倒也不是。”貓臉人笑了笑,態度突然變得溫和可親起來,“今天我以私人資格和你們談談。嚴小姐,我和令尊,令伯父,都相識。蘇小姐,你是蘇醫生子培先生的令媛,我們也知道。你們兩位,聰明,能干,熱心,純洁,政府愛護之唯恐不及。你們自愿拋棄了安逸享樂的生活,來做抗戰工作,政府正是求之不得。政府領導抗戰,青年干部只嫌太少,不嫌其多。在政府領導之下,你們要做什么工作就可以做什么工作;你們的前程遠大。”
  貓臉人把“前程”二字說的特別響,然后,話頭一轉,態度也轉而為嚴厲:
  “政府決心抗戰,也有決心領導一切抗戰工作;服從政府領導,才是真心擁護抗戰。不服從政府領導,別有企圖的團体,政府一定要加以制裁。蘇小姐,你熱心做抗戰工作,可是你參加的那個團体,就是別有企圖的!”
  貓臉人這套官腔,兩位小姐听得正不耐煩,不料他最后一句又釘到老題目上來了,兩位都微微一怔,還沒開口,貓臉人卻又接著說:
  “政府愛護青年不遺余力,可是對于誤入歧途的青年們,政府也不能不負糾正之責!政府的苦心,你們也得了解。好了,你們考慮考慮罷!”
  說完,貓臉人轉身就走了。
  好像被逼著看完一個丑角的表演,兩位小姐都松了一口气。嚴洁修突然抱住了蘇小姐,放聲狂笑。蘇小姐也笑著,揀一顆糖果放在嘴里,自言自語道:“什么領導,領導就是包而不辦!”
  嚴小姐還在笑,直到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那人鄭重地把兩張紙交給了蘇小姐,很有禮貌地說道:“請兩位小姐填一填這份表格,這是胡秘書交下來的。”
  嚴洁修搶過那表格來一看,抬頭要喚那人,可是那人已經走了。嚴洁修生气地把那表格撕得粉碎。
  “撕它干么?”蘇小姐說,拾起那些碎片,“到底也看一看又是什么玩意儿呀!”
  “用不著!這是一個官辦的團体,要我們進去受領導的。可是這團体的領導人一雙手上,卻涂滿了血!一二九運動的同學們的血!”
  嚴洁修說著就站了起來,定睛朝蘇小姐看了一會儿,突然說:“辛——我該回去了,明天再來!”
  蘇小姐沉默地送嚴小姐到房門口,又沉默地走回床前,惘然看著嚴小姐帶來的衣服、羊毛毯、糖果,溫柔地撫摩著每一件東西,然后又拾起那撕碎的表格來。剛把那碎片拼起了一半,猛听得房門外有人爭吵,聲音像是洁修。接著,房門砰的一聲打開了,進來的果然是洁修,臉上怒气還沒有消散。
  “怎么?”蘇小姐小步跑到洁修身邊,就拉住了她的手。
  洁修不作聲,半晌,這才笑了起來,抱住了蘇小姐道:
  “想想,舍不得你,又回來了。”
  “還開玩笑呢!——你也被扣留了,是么?”
  “這不是扣留,”洁修忽然學著貓臉人的口音,“扣留了會有這樣的‘自由’么?”驀地她大笑一聲,然后用自己的口音很快地接著說:“守衛不讓我走。說,進來了這里的人沒有字條就不能出去,我找貓儿臉,可是他躲起來了。又是給我來耍老法門:沒有人作主。好,不能走我就不走!想想你一個人冷清清的,我也舍不得走!”
  “不能這樣就甘休,”蘇小姐异常忿激,“憑什么又扣留了你呢?我們倆一同去鬧去!”
  “何必呢!”洁修笑嘻嘻勸住了蘇小姐,“我倆談談笑笑不好么?值得生气!”她拉著蘇小姐在床上坐下,又說:“我已經給家里打了電話,是媽媽接的。一會儿,爸爸會自己來接我們出去。”
  不大敢相信,卻又不得不姑且這樣相信,蘇小姐點了一下頭,溫柔地偎在洁修的身上。好半晌,兩個都沒有開口,房里靜得很,蘇小姐听得兩顆心的跳動,一起一落,和諧而又勻整。房外似乎有人走動,悉悉索索,像是老鼠在商量偷東西。遠遠的傳來了呻吟的聲音,漸漸轉為慘呼,忽然又低沉下去了,接著是一片陰森徹骨的寂靜。
  “啊,忘記了給你看一封信,”洁修忽然小聲說:“趙克久你記得么?——一二九運動,上海各大學同學上南京請愿救國的時候,同學們自己開火車的那一組中就有他的一份,那時候他也‘失’過‘蹤’。你看他現在做的多么美滿的夢!”
  蘇小姐看過了信,默然半晌,這才歎口气道:“鄉下消息太不靈通。趙克久光看報紙,還以為我們這里當真是一聲抗戰,就万象更新,人人有了救國的自由,巴不得立刻赶來和我們一起工作。他如果來了,也許可以和我們一起;可不是工作,而是又到監牢里重溫他的舊夢罷哩!”
  遠處那呻吟的聲音又隱約听得見了。這一次是忽高忽低,時斷時續,好像是一個受盡折磨的生命,雖已僅存一息,還不肯向暴力低頭,而呻吟就是他的反抗。
  “真不知道昨晚上你怎樣挨過來的,”洁修自言自語低聲說,“現在我和你是兩個,可是我已經覺得難受。”
  蘇小姐卻不說話,她輕輕地抱住了洁修,把自己的面頰溫柔地貼著洁修的面頰。兩顆心都跳得急促些了,渾然成為一個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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