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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場里所有的窗上都加釘了防止光線外露的厚木板。臨時裝置的汽油燈都戴著圓錐形的馬口鐵大帽子,五盞汽油燈的強光落在地面就這樣成為五個光圈,遠看去像一朵其大無比的梅花,——這是曾經被高貴的紳士們所選中而稱之為上海的市花的。
  “市花”形的光圈下,工作緊張到差不多要爆裂的程度。油污的臉,布滿著紅絲但炯炯有光的眼,栗子肉鼓起得高高的臂膊,鐵爪似的大手,滴在冰冷的鋼鐵上的熱汗。馬達的聲音沒有了,縱橫交錯的皮帶也早已卷起,做一堆儿縮在“市花”形的光圈以外。這里轟轟地響成一片的,是錘子、錐子、鋸子的合奏;而車床、刨床,以及其他的复合的工作母机,正在受著肢解。
  靠近工場大門那光圈的邊緣,出現了瘦長的周為新的身形,帽子戴在頭上,臂彎里依然搭著他那件大衣。今晚上他破例遲到了二十分鐘,而且戴著帽子的頭低低垂著,看樣子十分疲倦。他站在那光圈的邊緣大約有一二分鐘,沉默地不發一言,也不像往常似的舉目掃視工場的全景,看見哪里的工作最緊張就往哪里走;他像一個影子似的站在那里一會儿,卻沿著光圈的邊緣慢慢地走。
  他走過木工裝箱組。赤裸著上身的木匠們砰砰地釘著板箱的聲音,使他的腳步更加趑趄不前,他覺得木匠的錘子一下一下都像敲在他心頭似的。木工裝箱組的毗鄰就是標記編號組。年輕的助理技師唐濟成,穿一件翻領襯衫,衣袖卷到肘彎上,正在聚精會神對付著一堆堆的零件。往常,周為新望見這位滿身是勁,眉目間英气勃勃的青年技師,即使并沒什么事情,也總是要走過去和他招呼一兩句的;可是今晚上周為新卻別轉了頭,赶快就想逃開。今晚上他像做了一件虧心事,怕見人,也怕被人家發見。
  可是他已經被發見了。“周先生——”一個清脆的呼聲從左邊送來。
  周為新一惊,突然站住了。光圈之下,靠近那標記編號組,整整齊齊排列著若干藥品、繃帶、紗布、脫脂棉的粗木長桌旁邊,一位白衣的女護士輕盈地站了起來,微笑地在對周為新看。這是衛生急救組的張巧玲,唐濟成的小同鄉,剛進來擔任臨時急救工作,才不過几天。
  “周先生,”張巧玲裊著細腰,小步跑到周為新跟前,輕聲說。“止痛止血的針藥,昨天就跟總庶務蔡永良說過,可是今天他還沒有辦來。”
  “哦。”周為新只這么應了一聲,然后又帶著苦笑,點一下頭,就走開了。
  張巧玲失望地目送著周為新的慢慢踱去的背影,心里在納罕:怎么總工程師今天這樣沒精打采?
  現在周為新索性退出了光圈的邊緣,而是沿著光圈的外圍在走了。他的腳步也加快,似乎生怕有人攔住他,或者從后面拉住他。
  工作最緊張的中心在那“市花”的左側兩瓣,恰當兩個光圈交錯的地點。全厂有名的大個子蕭長林縮成一團,仰面躺在一架复合式工作母机的鋼架下,兩手忙著在扭旋一個什么零件,可是他的右手昨天工作時受了傷還綁著繃帶,運用不大靈活;短小精悍的周阿梅卻爬伏在机器上邊,對著下面的蕭長林高聲在嚷,一邊嚷,一邊他那拿著工具的手頻頻做著手勢。另外兩三個工人,手里是錘子和老虎鉗,站在那机器周圍,指手划腳在說話。
  很顯然,他們在解決一個難題;蕭長林和周阿梅都是頭挑的技工,向來是哪里的工作最困難,他們就在哪里出現。
  站在光圈以外的周為新望著這緊張的場面忽然打了一個冷噤,兩种力在他心里交戰。一种是習慣力,催促他立即跑到那緊張工作的中心,把臂彎的大衣一扔,就投入那“難題”,幫助蕭長林和周阿梅將它解決。另一种力可叫不出名目了,而且也是周為新身上向來沒有的;這一种古怪力,卻正在那里惡意地壓迫周為新离開那緊張熱烈的光圈愈遠愈好,正在那里壓迫他屈服于一個他向來不知道的東西,——這東西名為“心灰意懶”。
  周為新這樣惘然站在那里,足有兩三分鐘之久。滿工場的轟轟烈烈的聲音,震撼他的心,使之怒脹;可是嚴伯謙的自私而卑鄙的主張,還有自己的忿懣而正義的抗辯,卻是一起一落,老在他耳朵里回旋。滿工場的興奮、勇敢、堅決而發光的面孔,像一些小太陽,燃燒了他的血液;可是嚴仲平的動搖而曖昧的嘴臉,卻也清晰地挂在他眼前。而在嚴仲平這臉的背后,他還看到了另一張臉,——這是他自己的臉,但又不是他向來所有的臉,這臉上消失了倔強昂藏的气概,卻換上了懦怯和遲疑,沒有決心反對嚴伯謙的鬼計,也沒有勇气對滿工場拚命流汗的工人們宣布:你們被出賣了!嚴氏兄弟出賣了你們了!
  周為新忽然獨自獰笑起來。他自己這獰笑聲將他從幻象帶回到了現實。
  光圈下的情形也有了變動。成為“難題”的工作母机周圍的兩三個工人回到他們自己的工作崗位上去了。蕭長林現在爬伏在机器上邊了,而周阿梅卻靠在机器旁,一面抹著臉上的汗,一面伸長了脖子望著那“市花”的中心——五個光圈的匯合點。在那邊,拆卸了一半的兩部車床一部刨床的四周,聚攏了一大堆工人,眾口嘈雜,似乎發生了爭執。一會儿,這人堆里鑽出個滿臉麻花的矮胖子,他一邊走,一邊頻頻回過頭去,還是罵不絕口。這是工頭李金才。這是一位自稱“最肯負責”,因而也最熱心于打人罵人的大人物。
  當下李金才离開了那人堆,猶自怒气未消,恰好一眼就瞥見了靠在机器旁邊的周阿梅。他三腳兩步跳到周阿梅跟前,虎起臉,冷冷地譏誚道:
  “啊,辛苦了罷?怎么不躺下來歇一歇?”
  周阿梅不理睬,噗的一聲,卻吐了口唾沫。
  這可把李金才气的滿臉的麻粒都通紅了。他正要發作,周為新卻突然到了面前,臂彎里依然搭著他那件大衣,帽子卻已經拿在手里。
  周為新伸手招著机器上的蕭長林,和善地說了兩個字:
  “下來。”
  蕭長林一跳就下來了,叉著手,等候總工程師的吩咐。他想:總工程師又該親自動手了。他用著親熱而敬重的眼光望著周為新。
  但是出乎意外,周為新卻擺著手,苦笑一下,清清楚楚一字一字地說道:
  “歇一下罷,不忙,回頭再拆。”
  “怎么?”李金才惊訝地叫起來,“照規定,這架机器明晚上就要裝箱的!”
  周為新不答,只對李金才淡淡地笑了笑,好像在說:你既然那么熱心,為什么不自己動手?
  這當儿,突然有人急迫地大聲喊道:“敵机來了!”
  喊聲是從工場左后方的樓梯上來的,同時有兩個人滾瓜似的下了樓梯,奔進了工場;前面的一個就是總庶務蔡永良,后面那一個卻是官方派來辦工會而在厂里挂名為事務員拿著干薪的姚紹光。這兩位每晚都來厂里應個景儿,躲在樓上的辦公室內,安逸地喝茶、嗑西瓜子、抽香煙,約莫半小時就回家去了。他們這樣的“工作”,美其名曰:“防空瞭望”;可是敵人的飛机真也不給他們做臉,前几夜都在兩位回家以后才來,今晚上是第一次讓這兩位的“工作”開了記錄。
  “敵机來了!”這呼聲惊動了緊張地工作的人們。工場內突然肅靜。耳朵尖的已經听到了敵机的吼聲,而且愈來愈近。蔡永良和姚紹光證實了敵机确已來到,而且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便像已經立了大功,昂起頭向四面看看,大模大樣喊道:“各人負責的零件都得留心啊,不要忙中有錯弄丟了!”說著,又示威地朝周為新瞥了一眼,便匆匆忙忙地跑出工場,准備鑽進本厂特設的防空洞去了。
  看見蔡永良和姚紹光那种自大而又膽小的情形,工人們一邊冷笑,一邊又照舊繼續各人的工作。敵机來了也不過照例盲目投彈,工人們照例是不睬它的。然而“最肯負責”的李金才卻忽然也不見了。
  周為新站在那里,木然不動。往常,敵机的聲音發現以后,他一定要巡視全場,讓工人們都看見,“總工程師他還沒進防空洞呢,大家可以安心工作”;但今天,矛盾的心理使他痛苦而頹唐,他只是站在那里毫無動作。然后,他咬一下嘴唇,下了決心,大步走到那五個光圈的中心點,一手揮著手里的帽子,大聲宣告道:
  “大家都歇一歇罷!防空洞里悶一點,堆放材料的地下庫房寬敞一點,論保險可差不多,大家愛到哪里就到哪里。不過,翻砂部可不要去,那邊不保險!”
  這樣的宣告,也是照例的,但今晚上這宣告,是不必要的提早了,那例是例外。唐濟成抬頭遙望著周為新,覺得今晚上的周為新很有點异樣,他那冷冷的臉上有几分憎恨的意味,也有几分頹唐的色彩。
  現在敵机的吼聲到了頭頂了。而且是在頭頂盤旋了。工人們三三兩兩都疏散出去了。剎那間,工場里一片肅靜,汽油燈嗤嗤的叫聲也可以听見。整個工場只剩下三個人。“市花”形的光圈下,周為新斜倚著一架拆到一半的車床,低頭看著地下。唐濟成若無其事地仍在標記那些零件。張巧玲手托著下巴,安靜地坐在她那些急救用的藥品和工具的旁邊。
  工場右后壁,黑暗的牆角,蹲著蕭長林,在他身旁,一字儿排著那五盞汽油燈的油箱。
  “長林,小鬼的飛机今天來的早了。”
  說話的是翻砂工人歪面孔石全生,現在卻編入裝箱組。裝箱是重活。一二百斤重的木箱,壓在背上,彎著腰,一步一杭育,要走百多步,才到卡車邊,把木箱弄上車。他又是名副其實的“防空瞭望哨”,每逢敵机到了頭上,他就自動的在工場后身右邊的小角門外,很留心地觀察敵机的動向。
  “來了几架?”
  這是蕭長林的聲音了,他挪動他那高大的軀干,也到了小角門上。
  “也不過一架二架,”歪面孔的聲音,“看不清楚。……啊,怎么,東南方有一片紅光!……啊,什么地方失火了!”
  蕭長林小心地低著頭,把上半身探出那小角門,朝四面一看,果然,東南方有一片紅光,而且漸漸在擴大。紅光前面,兩三枝大煙囪和一簇厂房的輪廓也逐漸顯現出來了。蕭長林認識這就是羅任甫的大華制造厂,相距著二三里之遠,中間還隔著一個小濱。除這以外,滿天是陰沉沉的,星月無光。
  敵机的吼聲還是不离頭頂,但吼聲的确是漸漸小了。
  工場內,周為新依然斜靠著那拆了一半的車床。敵机在頭頂盤旋,他听到;敵机似乎遠了,他也听到。跟著敵机的聲音,他的思潮也忽起忽落。一些從來沒有來過的胡思亂想,忽然來糾纏他了。向來是責任心极強的他,現在對于“責任”的界限竟越想越糊涂。“保全這些机器,”他苦惱地想,“當然是我的責任,因為我是總工程師;可是,幫著嚴仲平欺騙工人,卻不是我的責任。然而現在要保全机器,就不能不鼓勵工人們冒險在敵机轟炸之下工作,要鼓勵工人就不得不幫著嚴仲平撒謊,搬弄一番為抗戰而搶救工業的大道理。那么,我的責任的范圍就連不屬于工程的事也都包括進去了;那么,我的職務不僅是總工程師,而且還兼做了蔡永良和姚紹光的事,可是這兩個,一個屬于官方,一個屬于資方,工人們說他們同樣是走狗!”
  想到這里,周為新的自尊心大受損傷。周為新志愿遠大,尚不甘終身以“技術人員”自居;如果做了資本家,被罵為吸血鬼,他听了也許要生气,但未必覺得這就辱沒了自己;可是,降而為資本家的走狗,那他就覺得太對不起自己。
  他歎一口气,抬頭看看工場的四周。光圈之下,拆了一半的,開始在拆的,以及還沒動手拆卸的各式机器,都好像是些歪咧的大嘴巴,在對他冷笑。他的目光移到了裝箱組的地位,這里是木箱、木板、稻草、麻絲,堆得滿滿的,有些木板染有血跡,周為新記得這是前天晚上運木板來的卡車在半途遭到敵机掃射,重傷了一個工人的血。從那些血污的木板,周為新的目光就掃到了唐濟成和張巧玲。唐濟成仍舊在埋頭工作。張巧玲雙手抱在胸前,低著頭,架起的一條腿卻在輕輕搖擺。
  周為新突然覺得這位年輕的女郎可愛而又可怜。張巧玲本來在法租界的一個私立醫院當護士,可是唐濟成卻把她鼓動起來,她丟了那安穩的職務,情愿到這里來冒險,這一份精神,多么可愛!“她在那邊一個月拿二十塊錢,”周為新惘然想,“這里也是二十塊,她不是為了錢才來的,她以為這里是當真為了抗戰而搶救工業設備,即使冒著生命的危險也值得。可怜,她是受了騙了!”
  這樣想著,周為新忍不住脫口叫到:
  “密司張,你應該到防空洞去!”
  張巧玲一惊,抬起頭來,望著周為新,不明白這位總工程師為什么要下這樣嚇人的警告。埋頭在工作中的唐濟成也停了筆。
  敵机的聲音,很清楚地可以听到,然而并不近。
  “我以為你沒有必要冒這個險。”周為新加以說明。“那么,”張巧玲不以為然地反問,“周先生,你呢?你有這必要罷?”
  “我么?我是負有——”
  周為新突然一頓,就把下面的“責任”二字縮回去了。他苦笑著搖一搖頭,心里卻在對自己說:我也沒有這必要了!什么責任?拚一條命卻替嚴氏兄弟保全財產?
  敵机的聲音忽然又愈來愈近,蕭長林急忙地跑進來了,遠遠地就向周為新報告:
  “外邊有人放火箭!”
  “离本厂近呢,還是遠的?周為新問,態度依然很鎮靜。
  蕭長林還沒回答,那位自愿的“防空瞭望哨”歪面孔也到了跟前,他緊張地叫道:
  “漢奸,有漢奸!放火箭。就在那邊!”
  唐濟成這時也站起來了。張巧玲有點慌,隨手拿起一個藥包,想往外跑,唐濟成卻喚住她。
  敵机的聲音已在頭頂。一片慘厲而尖銳的嘯聲破空而下,愈近愈響。這聲音是非常可怕,叫人听了血都發冷。這是敵机在俯沖!這是敵机已經看中了目標。
  “快走!犧牲了真不值得啊!”
  周為新出人意外地下了這樣的命令,自己也就轉身向外跑,唐濟成攔他不及,卻攔住了張巧玲。
  “不要動!外邊不如這里!”
  唐濟成這話剛出口,轟轟的兩下接連著來了。整個厂房似乎一跳,那五盞汽油燈流星似的飛向同一方向,發著刺目的強光,卻突然一齊熄滅了。有什么笨重的東西碰著了唐濟成的腦袋,唐濟成忍不住喊一聲“糟了!”就感到一陣暈眩,可是還能听到豁琅琅的一片響聲(后來才知道這是樓上辦公室窗上的玻璃全部震碎了,中間又夾著張巧玲的惊惶的呼喊,接著他又看見一道白光在工場里掃來掃去,終于這白光落在自己臉上,又听得一個聲音問道:
  “怎樣了,唐先生?”
  這是蕭長林,這當儿,第三下的轟炸又來了,威力比前兩下更大,唐濟成覺得好像有人在他耳朵上重重地拍了一掌,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當他又听得見的時候,首先是嗡嗡的聲音,他不知道這是空中盤旋的敵机呢,還是自己的耳鳴。离他不遠,在翻倒的木箱和雜亂的木板旁邊,一小圈的白光下,蹲著白衣的張巧玲和另一個人。唐濟成听得一個聲音忿恨地說:
  “都是漢奸干的!”
  這又是蕭長林的聲音。唐濟成走到跟前,看見歪面孔躺在地上,張巧玲忙著給他敷藥。傷在腰部,大概也是厂房被震得那么一跳時受到什么硬家伙的碰撞。蕭長林把手電筒的光移到唐濟成臉上,吃惊地叫道:
  “唐先生,您的頭上,一大塊青腫!”
  唐濟成只苦笑一下,便又走開,摸索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摸著椅子便坐下了。這時候,他開始感得左額角發痛,熱辣辣地像針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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