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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看見街角有一個地攤,崔道生又站住了。
  整整齊齊站著的兩列,書脊上燙的金字或銀字嶄新發光;這是“大學叢書”,“商務”版,不全,可是每种有十來冊;那是另一家的什么世界名著的譯本,沒有上卷。平裝的雜書那就亂疊著放在兩邊,大小不一,但也全是嶄新的。
  近來,這樣的書攤到處可見;有人說,這是虹口和閘北的書棧內的貨,流氓偷了來,整車整箱賣出去,論斤稱,比舊報紙還便宜。
  崔道生似乎對于那些“大學叢書”發生了興趣,傴著腰,細看那書脊上的仿宋字,可是偷偷地他又斜眼瞟著街角左首的人行道。
  人行道上并無可疑的人物,打扮得很干淨利落的一個年輕“阿媽”推著小儿睡車緩緩過去了,一副舊貨擔迎面而來,特別是崔道生認為“釘”他“梢”的那個漢子此時坐上一輛人力車直向路東去了。
  崔道生松了口气,轉眼看那地攤的主人。二十來歲,拱著肩,背風坐在牆角,還在發抖,臉上沒有一點血色。“又是個難民!”崔道生這樣想,正要走了,不料這“難民”在“大學叢書”中撿起最厚的一冊來,呈給崔道生:
  “先生!這是經濟學的名著,定价二元五角。現在只賣一塊!”
  崔道生無心看那書名,赶快搖了搖頭,但心里有點歉然,暗自想道:“哎,還是一個知識分子呢!”下意識地又伸手到那平放著的雜書堆里隨便翻了一下,卻翻到了一冊第二期的《團結》。崔道生好像碰到了一塊火熱的紅炭,赶快縮手,同時卻听得那人很抱歉似的低聲說:
  “先生!這可不是賣的!”
  “哦!”崔道生惊异地看了那人一眼,心里在想:“那么,這是你在看的罷?”可是他沒有說出口,輕輕歎著气,轉身就走。
  前面不遠,就是吉祥里了。崔道生一顆心更覺忐忑不宁,腳下更加慢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這是怕有人釘梢呢?還是怕和嚴季真、陳克明“攤牌”。
  “我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羅求知那些話,未必可靠罷?”崔道生自己問自己,同時又把几天前羅求知所說的那番話溫習一遍。其實那天羅求知不過照“貓臉人”的吩咐警告了崔道生“不要受人利用”,并沒說有人釘他的梢。這是崔道生自己神經過敏,自己發明的。
  吉祥里就在十步以外。崔道生再一次偷眼看左近有無可疑的人物,然后故意挺胸昂首,大模大樣,直向里門走去。他橐橐地走過那挂著“團結周刊社”小牌子的石庫門,斜眼觀察,覺得一切如舊,于是突然放輕了腳步,轉入橫弄,往回走,在一家半掩的后門外又止步四顧,然后一個箭步扑進門去。
  看見嚴季真和陳克明已經坐在客廳里了,崔道生赶快把臉上的緊張表情打掃干淨。
  寫字台前坐著陳克明,側著頭,似有所思,嘴邊依然浮著他那和善的微笑。在他對面,隔著那寫字台,嚴季真雙臂抱在胸前,后頸枕著那轉椅的靠背,一雙腳擱在寫字台的邊沿,濃眉毛下兩點閃閃有光的眼睛卻在滿屋子搜索,流露了不耐煩的心情。
  “啊,來了!”
  嚴季真先看見崔道生,叫著站了起來,伸出手去。
  “來遲了,對不起,對不起。”
  崔道生滿面笑容地和嚴季真、陳克明都握了手,就坐在寫字台一端朝外的一張藤椅里。他拿出向來那种豪爽的姿態來,朝嚴陳兩位瞥了一眼,嘴里松口气說“好天气”,雙手捧著面孔捋了一把,心里卻想道:這兩個,一剛一柔,今天擺好了陣勢來跟我作戰了,等他們先開口罷!
  果然,陳克明用他的安詳的口气先說話了,但不是崔道生意料中的話,而是一個霹靂似的消息。
  “道生兄,恐怕你還不知道,社里的老劉今天早上失蹤了!”
  “老劉?”崔道生完全怔住了,“哪一個老劉?”
  “專管發行的老劉。”嚴季真回答。
  “怎么知道他是失了蹤呢?”崔道生定了定神,回過一口气。
  “這是從各种事實上推想出來的結論,”陳克明說。“現在也沒有工夫細談了,先商量怎么辦罷。”
  “怎么辦?”崔道生雙手一攤,眼睜得很大,接著就十分激昂似的叫道:“失蹤的是失蹤了,難道我們就此歇手不成?
  我是要堅持到底的!”
  嚴陳兩位對看了一眼,還沒作聲,突然崔道生雙手拍著桌面又大聲說道:
  “好,我們來談談編輯上的一些問題。克明兄,我們已經談過兩三次了,今天我要听听季真兄的意見。”
  他把“季真兄”三字說的特別用力,同時,轉臉看著季真,態度非常堅決嚴肅,好像是聚精會神准備傾听對方的意見,又好像是他的主意早已拿定,不過,對方的意見也應得听一听。
  嚴季真笑了笑,伸一伸左腿,往椅臂上隨便一架,和气而又冷靜,輕聲答道:
  “我的意見,跟克明一樣。今天我們都沒有帶新的意見來,道生兄,你說你的罷!”
  崔道生看見嚴季真今天意外地冷靜,一時間也猜不透他的原因,但本來想好了的一套“戰術”卻不得不加以修改了。他也笑了笑,收起了滿臉的嚴肅而堅決的表情,十二分坦白似的說道:
  “我也沒有新的意見。崔道生還是崔道生。一切都是為了真理,絕對沒有個人感情成分,沒有意气之爭。我們都是為了國家民族。當然——更說不上個人的利害得失了。”
  他頓了一下,他的眼光從嚴季真臉上移到陳克明,嚴季真在用心听,兩道濃眉輕輕在動,眼光內流露著興奮。陳克明右手支著下巴,兩眼卻不轉睛地望住了崔道生。這眼光不知怎的,卻使崔道生打了個寒噤。他忽然記起羅求知轉達的那個“警告”來了,忍不住苦笑一下,接著又說道:
  “我不隨便發表主張,也不肯輕易拋棄我的主張。即使有人說我受人利用,我還是我行我素。”
  “可是,”嚴季真忙接口說,帶點解釋的意思,“道生兄,沒有人會說您受人利用。我們對于上海戰局的看法不同,那是各有所見。誰也不是受人利用。”
  陳克明也開口了:
  “季真和我都准備隨時修正自己的主張,我們不妨在我們的刊物上,來一次公開討論。”
  “怎樣公開討論?”崔道生轉臉看著陳克明,吃惊地問。
  “比方說,把我們不同的意見分做三個問題,正反兩面,同時都登出來,而且歡迎讀者也加入討論。”
  “哦,那么,你打算分做哪三個問題呢?”
  “第一是關于不惜任何犧牲堅守淞滬戰線的問題——”嚴季真搶著說,態度十分興奮。
  陳克明糾正道:“還不是這樣提的。第一是淞滬戰爭的得失和長期抗戰之關系。”
  “哦,那么,第二呢?”崔道生臉色有點不大自然了。
  “第二是如何爭取外援的問題——”
  “第三呢?”崔道生的聲音也有點异樣了,卻還勉強笑了笑。
  “第三是自力更生的問題,”嚴季真說,炯炯的目光直射在崔道生的臉上。“也就是如何一面抗戰,一面建設;也就是一方面努力爭取外援,一方面不把外援看作唯一的希望。”
  崔道生干笑了一聲,卻不說話。
  片刻的沉默。然后是陳克明心平气和地又發言了:“當然,還可以有第四第五個問題,這三個,不過是我和季真想到的。
  道生兄,您的意見怎樣?”
  “很好!”
  這簡單的兩個字背后充滿了負气的味儿,陳克明立刻覺到了。他對嚴季真使了個眼色,嚴季真會意地點著頭,便說道:
  “道生兄,您說過,不是意气之爭,沒有個人感情的成分,您這態度我很佩服。我先把我對于這三個問題的意見說出來,請您批評。在刊物上公開討論以前,我們先來一次私人間的討論。如果我的理由不充分,我當然認錯。”
  這一番話卻把崔道生從悻悻然的態度中扭轉來了。他相信自己的主張無懈可擊,也相信自己一定可以駁倒對方。尤其他又認為這樣辯論了一通以后,嚴季真和陳克明大概又會像上次那樣讓步了。
  但是熱烈的辯論只繼續了十來分鐘。嚴季真和陳克明反复指出崔道生的主張是違背了長期抗戰的原則的,他們既不為崔道生所駁倒,并且也無意收回“公開討論”的提議。末了,崔道生就用枯啞的音調慢條斯理說道:
  “很好,很好;各有所見,各有自由。我不反對你們在刊物上發表你們的意見和主張。至于我呢,我的主張早已發表過許多次了,現在不想再跟你們唱對台戲。不過,《團結》的主編這個頭銜,受之有愧,只好敬謝不敏了!”
  說著,他就站了起來,看了嚴陳兩人一眼,故意豪爽地笑了笑。
  又是片刻的沉默。
  嚴季真和陳克明也同時站了起來。他們的臉色有點緊張,可是并不惊慌。這卻使得崔道生感到失望。他本來以為他這最后一張牌打將出去,對方是會手足失措的;可不是至少有過兩次他僅僅將這張牌微露一角,陳克明就赶快轉了口風么?
  終于又是陳克明打破了這沉默的僵局。
  “道生兄,希望您繼續和我們合作!您要是不干了,外界對我們——對刊物的印象不好。”
  崔道生看著陳克明一字一字的說出來,似乎對于陳克明的每一個字都在估計它的斤兩。他又向嚴季真瞥了一眼,嚴季真低頭在看他手腕上的表。“這就是他們擺好的陣勢來跟我作戰了,這是所謂兵不厭詐,虛虛實實罷?”崔道生心里這樣想,嘴上就逗出個苦笑,同時答道:
  “不是我不希望合作,不愿意合作,而是我無法再繼續合作。克明兄,難道你忘記了么?我的主張在刊物上發表的時候,一連兩期,都是用主編的身份,用本社——《團結》周刊社的名義,向社會作的號召!現在要把主張全部改變過來,為了表明責任,我當然不能再干這主編的玩意了。并且為了使得社會上不生誤會,我也不得不公開聲明,從下期起,我脫离了《團結》的關系。”
  說到最后那几句時,崔道生有點激動,揮著手臂,嗓子很高,而且面紅耳赤。
  “道生兄,這是您的過慮。主張有所變動,不會發生責任問題的。”嚴季真仍然很冷靜地說。“況且,官方對我們這刊物正在找錯儿,老劉今天失蹤,而党方也在挑撥,說您作了我和克明的工具——道生兄,在這樣情形下,您要是脫离了,外界不會相信您是為了表明責任,而說您是中了計!即使有人相信這与責任問題有關,可是他們的解釋也會和您不同的。
  他們認為您是要洗刷您作工具的嫌疑!”
  嚴季真說這番話時,陳克明屢次想插嘴打斷它。陳克明覺得這些話太刺激,太露骨,崔道生也許會老羞成怒。不料崔道生靜靜地听完,只淡淡地回答一句:
  “人家的閒話哪管得了!”
  “不過,道生兄,”陳克明赶快接口說,“總希望你三思。
  今天不作最后決定。”
  “多承關注,克明克,——我不但是三思,早已十思二十思。季真兄說党方正在挑撥,說我作了工具,嘿,恐怕還不止挑撥,也許還有恫嚇——”
  道生突然把話頭頓住,臉上紅了;他記得那天羅求知對自己轉達那“警告”的當儿,自己确是心頭一跳,而且好些日子都有點心神不安,雖然也屢次自己對自己說,“我崔道生豈是受恫嚇的人”,可是現在,又覺得當真難以自解了。他伸手摸著熱烘烘的面頰,勉強笑了笑,又接著說:
  “至于人家看我如何,那也管不了那么多!”
  突然豪爽地喊了一聲“再會”,崔道生轉身就走了。
  這次,崔道生走的是前門,嚴季真和陳克明送到門口,陳克明又說:
  “道生兄,希望明天我們再談一次。”
  崔道生一怔,揚眉看了陳克明一眼,似乎說“你還舍不得我這工具么?”他苦笑著搖了搖頭,鄭重地和嚴陳兩位握了手,挺胸昂首地走了。
  再經過那街角書攤的時候,他又不自覺地站住了,眼望著那些“大學叢書”,心里又想道:“好,借此結束了和他們的關系,名正言順。不管羅求知那些話是否可靠,這一個月來,為了《團結》,我之已受注意,是不容怀疑的。趁此冷一冷,也好!”
  心里一痛快,他居然花一塊錢買了那本翻譯的經濟名著。拿了這并不需要的書,他渾身輕快,心安理得,跳上了一輛人力車,价錢也沒有講。
  嚴季真和陳克明回到客堂內,好半晌,兩人都沒有說話。兩人心頭都很沉重,都為了《團結》周刊的前途而很焦灼。他們知道官方正在找一個借口來壓迫這刊物,而現在,“發行和編輯”的崔道生如果聲明脫离,正好給官方一個借口!“他簡直是存心拆台,”嚴季真很忿慨地說,“他一進門時,主意就打定了!”
  陳克明點著頭:
  “大概是早已下了決心要和我們分手的。剛才你對他說,人家會認為他這樣做無非想表白他不是我們的工具;那時我還覺得你這話太重了一點。可是現在看來,這話雖重,卻實在刺中了他的心。從前我以為他不過是頭腦不清楚,主觀強,自負不凡而已,現在才認清了他簡直是卑鄙,虛偽!”
  “可是,如果他以為這樣就可以把刊物弄垮,那他且莫笑得太早!”嚴季真雙眉一挺,臉上的沉重之色忽然一掃而光。“克明,我們找人去打個招呼,刊物還是可以出版的。崔道生以為除了他去頂名,我們就一籌莫展,那簡直是笑話!”
  “辦法當然不會沒有。不過,你不是馬上就要到漢口去么?”
  “不要緊。總還來得及辦好了再走。”嚴季真說著又看一下手腕上的表,“今天可沒有工夫詳細商量了,我和洁修約好了到惠民醫院去看蘇辛佳,現在已經遲了半個鐘頭。”
  “那你就先走罷。我還得等候小李回來,看他有沒有打听到老劉的下落。”
  “哦!這一件事,我倒有些門路可以走走。几天前,為了遷厂,我跑過十多個衙門,而且洁修也可以幫著奔走,到机關什么的去辦交涉,她有她那一手。再會,克明,今晚上再通電話,或者,請到我家里。”
  嚴季真走后,陳克明托著下巴沉思了半晌,又在屋子里踱著方步,時時仰臉看天气;后來,他就坐在那寫字台前,從抽屜里取出稿件看了几篇,卻又在抽屜角落找到一束讀者來信。他一邊看信,一邊惊訝地輕輕拍著桌子;這些來信大半是對于崔道生的“主張”表示怀疑的,可是崔道生一向就置之不理,甚至把這些信藏起來,從沒讓陳克明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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