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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的手能剝香蕉皮,也能捉跳虱,然而猴子的手終于不是人的手。猴子雖然有手,卻不會制造工具;至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猴子更不會。 在猴子群中,手就是手。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的御手不但跟他御前的猴丞相的手差不多,乃至跟万千的猴百姓的手比起來,也還是一樣的手。 人類的手,就沒有那么簡單,平凡,一律。從手上紋路可以預言一個人的“窮通邪正”:但這是所謂“手相學家”的專門了,相應又作別論。只听說“一二八”之役,“友邦”的陸戰隊捉到了我們的同胞,也先研究手,凡是大拇指上的皮層起了厚茧的,便被斷定是便衣隊,于是這手的主人的“運命”也就可想而知。 不過我們這里的故事卻還不是那么簡單的。 事實如此:當潘云仙女士和她的丈夫張不忍到了x縣,而且被縣里人呼為“張六房”的“八少奶奶”的時候,曾經惹起了廣泛的竊竊私議,而這“嘁嘁喳喳”的焦點轉來轉去終于落到了云仙女士的一雙手。 所謂“張六房”,自然是陳年破舊的“家譜”(不管它實際上有沒有)里一個光榮的“號頭”。這“房頭”的正式成立而且在x縣取得了社會的地位,大概是張不忍的曾祖太爺鄉試中式那一年罷,這委實是太久遠了一點,然而x縣人對于這一類的事永遠有好記性,而且永遠是“成人之美”的,所以當“張六房”這名詞已經空懸了十多年,已經從人們嘴上消褪,只有念舊的長者或許偶爾提起,但總得加上個狀詞,“從前的”,——一句話,當“張六房”不絕如縷的當儿,忽然來了個張不忍,而且還是由念舊的長者記起了從前那位“鄉試中式”的太老太爺名下的嫡脈确有一支寄寓在t埠,而這年青的張不忍非但來自t埠,并且他的故世已久的父親的“官名”确也是“譜”上(這東西,誰也沒有見過,然而誰都在他腦子里有一部)仿佛有之,于是乎,猶有古風的x縣里人一定要將“榮耀歸于所有主”了。 但何以又呼云仙為“八少奶奶”?這又是從“不忍”的“不”字上來的。縣里有一位窮老太婆,年青時出名叫做“黃二姐”,嫁了丈夫,她還是“黃二姐”,但她那本來有姓有名的丈夫卻變成了“黃二姐的男的”,現在她老了,丈夫早已死了,有過儿子也死了,有過媳婦也“再醮”了,然而她依然是“黃二姐”,她的青年時代的“過去”永遠生活在人們的記憶里。這位黃二姐,和張六房的關系,絕不是泛泛的。孝廉公的二少爺成親時,黃二姐是伴娘。那時她是名副其實的“二姐”。后來孝廉公的几位孫少爺成親,黃二姐雖則已過中年,卻還是八面張羅人人喜歡的角色。只有最小的那位孫少爺半文明結婚的時候,黃二姐似乎見得太老了,但伴娘這差使,張府上不便改變祖宗的舊規,還是由黃二姐的儿媳婦頂著“小黃二姐”的名義承當了去。近年來,黃二姐每逢提到“六房里完了,沒有人了”的當儿,也一定要數說她和“張六房”此种絕非泛泛的關系。她好像得意又好像感傷地說: “嘿,六房里太老太爺名下,哪一房不是我做陪房的?一個個都是看他們大起來的!嗯,樹無百年榮,真真是!咳!……只有太老太爺的末堂少爺,太老太爺死的時候,他還不到十歲,后來就跟二少爺不和,一個舖蓋出碼頭去了,听說也成家立業了,——只他不是我黃二姐陪房的。” 現在,老太婆的黃二姐听說“張六房又有人了”,而且正是那出碼頭的一脈,而且是三十來歲的少爺帶了少奶奶,黃二姐可興奮极了,一片至誠地便去探望。 黃二姐听人說這位新回來的少爺叫做“不忍”,她就稱他為“八少爺”。云仙呢,當然是“八少奶奶”了。黃二姐把“不忍”錯做了“八順”,并且舉出只有她知道的理由來,六房里最小的一輩,連早殤的也算在內,不忍的排行剛好是第八。 人家也覺得“八順”大概是小名,而“不忍”則是諧音。不管張不忍本人的否認,x縣里人為的尊重這几乎絕滅的舊家,都稱他為“張六房的八少爺”,或者“六房里的老八”。 x縣的輿論對于一個人來歷,有時絕不肯含糊。張不忍之為“六房里的老八”雖然由公眾一致的慷慨而給与了,并且由黃二姐這“活家譜”的幫襯确立了不可動搖的信用,但是關于潘女士的“家世”卻議論頗多。 她是一張方臉,大眼睛,粗眉毛,軀干頗為強壯。如果她是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了,大概x縣里人也就以為是“福相”。可惜她看去至多不過二十五六。然而也可以解釋是“貴相”。x縣里人善于推測,便輕輕斷定潘女士大約是“將門之女”。甚至有人說,t埠頗多下野的督軍師長,其中有一位旅長,就是張不忍的岳丈。 善堂的董事胡三先生和“張六房”是老親,有一次對張不忍說: “近來,宿將紛紛起用,貴泰山不久也要出山了罷?哈哈!” “啊!謠言!沒有那么一回事。云仙的父親死了多年了,況且也不是……” 張不忍還不明白縣里人把他夫人的老子猜做了什么。胡三先生似信非信地笑了一笑,可也不再問下去。過不了半天,胡三先生“不得要領”的新聞在茶樓里盛傳起來,熱烈地討論之后,紛紜的意見終于漸歸一致:無端說丈人死了多年的人,大概是沒有的,或者“六房里的八少奶奶”只是t埠那位潘旅長的本家,但一定不是窮本家,只要看“八少奶奶”的衣服多么時髦,見人的態度多么大方,——甚至有點高傲,便證明了她的來歷不小。 潘女士的衣服,在x縣里自然能往“時髦”隊中算一腳。她是九月中旬來的,天气很暖和,然而她披了一件大概是絲織品的沒有袖子的新樣的東西,——后來才知道這叫做“披肩”。 但是茶客中間有一位焦黃臉的綢長衫朋友,左手端著茶杯,右手的長指甲輕輕地勻整地敲著桌邊,老在那里搖頭;等到眾人討論出“結論”來了,他又哼哼地冷笑了几聲。 胡三先生的本家胡四,探頭過去,眯細著眼睛,問道: “哎,陸紫翁不以為然么?” “哪里,哪里;諸位高見,——不錯;”陸紫翁的枯澀的聲音回答,茶杯端到嘴唇邊了;可是看見近旁茶座上的眼光都朝自己臉上射來,他便放下了茶杯,逗出一個淡笑,接著說道:“不過呢,兄弟有一句放肆的話,——八少奶奶貴相誠然是貴相,然而,嗯,各位留心過她的手么?” 眾位都駭然了;實在都沒有留心過,都沒法回答。胡四最喜歡充內行,并且剛才的“結論”也是他一力主持的,他瞥了眾人一眼,好像是回答陸紫翁,又好像是要求眾人的贊助,大聲說: “女人家的手,又當別論。相書上說——哦,記性太坏,總而言之,女人家的相,不在乎一雙手。” 陸紫翁微微笑著,便端起茶杯來,這回是喝成了。茶客們的聲音又嗡嗡然鬧成一片。胡四似乎得胜。但陸紫翁所提起的問題也并沒被人輕輕放過。商會職員姚瑞和忽然記起他曾經細看過一下那位“八少奶奶”的手,确乎有點“异相”。 他急忙告訴了坐在對面的小學校長。 “啊喲!你不說,我也忘了;我捏過她的手,——” “哦——哦?”商會職員的眼睛凸出得和金魚相仿。 “沒有什么。外國規矩,新派,通行握手。”小學校長加以解釋。“好像,呃,硬得很,練過武功。” “對呀!”商會職員姚瑞和在桌子上拍一掌,“所以我說不像是少奶奶們的手呵!” 陸紫翁听得了側過臉來望著他們點頭微笑。 胡四也听得了,卻裝作沒有听得,拍著旁邊一個人—— 商會長周老九的肩膀說: “喂,老九,二十年前,黃二姐的手,不是我們都捏過么?可是黃二姐還是黃二姐,暗底下模著她的手,不會當她是什么少奶奶罷!” 哄堂大笑了。小學校長和商會職員感到惶恐,但也陪著笑。陸紫翁也笑了一笑對胡四說: “四兄還記得年青時候的淘气,可惜知音的人不多了。然而,話盡管那么說,手,是——大有講究的。高門大戶的小姐少爺,手指儿都是又滑又軟,又細長。自小動粗工的,就不然了;手指儿又粗又短,皮肉糙硬。南街上吳木匠的老婆,臉蛋儿長的真不錯,可是看她一雙手,到底是木匠老婆。” “那么,紫翁,你說六房里——那雙手不——不大那個罷?”周老九搶著問,卻又把眼風在茶樓里掃了一轉,惟恐碰巧有“六房里”的熟人。 “哎,這又是拉扯得太遠了。”陸紫翁扮一個鬼臉,啞笑著回答。“況且諸位也沒留心看過,何必多說。” 胡四覺得自己要失敗了,便也連聲打岔道:“不用爭了,不用爭了,各人各相。” 于是談話換了題目。然而“八少奶奶”的手從此大大出名。每逢她上街,好事者的目光都射在她的手上。手不比臉,盡管成為眾目之的,也不會紅一紅,但也許因為時交冬令,風性燥了,人們都覺得“八少奶奶”的手似乎意外地粗糙。 張不忍夫婦住在縣里“最高學府”中心小學的附近。房東就是周老九的洋貨店里的管賬先生程子卿。善堂董事胡三先生介紹兼作保。 程子卿對于潘云仙女士的手,并不感興趣,從沒細看過一下。好事之徒或少爺班借買東西的机會,也曾問他道:“喂,老程,你說罷,你是她的房東呀!”程子卿總是用搖頭來回答。 其實x縣里除了整天盤据在茶館里的好事之徒以及頂著“高貴的職業頭銜”所謂“守產”的少爺班,誰也不曾把“八少奶奶”的手當作一樁事來偵察研究。滿縣滿街都為了壯丁訓練的抽簽而嚷嚷,哪有閒心情管人家的手呵! 程子卿常常關心的,倒是張不忍的腳。每逢回家看見張不忍的皮鞋沾滿了泥土,他便要問道: “八少爺,又下鄉了么?墳田查得差不多了罷?” 有時張不忍的回答是:“查了一處,佃戶倒老實,可是那鄉長刁得很,從中搗鬼。” 有時卻搖著頭說:“白跑一趟。今天那一處,連四至都弄不明白。” “慢慢地來罷。”程子卿安慰一句,于是遲疑了一會儿,便又問道:“看見汽車路動工么?” 張不忍搖搖頭,程子卿也就沒有話了。 一天,程子卿又很關心地問起查得怎樣時,張不忍憤然叫道:“算了罷!麻煩得很,真想丟開手了。” “呀!可是,胡三先生一番好意,不能辜負他。況且,您來一趟不容易,總得清出個眉目。” 張不忍只是苦笑。他何嘗是為了查墳地來的?并且他根本不知道這里還有祖遺的墳地。都是胡三先生的指撥,他反正沒事,到鄉下去看看也好。況且,多少也像有點正經事把他留住。 程子卿等候了一會儿,見沒有話,就摸著下巴,悄悄地又問道: “八少爺,那條汽車路,說是要赶筑了,您看見在那里動工么?” “哦,不明白。”張不忍像被這一問提起精神來了。“不,還沒看見動工。說是軍用。呃,程先生,您听到什么特別的消息么?” “就是听說要赶筑。等筑好了路,就要派一師兵來縣里駐防。” “哦,哦!” “少爺,您看來今年會不會開仗?” “難說。”張不忍隨口回答,憫然望著天空,他的思想飛得老遠,——程子卿万万意想不到的遠地方。程子卿的心卻也离開了這間房,在未來的汽車路上徘徊。他有一塊地,假定的路線就在他這地上划過,只留給他一邊一只小角;他曾經請陸紫翁托人關說,不求全免,但求路線略斜些儿,讓那分開在兩邊的兩只小角并成一大角,人家也已經答應了他;然而這條路一日不開工,他就一日放心不下。 “既然路是要筑的,就赶快筑罷!”程子卿歎一口气說,望著張不忍,寂寞地笑了笑。 張不忍跑進自己房里就叫道:“云仙,真得想出點事來做才好!” “可是我只想回去。”云仙頭也不抬,手里忙著抄寫。 “回去?回去有事么?不是前天還接到老剛的信,說這半年他也沒處去教書了;何況你我?” “但是閒住在這里,真無聊!” “云仙!”張不忍叫了這一聲,又頓住了,踱了几步,他似乎跟自己商量地說:“生活是這里便宜。而且,他們從封建關系上,把我們當作有地位的人,總可以想出點事來做做罷?” “他們!這里的人真討厭,我就討厭他們的跳不出封建關系的眼光!他們老在那里瞎猜我的娘家。一會儿說我是軍閥的女儿,一會儿又說我出身低賤了!”云仙把筆一擲,下意識地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這些,理他們干么。”張不忍走近到書桌邊。“哦,你又抄一份,投到哪里去?——可是,這几天,這里的空气有點不同,緊張起來了,云仙,我們真得想出點事來做才好。” 云仙仰臉望著天空,寂寞地微笑,不大相信專會造她謠言的環境也能緊張。 鏜鏜!從街上來了鑼聲,鏜鏜又是兩下。而且隱隱夾雜著人聲喧嘩。 云仙將臉對著不忍眉梢一聳。似乎說:這莫非就是“緊張”來了么? “這是高腳牌。一定有緊急的告示。”不忍一邊說一邊就走出去了。 高腳牌慢慢往中心小學那邊走。鏜鏜!引出了人來。大人們站在路旁看,孩子們跟著,——一條漸漸大起來的尾巴。 張不忍追到中心小學門前,高腳牌也在一棵樹下歇腳,掮牌的那漢子將牌覆在地下,卻挺著脖子喊道,“催陳糧啦!廿二年,廿三年,廿四年,催陳糧啦!后天開征,一禮拜;催陳糧啦!” 張不忍感到空虛,同時這几天內他下鄉時所得的印象也在那覆臥的牌背閃動。忽然听得那漢子自個儿笑起來,換了唱小調的腔調: “還有啦,今年里,不許采樹葉子呢:柏樹,桑樹,榆樹,梧桐樹,榾柮樹,烏龜王八蛋樹,全不許采葉子!采了也沒事,只消打屁股,吃官司!” 跟著來的孩子們都拍手笑著嚷道:“烏龜王八蛋個樹!”1 -------- 1此為諧音——烏龜王八蛋告示。——作者原注。 這种諧音的幽默,孩子們是獨有創造的天才的。張不忍听著也不禁失笑,然而他依舊感到空虛。他信步走進了中心小學。 校長和几位教員站在一帶雪白的圍牆前指東點西說話。校長這時的臉色跟那天在茶樓上大不相同了,似乎有天大的困難忽然壓到他頭上。 校長一把拉住了張不忍,就帶著哭聲訴說道:“張先生,你說,剛剛粉白,不滿一個月,你瞧,這一帶圍牆,還有一切的牆壁,你說,多少丈,剛剛粉白,不滿一個月,為的廳長要來瞧啦——終于沒來,可是,你想,忽然又要通通刷黑了,一個月還沒到,你瞧。” 張不忍往四下一瞧,果然雪白,甚至沒有蜒蝤路;可是除了這“雪白”,校長的話,他就半點也不明白。校長好像忽然想到一件大事,丟下了張不忍轉身就走,可是半路上碰到一個人,又一把拉住了;張不忍遠遠望去,知道校長又在那里帶哭聲訴說了。他惘然望著,加倍的感到空虛的壓迫。 教員中間有一位和張不忍比較說得來的趙君覺,帶著一點厭煩的表情對張不忍說: “今天的密令,縣境內所有的牆壁都須刷黑!校長气得几乎想自殺,哼!” “刷黑?密令么?干么?”張不忍這才把校長的話回味得明明白白了。 “說是准備空防,跟禁止采樹葉同一作用,”另一位教員朱濟民回答。“校長說,上回粉白,還是他掏的腰包,這回又要刷黑,他打算要全校教員公攤呢,剝削到我們頭上來了。” “上回他掏鬼的腰包!公攤?他平常的外快怎么又不公攤了!他倒想得巧!”又一位教員說,撅著嘴自顧走開。 張不忍看著那一帶雪白的圍牆,又看看藍色的天空,太陽正挂在遠處的綠沉沉的樹梢,——他沉吟著說:“戰時的空气呀,濃厚了,濃厚了,”他笑了一笑,轉臉對趙君覺和朱濟民說:“我還听說有密令,叫准備好一師兵住的地方,真的么?”“哦,密令還多著呢!”朱濟民回答,“叫辦積谷,叫挖地坑,叫查明全縣的半爿墳有多少,叫每家儲蓄十斤稻草,—— 嘿,這兩天來,密令是滿天飛了!” “嗯,半爿墳,什么意思?”張不忍皺著眉頭望在朱濟民的臉上。 “左右不過是那么一回事。”趙君覺接口說。“你要收密令么,端整下一口大筐罷。至于一師兵,誰知道他們來作什么。為什么不開往邊疆?然而,也未必來罷。听說嫌交通不便。要先開城外那條汽車路呢!” “我也听得這么說。住的地方,倒已經在准備了。不過,半月墳,又是干么?什么是半爿墳?” “就是破坍的老墳,露出了壙穴的。”趙君覺回答。“什么用,可不大明白,”李濟民搶著說,“但是保安隊的隊長對人說,這种半爿墳可以利用來做机關槍的陣地。” “哦,大概是這么個用意了。” “不忍,這兩天一陣子密令,滿縣滿街真是儼若大戰就要來了。”趙君覺說,一臉的冷冷的鄙夷的神气。 “老百姓怕,是不是?” “不!很興奮呢!”朱濟民确信地說。 趙君覺看了朱濟民一眼,嘴唇一披,“對了,當真興奮;所以我覺得他們太可怜。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簡單,真蠢!” 暫時三個人都不說話。張不忍用腳尖在泥土上慢慢地划著,好像划了一個字,隨即又用鞋底抹去,忽而他伸手一邊一個抓住了趙君覺和朱濟民,皺著眉頭,定睛看著趙君覺,又移過去看著朱濟民,用沉著的口音說:“君覺的意見,我也覺得大半是對的;然而老百姓不怕,興奮,這一點比什么都可貴!我們當真得想出點事來做才好,我們一定要做點事!” 三個人對看著,末了,趙君覺和朱濟民同聲說:“加上密司潘才得四個人。……” 張不忍立刻打斷他們的話:“然而一定要做點事!開頭四個人,后來會加多!” 他們于是并肩慢慢地一邊談,一邊走;沿著圍牆走到盡頭又回來,還是談個不休。 三個人帶著朗爽的笑聲走進教員休息室了。劈頭忽然又遇見了校長。 “窯煤都漲价了,一倍,剛漲的,該死,該死!” 校長阻住了他們三位,慌慌張張說。校長的腦子里沒有更值得煩惱的事。 陸紫翁和周老九挑中了右面那架屏風背后的好地方,悄悄說著話。這里不是走路,四扇排門常年關著,相近左面那架屏風的四扇排門,也只開一對,作為從大廳到內室的唯一門戶。 屏風擋著,如果有人從外邊走進大廳來,他看不見兩位,兩位卻看得見他。 這個好地方卻只有一張閒擱著的太師椅,坐的是陸紫翁,斜欠著身子,架起了腿,右肘支著椅臂,右手托住了下巴。周老九在紫翁面前站著,臉朝外。 “他們竟敢指摘我們販運私貨么?”是陸紫翁的枯澀的聲音。他歪著腦袋,臉對著牆,似乎在看壁上的字畫。 “可不是!還說要組織捉私團呢!” “哼!看他們敢!然而,張不忍這小子真可惡!可是,不見得單是張八夫妻倆;還有誰也是張八的一伙?” “大概中心小學里一二個教員總有份罷。” “校長也不知道?” “問過他,他賭咒說不知道。” “不敢說出來罷了,這沒用的草包!哼!可是,筆跡總該認得出來的?” “認不出。那壁報全是一個人的筆跡,听說是八少奶奶——” “呸!什么少奶奶!不知道什么小戶人家的賤貨,也許竟是——看她那一雙手。” “可是一手字倒很恭正。” “來路不正!我第一眼看見就知道不是正路。總有一天給我查明白。” “不過,紫翁,下手要快。他們還說你和二老板經手的公款不清不楚,說是下期的壁報上准要宣布。” “哦——”陸紫翁的聲音帶啞了,把架起的那條腿放下。 “哦!張八這小子,他怎么會知道?” “紫翁,也不宜小看他,他既然是‘六房里的老八’,自有一班窮出火來的爺們和他來往。” “嗨,六房里?六房里早已沒人了,哪里又跳出個什么老八!胡三這老頭子是老糊涂了。黃二姐一張嘴算屁話?我打算辦他一個冒名招搖呢!” “然而,紫翁,自從他出了壁報,跟他越走越熟的人确乎不少;胡四——” “我疑心胡三這老家伙也是知情的!” “可不是!還有‘趙廳’的緝老爺,孫洪昌的二少爺,据說也是暗中……” “嘿!趙緝庵也有份么?”陸紫翁挺起眼睛望著樓板,一只手盡管摸著下巴。忽然站起來,輕聲說:“老九,那就一定是他了,——中心小學里一個教員一定就是緝庵的小儿子趙君覺。哦,老九,等一下。”陸紫翁到牆邊去拖過一張方凳來。“坐著談罷,原來張八這小子竟有點呼風喚雨的手法,老九,我們倒不能大意了,得仔細布置一下。” “不過也不能太慢,私貨的事現在鬧得滿城風雨了。那一批貨,多擱日子怕要走漏……” “這個不要緊,”陸紫翁搶著說。“等二老板起來了,他有辦法,嗯,倒是——” “二老板昨晚上又是二十四圈么?” “昨晚上有客,——嗯,老九,倒是有緝庵他們在內,查公款這一層說不定會鬧大——” “外邊是誰?”周老九突然喊了這一聲,陸紫翁連忙把話縮住。周老九站起來,故意高聲咳了一下,就轉出屏風背后,一面學著“官腔”喊“來呀”,可是只喊了一聲,就不響了。陸紫翁听得好像有兩個人在竊竊私語。他正決不定還是照舊躲著好呢,還是踱出去好,可是周老九也回來了,帶著一個尖頭削臉的人物,正是商會職員姚瑞和。 周老九指著姚瑞和說:“他剛得的消息,張不忍自己報了名,受壯丁訓練去了。” “賤胎!”陸紫翁仰起了臉冷笑。 “紫翁,他還想立什么社呢!” “叫做‘國魂武術社’罷,”姚瑞和陪笑說。“壯丁訓練班里倒有一小半人加進了他這社。” “好!哼哼,糾眾集社是犯法的。”陸紫翁冷笑的鼻音有點不大自然。“大概全是些下流粗胚罷?” “倒也不全是。內中有——”姚瑞和遲疑了一下,“有這次壯丁訓練抽簽抽到的好几個小老板,還有甲長們,——很有几個場面上的小爺們呢!” “紫翁,孫洪昌的小老板老二,還有,——瑞和,還有誰?” “北街上開亦我軒照相館的陳維新陳甲長。” “紫翁,孫老二和陳維新也是發起人。” “哎哎,這班少爺們血气方剛,真真是不成話!”陸紫翁的聲音有點發啞了。“可是,陳維新么?他好像是党員罷?”“是的。前任區党部的執委。”姚瑞和連忙陪笑說。“不知道張不忍怎么搞的,連保衛團的大隊長也做了贊助人呢!”“哦,不過大隊長原是直爽人。”陸紫翁說著就站起來,反背著手踱了几步,打起精神笑了一笑又說道:“笑話!不知哪里跳出來的小伙子,不三不四,居然大家叫他‘六房里的老八’了,兩個月沒到,居然結交了朋友,打算硬出頭了;然而,可惜,他那位尊夫人的一雙手擺明白不是好出身;你們想,要真是張六房的嫡脈,哪里會討媳婦不看個門當戶對的?” 陸紫翁一面說,一面就踱出了屏風背后那個好地方。 周老九和姚瑞和跟了出來。周老九低著頭在一對棟柱中間慢慢地踱,姚瑞和站在翻軒下長窗邊,時時偷眼瞟著那一對通到內室去的排門。 陸紫翁對一個土頭土腦的男當差說道:“進去問問,二老爺起身了沒有?”回過臉,朝姚瑞和看了几眼,“你回去罷,不許多嘴。” 周老九踱到陸紫翁跟前,悄悄地說:“剛才瑞和報告的消息,紫翁覺得怎樣?” “暫時之間,投鼠忌器而已。” “瑞和還說,今天早上他親眼看見胡四到張八家里去。過了一個鐘頭,這才出來。” “嗯,胡四,沒有什么道理;不過,趙緝庵在內呢——噢,老九,不是張八租了程子卿的廂房么?你應該叮囑子卿留心進進出出的人儿。” “嗯嗯,這子卿就是太老實。” 周老九回答時頗露窘態。陸紫翁沉吟一會儿,微微笑著,正想開口,忽然那邊通內室的排門邊來了女人的聲音了:“喔,是陸老爺和周先生么?老爺起來了,請兩位進去罷。” 女人是一張小圓臉,淡綠色陰丹士林布的短襖僅及乳下,黑軟緞的褲子長到腳背,一條油松大辮子。 陸紫翁和周老九報告的時候,二老板的一根粗指頭老是挖著鼻孔,一聲不出。他忽然打一個呵欠,身子一斜(他本來躺在煙榻上),嘴里不知咕嚕了一句什么,伸手在大腿上拍兩下,那個油松大辮子的女人就挨著他坐下,給他捶著腿。 二老板雖然不作聲,他那一對貓頭鷹的眼睛老是烏溜溜地在那里轉;机警而又頗露凶相的眼光時時從陸紫翁臉上掃到周老九臉上,然后又掃回去。 陸紫翁的話多,周老九不過偶然從旁插一兩句。可是二老板的眼光反而多和周老九“親熱”。 忽然二老板將身邊那個大辮子的女人一推,精神百倍似的坐了起來,陸紫翁一句話剛說了一半,赶快縮住,二老板笑了笑道: “想不到‘張六房’墳上風水轉了,小輩里出人才。我倒很想和這位‘八少爺’結識結識。” 陸紫翁和周老九都愕然了,可是陸紫翁到底是“書卷中人”,悟性又好又快,立刻悄悄地笑著說:“二老板要結識他,他就是不敢高攀也沒處去躲呢,二老板,怎樣也叫趙緝庵他們也一請就到,叨扰你二老板一番美意?” “哈哈,那就要看机會了,少不得借花獻佛,多發几張請帖。” “那么,二老板,馬上就看個日子罷?趁這几天空檔,愈快愈好。”周老九終于也猜啞謎似的猜透個八九了。 于是半晌的沉默。二老板挺起了眼睛,似乎在那里“看日子”。陸紫翁和周老九都沉住了气,陸紫翁眼角有一條筋不住地簌簌地跳,周老九卻脹紅了臉。 終于二老板將眼光一沉,自言自語地說:“等新縣長上了台再說罷。” 陸紫翁和周老九像約好似的很快地偷偷地交射了一眼。陸紫翁鼓起勇气,正想進言,二老板早又笑了一笑道:“昨晚上那位客人,人倒和气,就是胃口大一點。在這里盤桓了大半夜,總算無話不談,然而离題目總還有點點遠。嗯,——瞧過去,”二老板頓了一頓,舉起手來,正待伸出兩個手指,忽然他背后那位大辮子女人打了個噴嚏,二老板轉過臉去,眼光威嚴地一瞥,手就放下了,接著說:“我還要考慮考慮。” “听說新縣長是軍人出身罷?”陸紫翁問。 “不錯。還是現役軍官。” “二老板,可是那一批貨,還軋在那邊,運不進來;這里張八他們又鬧得滿城風雨……” “哦,哈哈,”二老板一陣笑便打斷了周老九的話。“哈哈,倒忘記了這位‘八少爺’跟別的少爺們了。”突然臉一板,“紫翁,我的一句話,你們不准和他們年青人一般見識。他們說話不知輕重,行動出軌,自有政府來糾正。我只當他們是一群瘋子。倒是還有几位上了年紀的,譬如趙緝翁他們,應當解釋解釋。” “是!”陸紫翁赶快回答。“那么,胡四他們呢?” “你瞧著辦罷。”二老板眉頭一皺,似乎有點不耐煩,但隨即微微笑著,眼光朝周老九一逼,說:“那批貨么?過几天,你盡管堂而皇之運進來。” “啊!”周老九快活得忘形了,“哦,到底——昨晚上,二老板昨晚上到底將那位客人對付得服服貼貼了么?” 二老板不置可否,只將煙盤里一張紙遞給了周老九,同時卻冷冷地說:“這點小事,何必同人家談起呢,犯不著羊肉沒吃,倒先惹一身騷呵!” 周老九和陸紫翁一旁應著“是”,一邊便看那張紙。原來是一張油印的《查緝私貨暫行辦法》。兩個人都覺得意外,遲疑地朝二老板看了一眼。二老板哈哈笑著,招了招手。周老九和陸紫翁赶快捧著那張紙走近一點。二老板指著紙上后面的一段說:“單看這一款就夠了。” 這是鼓勵人民協助緝私的辦法,略謂:凡報告私貨因而緝獲者,將貨物充公拍賣,以所得貨价之半數獎賞報告人。 周老九看明白了時,手心里就透出一片冷汗,他正要說張不忍他們的壁報上正也抄著這一款鼓動人家去“搗亂”呢,可是二老板已經先開口了: “明白了罷?等他們拍賣的時候,你去買了來,不是正大光明的事么?” “是,是!”周老九兩眼睜得銅鈴大,心里糊涂死了,卻又不敢駁回。 “哈哈,”陸紫翁卻第一次放肆地笑了,“人家說心有七竅,我看二老板的,恐怕九竅也還不止罷?” 二老板笑了笑。這笑,与其說是被恭維了而高興,還不如說是獎許陸紫翁的机警。 “我來猜一猜罷,”陸紫翁微笑說:“既然是周老九去買,一定要二老板去報告了。” 哈哈哈,二老板一陣大笑歪在煙榻上了。 周老九似乎也明白了,但一時之間還不大盤算得轉。二老板把手一揮,叫了一個字:“煙。”油松大辮子的女人便立即忙起來。 “紫綬,公款的事,你就先去找趙緝翁解釋解釋。”二老板閉了眼睛說。“他要是說得明白,很好;不然的話,隨他的便罷。反正新縣長不久就要到任,他未必就听了趙緝庵一面之詞。” “二老板放心。這一點事,只要二老板定了方針,我量力還不至于弄僵。”陸紫翁回答了,便和周老九轉身退出。 但是陸紫翁和周老九剛跨出房門,忽又听得一聲:“紫綬!” 陸紫翁赶快站住,應一聲“是”。 過一會儿,二老板這才慢聲說:“張八這小子,也許中用,我倒真想提他一把呢。” “這是他的造化。且看他受不受抬舉罷。” 陸紫翁一面回答,一面卻和周老九做眼色。 許多“手”,明的暗的,在活動,在忙碌。 新縣長到任了五六天了。x縣里大多數人并沒覺出新縣長有什么“异樣”,除了已經知道他是剛剛卸任的團長。 x縣里极少數的人們卻從各自不同的立場和印象(雖然只有五六天工夫,新縣長給他們的印象卻已不甚簡單了),都有這么一個感想:“以為是軍人出身,性情爽快,誰知道更其不可捉摸!” 這一种感想流露于面部或唇舌,在二老板是躺在煙榻上皺緊眉頭不作聲,在趙緝庵是悄悄地對胡三先生說:“四五天了還沒動靜,秉公辦理云乎哉?”而在張不忍和他的新朋友們,則是籌備更逼進一步的文章和商定“請愿”的代表。 同時,茶館酒后乃至大街上店舖的柜台前,流動著种种的消息和意見: “趙緝庵他們的公文呈進去后,新縣長三天三夜親自吊賬簿,打算盤,還沒算出來。” “算出來了!二老板虧空近万。” “笑話!縣長哪有工夫自己查賬,呈子還擱在簽押房里呢! 縣長忙的是檢閱保安隊,保衛團;他本來是團長呀!” “團長改縣長,就是准備跟小鬼開戰!壯丁訓練隊都要上前線!” “這是瞎說了。壯丁上操快將兩禮拜了,立正稍息還沒操好,怎么能上前線!” “可是六房里的老八做代表,請將訓練赶快;發槍,打靶,野操。听說縣長昨天請教練官商量這件事,教練官答應得稍為遲了一點,縣長就發脾气道:‘你不會教,我來教!’嘿!嘿! 縣長本來是干團長的!” “不對,不對!六房里的老八的代表還沒派定,今天他對我說。” “然而昨天縣長的确請教練官去商量了半天,我親眼看見他進去,好半天,才見他出來。” “哦!你親耳听得他們商量什么事罷?” “難道你倒親耳听得?” “不客气,我倒曉得。縣長請教練官去,商量捉漢奸!” “什么!縣里有漢奸?” “怎么沒有?多得很呢!早已三三兩兩偷進來了。一律化裝。有的扮做走方郎中,有的是打拳頭賣膏藥,有的是變戲法的,有的是裝做和尚,頂多的是扮叫花子。縣長忙了三天三夜,就為了調查漢奸!” “听說上頭派他來,團長改縣長,就是專門來辦這件事。” “你們還不曉得么:捉完了漢奸,就開戰!” “哦哦,怪不得——” “喂喂,告訴你,你可不能說出去呢,還有女漢奸。” “誰誰?可是變把戲班里那個女的?” “倒不一定變把戲。女漢奸不扮下流人,倒是穿得极漂亮,冒充少奶奶小姐班。可是,看她的手就明白。” “手上有暗號么?刺得有什么花罷?” “不是。手是做工人的手。縣長為了想方法捉女漢奸。三夜沒睡覺;后來決定派了縣長太太親自出馬呢!” “呵呵!真上勁!” “對了,那你總該明白縣長忙得很呢,哪有閒工夫算什么賬?二老板也是中國人,中國人和中國人算什么賬,對付漢奸要緊!” “哦——” “咄,混蛋,虧空公款就是漢奸!你就是漢奸!” “你不贊成捉漢奸就是漢奸!” “混蛋!” “漢奸!” x縣里的空气就這么又緊張又混亂。“不可捉摸”也挂在大多數老百姓的面前。這樣又過了兩三天,終于這塞滿了空間的“不可捉摸”突然“明朗化”起來。 霹靂一聲,驅逐游民乞丐。這也是兩星期前有過的密令之一,然而這次不用文縐縐的高腳牌。 上午召集保甲長們開了一次會,下午就由保衛團協助,大街小巷同時發動。 這時候,北街上的亦我軒照相館里,三四位年青人已經講了好一會儿的話,大家覺得有點頭腦發脹,喉嚨越來越粗了。 “我提議一個折中的辦法,”主人陳維新竭力把嗓子逼小,想使得語气變溫和些。“不忍兄說愛國是國民的權利和義務,我們這‘國魂武術社’既以愛國為宗旨,便不應當規定有什么入社的資格,——這解釋,理由是有的,然而我們既然名為‘武術社’,就已經定下一重資格,這資格,是什么呢?就是‘武術’,所以兄弟提議,社章上規定,‘凡諳習武術者,皆可入社,’那就面面俱到了。” 趙君覺耐心听完,便對張不忍望了一眼,張不忍蹙緊了眉頭,不說話。 孫老二(雅號平齋)卻先開口了,“那不是我們發起人先就沒有資格了么?不妥,不妥!” 張不忍几乎笑了出來,但是陳維新正色回答:“不然!平齋兄,這又不然。大凡做發起人的,只要有一項資格,就是‘發起人的資格’。社章上的資格竟毋須拘泥。名流闊人今天發起這,明天發起那,難道他們是万能么?無非是登高一呼的作用罷了。” 孫老二連忙點著頭說:“不錯,不錯,我倒忘了。”忽然又皺著眉頭,“可是,下三流的人們很有會几手的,他們仍舊要來,怎么辦呢?”轉臉向著張不忍,“老八,不是我慣以小人之心度人,實在是新縣長昨天再三叮囑家嚴,縣境內漢奸太多,千万要留意。” “那么,平齋兄是不是能夠擔保長衫班里一定沒有?”趙君覺的嗓子又粗起來了。 “哎哎,話不是這么說的。”陳維新搶著回答。他立刻又轉臉朝著孫老二,“平兄這層顧慮,倒也可以不必。有辦法。將來碰到形跡可疑的人,哪怕他實在會几手,只要說他武術不夠程度就得了。” “哦!不要人家進來,總有辦法。”張不忍眼看著桌子上那一塊新做的“國魂武術社”的洋鉛皮招牌,冷冷地說。“最徹底的辦法是根本不立什么社,”他寂寞地笑了一笑,忽然把嗓子提高,“本來這不是咬文嚼字的時候,局面多么嚴重!不過維新兄和平齋兄既然喜歡字斟句酌,我就反問一句:我們這社的宗旨到底是要把多數不會武術的人練成會的呢,還是單請少數的會家自拉自唱?章程草案第二條……” “對了,”趙君覺插口說:“這一條是宗旨,明明寫著‘提倡’,‘普及’;跟維新兄的折中辦法剛好自相矛盾!” 孫老二突然跳起來一手抓住了章程草稿,一手向陳維新搖擺,“大家不要意气用事。我有了辦法了。干脆一句:要進社的,得找舖保!” 張不忍和趙君覺都一怔。陳維新卻舉起一雙手連聲喝彩道:“好,好极了!到底是孫洪昌的小老板,辦法又切實又靈活!” “要找舖保?”趙君覺面紅耳赤,聲音也發毛,“那——那不,是,……”但是一件意外的事將他的說話打斷了。一片騷雜的人聲由遠而近,几個人慌慌張張從門前跑過,嘴里喊道:“來了,來了!”陳維新立刻离位去看,孫老二也跟著。張不忍回頭望門外街上,早有一堆人擁到“亦我軒”的招牌下,一枝槍上的刺刀碰著那招牌連晃了几晃。 張不忍跑到門口,就在各色各樣的面孔中間看見了一個熟識的面孔。那是黃二姐。兩個背槍的保衛團揚起了竹枝的鞭子像做戲似的向閒人們威嚇;又一個保衛團,也背槍,似乎在驅赶,又似乎在拖拉那位黃二姐。孫老二也插身在內,張不忍仿佛听得他這么說: “……我替你作保就是了,還吵什么!” “謝謝二少爺,我不要保;我跟他們去!看他們敢——把我五馬分尸么?”聲音很尖脆,不像是五十多歲的老婆子。 “哈哈!黃二姐的標勁還像二十年前!” 看熱鬧的閒人們嘩笑著,爭先恐后地擠攏來。有一個年紀大了几歲的男子拉著一個年青的歪戴打鳥帽的肩膀說:“老弟,積點陰德罷!你們慫恿她鬧,要是當真關她起來,難道你肯給她送飯?”歪戴打鳥帽的也不回答,只是一味擠。 張不忍心想不管,但也不由自主的走攏去。有一個閒人給他開道似的吆喝著:“呃,八少爺來了!讓開!”張不忍覺得好笑。那閒人又回轉頭來,似乎有什么話要說,但是張不忍已經到了黃二姐他們面前。 “呵,八少爺,你也在?八少奶奶好么?”黃二姐很親熱地搶先說,立即又瞪起眼睛指著那個保衛團,“八少爺,你評評這個理:我黃二姐祖居在這城里,老爺們,少爺們,上下三班,誰不認識,可是他們瞎了眼的,要我討舖保!哼!”仰起頭朝四面看,“我黃二姐要討個舖保有什么難,剛才二少爺就肯保,可是,評評這個理,滿縣城誰不認識我——” “張先生!”前面一個保衛團轉身過來說,“我們奉的公事,”忽然不耐煩地挺起脖子一聲“媽的!”將竹枝一揚,“閒人們走開!——唔,張先生,上頭命令驅逐游民乞丐,縣境里沒有職業的人,得找舖保!這老乞婆,誰不認識,可是公事要公辦!” “我們不過關照她一聲,”那個拉著黃二姐——但也許被黃二姐拉著的保衛團說:“就惹出她一頓臭罵。跟住了我們,吵吵鬧鬧——” “你不是說要辦我么?你辦,你!”黃二姐厲聲喊,指頭几乎戳到那保衛團的臉上。 “媽的!辦就辦,不怕你是王母娘娘!” 閒人們又嘩然笑起來。 張不忍皺著眉頭,看著孫老二說:“平齋兄,就請你作個保罷,……” “媽的!交通都斷絕了!走開,走開!”拿竹枝的保衛團大聲嚷著,竹枝在閒人們頭上晃著。 張不忍勸黃二姐回去,保衛團也突破了閒人包圍進行他們的職務。趙君覺站在亦我軒門前叫道:“不早了,章程還沒討論完呢!” “哦!這個么?”陳維新望了孫老二一眼,“剩下不多几條了罷?那几條,我看就可以照原案通過。” “不過社員資格這一條呢?”趙君覺走近了說。 “我還有事——” “我也有事。”張不忍沒等孫老二說完就搶著說,淡淡地一笑。“就是找舖保好了。再會!”點點頭竟自走了。 張不忍走不多遠,趙君覺就赶了上來,急口說:“怎么,怎樣,你也贊成——” “自然贊成,”張不忍站住了,又是寂寞地一笑,“反正舖保盛行,將來全縣里除了有業的上流人誰都得找舖保啊!” 趙君覺那對細眼睜得滾圓。張不忍冷冷地又說:“取締游民乞丐!防漢奸!真正的漢奸反倒進出公門,滿嘴嚷著捉漢奸,捉漢奸!”頓了一頓,“君覺,明天,你,我,濟民,再商量罷,此刻我要回家去把整個形勢估計一番。” 家里沒有云仙。窗縫里有一張紅紙。張不忍抽出那紙來一看,是一張請帖: 國歷十月十二日申刻洁樽 候光 周梅九拜 張不忍側著頭想了一想,隨手把帖子撂在書桌上,往床里一躺。他需要集中腦力,可是腦力偏偏忽西忽東。最像討厭的蒼蠅赶去了又飛回來的,是剛才他回來路上所見的景象:三三兩兩的人們都在議論著取締游民乞丐這件事,嘖嘖地歎佩著新縣長辦事認真,手腕神速。他覺得全縣的眼睛都看著新縣長,全縣人的心被新縣長的變把戲似的派頭吸住了。 也像討厭的蒼蠅一般赶去了又鑽回來的,是追看高腳牌那天下午在中心小學里趙君覺說的“老百姓真好,可是也真簡單,真蠢!” 他煩躁地跳起身來,在屋子里轉圈子。心里想道:“先前,我跟他們說,當真非想出點事來做不可;現在,事呢算是做了一點,可是,當真沒有做錯么?已經做的,當真是‘事’么?” 他仰臉看著窗外的天空,似乎盼望一個回答。有一只什么鳥在牆外樹頭叫,听去像麻雀,又不像麻雀。 待到把這鳥叫聲從耳朵里赶出,他踱到書桌邊,抓起了一枝筆,打算寫一封信給他的在t埠的朋友,忽然云仙回來了。 “這里的婦女智識分子真糟!”云仙將她那“披肩”往椅子上一撩,走向張不忍的身邊去。“誰的請帖?——周九,哦,房東程先生的東家,商會會長,請你干么?可是,不忍,這里的智識婦女跟家庭婦女同樣沒有辦法!” “哦!”張不忍擱下了筆。 “我跟她們談了半天,‘唔唔’,‘話是對啦’,老是這一套。我請她們發表意見。她們只是笑。”指著那披肩,“倒拉了這東西,問了許多話!” “嗯,那么,趙君覺的妹妹呢?君覺說她思想很好的罷。” “就只有她,還說得來。可是情緒不高。” “哦,情緒不高。”張不忍寂寞地笑著。這几天來,云仙老是說人家情緒不高,甚至有時連張不忍也說在內了。他看著云仙的眼睛,又說:“她發表了意見么?” “她贊成婦女救護訓練隊的辦法。可是,她又不贊成那位女醫生。說她頭腦糊涂,勢利眼睛,這樣的人,犯不著捧她。” “但是拉她出來,推動她辦事,并不就是捧她。云仙,你跟她解釋了沒有?” “解釋了。然而我失敗了。” “她不能理解?” “不是!她的理由很充足,我贊成了她的主張。”云仙的口气很堅決。“我們可以不要那女醫生,也不要那兩個傳教婆!” “哎,哎,云仙,那樣干總不大好。名為救護訓練隊,而沒有一個懂得醫藥常識的,太不成話。” “呵,果然你也是這么說!”云仙生气似的鼓起了眼睛盯住了張不忍的面孔。“趙君芳說來說去也顧慮到這一層,所以我說她情緒不高。可是,不忍,我雖然不懂醫藥常識,童子軍救護常識我是有的;在目前,這不就夠了么?” 張不忍勉強笑了笑,半真半假地說:“哈,我倒忘記了你是多年的女童子軍教練官呢!” “不吹牛,真要是開了戰,我的确能夠上前方。”云仙得意地笑著,在窗前走來走去,吹著童子軍歌的口哨。 張不忍惘然拿起請帖來,卷弄那紙角,此時他的思索忽然又集中于一點:云仙所謂情緒不高。他覺得最近几天內他的朋友們為的要推動人家反弄得顧慮繁多事情不能快快動,這也許正是云仙所說的“情緒不高”罷?而云仙剛才所說的救護隊辦法也許是不錯的罷?可不是,那位女醫生和那兩位傳教婆要是拉了來,她們一定嘰嘰咕咕有許多主張,寶貴的時間和精力,白花在解釋和疏通上面。 “啊!”云仙猛可地叫起來,跳轉身,到了張不忍跟前,卻又放低了聲音,“我几乎忘了。趙君芳又告訴我:胡四那家伙不行,十二分的不行!他從前也經手過公款,也不清。他現在攻擊那個二老板,是報仇。他利用我們!” 張不忍一雙眼盯住了云仙,看著她一個字一個字說完,這才搖了搖頭說:“哦!——可是,我們也是以毒攻毒。” “不行!胡四還有陰謀。胡四今天上午去找君芳的爸爸,咬耳朵談了半天才走;他走后,君芳的爸爸老在廳上兜圈子踱方步,自言自語,說‘君子不為已甚!’据君芳猜來,一定是胡四已經和那邊妥協,又在欺騙君芳的父親。” “嗯!可是胡四昨天晚上來,還供給了許多壁報上的材料,——全是那二老板的陰私……” “所以我說他有陰謀呀!我們攻擊越厲害,他和那個二老板的妥協越容易成功。他把我們當做貓腳爪,到熱灰里摸栗子!” “哎!”張不忍歎了一口气,閉起眼睛不作聲;他不愿意相信,但又不敢完全不信。忽然睜開眼,他劈手抓起了那張請帖盯住看了几秒鐘,然后放回桌上,冷冷地說:“不過我終于不能斷定。如果胡四已經跟他們妥協了,我們被賣了,那么,周九,他是那個二老板的心腹,他還來跟我拉攏作甚?” “說不定還有更毒辣的陰謀。” “也許。”張不忍慢慢地站起身來,走了一步,卻停住,回顧著云仙說:“然而總不是用毒藥酒來謀害我的性命。——云仙,那,我倒一定要去,看看周九的態度!” 云仙是滿臉的不放心,可是沒攔阻。張不忍抓起帽子,正要走了,云仙忽又叫道: “啊,我几乎又忘記了。剛才回家的時候,路上碰見了黃二姐,——好像跟人打過架似的;她夾七夾八說了許多話,我也沒听清,可是記得一句:‘外場都說八少爺和你私通外國,我不相信!’私通外國,她說了兩遍,我听得很准。” “哈哈,這倒是陰謀,然而也是用舊了的陰謀!”張不忍一邊說,一邊就走了。 二十小時以后。張不忍的睡眠不足的面孔上,帶烏暈的是眼眶,蒼白的是兩頰,而射出興奮的紅光的是太陽穴帶眼梢。 仍在他的臥室。只有兩個人:他和朱濟民。 他像籠里的一頭獅子,焦躁地來回走著。朱濟民的眼光跟著他來來往往。跟到第三趟,朱濟民突然說:“我看你也還是不要去了罷?” “去!怎么不去!”張不忍只把頭歪一下,依然在走。“他們兩個是自己拋棄了責任,他們不去,我就一個人去!三個人是代表群眾的意志的,一個人也照舊代表群眾的意志,我的代表資格沒有被取消,我就要去!” 朱濟民點頭,但也輕輕歎了一口气。張不忍站住了,又說:“我十二分不滿意君覺!怎么他也跟著他老太爺跑,倒不想拉住老太爺跟他跑?昨晚上我赴宴回來,緊跟著胡四也來找我說話了;爭執了三個多鐘頭,他的千言万語只有一個意思:群眾運動不要做,為的新縣長和二老板正在這上頭找我們的錯處。我的回答也只是一句話:不能夠!我們要和二老板清算公款,但也要做別的事。清算公款不是主要的救國工作!胡四他們只要私仇報了就滿意了,但是我們不能夠!” “對的!我們不能夠!”朱濟民也奮然了,但又帶點惋惜的意味,輕聲說:“胡四呢,原也不足怪;只是趙老先生也只見其小,卻未免——” “趙老先生到底老了,最不該的,是君覺。他剛才還說輿論對于二老板忽然一變,因此不可不慎重考慮呢!” “對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還有,周九忽然請你吃飯,我也覺得有點怪。” “嘿嘿!”張不忍側著頭望著窗外的天空,“也許是對我示威,也許是想收買——我罷,哼哼!濟民,你說,那還不是示威?昨晚上,周九那席酒熱鬧极啦,從頭到底兩個多种頭,主人和客人——除了我,談的全是二老板報告私貨的事。簡直把這頭號的土劣漢奸說成了民族英雄!周九還怕我惡心不夠,特地拉住我說:‘哈哈,二老板做人真是又爽直又周到。沒一個不說他夠交情。你瞧,他又是頂頂熱心愛國,不怕結冤,報告了私貨;他跟你們真是同志——同志!’濟民,昨晚上那席酒,是二老板搖身一變而為民族英雄的紀念酒,也是宣傳酒!” “今天滿縣城都在歌頌這位‘英雄’了!我們學校里也發現了標語!” “哦?你們學校里也有?” “校長在朝會時還對全校學生說,二老板才是真真的愛國家!” “咄,不要臉的東西!” “可是,不忍,你說,到底這回事是真是假?” “瞧過去是真的。” “那么,他自己運了私貨自己報告,那不是跟錢袋作對么?” “也許他報告的是別人的私貨——” “絕對不是!全縣的販私机關就只有他一個!” “也許他使的是苦肉計。” “我也是這么看法,然而君覺說不是。君覺以為這是‘壯士斷腕’的策略。照章程,報告人可以得貨价的一半作獎;假如他那批貨,本來是三百,充公拍賣是四百,他得了獎賞二百,……” “只犧牲了一百,是不是?”張不忍淡淡地一笑,“然而今天中午听說是周九買了那批貨了,可又怎么算法?” “當真么?” “好像是真的。所以我還猜不透那中間的玄虛。不過,濟民,無論如何,他這一手的确有強心針的作用。” “不忍!我猜得了。也許周九零賣出去可以得五百!” “哦,也許。我們不熟悉商情,這把算盤暫且不去管它。 倒是他這強心針,我們怎樣對付?” 張不忍兩手交叉在胸前,又來回地走著。 朱濟民望著空中,徐徐地搖著頭,移動了一步,低下頭喟然輕聲說:“群眾太幼稚,太容易受欺騙了,——難做!”突然張不忍轉過身來,盯住了看著朱濟民:“不是!濟民,不是群眾太幼稚,是他們的愛國情緒很高之故!很高,所以二老板的強心針也能發生作用。我們要利用這高漲的情緒,加緊工作。我們赶快把‘捉私團’組織起來。我們要說縣境里的私貨机關一定不止一處,二老板報告的,只是……”他忽然听得門外一陣腳步聲,轉臉去看,窗外東側牆腳有一堆動亂的人影;這時朱濟民也看見了,慌忙地四顧,退后一步,似乎想找個躲藏的地方。張不忍大踏步走到門前,開了門。 第一個進來的,卻是云仙,劈頭就問道:“你們說了些什么話?” 張不忍沒有回答,只是朝外看。第二個進來的,是趙君芳。朱濟民定了定神說: “原來是你們!” “我看見還有一個呢,是誰?”張不忍關上了門。“你們的房東,”趙君芳回答,“看見我們來,他就溜走了。”云仙開了門再望一下,關了門轉身說:“他躲在門外偷听!怎么你們不覺得?你們說了些什么?”張不忍咬著嘴唇冷笑。 朱濟民惊愕地看著兩位女士,兩位女士卻緊張著臉看著張不忍。 “沒有什么要緊話。”張不忍寂寞地笑了笑回答。“我們是什么都可以公開的。派偵探,也是白操心罷了。” “隨便談談,”朱濟民接口說,“談那位民族英雄。”“你還說不是什么要緊話!”云仙對她丈夫瞪了一眼說,轉眼又看著朱濟民。“我剛到了君芳家里去,她說今天中飯邊,陸——陸紫綬找趙老伯談了半天話。君芳只偷听到一句:‘城里有哪些是漢奸,縣長已經查訪明白。’后來,后來陸紫綬告辭,趙老伯親自送到大門外。芳!你不是說,老伯送客回來,還自言自語說青年人真真胡鬧么?” 趙君芳點頭,卻眼不轉睛地看著張不忍的面孔。“我和君芳一路來,”云仙朝她丈夫走近一步,“許多人老盯住我看,交頭接耳說鬼話。” “這是因為你也在朝他們看呵!”張不忍淡淡地笑著說。 “云仙!神經過敏便……” “不是神經過敏。我确實看到有一個陰謀正在醞釀,把你我做目標。” “把我和你當做漢奸么?”張不忍說時微微一笑。“我跟云仙的意見一樣。”趙君芳把聲音放得很低。“說不定你們的生命還有危險呢!” 朱濟民在旁邊听得很清楚,不由的打了一個冷噤;他走到窗前探望了一下,便又走回來對張不忍悄悄地說:“你那個代表,還是不要當了罷。兩個已經不肯去,你又何苦獨個儿頂槍頭。” “什么代表?”趙君芳很關心地問著。 “就是壯丁訓練的代表,去見縣長請愿,要求發槍,打靶,教野操。”朱濟民回答。“本來孫二和陳維新也是代表,可是他們剛才派人來說,他們都不去了。” “你也不要去!”云仙對張不忍說,卻又轉臉望著趙君芳,“對不對,芳?三個人里只去了一個也沒有意思。” 張不忍皺著眉頭瞥了他們三個一眼,慢慢地說:“我要是也不去,以后便不用對壯丁們說話。我是去請愿,并沒違法,何必神經過敏。” 暫時大家都沒有話,只有張不忍一個人來回地走著的腳步聲橐橐橐地響。 張不忍把帽子拿在手里,對云仙說:“明天的壁報,稿子都有了;那篇《從取締游民乞丐說到大漢奸》就放在第一。回頭我還想寫几句關于‘報告私貨’和‘捉私團’的文字。” 張不忍昂然走了。朱濟民扭了扭身子,也說:“我學校里還有事。” 屋內剩下兩個女的。趙君芳望著窗外,呆看了一會儿,轉身拉住了云仙的手。 壁報的第×期,第一篇文章和最后一則短評,确實頗為鋒利。然而x縣人大部分似乎都沒注意。 這是因為有一件更惊心的事壓住在人們頭頂。 差不多和壁報的貼出同時,由保甲長們傳出消息,漢奸們已經在大街小巷都做下了暗號,而這些暗號是有軍事作用的。 保甲長們這些消息從哪里來的?縣政府!新縣長本是現役軍人,頂明白這些把戲! 老百姓們凜凜然各人在自己門前搜尋有沒有什么异樣的,——譬如白粉畫的尖角或圈儿。一個上午,滿縣城忙著這,又談論著這。 搜尋沒有結果。滿縣城的眼光都惶惶然望著公署。新縣長是軍人,他有沒有法子解救?總該有! 中飯吃過不久有人听得軍號聲了;有懂得的,說這是“集合”。人們慌慌張張互相報告,互相探听。終于知道了是新縣長檢閱保安隊和保衛團,人們中好奇的又一齊向教場擁去。 新縣長坐在馬上,多威風,這才像是能夠保境抗敵的!陪同新縣長檢閱的,有鼎鼎大名的二老板,也有趙緝庵;有胡四,也有陸紫翁。胡四跟陸紫翁時時交頭接耳。 從教場里飛出來的縣長的訓話,不用播音机,頃刻間也就傳遍了街頭巷尾。縣長說:取締游民乞丐是防漢奸,誰反對誰就是漢奸!縣長又說:他相信本縣的紳士,凡有恒產恒業的,沒有一個是漢奸;甘心當漢奸的,都是既無恒產,又無恒業!縣長又說:壯丁訓練程序自有皇皇政令,不得無故要求變更,搖惑人心! 在大街上,周九那舖子的前面,一個人堆裹著嘈雜叫罵的餡。大家認識的黃二姐滿臉青筋指著商會職員姚瑞和叫道: “你這小鬼!你倒有臉說八少奶奶的娘家不及你的娘老子是東門賣豆腐干的?” “賣豆腐干,”姚瑞和卻冷冷地一臉奸猾,“也是正當職業!哼!什么八少奶奶!看她一雙手。誰不知道女漢奸打扮得闊? 可是一雙手不肯掙气,怎么辦?” “你這死了要進拔舌地獄的!”黃二姐嘶聲叫著就扑過去想打他巴掌。姚瑞和躲開了,卻也卷起袖子來。閒人們忙把黃二姐拉開,又喝道:“阿和,不要亂說!人家少奶奶!”“狗屁少奶奶!”姚瑞和像發酒瘋,滿嘴唾沫飛濺,“張家的阿八犯了法,他的老婆還是少奶奶?” “什么話!犯法?還出憑證來!”人堆里好几個聲音喊。 姚瑞和怔了一下,但立即又膽壯起來:“憑据?今天的壁報,就是憑据!他反對取締游民乞丐;縣長訓話,反對的就是漢奸!他冒充壯丁隊的代表請什么愿……” “不是冒充!我們公舉他的!”好几個聲音。 “不冒充,也犯法!他是漢奸!”也是好几個聲音。 這吵鬧的餡子發酵了,人聲鼎沸,動起武來。程子卿在柜台內急得亂叫:“不要打架,不要打架!人家舖子門前!” 那天晚飯時分,張不忍和云仙在自己屋里,云仙的面色不定,張不忍的,卻是鐵青的。 “他們把壁報撕了。”張不忍的聲音略帶興奮。“可是有許多人不讓撕,又打了起來,我去找孫二和陳維新,都說不在; 他們都躲開了!” “趙緝庵呢?也不見你么?” “沒有找他。這老頭子跟什么二老板講和,看來是千真万确的!可是胡三先生還見我,他說趙老頭子和他還是告二老板的虧空公款,不過他又勸我不要再弄什么壁報,再請什么愿。他們就是那老主意,只反對獨吞公款的二老板,不反對漢奸的二老板!” 云仙歎了口气,半晌后這才說:“君芳告訴我,他們造的我的謠言,相信的人多得很呢!我真想不到我這雙手會闖了亂子!” “笑話!云仙!”張不忍拿住了云仙的手,“跟手不相干!問題是在新縣長的宣傳工作做得巧妙。二老板那一支強心針似乎效力也不錯。可是不要緊,我們慢慢地總可以挽救過來。 壯丁隊里……” 一句話沒完,云仙忽然跳起來,對張不忍搖手。“好像听得門外有腳步聲呢!”云仙附耳說。 果然有极輕的聲音在門外,張不忍臉上的肌肉驟然收緊了,他側耳再听一下,便猛然大踏步跳到門前,開了門。 “是你!哦!”張不忍看清了門外是程子卿時,捺住了性子冷淡地說。 程子卿遲疑了一會儿,終于挨身進來。 賓主對看著,像是都在等候對方先發言。終于是程子卿勉強笑著說: “張先生,莫怪;我是吃人家的飯,受人家的使喚,沒有辦法……” “不要緊!”張不忍不耐煩似的打斷了他的話。“我們的話都可以公開的,不怕人家听了去!” “咳咳,是,——不是那個,”程子卿滿臉通紅,眼光看著地下。“這回,不是來偷听張先生的話,不敢,……不是他們叫我來……” “哦!很好!”張不忍尖利地說,一雙眼逼住了程子卿的面孔。 程子卿抬眼和張不忍的眼光對碰了一下,忽然像下了決心,低聲說:“張先生,我知道你是好人。我來通報你一件禍事,——他們,他們,縣里,打算辦你一個罪,教——教唆壯丁,扰亂治安。” “呵!”云仙惊得叫出來。 張不忍卻不作聲,只把兩道尖利的眼光逼住了程子卿的臉。 程子卿的態度也從容些了,更低聲地說:“二老板恨得你要死,這人是殺人不見血的。張先生,你還是避一避罷!” 云仙走前一步抓住了張不忍的手,這手有點冷。云仙的手,卻有點抖。張不忍把這抖的手緊緊捏住,就對程子卿說: “謝謝你,程先生。我都明白了。” “那么,你避一避罷。”程子卿又叮囑一句,便像影子似的走了。張不忍望著烏黑的門外,虔敬地,像教士對著圣像,好半天。 “你打算怎么辦?”掩上了門,云仙轉身來輕輕說。 “沒有什么辦。程子卿是忠厚的商人,膽小些。況且這也不是避不避的問題呵!”張不忍慢聲回答,微微一笑。 第二天一清早,縣城外河埠頭來一條船;船里走出三個人,拿著漿糊桶,毛刷,廣告紙,就從城外一路貼起來,廣告是賣眼藥的,紙上端畫著一個戴眼鏡禿頂的大胡子,一派的親善气概。這三人一隊一路張貼到城里,就有七八個小孩子跟在背后指指點點說笑。 廣告是大街小巷都貼。也有只貼一張的。也有并排貼二張的。這眼藥是外國貨,同屬這一國的賣藥廣告常常有人到x縣里來貼,x縣人向來并不覺得奇怪。然而這一次卻引起了注意。 中心小學附近有兩個閒人研究這些新貼的廣告。穿長衣的一位歪著頭說: “哦,街東的,全是兩張一排,街西的只貼一張。哈哈,招紙帶得不多,送不起雙份了。” “不是罷。我看見他們還剩下一大卷。”麻面的短衣漢子表示了不同的意見。 “哼哼!你看見?”長衣人把眼一瞪。“你說,為什么兩邊不一樣,多難看!” 麻面漢子只用兩手摸著臉,承認了理屈。可是長衣人還不肯下台,看見有人從中心小學走出來,就迎上去叫道:“喂,校長,看這些廣告,一邊雙份,一邊單張,可不是帶的不多么?” 校長眯細著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正色答道:“那有意思的。 我說,那有作用的。你瞧,這是小鬼的廣告啦。”“哦,小鬼的廣告,不要弄錯了罷?”長衣人遲疑地說,聚精會神再看那些廣告。 “一定不錯!”校長鄭重宣言,“瑞和,老弟,講到這上頭,哈,你就不如我了!” 麻面漢子在旁邊噗嗤一笑。但是恐怕那位商會職員見怪,赶快走開。商會職員姚瑞和倒并沒覺出,一手摸著下巴,沉吟地說:“小鬼的,哦,那——我就要去報告會長了。” “對呀,我說是有作用的。” “不管有沒有,我一定要去報告。”姚瑞和一邊說,一邊就匆匆自去。他逢人就說:“眼藥廣告是小鬼的,”有時更加上一句,“有作用的!” 立刻滿街的人都在談論這件事了。有人還做出(也許是想出)統計來:單的是多少,雙的又是若干。待到大街上那茶樓里的高雅茶客們研究這件事,“作用”已經具体化而為“軍事上的暗號”。 “一定是暗號!”陸紫翁大聲說:“雙雙單單是引路的。 《水滸傳》上祝家庄里——的白楊樹,可不是暗號么?” 胡四坐在陸紫翁斜對面,不住地點頭。 姚瑞和滿面紅光像打了胜仗那樣來了。最近半小時內,他已經一口咬定那“暗記號”是他的發明,因而儼然已是一位堂堂的“民族英雄”。可是見了陸紫翁,他還不能不是老樣子的商會職員。當陸紫翁朝他笑了笑時,他赶快將兩手在身邊一逼,臉儿上什么表情也沒有,眼光射在自己的鼻尖。 滿縣城的老百姓都為這新來的“暗號”而惴惴不安;說不定什么時候會有千軍万馬殺來呵! 然而茶樓里的陸紫翁卻談笑風生:“好在新縣長是軍人,縣長一定有辦法!” 下午,听說縣公署召集了緊急會議。會議還沒散,就紛紛傳說要大捉漢奸。三點鐘光景,果然全体保甲長協同保安隊同保衛團分途出發。又一次震惊全城耳目的大事件。漢奸捉到了沒有?誰是漢奸?老百姓們一時無暇顧及。老百姓們親眼看見的,是新貼的那些眼藥廣告全數被撕去了。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廣告已經肅清完畢。無數的戴眼鏡禿頂的大胡子都被押解到教場上,堆成一座小山。就在那里放了一把火燒掉。上千的人,在那里看這x縣有史以來的盛典。 “各位父老兄弟諸姑姊妹!今夜可以放心睡覺了。敵人的暗號已經消滅,這全靠縣長為國為民,忠義勇敢!縣長万歲!” 在火光中作了這樣簡單而庄嚴的演說的,是三天前報告私貨的二老板。群眾拍掌。姚瑞和雖然是“暗號”的發見者,卻沒有資格演說,也雜在人堆里拍掌。 然而同在這時候,四個保安隊,二個法警,簇擁著張不忍夫婦到縣公署去了。當夜沒有出來。 早晨六點到八點,壯丁訓練,發生了好几次的扰亂。教練官怒跳得腳也酸了;然而過半數壯丁們固執地不肯服從口令立正稍息。他們要求更有實用的操法。 街頭巷尾,有人聚談著張不忍夫婦被縣長“請去”的消息,一些眼睛睜得滾圓,一些唾沫飛濺。 十點過后,趙緝庵,胡三先生,一臉嚴肅,去見縣長。他們要求保釋隔夜被留的兩位。 縣長說:“并沒難為他們。謠言多,我是愛護他們才要他們進來休息几天。可是,今天正有一件事要請大家來商量,兩位來得剛好。” 縣長拿出一張紙來。兩位一看,第一行是“以一日貢獻國家”。 大概這件事又得命令全体保甲長出動了。x縣是天天在熱鬧緊張的空气里的。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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