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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素在學校里有個對頭——不,應該說是他的畏忌者,——便是把世間一切事都作為小說看的短小精悍的李克。短小,是大家共見的;精悍,卻是抱素一人心內的批評,因為他弄的玄虛,似乎李克都知道。抱素每次侃侃而談的時候,听得這個短小的人儿冷冷地說了一句“我又听完一篇小說的朗誦了”,總是背脊一陣冷;他覺得他的對手簡直是一個鬼,不分日夜地跟蹤自己,偵察著,知道他的一切秘密,一切詭譎。抱素最恨的,是知道他的秘密。“一個人應該有些個人的秘密;不然,就失了生存的意義。”抱素常是這么說的。但是天生李克,似乎專為偵察揭發抱素的秘密,這真是莫大的不幸。
  除此而外,抱素原也覺得李克這人平易可親。別的同學常譏抱素為“墮落的安那其主義者”,李克卻不曾有過一次。別的同學又常常譏笑抱素想做“鍍金博士”,李克也不曾有過一次。在同學中,李克算是學問好的一個,他的常識很丰富,舉動极鎮定,思想极縝密;他不愛胡鬧,也不愛做出劍拔弩張的志士的模樣來,又不喜嬲著女同學講戀愛:這些都是抱素對勁的,尤其是末一項,因為靜女士在同學中和李克也說得來。總之,他對于李克,憑真心說話,還是欽佩的成分居多;所有一點恨意,或可說一點畏忌,都是“我又听完一篇小說的朗誦了”那樣冷諷的話惹出來的。
  但在最近,抱素連這一點恨意也沒有了。這個,并不是因為他變成大量了,也不是因為他已經取消了“個人應有秘密”的人生觀,卻是因為李克不复知道他的秘密了。更妥當的說,因為抱素自己不复在男同學前編造自己与靜女士的戀愛,因而“我又听完一篇小說的朗誦了”那樣刺心的話亦不再出自李克之口了。抱素現在有一個新秘密。這新秘密,他自以為很不必在男同學跟前宣傳的。
  這新秘密,從何日發芽?抱素不大記得清楚了。在何日長成?卻記得清清楚楚,就是在P影戲院里看了《罪与罰》出來后的晚上。
  那一天下午,他和兩位女士出了歡院,靜女士說是頭痛,一人先回去了,抱素和慧女士在霞飛路的行人道上閒步。大概因為天气實在困人罷,慧女士殢著一雙眼,腰肢軟軟的,半倚著抱素走。血紅的夕陽挂在遠處樹梢,道旁電燈已明,電車轟隆隆駛來,又轟隆隆駛去。路上只有兩三對的人儿挽著臂慢慢地走。三五成群的下工來的女工,匆匆地橫穿馬路而去,嚌嚌嘈嘈,不知在說些什么。每逢有人從他們跟前過去,抱素總以為自己是被注視的目標,便把胸脯更挺直些,同時更向慧身邊挨近些。一路上兩人沒有說話。慧女士低了頭,或者在想什么心事;抱素呢,雖然昂起了頭,卻實在忐忑地盤算一件事至少有一刻鐘了。
  夕陽的半個臉孔已經沒入地平線了,天空閃出几點疏星,涼風開始一陣一陣地送來。他們走到了呂班路轉角。“密司周,我們就在近處吃了夜飯罷?”躊躇許久以后,抱素終于發問。
  慧點頭,但旋又遲疑道:“這里有什么清靜的菜館么?”
  “有的是。然而最好是到法國公園內的食堂去。”抱素万分鼓舞了。
  “好罷,我也要嘗嘗中國的法國菜是什么味儿。”
  他們吃過了夜飯,又看了半小時的打木球,在公園各處走了一遍,最后,揀著園東小池邊的木椅坐著歇息。榆樹的巨臂伸出在他們頭頂,月光星光全都給遮住了。稍遠,蒙蒙的夜气中,透露一閃一閃的光亮,那是被密重重的樹葉遮隔了的園內的路燈。那邊白茫茫的,是旺開的晚香玉,小池的水也反映出微弱的青光。此外,一切都混成灰色的一片了。慧和抱素靜坐著,這幽靜的環境使他們暫時忘記說話。
  忽然草間一個虫鳴了,是細長的顫動的鳴聲。跟著,池的對面也有一聲兩聲的虫鳴應和。閣閣的蛙鳴,也終于來到,但大概是在更遠的溝中。夏初晚間的陣風,雖很軟弱,然而樹枝也索索地作響。
  慧今晚多喝了几杯,心房只是突突地跳;眼前景色,又勾起舊事如潮般涌上心頭。她懶懶地把頭斜靠在椅背上,深深噓了口气——你几乎以為就是歎息。抱素冒險似的伸過手去輕輕握住了慧的手。慧不動。
  “慧!這里的菜比巴黎的如何?”他找著題目發問了。
  慧扑嗤地一笑。
  “差不遠罷?”抱素不得要領地再問,更緊些握著慧的手。
  “說起菜,我想起你吃飯時那种不自然而且費力的神气來了!”慧吃吃地笑,“中國人吃西菜,十有九是這般的。”撫慰似的又加了一句。
  “究竟是手法生疏。拜你做老師罷!”抱素無聊地解嘲。
  酒把慧的話緒也引出來了。他們談巴黎,又談上海的風俗,又談中國影片,最后又談到《罪与罰》。
  “今天章女士像有些儿生气?”抱素突然問。
  “她……她向來是這個態度。”慧沉吟著說,“但也許是惱著你罷?”慧忽然似戲非戲地轉了口。
  即使是那么黑,抱素覺得慧的一雙眼是在灼灼地看住了他的。
  “絕對不會!我和她不過是同學,素來是你恭我敬的,她為什么惱著我。”他說時聲音特別低,并且再挨近慧些,几乎臉貼著臉了。慧不動。
  “不騙人么?”慧慢聲問。
  一股甜香——女性特有的香味,夾著酒气,直奔抱素的鼻孔,他的太陽穴的血管跳動起來,心頭像有許多螞蟻爬過。
  “決不騙你!也不肯騙你!”說到“肯”字加倍用力。
  慧覺得自己被握的手上加重了壓力,覺得自己的僅裹著一層薄綢的髀股之間感受了男性的肉的烘熱。這熱,立刻傳布于全身。她心里搖搖的有點不能自持了。
  “慧!你知道,我們學校內是常鬧戀愛的,前些時,還出了一樁笑話。但我和那些女同學都沒關系,我是不肯濫用情……”他頓了一頓,又接著說:“除非是從今以后,我不曾戀愛過誰。”
  沒有回答。在灰色的微光中,抱素仿佛看見慧兩眼半閉,胸部微顫。他仿佛听得耳邊有個聲音低低說:“她已經動情!”自己也不知怎么著,他突然一手挽住了慧的頸脖,喃喃地說道:“我只愛你!我是說不出的愛著你!”
  慧不作聲。但是她的空著的一手自然而然地勾住了抱素的肩胛。他在她血紅的嘴唇上親了一個嘴。
  長時間的靜默。草虫似乎早已停止奏樂。近在池邊的一頭蛙,忽然使勁地閣閣地叫了几聲,此后一切都是靜寂。漸漸地,涼風送來了悠揚的鋼琴聲,斷斷續續,听不清奏什么曲。
  慧回到住所時,已經十一點鐘,酒還只半醒,靜女士早已睡熟了。
  慧的舖位,在西窗下,正對書桌,是一架行軍床,因為地方窄,所以特買的,也挂著蚊帳。公園中的一幕還在她的眼前打旋,我們這慧小姐躺在狹小的行軍床上輾轉翻身,一時竟睡不著。一切舊事都奔湊到發脹的腦殼里來了:巴黎的繁華,自己的風流逸宕,几個朋友的豪情胜概,哥哥的頑固,嫂嫂的嘲笑,母親的愛非其道,都一頁一頁地錯亂不連貫地移過。她又想起自己的職業還沒把握,自己的終身還沒歸宿;粘著她的人有這么多,真心愛她的有一個么?如果不事苛求,該早已有了戀人,該早已結了婚罷?然而不受指揮的倔強的男人,要行使夫權拘束她的男人,還是沒有的好!現在已經二十四歲了,青春剩下的不多,該早打定了主意罷?但是有這般容易么?她覺得前途是一片灰色。她忍不住要滴下眼淚來。她想:若在家里,一定要扑在母親怀里痛哭一場了。“二十四歲了!”她心里反复說:“已經二十四歲了么?我已經走到生命的半路了么?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像飛一般過去,是快樂,還是傷心呀?”她努力想捉住過去的快樂的片段,但是剛想起是快樂時,立即又變為傷心的黑影了。她發狂似的咬著被角,詛咒這人生,詛咒她的一切經驗,詛咒她自己。她想:如果再讓她回到十七八——就是二十也好罷,她一定要十二分謹慎地使用這美滿的青春,她要周詳計划如何使用這美滿的青春,她決不能再讓它草草地如痴如夢地就過去了。但是現在完了,她好比做夢拾得黃金的人,沒等到夢醒就已胡亂花光,徒然留得醒后的懊悵。“已是二十四了!”她的興奮的腦筋無理由地頑強地只管這么想著。真的,“二十四”像一支尖針,刺入她的頭殼,直到頭蓋骨痛的像要炸裂;“二十四”又像一個飛輪,在她頭里旋,直到她發昏。冷汗從她額上透出來,自己干了,又從新透出來。胸口脹悶的像有人壓著。她無助地仰躺著,張著嘴喘气,她不能再想了!
  不知在什么時候,胸部頭部已經輕快了許多;茫茫地,飄飄地,似乎身体已經架空了。決不是在行軍床上,也不是在影戲院,确是在法國公園里;她坐在軟褥似的草地上,抱素的頭枕著她的股。一朵粉紅色的云彩,從他們頭上飛過。一只白鵝,拍達,拍達,在他們面前走了過去。樹那邊,跑來了一個孩子——總該有四歲了罷——彎彎的眉儿,兩點笑渦,跑到她身邊,她承認這就是自己的孩子。她正待舉手摩小孩子的頭頂,忽然一個男子從孩子背后閃出來,大聲喝道:“我從戲院里一直找你,原來你在這里!”舉起手杖往下就打:“打死了你這不要臉的東西罷!在外國時我何曾待虧你,不料你瞞著我逃走!這野男子又是誰呀!打罷,打罷!”她慌忙地將兩手護住了抱素的頭,“拍”的一下,手杖落在自己頭上了,她分明覺得腦殼已經裂開,紅的血,灰白色的腦漿,直淋下來,沾了抱素一臉。她又怒又怕,又听得那男子狂笑。她那時只是怒极了,猛看見腳邊有一塊大石頭,雙手捧過來,霍地站起身;但是那男子又來一杖。……她渾身一震,睜大眼看時,卻好好地依舊躺在行軍床上,滿室都是太陽光。她定了定神,再想那夢境,心頭兀自突突地跳。腦殼并不痛,嘴里卻异常干燥。她低聲喚著“靜妹”,沒人回答。她掙扎起半個身体拉開蚊帳向靜的床里細看,床是空著,靜大概出去了。
  慧頹然再躺下,第二次回憶剛才的惡夢。夢中的事已忘了一大半,只保留下最精采的片段。她禁不住自己好笑。頭腦重沉沉的實在不能再想。“抱素這個人值得我把全身交給他么?”只是這句話在她腦中亂轉。不,決不,他至多等于她從前所遇的男子罷了。剛強与狷傲,又回到慧的身上來了。她自從第一次被騙而又被棄以后,早存了對于男性報复的主意;她對于男性,只是玩弄,從沒想到愛。議論譏笑,她是不顧的;道德,那是騙鄉下姑娘的圈套,她已經跳出這圈套了。當她确是她自己的時候,她回想過去,決無悲傷与悔恨,只是憤怒——報复未盡快意的憤怒。如果她也有悲哀的時候,大概是想起青春不再,只剩得不多几年可以實行她的主義。或者就是這一點幽怨,作成了夜來噩夢的背景。
  慧反复地自己分析,達到了“過去的策略沒有錯誤”的結論,她心安理得地起身了,當她洗好臉時,她已經決定:抱素再來時照舊和他周旋,公園里的事,只當沒有。
  但在抱素呢,大概是不肯忘記的;他要把“五卅”夜作為他的生活旅程上的界石,他要用金字寫他這新秘密在心葉上。他還等机會作進一步的動作,進一步的要求。
  下午兩點鐘,靜女士回來,見慧仍在房里。慧把昨晚吃飯的事告訴了靜,只沒提起她決定“當作沒有”的事。靜照例地無表示。抱素照常地每日來,但是每來一次,總增加了他的納悶。并且他竟沒机會實行他的預定計划。他有時自己寬解道:“女子大概面嫩,并且不肯先表示,原是女子的特性。況且,公園中的一幕,到底太孟浪了些——都是酒作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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