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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早晨起,靜女士又生气。
  她近來常常生气;說她是惱著誰罷,她實在沒有被任何人得罪過,說她并不惱著誰罷,她卻見著人就不高興,听著人聲就討厭。本來是少說話的,近來越發寡言了,簡直忘記還有舌頭,以至她的同座包打听方女士新替她題了個綽號:“石美人”。但是靜女士自己卻不承認是生气,她覺得每日立也不是,坐也不是,看書也不是,不看書也不是,究竟自己要的是什么,還是一個不知。她又覺得一舉一動,都招人議論,甚至于一聲咳嗽,也像有人在背后做鬼臉嘲笑。她出外時,覺得來往的路人都把眼光注射在她身上;每一冷笑,每一誶罵,每一喳喳切切的私語,好像都是暗指著她。她害怕到不敢出門去。有時她也自為解釋道:“這都是自己神經過敏,”但是這可怪的情緒已經占領了她,不給她一絲一毫的自由了。
  這一天從早晨起,她并沒出門,依然生气,大概是因為慧小姐昨日突然走了,說是回家鄉去。昨晚上她想了一個鐘頭,總不明白慧女士突然回去的原因。自然而然的結論,就達到了“慧有意見”。但是“意見”從何而來呢?慧在靜處半月多,沒一件事不和靜商量的;慧和抱素親熱,靜亦從未表示不滿的態度。“意見”從何來呢?靜最后的猜度是:慧的突然歸家,一定和抱素有關;至于其中細情,局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但雖然勉強解釋了慧的回家問題,靜的“無事生气”依然如故,因為獨自個生气,已經成為她的日常功課了。她靠在藤榻上,無條理地亂想。
  前樓的二房東老太太正在嘮嘮叨叨地數說她的大孫女。窗下牆腳,有一對人儿已經在那里談了半天,不知怎的,現在變為相罵,尖脆的女子口音,一句句傳來,异常清晰,好像就在窗外。一頭蒼蠅撞在西窗的玻璃片上,依著它的向光明的本能,固執地硬鑽那不可通的路徑,發出短促而焦急的嚶嚶的鳴聲。一個撕破口的信封,躺在書桌上的散紙堆中,張大了很難看的破口,似乎在抱怨主人的粗暴。
  靜覺得一切聲響,一切景象,都是可厭的;她的紛亂的思想,毫無理由地遷怒似的向四面放射。她想起方女士告訴她的那個笑話——一個男同學冒了別人的名寫情書;她又想起三天前在第五教室前走過,瞥見一男一女擁抱在牆角里;她又想起不多几時,報紙上載著一件可怕的謀殺案,仿佛記得原因還是女人与金錢。她想起無數的人間的丑惡來。這些丑惡,結成了大的黑柱,在她眼前旋轉。她宁愿地球毀滅了罷,宁愿自殺了罷,不能再忍受這無盡的丑惡与黑暗了!
  她將兩手遮住了面孔,頹然躺在藤榻上,反复地机械地念著“毀滅”,從她手縫里淌下几點眼淚來。
  眼淚是悲哀的解藥,會淌眼淚的人一定是懂得這句話的意義的。靜的神經現在似乎略為平靜了些,暫時的全無思想,沉浸在眼淚的神奇的療救中。
  然后,她又想到了慧。她想,慧此時該已到家了罷?慧的母親,見慧到家,大概又是忙著要替她定親了。她又想著自己的母親,她分明記得——如同昨日的事一樣——到上海來的前晚,母親把她的用品,她的心愛的東西,一件一件理入网籃里,衣箱里。她記得母親自始就不愿意她出外的,后來在終于允許了的一番談話中,母親有這樣几句話:“我知道你的性情,你出外去,我沒有什么不放心,只是你也一年大似一年了,趁早就定個親,我也了卻一樁心事。”她那時听了母親的話,不知為什么竟落下眼淚來。她記得母親又安慰她道:“我決不硬做主,替你定親,但是你再不可執拗著只說一世不嫁了。”她當時竟感動得放聲哭出來了。她又記起母親常對她說:“大姨母總說我縱容你,我總回答道:‘阿靜心里凡事都有個數儿,我是放心的。’你總得替你媽爭口气,莫要落人家的話柄。”靜又自己忖量:這一年來的行為總該對得住母親?她仿佛看見母親的溫和的面容,她扑在母親怀里說道:“媽呀!阿靜牢記你的教訓,不曾有過半點荒唐,叫媽傷心!”
  靜猛然想起,箱子里有一個金戒指,是母親給她的,一向因為自己不喜歡那种裝飾品,總沒戴過。她慌忙開了箱子,找出那個戒指來。她像見了最親愛的人,把戒指偎在胸口,像抱著一個孩子似的,輕輕地搖擺她的上半身。
  玻璃窗上那個蒼蠅,已經不再盲撞,也不著急地嚶嚶地叫,此時它靜靜地爬在窗角,搓著兩只后腳。
  母親的愛的回憶,解除了靜的煩悶的包圍。半小時緊張的神經,此時弛松開來。金戒指抱在怀里,靜女士醉醺醺地回味著母親的慈愛的甜味。半小時前,她覺得社會是极端的黑暗,人間是极端的冷酷,她覺得生活太無意味了;但是現在她覺得溫暖和光明到底是四處地照耀著,生活到底是值得留戀的。不是人人有一個母親么?不是每一個母親都有像她的母親那樣的深愛么?就是這母親的愛,溫馨了社會,光明了人生!
  現在靜女士轉又責備自己一向太主觀,太是專從坏處著想,專戴了灰色眼鏡看人生。她頓然覺得平日被她鄙夷的人們原來不是那么不足取的;她自悔往日太冷僻,太孤傲,以至把一切人都看作仇敵。她想起抱素規勸她的話來,覺得句句是知道她的心的,知道她的好處,她的缺點的,是体貼她愛惜她的。
  于是一根溫暖的微絲,掠過她的心,她覺得全身异樣地軟癱起來,她感覺到一种像是麻醉的味儿。她覺得四周的物件都是异常溫柔地對著她,她不敢舉手,不敢動一動腳,恐怕損傷了它們;她甚至于不敢深呼吸,恐怕呵出去的气會損傷了什么。
  太陽的斜射光線,從西窗透進來,室中溫度似乎加高了。靜還穿著嗶嘰旗袍,頗覺得重沉沉,她下意識地拿一件紗的來換上。當換衣時,她看著自己的丰滿的處女身,不覺低低歎了一聲。她又坐著,溫理她的幻想。
  門上來了輕輕的彈指聲。靜側耳諦听。彈指聲第二次來了,是一個耳熟的彈指聲。靜很溫柔地站起來,走到門邊,開了門時,首先触著眼帘的,是血紅的領帶,來者果然是抱素。不知是紅領帶的反映呢,或者別的緣故,靜的臉上倏然浮過一片紅暈。
  抱素眼眶邊有一圈黑印,精神微現頹喪。他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看著前天還是安放慧的行軍床的地方。兩人暫時沒有話。靜的眼光追隨著抱素的視線,似乎在尋繹他的思路。
  “慧昨天回家去了。”靜破例地先提起了話頭。
  抱素點頭,沒有話。一定有什么事使這個人儿煩悶了。靜猜來大概是為了慧女士。她自以為有几分明了慧的突然回去的原因了。
  “慧這人很剛強,有決斷;她是一個男性的女子。你看是么?”靜再逗著說。
  “她家里還有什么人罷?”抱素管自地問。
  “慧素來不談她自己家里的事。我也不喜歡打听。”靜淡然回答。“你也不知道她的家庭情形么?”
  “她不說,我怎么知道呢?況且,我和她的交情,更次于你和她。”抱素覺得靜女士的話中有核,急自分辯說。
  靜笑了一笑。從心的深處發出來的愉快的笑。不多時前溫柔的幻境,猶有余勁,她現在看出來一切都是可愛的淡紅色了。
  “你知道她在外國做些什么?”抱素忍不住問了。
  靜女士搖頭,既而說:“說是讀書,我看未必正式進學校罷。”
  抱素知道靜是真不知道,不是不肯說。他遲疑了一會,后來毅然決然地對靜說道:“密司章,你不知道慧突然回去的原因罷?”
  靜一怔,微微搖頭。
  “你大概想不到是我一席話將她送走的罷?”抱素接著說,他看見靜變色了,但是他不顧,繼續說下去。“請你听我的供狀罷。昨晚上我躲在床里几乎哭出聲來了。我非在一個親人一個知心朋友面前,盡情地訴說一番,痛哭一場,我一定要悶死了。”他用力咽下一口气去。
  靜亦覺慘然,雖則還是摸不著頭緒。
  慢慢地,但是很堅定地,抱素自述他和慧的交涉。他先講他們怎樣到法國公園,在那里,慧是怎樣的態度,第二天,慧又是怎樣的變了態度;他又講自己如何的納悶,李克的話如何可疑;最后,他說還是在“包打听”方女士那里知道了慧不但結過几次婚,并且有過不少短期愛人,因此他在前天和慧開誠布公地談了一次。
  “你總能相信,”抱素歎息著收束道,“如果不是她先對我表示親熱,我決不敢莽撞的;那晚在法國公園里,她捧著我的面孔親嘴,對我說了那樣多的甜蜜蜜的話語,但是第二天她好像都忘卻了,及至前天我責問她時,她倒淡淡地說:‘那不過乘著酒興玩玩而已。你未免太認真了!’我的痛苦也就可想而知!自從同游法國公園后,我是天天納悶;先前我還疑惑那晚她是酒醉失性,我后悔不該喝酒,自恨當時也受了熱情的支配,不能自持。后來听人家告訴了她的從前歷史,因為太不堪了,我還是半信半疑,但是人家卻說得那么詳細,那么肯定,我就不能不和她面對面地談一談,誰料她毫不否認,反理直气壯地說是‘玩玩’,說我‘太認真’!咳……”這可怜的人儿几乎要滴下眼淚來了,“咳,我好像一個處女,怀著滿腔的純洁的愛情,卻遇著了最無信義的男子,受了他的欺騙,將整個靈魂交給他以后,他便翻臉不認人,丟下了我!”
  他垂下頭,臉藏在兩手里。
  半晌的沉默。
  抱素仰起頭來,又加了一句道:“因為我當面將她的黑幕揭穿了,所以她突然搬走。”
  靜女士低著頭,沒有話;回憶將她占領了。慧果真是這樣一個人么?然而錯誤亦不在她。記得半月前慧初來時,不是已經流露過一句話么?“我就用他們對待我的法子回敬他們呵!”這句話現在很清晰地還在靜的耳邊響呢。從這句話,可以想見慧過去的境遇,想見慧現在的居心。猶如受了傷的野獸,慧現在是狂怒地反噬,無理由無選擇地施行她的報复。最初損害她的人,早已挂著獰笑走得不知去向了,后來的許多無辜者卻做了血祭的替身!人生本就是這么顛倒錯誤的!靜迷惘地想著,她分不清對慧是愛是憎,她覺得是可怜,但怜憫与憎恨也在她的情緒中混為一片,不复能分。她想:現在的抱素是可怜的,但慧或者更可怜些;第一次蹂躪了慧,使慧成為現在的慧的那個男子,自然是該恨了,但是安知這胜利者不也是被損害后的不擇人而報复,正像現在慧之對于抱素呢?依這么推論,可恨的人都是可怜的。他們都是命運的犧牲者!靜這么分析人類的行為,心頭夷然舒暢起來,她認定怜憫是最高貴的情感,而愛就是怜憫的轉變。
  “你大概恨著慧罷?”靜打破了沉寂,微笑,凝視著抱素。“不恨。為什么恨呢?”抱素搖著他的長頭發,“但是愛的意味也沒有了。我是怕她。哦,我過細一想,連怕的意味也沒有了,我只是可惜她。”
  “可惜她到底是糟蹋了自己身体。”靜仍舊微笑著,眼睛里射出光來。
  “也不是。我可惜她那樣剛毅,有決斷,聰明的人儿,竟自暴自棄,斷送了她的一生。”他說著又微喟。
  “你認定這便是她的自暴自棄么?”
  抱素愕然半晌,他猜不透靜的意思,他覺得靜的泰然很可怪,他原先料不及此。
  “你大概知道她是不得已,或是……”他机警地反問。“慧并沒對我直接談過她自己的事,”靜攔住了說,“但是我從她無意中流露的對于男子的憎恨,知道她現在的行為全是反感,也可以說是變態心理。”
  抱素低了頭,不響;半晌,他抬起頭,注視靜的臉,說道:“我真是太粗心了!我很后悔,前天我為什么那樣怒气沖沖,我一定又重傷了她的心!”他的聲音發顫,最后的一句几乎帶著悲咽了。
  靜心里一軟,還帶些酸,眼眶儿有些紅了。也許是同情于慧,然而抱素這几句話對于靜极有影響,卻是不能諱言的。她的“怜憫哲學”已在抱素心里起了應和,她該是如何的欣慰,如何的感動呵!從前抱素說的同學們對于他倆的議論,此時倏又闖進她的記憶;她不禁心跳了,臉也紅了。她不敢看抱素,恐怕碰著他的眼鋒。她心的深處似乎有一個聲音說道:“走上前,對他說,你真是我的知心。”但是她忸怩地只是坐著不動。
  然而抱素像已經看到她的心,他現在立起來,走到她身邊。靜心跳的更厲害,迷惘地想道:他這不是就要來擁抱的姿勢么?她惊奇,她又害怕;但簡直不曾想到“逃避”。她好像從容就義的志士,閉了眼,等待那最后的一秒鐘。
  但是抱素不動手,他只輕輕地溫柔地說道:“我也替你常擔憂呢!”靜一怔,不懂他的意思。這人儿又接著說:“你好端端的常要生气,悲觀,很傷身的。你是個聰明人,境遇也不坏,在你前途的,是溫暖和光明,你何必常常悲觀,把自己弄成了神經病。”
  這些話,抱素說過不止一次,但今天鑽到靜的耳朵里,分外的懇切,熱剌剌的,起一种說不出的奇趣的震動。自己也不知怎么的,靜霍然立起,抓住了抱素的手,說:“許多人中間,就只你知道我的心!”她意外地滴了几點眼淚。
  從靜的手心里傳來一道電流,頃刻間走遍了抱素全身;他突然挽住了靜的腰肢,擁抱她。靜閉著眼,身体軟軟的,沒有抵拒,也沒有動作;她仿佛全身的骨節都松開了,解散了,最后就失去了知覺。
  當她回复知覺的時候,她看見自己躺在床上,抱素的臉貼著自己的。
  “你發暈去了!”他低低地說。
  沒有回答,靜翻轉身,把臉埋在枕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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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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