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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學預科第一類的三年


  中學畢業后,擺在我面前的就是以后的求學問題。母親早有個計划。外祖母給她的一千兩(大約等于當時的銀幣一千五百元),自父親逝世后存在本鎮的錢庄上,至此時連本帶息共約七千元之數。母親把七千元分作兩股,我和弟弟澤民各得其半,即三千五百元。因此,她認為我還可以再讀書三年。中學畢業,當然要考大學。母親本訂閱上海《申報》,《申報》廣告欄上登有上海及南京的大學或高等學校招生的廣告,也登著北京大學在上海招考預科一年級新生的廣告。母親因為盧表叔此時在北京財政部工作,我若到北京,盧表叔會照顧我,因此,她就決定我去北京大學求學。七月下旬我到上海,住在堂房祖父開的山貨行中(他是曾祖父八個兄弟中最小一個兄弟的儿子)。這時我才知道北京大學預科分第一類和第二類。第一類將來進本科的文、法、商三科,第二類將來進本科的理工科。報第一類的,只考國文与英文。我自知數學不行,就選擇了第一類。
  考試分兩天,都在上午。第一個上午考國文,不是作一篇論文而是回答几個問題。這些問題是中國的文學、學術的源流和發展。第二個上半天考英文,考題是造句、填空(即一句英語,中空數字,看你填的字是否合格,合格了也還有用字更恰當与更优美之別)、改錯(即一句中故意有錯字,看你是否能改正,或改得更好),中譯英,英譯中。最后還有簡單的口試。
  考試完畢,堂房叔祖(可惜我記不其他的名字,只記得是個跛腳)留我多住一、二天,派山貨行的學徒陪我游了上海邑廟等。此時上海電力公司供電不足,電燈用戶极少,堂叔祖的山貨行用的是煤气燈。
  我回家后,天天留心看《申報》。因為被錄取者將在《申報》廣告欄刊登姓名。等了約一個月,果然刊登出來了,卻是沈德鳴,家里猜想鴻鳴字形相近,故而錯了。幸而不久,學校來了通知,這才知道我考上了北京大學預科第一類。
  這是一九一三年夏。北京大學由京師大學改名為北京大學后第一次招收預科生,而且第一次到上海來招生,這對于長江以南各省中學畢業生想考北京大學者,是一大方便。
  這年我虛歲十八,實歲十七。
  四叔祖吉甫(即凱叔之父)在上海一大商人那里做家庭教師,實際上卻代這大商人寫同行中來往的信件,尤其是這個大商人巴結官府的稟帖。
  四叔祖在上海遇到一家姓謝的,敘述家世,原來這姓謝的父親也和曾祖父同在梧州做官,因而彼此間憑此世誼,往來親密。四叔祖知道謝家一個儿子名喚硯谷的,也考取了北京大學預科,就約他和我同乘輪船到天津再轉乘火車到北京。謝家十分愿意。四叔祖就寫信通知母親。母親正愁我路上少伴,得信后十分高興,并函四叔祖約定于七月中旬動身。
  我屆時到了上海,也住在四叔祖那里,等待謝硯谷。那個大商人知道我是去北京求學的,對我很客气,派人陪我到處玩玩。上次來考預科時,我曾住在堂房叔祖的山貨行里,這次我又來了,理應拜見他老人家。
  這樣,熱鬧地過了二、三天,然后同謝硯谷乘輪北上。在這兩三天內,我跑遍了上海各書坊,無意中買到一部石印的《漢魏六朝百三家集》。
  在三日三夜的海程中,我与謝硯谷相處极熟。謝比我大二、三歲,人情世故相當熟練。他見我經常翻閱那部百三家集而感到詫异,我也為他朗誦的吳梅村的《圓圓曲》和樊樊山的《前彩云曲》与《后彩云曲》而感到同樣的惊异。“書不讀秦漢以下"是我的教條,自然不知明末的吳梅村与晚清的樊樊山。我与謝硯谷恰好走了個反面。他是未嘗讀秦漢以上的書,我是未嘗讀元、明以后的書。這三日三夜的海程,成就了我和謝互相補課的机會,至少在我這方面是這樣的。
  我知道謝的姐夫在天津做官,謝也知道我有親戚在天津海關工作,屆時雙方都會到碼頭接待我們。
  船到天津碼頭時已是暮靄迷蒙,果然雙方都來人了。我和那個親戚從沒見過面,是祖父寫信告訴他的。現在卻由謝硯谷把我介紹給我的親戚,彼此不免大笑。謝的姐夫說,開學日期還有四、五天,不如在天津玩一兩天再進京吧。
  于是我住在親戚家里,謝住在姐夫家里。第二天上午,我与親戚到謝的姐夫家里閒談。謝的姐夫問我:“听說你有個表叔在財政部,是僉事呢,還是司長?"我答,不大明白。我的親戚說,出去玩玩吧。但天津沒有可供游玩的公園之類。路過一叢洋樓,謝的姐夫說,這是南開大學。中午到了,我的親戚提議上館子。謝的姐夫說有個館子价廉物美,他常去,招待周到。我是一點酒都不能喝的,他們三人既醉且飽,我的親戚同謝的姐夫爭付酒飯錢,結果,二人品分。此時已近黃昏,我的親戚提議听戲。我從沒上過戲園,而且奇怪為什么在夜間演戲。謝的姐夫說,此間有日戲,也有夜戲,名角儿是在黃昏后上台的。于是進了一個戲園,只見舞台前擺著二三十條狹而長的木板凳,已有人坐在那里,卻是斜欠著身子,把耳朵對著舞台。后來知道南方人叫"看戲",而北方人叫"听戲",所以耳朵對著舞台。我們一行四人,也揀空位坐定。此時戲園中人聲嘈雜,我的親戚和謝的姐夫也在議論今晚的戲目,台上正演武打戲,鑼鼓喧天,可是我竟坐在這窄條凳上睡著了。
  第二天我和謝硯谷進京,火車在崇文門車站停下,盧桂芳(他是盧表叔的儿子,那時在北京讀中學,他比我小几歲,大名樹森,表字奉璋)帶了兩個男當差正等著呢。
  盧表叔早知道我和謝硯谷作伴來京,料想行李必多,所以派了兩個男當差。
  桂芳表弟送我和謝硯谷到譯學館,這是兩層樓的洋房,是預科新生的宿舍。課堂是新建的,大概有五、六座,卻是洋式的平房,离宿舍不遠。我問桂芳表弟,才知盧表叔任公債司司長,极忙。
  謝硯谷上課二星期,他的姐夫通知他:南開大學也招新生。謝硯谷又去考了南開,也被錄取,從此我和他就分別了。
  當時北大預科第一類新生約二百多人,分四個課堂上課。每個課堂約有座位四十至五十。至于宿舍(譯學館),樓上樓下各兩大間,每間約有床位十來個。學生都用蚊帳和書架把自己所居圍成一個小房間。樓的四角,是形成小房間的最好地位,我到時已被人搶先占去了。現在記得,一個是毛子水,浙江江山人,另一個是胡哲謀,浙江宁波人,后來上課時才知道他是我的同班生而且同年。胡哲謀有個叔父在大學本科教數學,他希望胡哲謀也像他自己那樣,成為數學家。但胡哲謀喜歡文科,他的叔父為此不悅,有"讓他試一年再說"的話,這是胡哲謀自己告訴我的。
  在沙灘,另有新造的簡便宿舍,二、三十排平房,紙糊頂篷,兩人一間,甚小,除了兩人相對的床位、書桌、書架之外,中間只容一人可過。取暖是靠煤球小爐,要自己生火;而譯學館宿舍則是裝煙筒的洋式煤爐,有齋夫(校役)生火。
  當時北京大學的校長是理科院長胡仁源(湖州人,留美)代理,預科主任是沈步洲(武進人,亦是留美的)。教授以洋人為多。中國教授陳漢章教本國歷史,一個揚州人教本國地理,沈尹默教國文,沈堅士(尹默之弟)教文字學,課本是許慎《說文》。陳漢章是晚清經學大師俞曲園的弟子,是章太炎的同學。陳漢章早就有名,京師大學(北大前身)時代聘請他為教授,但他因為當時京師大學的章程有畢業后欽賜翰林一條,他宁愿做學生,頗望得個翰林。但他這愿望被辛亥革命打破了,改為北大以后仍請他當教授。他教本國歷史,自編講義,從先秦諸子講起,把外國的聲、光、化、電之學,考證為我先秦諸子書中早已有之,而先秦諸子中引用"墨子"較多。我覺得這是牽強附會,曾于某次下課時說了"發思古之幽情,揚大漢之天聲。"陳漢章听到了,晚間他派人到譯學館宿舍找我到他家中談話。他當時的一席話大意如下:他這樣做,意在打破現今普遍全國的崇拜西洋妄自菲薄的頹風。他說代理校長胡仁源即是這樣的人物。記得有一次,本科有個學生問及"經今古文"之爭該如何看待,他作了回答,并發給我們參考。這是一篇駢文,每句都有他自己作的注解。全文記不清楚了,大意是:他推重鄭康成,主張經古文派和今文派不宜堅持家法,對古文派和今文派的學說,應擇善而從。他對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很不滿意,說劉歆(本名秀,后漢時為避光武帝諱而改的)怎能編造春秋左氏傳如此起完整,全書沒有破綻。(按:康有為是今文派,他的《大同書》是根据何休《公羊傳》的學說而加以推演的。)
  教本國地理的教授是揚州人,他也自編講義。他按照大清一統志,有時還參考各省、府、縣的地方志,乃至《水經注》,可謂用力甚劬,然而不切實用。
  沈尹默教國文,沒有講義,他說,他只指示研究學術的門徑,如何博覽,在我們自己。他教我們讀庄子的《天下》篇,荀子的《非十二子》篇,韓非子的《顯學》篇。他說先秦諸子各家學說的概況及其互相攻訐之大要,讀了這三篇就夠了。他要我們課外精讀這些子書。他又說《列子》是偽書,其中還有晉人的偽作,但《楊朱》篇卻保存了早已失傳的"楊朱為我"的學說。
  至于文學方面,沈老師教我們讀魏文帝《典論論文》,陸机《文賦》,劉勰(彥和)《文心雕龍》,乃至近人章實齋的《文史通義》;也教我們看看劉知几《史通》。
  清朝末年,江西詩派盛行,江西詩派的始祖是黃山谷,沈老師抄示黃山谷的《池口風雨留三日》,詩是七律,其辭如下:“孤城三日風吹雨,小市人家只菜蔬。水遠山長雙屬玉,人閒心苦一舂鋤。翁從旁舍來收网,我适臨淵不羡魚。俛仰之間已陳跡,暮窗歸了讀殘書。"他又說,山谷自言,欲仿庄周,分其詩文為內外篇,《池口風雨留三日》見外集。沈老師說他自己也喜歡黃山谷的詩,但他不是江西詩派。他還把他作的詩抄給我們看,可惜我現在一首也記不起來了。
  同學中有問沈老師是不是章太炎的弟子?回答:不是,但又說沈堅士曾從太炎先生受"小學"要旨。同學中又有人問:听說太炎先生研究過佛家思想,是不是真的?回答是真的。沈老師又說,你們想懂得一點佛家思想,不妨看看《弘明集》和《廣弘明集》,然后后《大乘起信論》。我那時好奇心很強,曾讀過這三本書,結果是似懂非懂,現在呢,早已拋在九霄云外,僅記其書名而已。
  至于外國文學,當時預科第一類讀的是英國的歷史小說家司各特的《艾凡赫》和狄福的《魯賓遜漂流記》,兩個外籍老師各教一本。教《艾凡赫》的外籍老師試用他所學來的北京話,弄得大家都莫名片妙,請他還是用英語解釋,我們倒容易听懂。
  預科第一類規定第二外國語(英文是第一外國語)是法文或德文,我選擇了法文。教法文的人不懂英語,照著課本從字母到單字,他念,我們跟著學。幸而那課本是法國小學用的,單字附圖,我們賴此知道該字是指什么東西。听說這法國人是退伍的兵,是法國駐京使館硬荐給預科主任沈步洲的。
  教世界史的(實際是歐洲史),是個英國人,用的課本是邁爾的《世界通史》,分上古、中古、近代三部分,上古從古埃及、兩河流域的文化,然后希腊、羅馬。此書附有插圖(大概這是當時比較好的歐洲史,后來有人譯為中文出版,即名《邁爾通史》)。
  預科第一年上學期的學習情況,略如上述。到下學期,有了較大的變動。《艾凡赫》与《魯賓遜漂流記》都由中國人來教了。法文老師換了人,是波蘭籍,他教法文和德文,用英文解釋,但因其也教預科第一類學生之選學德文者,在我們班教法文時,有時忽然講起德語來。他也教預科最后一年的拉丁文。
  但是最使我高興的,是新來的美籍教師,据說是美國的什么師范大學畢業的,年紀不過三十歲。他的教學方法好。他教我們莎士比亞的戲曲,先教了《麥克白》,后又教了《威尼斯商人》和《哈姆萊特》等等,一學期以后,他就要我們作英文的論文。他不按照一般的英文法先得學寫敘述、描寫、辯論等的死板規定,而出個題目,讓我們自由發揮,第二天交卷。我的同班同學中,一位姓徐的,單名佐(富陽人),英文程度較差;因与我友好,請我代作。我先給他作了,然后作自己的。但是出手雖快,卻常有小的錯誤。胡哲謀是我們班中寫得最好的。老師常常表揚他。
  母親早有信來,寒假不必回家。平時,每逢星期日,我即到盧表叔公館去。盧表叔知我寒假不回家,便邀我到他家去住。但我還是婉辭。因為宿舍里江、浙兩省的同學大多數都不回家,宿舍照常生火。我只向盧表叔借他的竹簡齋本二十四史的《史記》。盧表叔欣然借給我,并說,如有不懂之處,不妨問他。從此每逢寒假,我就借盧表叔的二十四史來讀,在二十四史中,遼、金、元、宋、明等史,我都不感興趣。寒假是一個月又半,三年是四個月又半,當時除前四史是精讀,其余各史不過流覽一遍而已,有些部分,如關于天文、河渠等太專門了,我那時也不感興趣,就略過了。盧表叔說,二十四史是中國的百科全書,我當時是相信此說的。
  平凡而又繁忙的學習生活,使人覺得日子過的真快。轉眼間又四月花開,喜气洋洋。京中盛傳日本帝國提出苛刻的意在置中國于被保護國地位的二十一條。同時又盛傳總統(袁世凱)不惜背城一戰。又傳列強對中國的政策向來是:門戶開放,利益均沾。日本帝國想獨吞中國這塊肥肉,列強勢必出面干涉。而各种謠傳之中,尤以袁世凱不惜背城一戰為甚囂塵上。胡哲謀對我說,他的叔父因為跛足,走路靠單拐,行動不便,即日就帶他到天津去了。我問,到天津住那里?他說,暫住租界的旅館。胡哲謀又說:“听說你有個親戚在天津海關上當差,何不去投奔他?"
  我這時也有點心神不定,眼看胡哲謀收拾行李走了,我想,何不到盧公館打听一下。我到盧公館時已近黃昏,盧表叔剛剛從財政部下班回家,看見我就問:“你也听到那些謠傳么?"我就問:中日有無交戰之可能?盧表叔笑了笑說:“可惜總統年老,不是當年小站練兵的時候了。”
  我這時恍然大悟,袁世凱用的是"將要与之,必先取之"的方法,故意使其親信散布"不惜背城一戰"的消息,使但求苟安的遺老、遺少、富商等等奔走相告,惟恐真要打仗,然后袁世凱借口"民"意如此,他只得委曲求全了。
  我回到宿舍,卻見毛子水不曾走,照常讀《段注許氏說文解字》。胡哲謀的書桌上卻留著一些撕破的紙片。我取來片好一看,大意如下:他打算讀完預科第一類之后,轉入預科第二類,理、數方面趁暑假在家補課,他的叔父即可教他。在大學本科攻習數學,先完成叔父對他的期望,然后再轉大學文科,完成自己的愿望。此后可在本國各大學兼教文、理兩類功課,到五十歲退休,出洋游歷考察,預計二年至三年。六十歲將研究哲學,然后著書立說,成一家言。
  我當時想:不料阿妹(按宁波話,“謀"与"妹"同音)有此遠大計划。我把拼湊好的紙片收藏好。
  到了五月,袁世凱全部接受日本帝國的二十一條的消息,先是十口相傳,隨即各報也刊登了。
  胡哲謀和他的叔叔也從天津回來了。我和胡哲謀再見時,把拼湊好的紙片還給他,問道:“當時你以為從此將兵火連天,沒完沒了,你的讀書、立身、著書成一家言的計划將不能實現了。現在,我祝你的計划將會成功。"
  在我讀完預科第二年的時候,凱叔也到北京來了。他是盧表叔保荐在中國銀行當練習生。他有一次到譯學館宿舍來看我,說其他自己的事,一天寫几張傳票,每月也拿十六元。凱叔當練習生气滿后,在總行辦事三、四年,然后總行派他往南昌當科長。后來屢次遷升,一九三六年,他任中國銀行天津分行襄理,抗戰時,我在重慶又遇見他,這是后話,此地不多說了。
  在我將要讀滿預科三年的時候,謠言最多的北京又謠傳有所謂籌安會者擬推袁世凱為帝。有一個無聊的英國人寫文章說中國不宜行共和,還是帝制好。戊戌政變主角之一梁啟超發表了《异哉所謂國体問題》,反對帝制。但文人之筆端,不是小站練兵器家的袁世凱所畏的;他終于十二月稱帝。當時孫中山領導的討袁軍,在西北,東南沿海各省,兩廣,同時并起,聲勢甚大,但皆為袁平定。后來被軟禁的蔡松坡將軍得了一個妓女的幫助而逃到天津時,袁世凱不免有點惊慌。因為袁知道蔡必在云南起義,而守四川的陳宦,是袁所不信任的。當我將要結束三年預料的學習,即在一九一六年三月,袁世凱被迫取消帝制。本來預備在正式登上皇帝寶座時用以慶祝的廣東焰火,在社稷壇放掉。我和許多同學在這夜都翻過宿舍的矮圍牆去看放焰火,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這樣在半空中以火花組成文字的廣東焰火。那夜看到的火花組成的文字是"天下太平"。据說,本來還有個大袁字,臨時取消了。
  當我正在准備預科的第三年的最后一次大考時,袁世凱死了。
  我在北京度過第三個冬天時,桂芳表弟奉父命來邀我去參加內國公債抽簽還本的公開大會。
  原來袁世凱上台以來,首先南方各省有所謂"二次革命",曾用兵多日,方得平定;后來袁世凱稱帝時,孫中山領導的討袁軍曾遍布西北、東南沿海、兩廣一帶已如上述,亦用兵多日方得平定;凡此諸役,花錢甚多,國庫如洗,賴發公債度日。當時所發公債,种類名稱不一。投資者視公債如雞肋,故定期抽簽還本,實為勸誘投資者之唯一法門。
  現在回過來略述我所目睹者。在什么禮堂進行(財政部禮堂或者新建成的基督教青年會禮堂),我記不清了。當時使我惊奇的是台上的一個斗大銅球,裝有柄。桂芳表弟告訴我,這大銅球裝有小銅珠,小銅珠上皆刻有號碼,亦即某种公債票上所印號碼。某种公債票有多少,小銅珠即有多少,但本期還本者非此种公債票之全部而是一部分,故必須抽簽,亦即搖動銅球,每搖一次,即落下小銅珠一枚,直至既定的還本數目。
  那一天,盧表叔在台上慷慨激昂地作了短短的演講,大意是:學溥(盧表叔的大名)在職一日,必竭盡綿力,使到其應還本之公債,如其抽簽還本,維護投資者的利益,并望轉告親友踊躍購買。紳商多買內國公債,政府即少借外債,故購買內國公債,于國于己,兩有裨益云云。
  盧表叔任公債司長時,确曾如他那天所說,到期還本,從不失信。這是因為他在公債司長任期,政府所發公債不算太多。后來蔣介石上台,据估計,蔣十年內所發公債,十倍于北洋軍閥歷屆政府所發者。公債于是成為投机者的工具。
  另有一事,也給我難忘的印象。那是新年團拜,在浙江會館。盧表叔對一長者執禮甚恭,自稱晚輩。盧表叔并介紹我和桂芳表弟与長者見面,謂須叩頭,我才知道長者即為沈鈞儒。
  桂芳表弟又告訴我,商務印書館北京分館孫經理近來很巴結盧表叔,希望承印政府所發大量公債票。孫說,北京分館擁有京華印書局,設備和技術保證所印公債票合乎規格。
  當時我漫然听之,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這件事和我后來進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大有關系。
  我于同年七月回家。
  在回家前,我和若干同學及凱叔游了一次頤和園。我和凱叔受了桂芳表弟的慫恿,他說,頤和園此次開放數日,机會難得。他已游過。我們各包一架人力車,講定來回共付大洋兩元。這是一般的成規。在游覽時,我想起人家常說頤和園布局有如西湖,我看不大像,而且有許多地方,還不能進去。但我當時所喜歡的,還是長廊及其彩繪。佛香閣石級太陡了,上去太費力。
  最后,關于胡哲謀,我還想說几句。他的大計划終于沒有實現。大約是五卅運動前后,他來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擔任《英文周報》的主編。這時,他已銳气消盡,更加沉默寡言。而且,因為他的夫人不生育,他的長輩又強其他置了妾。社會大環境,家庭小環境,對于善良者的壓力,其大有如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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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自書香門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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