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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划子清早從縣城開出,因為是逆水,走不快。天色倒晴朗了,南風不大。錢良材盤腿坐在那窄而低的烏篷艙中,看著船頭上那個使槳的船夫很用勁似的一起一落扳動那支大槳,時時替他捏一把汗。那尖尖的船頭,剛夠容受船夫的屁股,從艙中望去,三面包圍那船夫的,全是水,每當他用力扳槳,兩腿往前伸,上半個身子往后仰的時候,當真像要仰天翻落水里似的。
  尖尖的船頭刺開那綠油油的河水,跟著那支大槳的勻整的動作,水在尖尖的船唇撥剌撥剌地呼嘯,激起了浪花,又翻出了白沫。好像船尾那支櫓不過虛應故事而已,船頭那支大槳才是主力。
  斜射來的太陽光,將半邊河照成了万點金光,將那船夫照成了陰陽臉。兩岸的桑地好像低陷了下去,遠遠望著,竟跟河面一般高了。水車的聲音,時時從桑地后面傳來。“才一兩天工夫,水就漲了這許多!”良材默默地想著,心里又焦灼起來。他看手上的表,八點還差些,船已經走了兩小時了,他這才覺得腿有點酸,而且因為老是用心望著,眼睛也有點酸。
  前面一座大石橋,矮矮地伏在水面。從縣城到這橋,据說是十五里。良材這時方始覺得這條小船走的太慢了。雇船的時候,他曾經允許兩個船家一人一元的酒錢,如果在中午以前赶到了錢家村。可是,照目前的速率看來,能夠和九點多鐘從縣城開出的輪船同時到達,就算很好了。良材焦灼地想著,回頭去看梢上那個船夫,要看看他是否也同船頭那個一樣賣力。好像懂得良材的心思,梢上那搖櫓的船夫回看著良材,說道:“水太急啦,搖不上。”過一會儿又說:“這一段還算是好的呢!快到小曹庄那邊,那——嘿,轉過彎去,橫風變做頂頭風,水比這邊的還急些!”
  “哦!”听這么說,良材更加心焦了;現在他所擔心的,已經不是遲到早到,而是那邊的稻田究竟還有沒有辦法。這邊的水勢已經這么大,那邊不知道更要怎樣可怕!他著急地大聲說:“你們使勁搖,回頭我再多給你們酒錢。我的話,說出就算數!”
  這,連船頭的那一個也听得了。兩個船夫都笑了起來。船頭那個一面扳槳,一面答道:“誰不認識你是錢大少爺!你從不待虧人。我們誰還不相信么?”
  水聲呼嘯得更響,船有些晃。然而前面那座大石橋總還是相距有一箭之遙。良材低頭沉思,恍惚看見自己村子靠近河岸那一帶,已經是一片汪洋,看見農民們像搬家的螞蟻似的匆匆往來亂作一團,挑泥的,踏水車的,都在尺許深的水里掙扎;又恍惚看見自己家里的老蘇還是那樣慢吞吞,還在那里計算短工們的工錢以及那些追欠索逋的老賬;良材皺了眉頭,巴不得立刻飛到家里,看一看到底怎樣了,可是他又自慰道:大概不至于太糟,离家的時候,河邊的石步不是還剩三五級露在水面么?
  他松一口气,抬起頭來,船正進了那大石橋的環洞,眼前驟然陰暗;船頭那個船夫收住了槳,抬眼看著橋頂,似乎也在惊訝這橋竟已變得那么矮。船從橋洞出來了,良材也回頭去看,不禁“呀”了一聲,原來橋洞兩旁石上刻的那副七言對聯現在露出在水面的只有三個半字了!惘然半晌以后,良材頹然平躺在艙板上,壓住了一些忽起忽落的紛亂的思想,打算冷靜地考慮一下到家以后該怎樣著手挽救這危局。他的村子,吃秋潦的虧,本不是一件新鮮的事,和水斗爭,原也有慣用的老法子,但是,如果三四天前他剛离家到縣里去的時候,老法子也還有效的話,現在則已太遲。他怀著一個希望到縣里,誰知白糟蹋了時間,一無成就,他誤了事!現在,他無暇去痛恨王伯申的自私,只怪自己太迂闊,又太自負,臨行時向滿村的眼巴巴望著自己的農民夸下了大口,說是等自己回來就一定有辦法。這一個責任感,刺痛了他的心,又攪亂了他的思索。撥剌撥剌的水聲,聲聲打在他心上;他從這撥剌撥剌中間仿佛還听出了農民們喧嚷的聲音:“怎么良少爺還沒回來,怎么他不來了?他有辦法,可是他怎么又不見回來了?”他臉上熱辣辣地,覺得自己是個騙子,——即使人家原涼他,不把他看作居心哄騙,難道他還能叫人相信他不是一個十足糊涂只會夸口不會辦事的大少爺么?
  這樣想著的時候,他就覺得沒有面目再回村去,再像往日一般站在那些熟識的朴質的人們面前,坦然接受他們的尊敬和熱望的眼光。“不能!”他對自己說,“我不能這樣沒出息!誤事的是我,總還得由我來收拾。”于是努力克制著焦灼与煩扰,再開始冷靜的思索。
  一會儿以后,他又朦朧地閉上了眼皮。
  太陽光慢慢移轉成為直射。熱烘烘的風,從船頭灌進了烏篷,將那似睡非睡的良材撩撥的更加膩答答地。船頭和船尾的兩個船夫時時交換著几聲呼喝,像是歌謠,又像是行舟的術語,似乎要借此驅走了疲倦。船頭那個扳槳的,動作漸見弛緩,好像他那一身的力气也在跟著汗水慢慢流走。這時候,船在頗為開闊的河面,前去不遠,有一個彎曲,而斜斜地抱在這河曲上的一族人家就是那小曹庄,离良材的錢家村不過十多里。
  “几點鐘了,少爺?”船梢那個忽然問,將大腿夾住了那支櫓,伸手在臉上抹去一把汗水。
  良材睜一下眼皮,然后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似的微微一笑,看著表說:“快到十一點了呢!這里是什么地方?”“快了,快了,”船頭那個回答,“到小曹庄,我們吃中飯,……”
  但是他來不及說完,一聲尖厲的汽笛忽然刺破了水上的悠然自得的空气。船尾那一個大聲嚷著,手慌腳亂地使勁搖了几下,小船便在河面橫了過來。“忙什么!”船頭那個大聲斥罵,“少見你這樣的冒失鬼!”他費力地把那支大槳調轉來,又用力推。小船便斜斜地向岸邊攏了過去。這時又听得啵啵的兩下汽笛叫。一條黑色的輪船威嚴地占著河中心的航線軋隆軋隆地赶上來了。但是小船還沒攏岸,兩個船夫叫著嚷著,扳的搖的,滿臉緊張,流著汗水。一轉眼間,輪船已在左近,三角的船頭沖著一河的碧波,激起了洶涌的浪花,近船尾處,卻卷起了兩股雪練,豁剌剌地直向兩岸沖擊,像兩條活龍。幸而小船已經及時攏岸,船梢那個攀住了岸邊一棵桑樹的粗枝,卻不防那股浪正在這當儿從后卷將上來,小船的尾梢驟然一翹,險些儿將那船夫摔下水里。良材在艙里也坐不穩,他只見船頭那個船夫蹲在那里雙手把住了船舷,跟著船頭一起一落,水花濺濕他一身,他也顧不及了。近水邊的一些小桑樹也都在晃動。
  几分鐘以后,小船的顛簸漸漸平歇下去,那條黑色輪船已經走的老遠,明淨的天空卻還搖曳著几縷煤煙。
  “咄,好家伙,多么威風!”船夫望著遠處的輪船吐一口唾沫,又將小船搖到河中間去。被攪怒了而又平靜下來的綠油油的河水,又在小船的兩旁愉快地呼嘯,吐著白沫,輕盈地跳著。但是良材的心里不能平靜。他親眼看見了王伯申的輪船在這漲水的河里怎樣威脅著人們的財產和生命了!他可以想像到,在河的彎曲的那一端,這黑色的野獸更將怎樣作惡。
  但是怎么辦呢?朱行健這老頭子在縣里發動的“公呈”究竟能不能生效?——良材搖著頭,獨自苦笑起來了。他不敢相信一紙“公呈”就能將這每天能替王伯申賺進一大筆錢的東西擋駕了,他甚至不大相信這所謂“公呈”能成事實。誰肯為了公共的事去得罪一個王伯申?而且,那几家“殷實紳商”誰又不在輪船公司里多少有點股本?恐怕除了趙守義一伙的几個,就沒有誰肯在老頭子提議的“公呈”上署名,然而朱行健乃至他錢良材也還不愿自己獻給趙守義供他利用!因為見到了這种种,所以良材對于這所謂“公呈”本來就不上勁,不過朱老頭子既有此意,無妨讓他一試罷了。
  然而現在他親眼看見水勢這樣險惡,倘要坐候縣里那些“老爺們”你推我讓,字斟句酌,一板三眼,產生出那張“公呈”來,大事早已全非了!
  他應當立刻決定一個救急的辦法。他家在這一帶鄉村的地位,在這一帶鄉村的利害關系,都要他當仁不讓立刻有個辦法!
  良材愈想愈興奮,仿佛已經不在船里,而在自己家那大院子里,前后左右不是那些做了几代鄉鄰的富農和自耕農便是他家的佃戶,眾口嘈雜,都在訴說各人所受的損害和威脅,百多條眼光并成一線,都望著良材的臉,等候他說話……
  良材這樣瞑想著,直到他幻覺中的景象忽然加倍生動,凝結成為真實的喧囂和紛扰。他一怔,定睛側耳細听,對面風送來了浪濤似的一起一伏吶喊叫嚷的人聲,可是船頭那個打槳的擋住了眼光,還不能看清前去不遠的岸上那一簇一簇的黑影到底是不是人。
  他轉臉急問梢上那船夫道:“前面,怎么一回事?”船夫卻有口無心地答道:“還不是那件事么:打小火輪。”
  “哦!可是,——”良材心里想說這是“犯法”的行為,但不知怎的,話到嘴邊又改了樣子:“這中什么用?輪船在河里走,他們人在岸邊起哄,有什么用!”
  “對啦!”船頭那個也接口說,“輪船走它的,只難為了船上的客人!泥塊石子又不生眼睛,碰到人身上,多少吃點虧。”
  良材不再作聲,將身子挪前,靠著那烏篷的邊沿,定睛瞧著。小船不慌不忙照老樣子朝前行進。岸上的人聲愈近愈分明,一簇一簇的人,男女老小都有,中間還有一兩個穿了整洁的短衣的,像是城里人。几條狗很緊張地從這一人堆鑽到那一人堆,還不時朝著河這邊吠几聲。
  田埂頭新填高的泥土堆上,架著水車,像是些小小的触角,但此時水車是閒著,小曹庄的人們顯然尚被剛才那一場短促然而緊張的斗爭所興奮。
  小船在一株柳樹下停泊了,兩個船夫蹲在船梢上取出冷飯和咸菜,吃他們所謂午餐了。良材也上岸去舒散筋骨,帶便想打听自家村里的情形。他向最近一個人堆走去。這有四五個人,還在亂烘烘地談論剛才“太便宜了那小火輪”。人圈子里有一個相貌也還斯文的小伙子,穿一身白洋紗短衫褲,左襟的小口袋里拖著一根表練,一對十分靈活的眼睛一邊骨溜溜轉著,一邊在對那些鄉下佬大模大樣說話。良材站在人圈子外五六尺遠的地方,听得這年青的面生的“城里人”說道:“明天小火輪還是要來,你們打算怎樣對付它?還是今天這一套么?你們的泥塊石子也傷不了它,啵啵啵的,它照樣大搖大擺走了,你們拿它來一點沒有辦法!那你們不是白忙?還挨了船上人一頓笑罵……”
  女人的尖銳的聲音忽然打斷了這位先生的說話:“阿毛的爸爸,快去踏車票!”
  “嘿!”一個滿臉油汗,眼睛像沒有睡足的中年農民不耐煩地應了一聲,卻又推著身旁一個同伴說:“根寶,踏車去罷!他媽的小火輪,它這一趟走過,老子得花半天一夜,可還不定踏得出去啦!”他轉身正想走,可是人群中又有一人說話,又將他的腳步拖住了,那說話的,是個麻臉的大個子,嶄新的藍洋布短衫,敞開了襟,他憤憤地叫道:“你們瞧我的,我——這烏龜的小火輪花了我十來個短工了!”
  “誰叫你討了那么俏皮一個老婆!”人群中忽然有人這樣沒頭沒腦打趣他。
  眾人都哄然笑了。原來這麻臉漢子是這小曹庄的一個小小“暴發戶”,有三十多畝田地,不久以前又討了個年紀青青的老婆,卻是城里什么大戶人家的丫頭,教了他許多城里規矩,他也就擺起架子來,自己不大肯下田做活,專心打算出最便宜的价錢雇用村里一些窮得沒有辦法的人們做短工;誰知今番忽然發大水,短工俏了,鄰近几個村子都有需要,連累他只好出了重价。
  “程慶喜,你這十多個短工的錢,恐怕到頭來也是白花的!”那個“城里人”轉身對那麻漢子說。“為什么呢?水不肯退,明天小火輪還是要來,一下子沖坍了那道堰,不是什么都完了么?”
  人圈子里的空气又緊張起來了,七嘴八舌都在咒罵那小火輪。程慶喜憤憤說道:“他媽的,一定要對付它!找曹大爺去,請他出個主意罷!”
  “你這個人真是糊涂!”小伙子的眼睛骨溜溜地轉著,手指捻弄左襟上那根亮晃晃的表練,“曹大爺不是替你們出過了主意么?干么還要去找他?”
  程慶喜呆著臉不作聲,其他的人們卻悄悄咬耳朵說著話。喚去赶快踏車的女人的呼聲又在那邊來了,這次卻不止一個。程慶喜忽然嚷道:“燒了他媽的小火輪!曹大爺的主意……可是,他媽的它在水里。”
  “剛才我看見村外東首兩三里路的地方,有一架小小的石橋。只要五六個人把守在這橋上,一陣子亂石頭,哪怕它媽的逃的快,也就夠它受了。……”
  听的人們臉上都嚴肅起來,卻又彼此互相看著,好像在問:“怎么,主意不錯罷?”
  “哈,要是,再扔几個火把下去,嘿,几個火把下去,嘿,几個火把,包你他媽的下次就不敢來了……”
  話沒說完,听眾里有誰忽然“呀”了一聲,好像發見了意外的東西。等到別人也注意到的時候,良材已經站在他們面前了。良材听夠多時,這會儿再也忍不住;不他認識這几個農民,但是他們都認識他是鄰村錢家庄的良少爺,赫赫有名的三老爺的公子,脾气雖然古怪,性情卻很溫和的一個年青的地主。
  良材皺著眉頭,嘴角上卻浮著溫和的微笑,兩手負在背后,對那個城里人打扮的小伙子說道:“老兄,你不該慫恿他們亂來一陣子,鬧出事來,誰擔這肩子呢?”
  那人正在興頭上,猛不防迎面來了這一瓢冷水,如何能受。他藐然看了良材一眼,剛叫出一聲“哈”,卻又縮住了嘴。一雙骨溜溜的眼睛在良材身上打量著,他臉上那股傲慢的神气也漸漸收起來了;良材雖然也是穿了短衣,可是上等的杭紡,他自然識得,但尤其使他吃惊的,良材臉上雖是那樣溫和,然而那兩道濃眉,那一對顧盼時閃閃有光的眼睛,那直鼻子,那一張方口,那稍稍見得狹長的臉盤儿,再加上他那雍容華貴,不怒而威的風度,都顯出他不是一個等閒的人物。
  “哎,哈,那么,老兄,照你說,該怎么辦呢?輪船公司要賺錢,可是老百姓也得吃飯呢,是不是?”
  良材笑了笑。可是這笑卻使得那小伙子不由的打了個寒噤,他摸不清良材是什么路數,也不明白他是從哪里跑出來的;但他的机警告訴他:這人是惹不得的。他赶快轉過口風又說道:“我不過路見不平,說几句气話罷哩!”
  “哦,原來老兄不是這里的人,”良材溫和地說,“是不是城里來的?請教尊姓大名。”
  “賤姓徐,”似乎遲疑了一下,“名叫士秀,”卻又勉強笑了笑,“來這里有點小事。”
  這當儿,那几個農民都已經走開了,遠遠地卻有一個禿頂的胖子,上身是夏布短衫,下身是茛綢褲子的,搖搖擺擺走來。徐士秀眼快,先已看見,便像遇到了救星一般高興地叫道:“哈,曹志翁來了!老兄總也認識曹志翁。”
  良材點頭。他認識這在小曹庄上算得是個唯一的地主曹志誠。而且他也正想找他談話。剛才農民們和這徐士秀的議論中間不是也透露出這位曹大爺曾經出過主意么?良材想弄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曹志誠還沒走到跟前,就气喘喘地叫道:“呵呵,良材兄,哪一陣好風,呵,光臨賤地來了。”說著又連連拱手。
  良材微微笑著,點頭招呼,還沒開口,那胖子早已赶到跟前,不顧气喘,便看著徐士秀說道:“來,來,也是緣分,見見這位錢良材兄,”又翹起一個大拇指,“錢家村的錢大少爺,他的尊大人就是三老爺,鼎鼎大名,鼎鼎大名!”“哈,良翁,良翁,”徐士秀連忙拱手,“真是,久仰久仰。”
  良材謙遜地笑了笑,也拱了拱手,那曹志誠早已眉毛鼻子皺在一處,拉住了良材,气吁吁地訴說道:“這几天的輪船,真攪的我們村子里苦透了,良材兄,你那邊恐怕也好不了多少……嗯,這里地勢高些,還算是好的,謝天謝地,還留給我們這么一塊干干燥燥的豆腐干;可是,啊喲喲,回頭你就看見,西北邊,靠近你們村子那一帶,真是,真正攪的不成個樣子了……王伯申也有儿有女,怎么他就不肯積點儿陰德?
  良材兄,怎么辦呢?”
  “真是!”徐士秀接口說,小心翼翼地看了良材一眼,“天災倒也罷了,無奈這又是人禍哪!真沒有辦法。”
  良材的眉頭一聳,嘴巴閉得緊緊的,凝神看著那胖子的好像有點土气然而骨子里奸詐的圓臉,看他還有什么說出來。
  “可是,”曹志誠鼻凹的皺紋忽然一松,堆出個叫人瞧著肉麻的笑容來,“現在好了!良材兄,你來了!我們天天盼望你回來。”他躡起腳尖,禿頂的肥頭仰得高高的,勉強將嘴巴湊到良材耳邊,很机密地低聲問道:“已經講妥了罷?嗨嗨,我听說你到縣里去和那——那王伯申理論去,哎,我是天天一炷香,禱祝你馬到成功!哈哈,你一出場,自然,大事化為小事,王伯申敢不買你的賬,我曹字顛倒寫!哎,謝天謝地……”他忽然气喘起來,說不下去了,便格勒勒小聲笑了笑。
  徐士秀又羼言道:“今天,雨倒停止了,就是輪船還沒停班。”
  良材不防曹志誠先提起這話儿,他的臉色有點變了;無論他這一次的失敗曹志誠是已經知道了卻故意用那种反話來打趣他呢,抑或是曹志誠當真這樣盼望著,總之,提到這件事他就覺得刺耳。
  “哦!”良材仰臉干笑一聲,若無其事的冷冷地答道,“白跑一趟。王伯申這人,是講不通的。”
  “啊——呵!”曹志誠吃惊地叫了起來,臉上的肥肉簌簌地抖動,瞧光景,他這吃惊不是假裝。“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他气急吁吁地滿臉都漲紅了。“所以,良材兄,我說,我說王伯申有儿有女……”
  這一次,良材卻不耐煩地打斷了曹志誠的話,沉著地大聲說道:“万事要靠自己!咱們另想辦法。”頓了一頓,這才誠懇地又問道,“可是,曹志翁,你打算怎樣辦。你想定了主意沒有?”
  “我么?”曹志誠又一惊,但立刻奸詐地笑了笑,“我有什么主意?良材兄,我們听你的吩咐。”這當儿,他忽然又是眉毛鼻子皺作一團,也不顧說急了順不轉气,像從瓶子里倒水一般卜卜地說道:“我么,我早就想過,多早晚,我們村子里一人一股香,大家上縣里去,一步一拜,打伙儿跪在王伯申大門前,求他高抬貴手,千万發一次慈悲罷……”
  “哈哈哈,”徐士秀忍不住笑了。良材卻覺得滿身的皮膚都起了雞皮疙瘩。他看了曹志誠一眼,又微微一笑,心想這家伙還說鬼話干么;可是也懶得戳破他這西洋鏡,便冷冷地說道:“好罷,下次再談,我的船就在那邊柳樹下,……再見。”
  良材撇下了曹志誠他們兩個,快步走回船去。他的心,沉甸甸的,他的腳步很重。曹志誠那种奸滑的態度,固然使他气憤,但是曹志誠總是曹志誠,他犯不著放在心上;他的气憤是為了小曹庄那些純良而愚笨的農民,他們被人家損害了,卻又被人有玩弄著利用著。
  兩個船家早已站在各自的崗位上了。良材正待下船,忽然有人粗聲大气叫著嚷著,向船這邊跑來。良材認得他是恂如家那個女仆祝姑娘的丈夫祝大。
  “良少爺,二姑娘呢?”祝大粗鹵地問著,探頭望著小船的艙里,“沒有來?”
  良材皺一下眉頭,還沒開口,那祝大又嚷道:“我托人帶了口信去,叫她回來;哼哼,她就死在城里罷,不要她回來了!”
  “不是她剛到城里不過三四天么?”
  “良少爺,你听;阿虎病了她這才回來,阿虎病好些,張府上又要她去了,誰知道她剛去了一天,阿虎又病了。我沒工夫照顧那小鬼,她要是不要這小鬼了,讓他死掉完事,就不用來。”
  良材的眉頭又皺了,覺得祝大這人蠻得可笑,但也窘的可怜。他一面舉步跨上船舷,一面說:“你在這里鬧,一點用處也沒有的;二姑娘又不在船里呵!”
  祝大急了,想要拉住良材,卻又不敢;他急得跳腳道:
  “良少爺,你听我說……”
  “你說!”良材回頭來看著祝大,怜憫之心超過了不耐煩。
  “良少爺,你這船不是當天要赶回縣里去么,”祝大漲紅了臉,害羞似的說出他那最大的期望和最后的一計來,“求求你,讓我趁這便船到縣里去,把二姑娘接了來。”
  “哦!”良材倒被他弄的委決不下,只好問道:“那么,你到縣里又有工夫了?”
  “那是沒法……”
  “你的田呢?”
  “田早就淹了一半,剩下的一半……”
  “你該上緊把水車出去呀!”
  “不,曹大爺說,輪船怕打,明天就不敢來。打走了輪船,水自會退的。”
  “哦!那你還忙些什么,還說沒有工夫照管你那生病的孩子?”良材又覺得祝大這人實在又笨又蠻,很有几分气了。
  “我給曹大爺做短工,給他車水。”
  這一來,良材完全明白了。村子里短工缺乏,曹志誠卻還有方法叫人家丟開自家的事給他做工。而這頭腦簡單的粗人竟死心塌地相信了這個奸詐的胖子,妄想輪船會被打走,水自己會退。
  “祝大,我勸你別這么死心眼!”良材又可怜他起來。“自己田里車水,才是正經!”
  “哎,良少爺,你沒有看見我那几畝田!”祝大垂著頭,頹喪地說,“那是靠近河邊的,輪船不停,沒法車水,安一架水車的地方也沒有;田埂今天筑好,今天就沖塌……”
  良材再沒有耐心听他的訴說,低頭就進艙里去了。他听得祝大的聲音又在求他允許給趁這便船。良材皺了眉頭,不再理他,吩咐船工開船。
  好久好久,良材心頭是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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