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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剛剛下了地平線。軟風一陣一陣地吹上人面,怪痒痒的。蘇州河的濁水幻成了金綠色,輕輕地,悄悄地,向西流去。黃浦的夕潮不知怎的已經漲上了,現在沿這蘇州河兩岸的各色船只都浮得高高地,艙面比碼頭還高了約莫半尺。風吹來外灘公園里的音樂,卻只有那炒豆似的銅鼓聲最分明,也最叫人興奮。暮靄挾著薄霧籠罩了外白渡橋的高聳的鋼架,電車駛過時,這鋼架下橫空架挂的電車線時時爆發出几朵碧綠的火花。從橋上向東望,可以看見浦東的洋棧像巨大的怪獸,蹲在暝色中,閃著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燈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裝在一所洋房頂上而且异常龐大的霓虹電管廣告,射出火一樣的赤光和青燐似的綠焰:Light,Heat,Power!
  這時候——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輛一九三○年式的雪鐵籠汽車像閃電一般駛過了外白渡橋,向西轉彎,一直沿北蘇州路去了。
  過了北河南路口的上海總商會以西的一段,俗名喚作“鐵馬路”,是行駛內河的小火輪的匯集處。那三輛汽車到這里就減低了速率。第一輛車的汽車夫輕聲地對坐在他旁邊的穿一身黑拷綢衣褲的彪形大漢說:
  “老關!是戴生昌罷?”
  “可不是!怎么你倒忘了?您准是給那只爛污貨迷昏了啦!”
  老關也是輕聲說,露出一口好像連鐵梗都咬得斷似的大牙齒。他是保鏢的。此時汽車戛然而止,老關忙即跳下車去,摸摸腰間的勃郎宁,又向四下里瞥了一眼,就過去開了車門,威風凜凜地站在旁邊。車廂里先探出一個頭來,紫醬色的一張方臉,濃眉毛,圓眼睛,臉上有許多小包。看見迎面那所小洋房的大門上正有“戴生昌輪船局”六個大字,這人也就跳下車來,一直走進去。老關緊跟在后面。
  “云飛輪船快到了么?”
  紫醬臉的人傲然問,聲音宏亮而清晰。他大概有四十歲了,身材魁梧,舉止威嚴,一望而知是頤指气使慣了的“大亨”。他的話還沒完,坐在那里的輪船局辦事員霍地一齊站了起來,內中有一個瘦長子堆起滿臉的笑容搶上一步,恭恭敬敬回答:
  “快了,快了!三老爺,請坐一會儿罷。——倒茶來。”
  瘦長子一面說,一面就拉過一把椅子來放在三老爺的背后。三老爺臉上的肌肉一動,似乎是微笑,對那個瘦長子瞥了一眼,就望著門外。這時三老爺的車子已經開過去了,第二輛汽車補了缺,從車廂里下來一男一女,也進來了。男的是五短身材,微胖,滿面和气的一張白臉。女的卻高得多,也是方臉,和三老爺有几分相像,但頗白嫩光澤。兩個都是四十開外的年紀了,但女的因為裝飾入時,看來至多不過三十左右。男的先開口:
  “蓀甫,就在這里等候么?”
  紫醬色臉的蓀甫還沒回答,輪船局的那個瘦長子早又陪笑說:
  “不錯,不錯,姑老爺。已經听得拉過回聲。我派了人在那里看著,專等船靠了碼頭,就進來報告。頂多再等五分鐘,五分鐘!”
  “呀,福生,你還在這里么?好!做生意要有長性。老太爺向來就說你肯學好。你有几年不見老太爺罷?”
  “上月回鄉去,還到老太爺那里請安。——姑太太請坐罷。”
  叫做福生的那個瘦長男子听得姑太太稱贊他,快活得什么似的,一面急口回答,一面轉身又拖了兩把椅子來放在姑老爺和姑太太的背后,又是獻茶,又是敬煙。他是蓀甫三老爺家里一個老仆的儿子,從小就伶俐,所以蓀甫的父親——吳老太爺特囑蓀甫安插他到這戴生昌輪船局。但是蓀甫他們三位且不先坐下,眼睛都看著門外。門口馬路上也有一個彪形大漢站著,背向著門,不住地左顧右盼;這是姑老爺杜竹齋隨身帶的保鏢。
  杜姑太太輕聲松一口气,先坐了,拿一塊印花小絲巾,在嘴唇上抹了几下,回頭對蓀甫說:
  “三弟,去年我和竹齋回鄉去掃墓,也坐這云飛船。是一條快船。單趟直放,不過半天多,就到了;就是顛得厲害。骨頭痛。這次爸爸一定很辛苦的。他那半肢瘋,半個身子簡直不能動。竹齋,去年我們看見爸爸坐久了就說頭暈——”
  姑太太說到這里一頓,輕輕吁了一口气,眼圈儿也像有點紅了。她正想接下去說,猛的一聲汽笛從外面飛來。接著一個人跑進來喊道:
  “云飛靠了碼頭了!”
  姑太太也立刻站了起來,手扶著杜竹齋的肩膀。那時福生已經飛步搶出去,一面走,一面扭轉脖子,朝后面說:
  “三老爺,姑老爺,姑太太;不忙,等我先去招呼好了,再出來!”
  輪船局里其他的辦事人也開始忙亂;一片聲喚腳夫。就有一架預先准備好的大藤椅由兩個精壯的腳夫抬了出去。蓀甫眼睛望著外邊,嘴里說:
  “二姊,回頭你和老太爺同坐一八八九號,讓四妹和我同車,竹齋帶阿萱。”
  姑太太點頭,眼睛也望著外邊,嘴唇翕翕地動:在那里念佛!竹齋含著雪茄,微微地笑著,看了蓀甫一眼,似乎說“我們走罷”。恰好福生也進來了,十分為難似的皺著眉頭:
  “真不巧。有一只蘇州班的拖船停在里擋——”
  “不要緊。我們到碼頭上去看罷!”
  蓀甫截斷了福生的話,就走出去了。保鏢的老關赶快也跟上去。后面是杜竹齋和他的夫人,還有福生。本來站在門口的杜竹齋的保鏢就作了最后的“殿軍”。
  云飛輪船果然泊在一條大拖船——所謂“公司船”的外邊。那只大藤椅已經放在云飛船頭,兩個精壯的腳夫站在旁邊。碼頭上冷靜靜地,沒有什么閒雜人:輪船局里的兩三個職員正在那里高聲吆喝,轟走那些圍近來的黃包車夫和小販。蓀甫他們三位走上了那“公司船”的甲板時,吳老太爺已經由云飛的茶房扶出來坐上藤椅子了。福生赶快跳過去,做手勢,命令那兩個腳夫抬起吳老太爺,慢慢地走到“公司船”上。于是儿子,女儿,女婿,都上前相見。雖然路上辛苦,老太爺的臉色并不難看,兩圈紅暈停在他的額角。可是他不作聲,看看儿子,女儿,女婿,只點了一下頭,便把眼睛閉上了。
  這時候,和老太爺同來的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爺阿萱也擠上那“公司船”。
  “爸爸在路上好么?”
  杜姑太太——吳二小姐,拉住了四小姐,輕聲問。
  “沒有什么。只是老說頭眩。”
  “赶快上汽車罷!福生,你去招呼一八八九號的新車子先開來。”
  蓀甫不耐煩似的說。讓兩位小姐圍在老太爺旁邊,蓀甫和竹齋,阿萱就先走到碼頭上。一八八九號的車子開到了,藤椅子也上了岸,吳老太爺也被扶進汽車里坐定了,二小姐——杜姑太太跟著便坐在老太爺旁邊。本來還是閉著眼睛的吳老太爺被二小姐身上的香气一刺激,便睜開眼來看一下,顫著聲音慢慢地說:
  “芙芳,是你么?要蕙芳來!蕙芳!還有阿萱!”
  蓀甫在后面的車子里听得了,略皺一下眉頭,但也不說什么。老太爺的脾气古怪而且執拗,蓀甫和竹齋都知道。于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爺阿萱都進了老太爺的車子。二小姐芙芳舍不得离開父親,便也擠在那里。兩位小姐把老太爺夾在中間。馬達聲音響了,一八八九號汽車開路,已經動了,忽然吳老太爺又銳聲叫了起來:
  “《太上感應篇》!”
  這是裂帛似的一聲怪叫。在這一聲叫喊中,吳老太爺的殘余生命力似乎又复旺熾了;他的老眼閃閃地放光,額角上的淡紅色轉為深朱,雖然他的嘴唇簌簌地抖著。
  一八八九號的汽車夫立刻把車煞住,惊惶地回過臉來。蓀甫和竹齋的車子也跟著停止。大家都怔住了。四小姐卻明白老太爺要的是什么。她看見福生站在近旁,就喚他道:“福生,赶快到云飛的大餐間里拿那部《太上感應篇》來!
  是黃綾子的書套!”
  吳老太爺自從騎馬跌傷了腿,終至成為半肢瘋以來,就虔奉《太上感應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贈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是他坐臥不离的。
  一會儿,福生捧著黃綾子書套的《感應篇》來了。吳老太爺接過來恭恭敬敬擺在膝頭,就閉了眼睛,干癟的嘴唇上浮出一絲放心了的微笑。
  “開車!”
  二小姐輕聲喝,松了一口气,一仰臉把后頸靠在彈簧背墊上,也忍不住微笑。這時候,汽車愈走愈快,沿著北蘇州路向東走,到了外白渡橋轉彎朝南,那三輛車便像一陣狂風,每分鐘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新紀錄。
  坐在這樣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驅馳于三百万人口的東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卻捧了《太上感應篇》,心里專念著文昌帝君的“万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的誥誡,這矛盾是很顯然的了。而尤其使這矛盾尖銳化的,是吳老太爺的真正虔奉《太上感應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騙錢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吳老太爺卻還是頂括括的“維新党”。祖若父兩代侍郎,皇家的恩澤不可謂不厚,然而吳老太爺那時卻是滿腔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時候的父与子的沖突,少年的吳老太爺也是一個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習武騎馬跌傷了腿,又不幸而漸漸成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著又賦悼亡,那么現在吳老太爺也許不至于整天捧著《太上感應篇》罷?然而自從傷腿以后,吳老太爺的英年浩气就好像是整個儿跌丟了;二十五年來,他就不曾跨出他的書齋半步!二十五年來,除了《太上感應篇》,他就不曾看過任何書報!二十五年來,他不曾經驗過書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子的沖突”又在他自己和蓀甫中間不可挽救地發生。而且如果說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執拗,那么,吳老太爺正亦不弱于乃翁;書齋便是他的堡寨,《太上感應篇》便是他的護身法寶,他堅決的拒絕了和儿子妥協,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雖然此時他已經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車里,然而并不是他對儿子妥協。他早就說過,与其目擊儿子那樣的“离經叛道”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絕對不愿意到上海。蓀甫向來也不堅持要老太爺來,此番因為土匪實在太囂張,而且鄰省的共產党紅軍也有燎原之勢,讓老太爺高臥家園,委實是不妥當。這也是儿子的孝心。吳老太爺根本就不相信什么土匪,什么紅軍,能夠傷害他這虔奉文昌帝君的積善老子!但是坐臥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動的他,有什么辦法?他只好讓他們從他的“堡寨”里抬出來,上了云飛輪船,終于又上了這“子不語”的怪物——汽車。正像二十五年前是這該詛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維新党”,使他不得不對老侍郎的“父”屈服,現在仍是這該詛咒的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積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對新式企業家的“子”妥協了!他就是那么樣始終演著悲劇!
  但畢竟尚有《太上感應篇》這護身法寶在他手上,而況四小姐蕙芳,七少爺阿萱一對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雖入“魔窟”,亦未必竟墮“德行”,所以吳老太爺閉目養了一會神以后,漸漸泰然怡然睜開眼睛來了。
  汽車發瘋似的向前飛跑。吳老太爺向前看。天哪!几百個亮著燈光的窗洞像几百只怪眼睛,高聳碧霄的摩天建筑,排山倒海般地扑到吳老太爺眼前,忽地又沒有了;光禿禿的平地拔立的路燈杆,無窮無盡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吳老太爺臉前打來,忽地又沒有了;長蛇陣似的一串黑怪物,頭上都有一對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強光,啵——啵——地吼著,閃電似的沖將過來,准對著吳老太爺坐的小箱子沖將過來!近了!近了!吳老太爺閉了眼睛,全身都抖了。他覺得他的頭顱仿佛是在頸脖子上旋轉;他眼前是紅的,黃的,綠的,黑的,發光的,立方体的,圓錐形的,——混雜的一團,在那里跳,在那里轉;他耳朵里灌滿了轟,轟,轟!軋,軋,軋!
  啵,啵,啵!猛烈嘈雜的聲浪會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吳老太爺悠然轉過一口气來,有說話的聲音在他耳邊動蕩:
  “四妹,上海也不太平呀!上月是公共汽車罷工,這月是電車了!上月底共產党在北京路鬧事,捉了几百,當場打死了一個。共產党有槍呢!听三弟說,各工厂的工人也都不穩。隨時可以鬧事。時時想暴動。三弟的厂里,三弟公館的圍牆上,都寫滿了共產党的標語……”
  “難道巡捕不捉么?”
  “怎么不捉!可是捉不完。啊喲!真不知道哪里來的這許多不要性命的人!——可是,四妹,你這一身衣服實在看了叫人笑。這還是十年前的裝束!明天赶快換一身罷!”
  是二小姐芙芳和四小姐蕙芳的對話。吳老太爺猛睜開了眼睛,只見左右前后都是像他自己所坐的那种小箱子——汽車。都是靜靜地一動也不動。橫在前面不遠,卻像開了一道河似的,從南到北,又從北到南,匆忙地雜亂地交流著各色各樣的車子;而夾在車子中間,又有各色各樣的男人女人,都像有鬼赶在屁股后似的跌跌撞撞地快跑。不知從什么高處射來的一道紅光,又正落在吳老太爺身上。
  這里正是南京路同河南路的交叉點,所謂“拋球場”。東西行的車輛此時正在那里靜候指揮交通的紅綠燈的命令。
  “二姊,我還沒見過三嫂子呢。我這一身鄉气,會惹她笑痛了肚子罷。”
  蕙芳輕聲說,偷眼看一下父親,又看看左右前后安坐在汽車里的時髦女人。芙芳笑了一聲,拿出手帕來抹一下嘴唇。
  一股濃香直扑進吳老太爺的鼻子,痒痒地似乎怪難受。
  “真怪呢!四妹。我去年到鄉下去過,也沒看見像你這一身老式的衣裙。”
  “可不是。鄉下女人的裝束也是時髦得很呢,但是父親不許我——”
  像一枝尖針刺入吳老太爺迷惘的神經,他心跳了。他的眼光本能地瞥到二小姐芙芳的身上。他第一次意識地看清楚了二小姐的裝束;雖則尚在五月,卻因今天驟然悶熱,二小姐已經完全是夏裝;淡藍色的薄紗緊裹著她的壯健的身体,一對丰滿的乳房很顯明地突出來,袖口縮在臂彎以上,露出雪白的半只臂膊。一种說不出的厭惡,突然塞滿了吳老太爺的心胸,他赶快轉過臉去,不提防扑進他視野的,又是一位半裸体似的只穿著亮紗坎肩,連肌膚都看得分明的時裝少婦,高坐在一輛黃包車上,翹起了赤裸裸的一只白腿,簡直好像沒有穿褲子。“万惡淫為首”!這句話像鼓槌一般打得吳老太爺全身發抖。然而還不止此。吳老太爺眼珠一轉,又瞥見了他的寶貝阿萱卻正張大了嘴巴,出神地貪看那位半裸体的妖艷少婦呢!老太爺的心卜地一下狂跳,就像爆裂了似的再也不動,喉間是火辣辣地,好像塞進了一大把的辣椒。
  此時指揮交通的燈光換了綠色,吳老太爺的車子便又向前進。沖開了各色各樣車輛的海,沖開了紅紅綠綠的耀著肉光的男人女人的海,向前進!机械的騷音,汽車的臭屁,和女人身上的香气,霓虹電管的赤光——一切夢魘似的都市的精怪,毫無怜憫地壓到吳老太爺朽弱的心靈上,直到他只有目眩,只有耳鳴,只有頭暈!直到他的刺激過度的神經像要爆裂似的發痛,直到他的狂跳不歇的心髒不能再跳動!
  呼盧呼盧的聲音從吳老太爺的喉間發出來,但是都市的騷音太大了,二小姐,四小姐和阿萱都沒有听到。老太爺的臉色也變了,但是在不斷的紅綠燈光的映射中,誰也不能辨別誰的臉色有什么异樣。
  汽車是旋風般向前進。已經穿過了西藏路,在平坦的靜安寺路上開足了速率。路旁隱在綠蔭中射出一點燈光的小洋房連排似的扑過來,一眨眼就過去了。五月夜的涼風吹在車窗上,獵獵地響。四小姐蕙芳像是擺脫了什么重壓似的松一口气,對阿萱說:
  “七弟,這可長住在上海了。究竟上海有什么好玩,我只覺得亂烘烘地叫人頭痛。”
  “住慣了就好了。近來是鄉下土匪太多,大家都搬到上海來。四妹,你看這一路的新房子,都是這兩年內新蓋起來的。
  隨你蓋多少新房子,總有那么多的人來住。”
  二小姐接著說,打開她的紅色皮包,取出一個粉扑,對著皮包上裝就的小鏡子便開始化起妝來。
  “其實鄉下也還太平。謠言還沒有上海那么多。七弟,是么?”
  “太平?不見得罷!兩星期前開來了一連兵,剛到關帝廟里駐扎好了,就向商會里要五十個年青的女人——補洗衣服;商會說沒有,那些八太爺就自己出來動手拉。我們隔壁開水果店的陳家嫂不是被他們拉了去么?我們家的陸媽也是好几天不敢出大門……”
  “真作孽!我們在上海一點不知道。我們只听說共產党要擄女人去共。”
  “我在鎮上就不曾見過半個共軍。就是那一連兵,叫人頭痛!”
  “嚇,七弟,你真糊涂!等到你也看見,那還了得!竹齋說,現在的共產党真厲害,九流三教里,到處全有。防不胜防。直到像雷一樣打到你眼前,你才覺到。”
  這么說著,二小姐就輕輕吁一聲。四小姐也覺毛骨悚然。只有不很懂事的阿萱依然張大了嘴胡胡地笑。他听得二小姐把共產党說成了神出鬼沒似的,便覺得非常有趣;“會像雷一樣的打到你眼前來么?莫不是有了妖術罷!”他在肚子里自問自答。這位七少爺今年雖已十九歲,雖然長的极漂亮,卻因為一向就做吳老太爺的“金童”,很有几分傻。
  此時車上的喇叭突然嗚嗚地叫了兩聲,車子向左轉,駛入一條靜蕩蕩的濃蔭夾道的橫馬路,燈光從樹葉的密層中洒下來,斑斑駁駁地落在二小姐她們身上。車子也走得慢了。二小姐赶快把化妝皮包收拾好,轉臉看著老太爺輕聲說:
  “爸爸,快到了。”
  “爸爸睡著了!”
  “七弟,你喊得那么響!二姊,爸爸閉了眼睛養神的時候,誰也不敢惊動他!”
  但是汽車上的喇叭又是嗚嗚地連叫三聲,最后一聲拖了個長尾巴。這是暗號。前面一所大洋房的兩扇烏油大鐵門霍地蕩開,汽車就輕輕地駛進門去。阿萱猛的從坐位上站起來,看見蓀甫和竹齋的汽車也銜接著進來,又看見鐵門兩旁站著四五個當差,其中有武裝的巡捕。接著,砰——的一聲,鐵門就關上了。此時汽車在花園里的柏油路上走,發出細微的絲絲的聲音。黑森森的樹木夾在柏油路兩旁,三三兩兩的電燈在樹蔭間閃爍。驀地車又轉彎,眼前一片雪亮,耀的人眼花,五開間三層樓的一座大洋房在前面了,從屋子里散射出來的無線電音樂在空中回翔,咕——的一聲,汽車停下。
  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在汽車旁邊叫:
  “太太!老太爺和老爺他們都來了!”
  從暈眩的突擊中方始清醒過來的吳老太爺吃惊似的睜開了眼睛。但是緊抓住了這位老太爺的覺醒意識的第一剎那卻不是別的,而是剛才停車在“拋球場”時七少爺阿萱貪婪地看著那位半裸体似的妖艷少婦的那种邪魔的眼光,以及四小姐蕙芳說的那一句“鄉下女人裝束也時髦得很呢,但是父親不許我——”的聲浪。
  剛一到上海這“魔窟”,吳老太爺的“金童玉女”就變了!
  無線電音樂停止了,一陣女人的笑聲從那五開間洋房里送出來,接著是高跟皮鞋錯落地閣閣地響,兩三個人形跳著過來,內中有一位粉紅色衣服,長身玉立的少婦,裊著細腰搶到吳老太爺的汽車邊,一手拉開了車門,嬌聲笑著說:
  “爸爸,辛苦了!二姊,這是四妹和七弟么?”
  同時就有一股异常濃郁使人窒息的甜香,扑頭壓住了吳老太爺。而在這香霧中,吳老太爺看見一團蓬蓬松松的頭發亂紛紛地披在白中帶青的圓臉上,一對發光的滴溜溜轉動的黑眼睛,下面是紅得可怕的兩片嘻開的嘴唇。驀地這披發頭扭了一扭,又響出銀鈴似的聲音:
  “蓀甫!你們先進去。我和二姊扶老太爺!四妹,你先下來!”
  吳老太爺集中全身最后的生命力搖一下頭。可是誰也沒有理他。四小姐擦著那披發頭下去了,二小姐挽住老太爺的左臂,阿萱也從旁幫一手,老太爺身不由主的便到了披發頭的旁邊了,就有一條滑膩的臂膊箍住了老太爺的腰部,又是一串艷笑,又是兜頭扑面的香气。吳老太爺的心只是發抖,《太上感應篇》緊緊地抱在怀里。有這樣的意思在他的快要炸裂的腦神經里通過:“這簡直是夜叉,是鬼!”
  超乎一切以上的憎恨和忿怒忽然給与吳老太爺以長久未有的力气。仗著二小姐和吳少奶奶的半扶半抱,他很輕松的上了五級的石階,走進那間燈火輝煌的大客廳了。滿客廳的人!迎面上前的是蓀甫和竹齋。忽然又飛跑來兩個青年女郎,都是披著滿頭長發,圍住了吳老太爺叫喚問好。她們嘈雜地說著笑著,簇擁著老太爺到一張高背沙發椅里坐下。
  吳老太爺只是瞪出了眼睛看。憎恨,忿怒,以及過度刺激,燒得他的臉色變為青中帶紫。他看見滿客廳是五顏六色的電燈在那里旋轉,旋轉,而且愈轉愈快。近他身旁有一個怪東西,是渾圓的一片金光,荷荷地響著,徐徐向左右移動,吹出了叫人气噎的猛風,像是什么金臉的妖怪在那里搖頭作法。而這金光也愈搖愈大,塞滿了全客廳,彌漫了全空間了!一切紅的綠的電燈,一切長方形,橢圓形,多角形的家具,一切男的女的人們,都在這金光中跳著轉著。粉紅色的吳少奶奶,苹果綠色的一位女郎,淡黃色的又一女郎,都在那里瘋狂地跳,跳!她們身上的輕綃掩不住全身肌肉的輪廓,高聳的乳峰,嫩紅的乳頭,腋下的細毛!無數的高聳的乳峰,顫動著,顫動著的乳峰,在滿屋子里飛舞了!而夾在這乳峰的舞陣中間的,是蓀甫的多包的方臉,以及滿是邪魔的阿萱的眼光。突然吳老太爺又看見這一切顫動著飛舞著的乳房像亂箭一般射到他胸前,堆積起來,堆積起來,重壓著,重壓著,壓在他胸脯上,壓在那部擺在他膝頭的《太上感應篇》上,于是他又听得狂蕩的艷笑,房屋搖搖欲倒。
  “邪魔呀!”吳老太爺似乎這么喊,眼里迸出金花。他覺得有千万斤壓在他胸口,覺得腦袋里有什么東西爆裂了,碎斷了;猛的拔地長出兩個人來,粉紅色的吳少奶奶和苹果綠色的女郎,都嘻開了血色的嘴唇像要來咬。吳老太爺腦殼里梆的一響,兩眼一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表叔!認得我么?素素,我是張素素呀!”
  站在吳老太爺面前的穿苹果綠色Grafton1輕綃的女郎兀自笑嘻嘻地說,可是在她旁邊捧著一杯茶的吳少奶奶驀地惊叫了一聲,茶杯掉在地下。滿客廳的人都一跳!死樣沉寂的一剎那!接著是暴雷般的腳步聲,都擁到吳老太爺的身邊來了。十几張嘴同時在問在叫。吳老太爺臉色像紙一般白,嘴唇上滿布著白沫,頭顱歪垂著。黃綾套子的《太上感應篇》拍的一聲落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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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Grafton 一种名貴的外國紗。——作者原注。
  “爸爸,爸爸!怎么了?醒醒罷,醒醒罷!”
  二小姐捧住了吳老太爺的頭,顫抖著聲音叫,竹齋伸長了脖子,挨在二小姐肩下,滿臉的惊惶。抓住了老太爺左手的蓀甫卻是一臉怒容,厲聲斥罵那些圍近來的當差和女仆:
  “滾開!還不快去拿冰袋來么?快,快!”
  冰袋!冰袋!老太爺發痧了!——一迭聲傳出去。當差們滿屋子亂跑。略站得遠些的淡黃色衣服的女郎拉住了張素素低聲問:
  “素!你看見老太爺是怎么一來就發暈了呢?”
  張素素瞪大了眼睛,說不出話來,她的丰滿的胸脯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那邊吳少奶奶卻气喘喘地斷斷續續地在說:
  “我捧了茶來,——看見,看見,爸爸——頭一歪,眼睛閉了,嘴里出白沫——白沫!臉色也就完全變了。發痧,發痧……是痰火么?爸爸向來有這毛病么?”
  二小姐一手掐住老太爺的人中,一面急口地追問那呆呆地站著淌眼淚的四小姐:
  “四妹,四妹!爸爸發過這种病么?發過罷!你說,你說喲!”
  “要是痰火上,轉過一口气來,就不要緊了。只要轉一口气,一口气!”
  竹齋看著蓀甫說,慌慌張張地把他那個隨身攜帶的鼻煙壺遞過去。蓀甫一手接了鼻煙壺,也不回答竹齋,只是橫起了怒目前前后后看,一面喝道:“擠得那么緊!單是這股子人气也要把老太爺熏坏了!——怎么冰袋還不來!佩瑤,這里暫時不用你幫忙;你去親自打電話請丁醫生!——王媽!催冰袋去!”于是他又對二小姐擺手:“二姊,不要慌張!爸爸胸口還是熱的呢!在這沙發椅上不是辦法,我們先抬爸爸到那架長沙發榻上去罷。”這么說著,也不等二小姐的回答,蓀甫就把老太爺抱起來,眾人都來幫一手。
  剛剛把老太爺放在一張藍絨墊子的長而且闊的沙發榻上,打電話去請醫生的吳少奶奶也回來了。据她說:十分鐘內,丁醫生就可以到;而在他未到以前,切莫惊扰病人,應該讓病人躺在安靜的房間里。此時王媽捧了冰袋來。蓀甫一手接住,就按在老太爺的前額,一面看著那個站在客廳門口的當差高升說:
  “去叫几個人來抬老太爺到小客廳!還有,丁醫生就要來,吩咐號房留心!”
  忽然老太爺的手動了一下,喉間一聲響,就有像是痰塊的白沫從嘴里冒出來。“好了!”——几張嘴同聲喊,似乎心頭松一下。吳少奶奶在張素素襟頭搶一方白絲手帕揩去了老太爺嘴也是苦著臉。老太爺額角上爆出的青筋就有蚯蚓那么粗,喉間的響聲更大更急促了,白沫也不住的冒。俄而手又一動,眼皮有點跳,終于半睜開了。
  “怎么丁醫生還不來?先抬進小客廳罷!”
  蓀甫搓著手自言自語地說,回頭對站在那里等候命令的四個當差一擺手。四個當差就上前抬起了那張長沙發榻,走進大客廳左首的小客廳;竹齋,蓀甫,吳少奶奶,二小姐,四小姐,都跟了進去。阿萱自始就站在那里呆呆地出神,此時像覺醒似的,慌慌張張向四面一看,也跑進小客廳去了。砰——的一聲,小客廳的門就此關上。
  留在大客廳里的人們悄悄地等候著,誰也不開口。張素素倚在一架華美碩大的無線電收音机旁邊,垂著頭,看地上的那部《太上感應篇》,似乎很在那里用心思。兩個穿洋服的男客,各自据了一張沙發椅,手托住了頭,慢慢的吸香煙;有時很焦灼地對小客廳的那扇門看一眼。
  電燈光依然柔和地照著一切。小風扇的渾圓的金臉孔依然荷荷地響著,徐徐轉動,把涼風送到各人身上,吹拂起他們的衣裙。然而這些一向是快樂的人們此時卻有一种不可名狀的不安壓住在心頭。
  鋼琴旁邊坐著那位穿淡黃色衣服的女郎,隨手翻弄著一本琴譜。她的相貌很像吳少奶奶,她是吳少奶奶的嫡親妹子,林二小姐。
  呆呆地在出神的張素素忽然像是想著了什么,猛的抬起頭來,向四面看看,似乎要找誰說話;一眼看見那淡黃色衣服的女郎正也在看她,就跑到鋼琴前面,雙手一拍,低聲地然而鄭重地說:
  “佩珊!我想老太爺一定是不中用了!我見過——”
  那邊兩位男客都惊跳起來,睜大了詢問的眼睛,走到張素素旁邊了。
  “你怎么知道一定不中用?”
  林佩珊遲疑地問,站了起來。
  “我怎么知道?噯——因為我看見過人是怎樣死的呀!”
  几個男女仆人此時已經圍繞在這兩對青年男女的周圍了,听得張素素那樣說,忍不住都笑出聲來。張素素卻板起臉儿不笑。她很神秘的放低了聲音,再加以申明:
  “你們看老太爺吐出來的就是痰么?不是!一百個不是!這是白沫!大凡人死在熱天,就會冒出這种白沫來,我見過。
  你們說今天還不算熱么?八十度哪!真怪!還只五月十七,——玉亭,我的話對不對?你說!”
  張素素轉臉看住了男客中間的一個,似乎硬要他點一下頭。這人就是李玉亭:中等身材,尖下巴,戴著程度很深的近視眼鏡。他不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微微笑著。這使得張素素老大不高興,向李玉亭白了一眼,她噘起猩紅的小嘴唇,嘰嘰咕咕地說:
  “好!我記得你這一遭!大凡教書的人總是那么灰色的,大學教授更甚。學生甲這么說,學生乙又是那么說,好,我們的教授既不敢左袒,又不敢右傾,只好擺出一副挨打的臉儿嘻嘻的傻笑。——但是,李教授李玉亭呀!你在這里不是上課,這里是吳公館的會客廳!”
  李玉亭當真不笑了,那神气就像挨了打似的。站在林佩珊后面的男客湊到她耳朵邊輕輕地不知說了怎么一句,林佩珊就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并且把那俊俏的眼光在張素素臉上掠過。立刻張素素的嫩臉上飛起一片紅云,她陡的扭轉腰肢,扑到林佩珊身上,恨恨地說:
  “你們表兄妹搗什么鬼!說我的坏話?非要你討饒不行!”
  林佩珊吃吃地笑著,保護著自己的頂怕人搔摸的部分,一步一步往后退,又夾在笑聲中叫道:
  “博文,是你闖禍,你倒袖手旁觀呢!”
  此時忽然來了汽車的喇叭聲,轉瞬間已到大客廳前,就有一個高大的穿洋服的中年男子飛步跑進來,后面跟著兩個穿白制服的看護婦捧著很大的皮包。張素素立刻放開了林佩珊,招呼那新來者:
  “好极了,丁醫生!病人在小客廳!”
  說著,她就跳到小客廳門前,旋開了門,讓丁醫生和看護婦都進去了,她自己也往門里一閃,隨手就帶上了門。
  林佩珊一面掠頭發,一面對她的表哥范博文說:
  “你看丁醫生的汽車就像救火車,直沖到客廳前。”
  “但是丁醫生的使命卻是要燃起吳老太爺身里的生命之火,而不是扑滅那個火。”
  “你又在做詩了么?嘻——”
  林佩珊佯嗔地□了她表哥一眼,就往小客廳那方向走。但在未到之前,小客廳的門開了,張素素輕手輕腳踅出來,后面是一個看護婦,將她手里的白瓷方盤對伺候客廳的當差一揚,說了一個字:“水!”接著,那看護婦又縮了進去,小客廳的門依然關上。
  探詢的眼光從四面八方射出來,集中于張素素的臉上。張素素搖頭,不作聲,悶悶的繞著一張花梨木的圓桌子走。隨后,她站在林佩珊他們三個面前,悄悄地說:
  “丁醫生說是腦充血,是突然受了猛烈刺激所致。有沒有救,此刻還沒准。猛烈的刺激?真是怪事!”
  听的人們都面面相覷,不作聲。過了一會儿,李玉亭似乎要挽救張素素剛才的嗔怒,應聲虫似的也說了一句:
  “真是怪事!”
  “然而我的眼睛就要在這怪事中看出不足怪。吳老太爺受了太強的刺激,那是一定的。你們試想,老太爺在鄉下是多么寂靜;他那二十多年足不窺戶的生活簡直是不折不扣的墳墓生活!他那書齋,依我看來,就是一座墳!今天突然到了上海,看見的,听到的,嗅到的,哪一樣不帶有強烈的太強烈的刺激性?依他那樣的身体,又上了年紀,若不患腦充血,那就當真是怪事一樁!”
  范博文用他那緩慢的女性的聲調說,臉上亮晶晶的似乎很得意。他說完了,就溜過眼波去找林佩珊的眼光。林佩珊很快地回看他一眼,就抿著嘴一笑。這都落在張素素的尖利的觀察里了,她故意板起了臉,鼻子里哼一聲:
  “范詩人!你又在做詩么?死掉了人,也是你的詩題了!”
  “就算我做詩的時机不對,也不勞張小姐申申而詈呵!”
  “好!你是要你的林妹妹申申而詈的罷?”
  這次是林佩珊的臉上飛紅了。她對張素素啐了一聲,就訕訕地走開了。范博文毫不掩飾地跟著她。然而張素素似乎感到更悲哀,蹙著眉尖,又繞走那張花梨木的圓桌子了。李玉亭站在那里摸下巴。客廳里靜得很,只有小風扇的單調的荷荷的聲響。間或飛來了外邊馬路上汽車的喇叭叫,但也是像要睡去似的沒有一絲儿勁。几個男當差像棍子似的站著。王媽和另一個女仆頭碰頭的在密談,可是只見她們的嘴唇皮動,卻听不到聲音。
  小客廳的門開了,高大的身形一閃,是丁醫生。他走到擺著煙卷的黃銅橢圓桌子邊,從銀匣里撿了一枝雪茄煙燃著了,吐一口气,就在沙發椅里坐下。
  “怎樣?”
  張素素走到丁醫生跟前輕聲問。
  “十分之九是沒有希望。剛才又打一針。”
  “今晚上挨不過罷?”
  “總是今晚上的事!”
  丁醫生放下雪茄,又回到小客廳里去了。張素素悄悄地跑過去,將小客廳的門拉上了,驀地跳轉身來,扑到林佩珊面前,抱住了她的細腰,臉貼著臉,一邊亂跳,一邊很痛苦地叫道:
  “佩珊!佩珊!我心里難過极了!想到一個人會死,而且會突然的就死,我真是難過极了!我不肯死!我一定不能死!”
  “可是我們總有一天要死。”
  “不能!我一定不能死!佩珊,佩珊!”
  “也許你和大家不同,老了還會脫殼;——可是,素,不要那么亂揉,你把我的頭發弄成個什么樣子!啊,啊,啊!放手!”
  “不要緊,明天再去一次Beauty Parlour——哦,佩珊,佩珊!如果一定得死,我倒愿意刺激過度而死!”
  林佩珊惊异地叫了一聲,看著張素素的眼睛,這眼睛現在閃著异樣興奮的光芒,和平常時候完全不同。
  “就是過度刺激!我想,死在過度刺激里,也許最有味,但是我絕對不需要像老太爺今天那樣的過度刺激,我需要的是另一种,是狂風暴雨,是火山爆裂,是大地震,是宇宙混沌那樣的大刺激,大變動!啊啊,多么奇偉,多么雄壯!”
  這么叫著,張素素就放開了林佩珊,退后一步,落在一張搖椅里,把手掩住了臉孔。
  站在那里听她們談話的李玉亭和范博文都笑了,似乎料不到張素素有這意外的一轉一收。范博文看見林佩珊還是站在那里發怔,就走去拉一下她的手。林佩珊一跳,看清楚了是范博文,就給他一個嬌嗔。范博文翹起右手的大拇指,向張素素那邊虛指了一指,低聲說:
  “你明白么?她所需要的那种刺激,不是‘灰色的教授’
  所能給与的!可是,剛才她實在頗有几分詩人的气分。”
  林佩珊先自微笑,听到最后一句,她忽然冷冷地瞥了范博文一眼,鼻子里輕輕一哼,就懶洋洋地走開了。范博文立刻明白自己的說話有點被誤會,赶快搶前一步,拉住了佩珊的肩膀。但是林佩珊十分生气似的掙脫了范博文的手,就跑進了客廳右首后方的一道門,碰的一聲,把門關上。范博文略一躊躇,也就赶快跟過去,飛開了那道門,就喚“珊妹”。
  林佩珊關門的聲音將張素素從沉思中惊醒。她抬起頭來看,又垂下眼去;放在一張長方形的矮腳琴桌上的黃綾套子的《太上感應篇》首先映入她的眼內。她拿起那套書,翻開來看。是朱絲欄夾貢紙端端正正的楷書。卷后有吳老太爺在“甲子年仲春”寫的跋文:
    余既鐫印文昌帝君《太上感應篇》十万部,廣布善緣,又手錄全文……
  張素素忍不住笑了一聲,正想再看下去,忽然腦后有人輕聲說:
  “吳老太爺真可謂有信仰,有主義,終身不渝。”
  是李玉亭,正靠在張素素坐椅的背后,煙卷儿夾在手指中。張素素側著頭仰臉看了他一眼,便又低頭去翻看那《太上感應篇》。過一會儿,她把《感應篇》按在膝頭,猛的問道:
  “玉亭,你看我們這社會到底是怎樣的社會?”
  冷不防是這么一問,李玉亭似乎怔住了;但他到底是經濟學教授,立即想好了回答:
  “這倒難以說定。可是你只要看看這儿的小客廳,就得了解答。這里面有一位金融界的大亨,又有一位工業界的巨頭;
  這小客廳就是中國社會的縮影。”
  “但是也還有一位虔奉《太上感應篇》的老太爺!”
  “不錯,然而這位老太爺快就要——斷气了。”
  “內地還有無數的吳老太爺。”
  “那是一定有的。卻是一到了上海就也要斷气。上海是——”
  李玉亭這句話沒有完,小客廳的門開了,出來的是吳少奶奶。除了眉尖略蹙而外,這位青年美貌的少奶奶還是和往常一樣的活潑。看見只有李玉亭和張素素在這里,吳少奶奶的眼珠一溜,似乎很惊訝;但是她立刻一笑,算是招呼了李張二位,便叫高升和王媽來吩咐:
  “老太爺看來是拖不過今天晚上的了。高升,你打電話給厂里的莫先生,叫他馬上就來。應該報喪的親戚朋友就得先開一個單子。花園里,各處,都派好了人去收拾一下。擱在四層屋頂下的木器也要搬出來。人手不夠,就到杜姑老爺公館里去叫。王媽,你帶几個人去收拾三層樓的客房,各房里的窗紗,台布,沙發套子,都要換好。”
  “老太爺身上穿了去的呢?還有,看什么板——”
  “這不用你辦。現在還沒商量好,也許包給万國殯儀館。你馬上打電話到厂里叫賬房莫先生來。要是厂里抽得出人,就多來几個。”
  “老太爺帶來的行李,剛才‘戴生昌’送來了,一共二十八件。”
  “那么,王媽,你先去看看,用不到的行李都擱到四層屋頂去。”
  此時小客廳里在叫“佩瑤”了,吳少奶奶轉身便跑了回去,卻在帶上那道門之前,露出半個頭來問道:
  “佩珊和博文怎么不見了呢?素妹,請你去找一下罷。”
  張素素雖然點頭,卻坐著不動。她在追憶剛才和李玉亭的討論,想要拾起那斷了的線索。李玉亭也不作聲,吸著香煙,踱方步。這時已有九點鐘,外面園子里人來人往,驟然活動;樹蔭中,湖山石上,几處亭子里的電燈,也都一齊開亮了。王媽帶了几個粗做女仆進客廳來,動手就換窗上的絳色窗紗。一大包沙發套子放在地板上。客廳里的地毯也拿出去扑打。
  忽然小客廳里一陣響動以后,就听得雜亂的哭聲,中間夾著喚“爸爸”。張素素和李玉亭的臉上都緊張起來了。張素素站起來,很焦灼地徘徊了几步,便跑到小客廳門前,推開了門。這門一開,哭聲就灌滿了大客廳。丁醫生搓著手,走到大客廳里,看著李玉亭說:
  “斷气了!”
  接著蓀甫也跑出來,臉色郁沉,吩咐了當差們打電話去請秋律師來,轉身就對李玉亭說:
  “今晚上要勞駕在這里幫忙招呼了。此刻是九點多,報館里也許已經不肯接收論前廣告,可是我們這報喪的告白非要明天見報不行。只好勞駕去辦一次交涉。底稿,竹齋在那里擬。五家大報一齊登!——高升,怎么莫先生還沒有來呢?”
  高升站在大客廳門外的石階上,正想回話,二小姐已經跑出來拉住了蓀甫說:
  “剛才和佩瑤商量,覺得老太爺大殮的時刻還是改到后天上午好些,一則不匆促,二則曾滄海舅父也可以赶到了。舅父是頂會挑剔的!”
  蓀甫沉吟了一會儿,終于毅然回答:
  “我們連夜打急電去報喪,赶得到赶不到,只好不管了;舅父有什么話,都由我一人擔當。大殮是明天下午二時,決不能改動的了!”
  二小姐還想爭,但是蓀甫已經跑回小客廳去了。二小姐跟著也追進去。
  這時候,林佩珊和范博文手攜著手,正從大客廳右首的大餐室門里走出去,一眼看見那亂烘烘的情形,兩個人都怔住了。佩珊看著博文低聲說:
  “難道老太爺已經去世了么?”
  “我是一點也不以為奇。老太爺在鄉下已經是‘古老的僵尸’,但鄉下實際就等于幽暗的‘墳墓’,僵尸在墳墓里是不會‘風化’的。現在既到了現代大都市的上海,自然立刻就要‘風化’。去罷!你這古老社會的僵尸!去罷!我已經看見五千年老僵尸的舊中國也已經在新時代的暴風雨中間很快的很快的在那里風化了!”
  林佩珊抿著嘴笑,擲給了范博文一個嬌媚的佯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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