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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鴻漸想叫輛汽車上輪船碼頭。精明干練的鵬圖說,汽車价錢新近長了好几倍,鴻漸行李簡單,又不勿忙,不如叫兩輛洋車,反正有鳳儀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點,兄弟倆出門,車拉到法租界邊上,有一個法國巡捕領了兩個安南巡捕在搜檢行人,只有汽車容易通過。鴻漸一瞧那法國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來上海的,在船上講過几次話,他也似乎還認識鴻漸,一揮手,放鴻漸車子過去。鴻漸想同船那批法國警察,都是鄉下人初出門,沒一個不寒窘可怜。曾几何時,适才看見的一個已經著色放大了。本來蒼白的臉色現在紅得像生牛肉,兩眼里新織滿紅絲,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國人在國際上的綽號是“蝦蟆”,真正名副其實,可惊的是添了一團凶橫的獸相。上海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話里的魔女島,好好一個人來了就會變成畜生。至于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東方民族沒有像安南人地樣形狀委瑣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挂指揮刀。安南人鳩形鵠面,皮焦齒黑,天生的鴉片鬼相,手里的警棍,更像一支鴉片槍。鴻漸這些思想,安南巡仿佛全猜到,他攔住落后的鳳儀那輛車子,報复地搜檢個不了。他把餅干匣子,肉松罐頭全划破了,還偷偷伸手要了三塊錢,終算舖蓋袋保持完整。鴻漸管著大小兩個箱子,路上不便回頭,到碼頭下車,找不見鳳儀,倒發了好一會的急。
  鴻漸辛楣是同艙,孫小姐也碰見了,只找不著李顧兩人。船開了還不見他們蹤跡,辛楣急得滿頭大汗,鴻漸孫小姐也幫著他慌。正在煩惱茶房跑來說,三等艙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談話,不能上頭等艙來,只可以請辛楣下去。鴻漸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顧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們下來。兩人忙問:“李先生呢?”顧先生道:“他和我同艙,在洗臉。李先生的朋友只買到三張大菜間,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讓給你們,改坐房艙。”兩人听了,很過意不去。顧先生道:“房艙也夠舒服了,我領兩位去參觀參觀。”兩人跟他進艙,滿艙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腳。辛楣和鴻漸為艙位的事,向鄭重道謝。顧先生插口道:“本來只有兩張大菜間,李先生再三懇求他那位朋友,總算弄到第三張。”辛楣道:“其實那兩張,你們兩位老先生一人一張,我們年輕人應當苦一點。”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個鐘點的事,算不得什么。大菜間我也坐過,并不比房艙舒服多少。”
  晚飯后,船有點晃。鴻漸和辛楣并坐在釘牢甲板上的長椅子上。鴻漸听風聲水聲,望著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國船上好多跟今夜仿佛一胎孿生的景色,感慨無窮。辛楣抽著鴻漸送他的大煙,忽然說:“鴻漸,我有一個猜疑。可是這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對,反而證明我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人。”
  “你說——只要猜疑的不是我。”
  “我覺得要和顧都在撒謊。五張大菜間一定全買得到,他們要省錢,所以憑空造出這許多話來。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攔著要去辦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沒提起票子難買的事。假如他提起,我就會派人去辦。這中間准有鬼。我气的是,他們搗了鬼,還要賺我們的感激。”
  “我想你猜得很對。要省錢為什么不老實說?我們也可以坐房艙。并且,學校不是匯來每人旅費一百元么?高松年來信說旅費綽乎有余,省什么小錢?”
  辛楣道:“那倒不然。咱們倆沒有家累;他們都是上了年紀,有小孩子的人,也許家用需要安排。高松年的話也做不得准。現在走路不比太平時候,費用是估計不定的,宁可多帶些錢好。你帶多少?”
  鴻漸道:“我把口袋里用剩的錢全帶在身邊,加上匯來的旅費,有一百六七十元。”
  辛楣道:“夠了。我帶了二百元。我只怕李和顧把學校旅費大部分留在家里,帶的行李又那么大一堆,万一路上錢不夠起來,豈不耽誤大家的事。”
  鴻漸笑道:“我看他們把全家都裝在行李里了,老婆、儿子、甚至住的房子。你看李梅亭的鐵箱不是有一個人那么高么?他們不必留錢在家里。”
  辛楣也笑了一笑,說:“鴻漸,我在路上要改變作風了。我比你會花錢,貪嘴,貪舒服。在李和顧的眼睛里,咱們倆也許是一對無知小子,不識物力艱難不体諒旁人。從今以后,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听他們支配。免得我們挑了貴的旅館飯館,勉強他們陪著花錢。這次買船票,是個好教訓。”
  “老趙,你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將來准做大總統。這次買船票咱們已經帶累了孫小姐,她是臉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話說不出口,你做‘叔叔’的更該替她設想。”
  “是呀。并且孫小姐是學校沒有給旅費的,我忘掉告訴你。”
  “為什么?”
  “我不知道為什么。高松年信上明說要她去,可是匯款只給我們四個人分。也
  許助教的職位太小了,學校覺得不配津貼旅費,反正這种人才有的是。”
  “這太豈有此理了。我們已經在賺錢,倒可以不貼旅費,孫小姐第一次出來做事,哪里可以叫她賠本?你到了學校,一定要為她向當局去爭。”
  “我也這樣想,補領總不成問題。”
  “辛楣,我有句笑話,你別生气。這條路我們第一次走,交通并不方便。我們這种毫無旅行經驗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來,你為什么帶一個嬌弱的上海小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來,半路病倒,不是添個累贅么?除非你別有用意,那就——”
  “胡鬧,胡鬧!我何嘗不知道路上麻煩,只是情面難卻呀!她是外國語文系,我是政治系,將來到了學校,她是旁人的office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為謀。并且我事先告訴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講她吃得起苦。”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勢把煙燙鴻漸的臉道:“你要我替你介紹,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鴻漸手護著臉笑道:“老實對你說,我沒有正眼瞧過她,她臉圓臉扁都沒看清楚呢。真是,我們太無禮了!吃飯的時候,我們講我們的話,沒去理她,吃了飯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個人。她第一次离開家庭,冷清清的更覺得難受了。”
  “我們新吃過女人的虧,都是惊弓之鳥,看見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這一念溫柔,已經心里下了情种。讓我去報告孫小姐,說:‘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習,我決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孫小姐喜酒的時候再灌。”
  “別胡說!人家听見了好意思么?我近來覺悟了,決不再愛大學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蘇文紈夠苦了,以后要女人來侍候我。我宁可娶一個老實、簡單的鄉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從,讓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我覺得不必讓戀愛在人生里占据那么重要的地位。許多人沒有戀愛,也一樣的生活。”
  “你這話給我父親听見,該說‘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將來要做官,這种鄉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夠料的,她不會幫你應酬,替你拉攏。”
  “宁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貪官不可。譬如娶了蘇文紈,我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閭大學去了,她要強著我到她愛去的地方去。”
  “你真愛到三閭大學去么?”鴻漸不由惊奇地問,“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對結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還記得那一次褚慎明還是蘇小姐講的什么‘圍城’。我近來對人生万事,有這個感想。譬如我當初很希望到三閭大學去,所以接了聘書,近來愈想愈乏味,這時候自恨沒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我經過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會結婚,不過我想你真娶了蘇小姐,滋味也不過爾爾。狗為著追求水里肉骨頭的影子,喪失了到嘴的肉骨頭!跟愛人如愿以償結了婚,恐怕那時候肉骨頭下肚,倒要對水悵惜這不可再見的影子了。我問你,曹元朗結婚以后,他太太勉強他做什么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戰時物資委員會’當處長,是新丈人替他謀的差使,這算得女儿嫁妝的一部分。”
  “好哇!國家,國家,國即是家!你娶了蘇小姐,這体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帶得意,那人算沒有骨气了。”
  “也許人家講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
  “我一點儿不嫉妒。我告訴你罷,蘇小姐結婚那一天,我去觀禮的——”鴻漸只會說:“啊?”——“蘇家有請帖來,我送了禮——”
  “送的什么禮?”
  “送的大花籃。”
  “什么花?”
  “反正分付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么花。”
  “應當是杏花,表示你愛她,她不愛你;還有水仙,表示她心腸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為了她終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來加重這涵意的力量。”
  “胡說!夏天哪里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紙上談兵。好,你既然內行,你自己——將來這樣送人結婚罷。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試驗我有沒有勇气,去看十几年心愛的女人跟旁人結婚。咦!去了之后,我并不触目傷心。我沒見過曹元朗,最初以為蘇且賞識他,一定他比我強;我給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難過。那天看見這樣一個怪東西,蘇小姐竟會看中他!老實說,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趙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鴻漸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們倆訂婚了不多几天,蘇老太太來看家母,說了許多好話,說文紈這孩子脾气執拗,她自己勸過女儿沒用,還說不要因為這事坏了蘇家跟趙家兩代交情。更妙的是——我說出來你要笑的——她以后每天早晨在菩薩前面點香的時候,替我默禱幸福——”鴻漸忍不住笑了——“我對我母親說,她為什么不念几卷經超度我呢?我母親以為我很關心,還打听了好些無聊的事告訴我。這次蘇鴻業在重慶有事,不能赶回來,寫信說一切由女儿作主,只要她稱習。這一對新人都洋气得很,反對舊式結婚的挑黃道吉日,主張挑洋日子。說陽歷五月最不利結婚,陽歷六月最宜結婚,可是他們訂婚已經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結婚。据說日子也大有講究,
  星期一二三是結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坏似一天,結果他們挑的是星期三——”
  鴻漸笑道:“這准是曹元朗那家伙想出來的花樣。”
  辛楣笑道:“總而言之,你們這些歐洲留學生最討厭,花樣名目最多。偏偏結婚的那個星期三,天气是秋老虎,熱得利害。我在路上就想,僥天之幸,今天不是我做新郎。禮堂里雖然有冷气,曹元朗穿了黑呢禮服,忙得滿頭是汗,我看他帶的白硬領圈,給汗浸得又黃又軟。我只怕他整個胖身体全化在汗里,像洋蜡燭化成一攤油。蘇小姐也緊張難看。行婚禮的時候,新郎新娘臉哭不出笑不出的表情,全不像在干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斷頭台,是了,是了,像公共場所‘謹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積犯的相懲里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結婚行禮,在万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個被破獲的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种眉花眼笑的美滿結婚照相,全不是當時照的。”
  “大發現!大發現!我有興趣的是,蘇小姐當天看你怎么樣。”
  “我躲著沒給她看見,只跟唐小姐講几句話——”鴻漸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就好像貨車卸貨時把包裹向地下一摜,只奇怪辛楣會沒听見——“她那天是女儐相,看見了我,問我是不是來打架的,還說行完儀式,大家缶新人身上撒五色紙條的時候,只有我不准動手,怕我借机會擲手榴彈、洒硝鏹水。她問我將來的計划,我告訴她到三閭大學去。我想她也許不愿意听見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話沒提到你。”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鴻漸嘴里机械地說著,心里仿佛黑牢里的禁錮者摸索著一根火柴,剛划亮,火柴就熄了,眼羊沒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兩條船相迎擦過,一個在這條船上,瞥見對面船艙的燈光里正是自己夢寐不忘的臉,沒來得及叫喚,彼此早距离遠了。這一剎那的撙近,反見得暌隔的渺茫。鴻漸這時只暗恨辛楣糊涂。
  “我也沒跟她多說話。那個做男儐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纏住她一刻不放松,我看他對唐曉芙很有意思。”
  鴻漸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剌上的痛,抑止著聲音里的戰栗說:“關于這种人的事,我不愛听,別去講他們。”
  辛楣听這話來得突兀,呆了一呆,忽然明白,手按鴻漸肩上道:“咱們坐得夠了。這時候海風大得很回艙睡罷,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說時,打個呵欠。鴻漸跟著他,剛轉彎,孫小姐從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嚇了一大跳,忙問她一個人在甲板上多少時候了,風大得很不怕冷么。錄小姐說,同艙女人帶的孩子器吵得心煩,所以她出來換換空气。辛楣說:“這時候有點風浪,你暈船不暈船?”孫小姐道:“還好。趙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見的風浪一定比這個利害得多。”辛楣道:“利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條路,”說時把手鴻漸一下,暗示他開口,不要這樣無禮貌地啞默。鴻漸這時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賽跑,要跑得快,不讓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話,仿佛拋擲些障礙物,能暫時攔陰這痛的追赶,所以講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講到飛魚,孫小姐聞所未聞,見過大鯨魚沒有。辛楣覺得這問題無可猜的幼稚。鴻漸道:“看見,多的是。有一次,我們坐的船險的嵌在鯨魚的牙齒縫里。”燈光照著孫小姐惊奇的眼睛張得像吉沃吐(Giotto)畫的“○”一樣圓,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層,說:“你听他胡說!”鴻漸道:“我講的話千真万确。這條魚吃了中飯在睡午覺。孫小姐,你知道有人听說話跟看東西全用嘴的,他們張開了嘴听,張開了嘴看,并且張開了嘴睡覺。這條魚傷風塞鼻子,所以睡覺的時候,嘴是張開的。虧得它牙縫里塞得結結實實的都是肉屑,否則我們這條船真危險了。”孫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趙叔叔,是不是?”辛楣鼻子里做出鄙夷的聲音。鴻漸道:“魚的牙齒縫里溜得進一條大海船,真有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辛楣道:“別胡鬧了,咱們該下去睡了。孫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給我的,我要強追你回艙了,別著了涼——”鴻漸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孫小姐沒留意,狠狠地在鴻漸背上打一下道:“這位方先生最愛撒謊,把童話里的故事來哄你。”
  睡在床上,鴻漸覺得心里的痛直逼上來,急救地找話來說:“辛楣,你打得我到這時候還痛!”
  辛楣道:“你這人沒良心!方才我旁觀者看得清清楚楚,孫小姐——唉!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帶她來,上了大當——孫小姐就像那條鯨魚,張開了口,你這糊涂虫就像送上門去的那條船。”
  鴻漸笑得打滾道:“神經過敏!神經過敏!”真笑完了,繼以假笑,好心里的痛嚇退。
  “我相信我們講的話,全給這女孩子听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么高——”
  “你自己,我可沒有。”
  “你想,一個大學畢業生會那樣天真幼稚么?‘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辛楣逼尖喉嚨,自信模仿得維妙維肖——“我才不上她當呢!只有你這傻瓜!我告訴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說你講的全是童話么?假使我不說這句
  話,她一定要問你借書看——”
  “要借我也沒有。”
  “不是這么說。女人不肯花錢買書,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買糖、衣料、化妝品,送給女人,而對于書只肯借給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這是什么道理?借了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著痕跡。這是男女戀愛必然的初步,一借書,問題就大了。”
  鴻漸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講孫小姐的話完全是痴人說夢。”
  辛楣對艙頂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見得。好了,不要再講話了,我要睡了。”鴻漸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曉芙那樣的不可追求,想著這難度的長夜,感到一种深宵曠野獨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尋出話來跟辛楣說,辛楣不理他,鴻漸無抵抗、無救援地讓痛苦蚕食虫蝕著他的心。
  明天一清早,船沒進港就老遠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兩條汽船來,擺渡客人上岸。頭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條船。這船的甲板比大輪船三等艙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蕩漾,兩船間就距离著尺把的海,像張了口等人掉進去。乘客同聲罵船公司混帳,可是人人都奮不顧身地跳了,居然沒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來不少,都手按肚子,眉頭皺著,一聲不響。鴻漸只擔心自己要生盲腸炎。船小人擠,一路上只听見嚷:“船側了,左面的人到右面去几個。”“不好了!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話全船傳喊著,雪球似的在各人嘴邊滾過,輪廓愈滾愈臃腫。鶇漸和人攀談,知道上了岸旅館難找,十家九家客滿。辛楣說,同船來的有好几百個客人,李和顧在第二條船上,要等齊了他們再去找旅館,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孫小姐帶著行李去找旅館,鴻漸留在碼頭上等李顧兩位,辛楣住定了旅館會來接他們。辛楣等剛走,忽然發出空襲警報,鴻漸著急起來,想坏運气是結了伴來的,自己正在倒,難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顧擔憂。轉念一想,這船是日本盟邦意大利人的財產,不會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緊。后來瞧碼頭上的人并不跪,鴻漸就留下來,僥幸沒放緊急警報。一個多鐘頭后,警報解除了,辛楣也赶來。不多一會,第二條船黑壓壓、鬧哄哄地近岸。鴻漸一眼瞧見李先生的飆失箱,襯了狹小的船首,仿佛大鼻子闊嘴生在小臉上,使人起局部大于全体的惊奇,似乎推了几何學上的原則。那大箱子能從大船上運下,更是物理學的奇跡。李先生臉上少了那副黑眼鏡,兩只大白眼睛像剝掉殼的煮熟雞蛋。辛楣忙問眼鏡哪里去了,李先生從口袋里掏出戴上,說防跳船的時候,万一眼鏡從鼻子上滑下來摔破了。
  李先生們因為行李累贅,沒赶上第一條船。可是李梅亭語气里,儼然方才船上遭遇空襲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沒把大菜間讓給辛楣們,他也有上擺渡船的优先權,不會夾在水火中間,“神經受打擊”了。辛楣倆假裝和應酬的本領到此簡直破產,竟沒法表示感謝。顧爾謙的興致倒沒減低,嚷成一片道:“今天好運气,真是死里逃生哪!那時候就想不到還會跟你們兩位相見。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飛机沒光顧。這話并不荒謬,我相信命運的。曾文正公說:‘不信天,信運气。’”李先生本來像冬蟄的冷血動物,給顧先生當眾恭維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賞臉一笑道:“做大事業的人都相信命運的。我這次出門前,有朋友跟我排過八字,說現在正轉運,一路逢凶化吉。”顧先生拍手道:“可不是么?我一點儿沒有錯。”鴻漸忍不住道:“我也算過命,今年運气坏得很,各位不怕連累么?”顧先生頭擺得像小孩子手里的搖鼓道:“哪里的話!哪里的話!唉!今天太運气!他們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夢死,怎知道出門有這樣的危險。內地是不可不來的。咱們今儿晚上得找個館子慶祝一下,兄弟作小東。”大家在旅館休息一會,便出去聚餐。李梅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過來,适才不過是立春時的爬虫,現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他向孫小姐問長問短,講了許多風話。
  辛楣跟鴻漸同房間,回旅館后,兩人躺在床上閒話。鴻漸問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對孫小姐的丑態沒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個色鬼。他上岸時沒戴墨晶眼鏡,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個淫邪之相,我小時候听我老太爺講過好多。”鴻漸道:“我宁可他好色,總算還有點人气,否則他簡直沒有人味儿。”正說著,忽听見隔壁李顧房里有女人沙嗓子的聲音;原來一般中國旅館的壁,又薄又漏,身体雖住在這間房里,耳朵像住在隔壁房里的。旅館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煙的女人,排房間兜攬生意,請客人點唱紹興戲。李先生在跟她們講价錢,顧先生敲板壁,請辛楣鴻漸過去听戲。辛楣說隔了板壁一樣听得見,不過來了。顧先生笑道:“這太便宜了你們,也得出錢哪。啊啊!兩位先生,這是句笑話。”辛楣跟鴻漸同時努嘴做個鬼臉,沒說什么。鴻漸晚沒睡好,今天又累了,鄰室雖然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團,當頭罩下來,他一忽睡到天明,覺得身体里纖屑蜷伏的疲倦,都給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皺紋折痕經過烙鐵一樣。他忽然想,要做個地道的失戀者,失眠絕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損傷的情感痛絕了根,所有的痛苦全
  提出來了,現在他頑鈍軟弱,沒余力再為唐曉芙心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紹興戲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頂沒給你鼻子吹掉就算運气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鴻漸一向自以為睡得很文靜,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從來不打鼾的。也許是隔壁人打,你誤會我了。你知道,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气道:“你這人真無賴!你倒不說是我自己打鼾,賴在你身上?我只恨當時沒法請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聲音灌成片子。”假使真灌成片子,那聲气嘩啦嘩啦,又像風濤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間還夾著一絲又尖又細的聲音,忽高忽低,裊裊不絕。有時這一條絲高上去、高上去,細得、細得像放足的風箏線要斷了,不知怎么像過一峰尖,又降落安穩下來。趙辛楣剌激得神給它吊上去,掉下來,這時候追想起還恨得要扭斷鴻漸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小心。鴻漸道:“好了,別再算賬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這樣不僥人,天罰你將來娶一個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頭邊吹喇叭。”辛楣笑道:“老實告訴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講的擇配標准里,該添一條:睡時不得打鼾。”鴻漸笑道:“這在結婚以前倒沒法試驗出來,——”辛楣道:“請你別說了。我想一個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來。”鴻漸道:“那當然。娶一個爛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問題了。”辛楣從床上跳起來,要擰鴻漸的鼻子。
  那天的路程是從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換坐洋車。他們上了船,天就微雨。時而一點兩點,像不是頭頂這方天下的,到定晴細看,又沒有了。一會儿,雨點密起來,可是還不像下雨,只仿佛許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頑皮,滾著跳著,頑皮得夠了,然后趁勢落地。鴻漸等都擠在船頭上看守行李,紛紛拿出雨衣來穿,除掉李先生,他說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開箱子取雨衣。這寸愈下愈老成,水點貫串作絲,河面上像出了痘,無數麻瘢似的水渦,隨生隨滅,息息不停,到雨線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長毛。李先生愛惜新買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涂,說不該把雨衣擱在箱底,這時候開箱,衣服全會淋濕的。孫小姐知趣得很,說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綠綢小傘借給他。這原是把有天沒日頭的傘,孫小姐用來遮太陽的,怕打在行李里壓斷了骨子,所以手里常提著。上了岸,李先生進茶館,把傘收起,大家嚇了一跳,又忍不住笑。這綠綢給雨淋得脫色,李先生的臉也回黃轉綠,胸口白襯衫上一攤綠漬,仿佛水彩畫的殘稿。孫小姐紅了臉,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強說沒有關系,顧先生一連聲叫跑堂打洗臉水。辛楣跟洋車夫講价錢,鴻漸替孫小姐愛惜這頂傘,分會茶房拿去擠了水,放在茶爐前面烘。李先生望著灰色的天,說雨停了,路上不用撐傘了。
  吃完點心,大家上車。茶房把傘交還孫小姐,濕漉漉加了熱气騰騰。這時候已經下午兩點鐘,一行人催洋車夫赶路。走不上半點鐘,有一個很陡的石子坡,拉李先生那只大鐵箱的車夫,載重路滑,下坡收腳不住,摔了一交,車子翻了。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車,嚷;“箱子給你摔坏了,”又罵那車夫是飯桶。車夫指著血淋淋的膝蓋請他看,他才不說話。好容易打發了這車夫,叫到另一輛車。走到那頂藤條扎的長橋,大家都下車步行。那橋沒有欄杆,兩邊向下塌,是瘦長的馬鞍形。辛楣搶先上橋,走了兩步,便縮回來,說腿都軟了。車夫們笑他,鼓勵他。顧先生道:“讓我走個樣子給你們看,”從容不迫過了橋,站在橋堍,叫他們過來。李先生就抖擻精神,脫了眼鏡,步步小心,到了那一頭,叫:“趙先生,快過來,不要怕。孫小姐,要不要我回來攙你過橋?”辛楣自從船上那一夜以后,對孫小姐疏遠得很。這時候,他深恐濟危扶困,做“叔叔”的責無旁貸,這俠骨柔腸的好差使讓給鴻漸罷,便提心吊膽地先過去了。鴻漸知道辛楣的用意,急得暗罵自己膽小,攙她怕反而誤事,只好對孫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們兩個膽子小的人了。”孫小姐道:“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著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蕩蕩地,愈覺得這橋走不完,膽子愈小。”鴻漸只有感佩,想女人這怪東西,要体貼起人來,真是無微不至。汗毛孔的折疊里都給她溫存到。跟了上橋,這滑滑的橋面隨足微沉复起,數不清的藤縫里露出深深在下墨綠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視著孫小姐旗袍的后襟,不敢瞧旁處。幸而這橋也有走完的時候,孫小姐回臉,胜利地微笑,鴻漸跳下橋堍,嚷道:“沒進地獄,已經罰走奈何橋了!前面還有這种橋沒有?”顧爾謙正待說:“你們出洋的人走不慣中國路的,”李亭用劇台上的低聲問他看過《文章游戲》么,里面有篇“扶小娘儿過橋”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說:“孫小姐,是你在前面領著他?還是他在后面照顧你?”鴻漸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無用,跟在孫小姐后面可以有兩种解釋,忙搶說:“是孫小姐領我過橋的。”這對孫小姐是老實話,不好辯駁,而旁人听來,只覺得鴻漸在客气。鴻漸的虛榮心支使他把真話來掩飾事實;孫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
  說什么。
  天色漸昏,大雨欲來,車夫加勁赶路,說天要變了。天仿佛听見了這句話,半空里轟隆隆一聲回答,像天宮的地板上滾著几十面銅鼓。從早晨起,空气悶塞得像障礙著呼吸,忽然這時候天不知哪里漏了個洞,天外的爽气一陣陣沖進來,半黃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時清醒,普遍地微微歎息,瑟瑟顫動,大地像蒸籠揭去了蓋。雨跟著來了,清涼暢快,不比上午的雨只仿佛天空郁熱出來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點要搶著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擠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塊的冷水,沒頭沒腦澆下來。車夫們跑几步把淋濕的衣襟拖臉上的水,跑路所生的熱度抵不過雨力,彼此打寒噤說,等會儿要好好喝點燒酒,又請乘客抬身子好從車卒下拿衣服出來穿。坐車的縮作一團,只恨手邊沒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孫小姐借傘。這雨濃染著夜,水里帶了昏黑下來,天色也陪著一刻暗似一刻。一行人眾像在一個机械畫所用的墨水瓶里赶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在這种夜里,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彎,貓會自恨它的一嘴好胡子當不了昆虫的触須。車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兩輛車有燈。密雨里點燈大非易事,火柴都濕了,連划几根只引得心里的火直冒。此時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鴻漸忙叫:“我有個小手電。”打開身上的提掏它出來,向地面一射,手掌那么大的一圈黃光,無數的雨線飛蛾見火似的匆忙扑向這光圈里來。孫小姐的大手電雪亮地光射丈余,從黑暗的心髒里挖出一條隧道。于是辛楣下車向孫小姐要了手電,叫鴻漸也下車,兩人一左一右參差照著,那八輛車送出殯似的跟了田岸上的電光走。走了半天,李顧兩人下車替。鴻漸回到車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睜眼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听得李先生直聲嚷。車子都停下來。原來李先生左手撐傘,右手拿手電,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換手時,失足掉在田里,掙扎不起。大家從泥水里拉他上來,叫他坐車,仍由鴻漸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只覺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繼續机械地走,不敢停下來,因為一停下來,這兩條腿就再走不動。辛楣也替了顧先生。久而久之,到了鎮上,投了村店,開發了車夫,四個人脫下鞋子來,上面的泥就抵得貪官刮的地皮。李梅亭像洗了個泥澡,其余三人褲子前后和背心上,縱橫斑點,全是泥淚。大家疲乏的眼睛給雨淋得粉紅,孫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頭腦里還在刮風下雨,一片聲音。鴻漸吃些熱東西,給辛楣強著喝點燒酒,要熱水洗完腳,頭就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鴻漸鼾聲打攪,正在擔心,沒提防睡眠悶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濾清了夢,純粹、完整的睡眠。
  一覺醒來,天气若無其事的晴朗,只是黃泥地表示夜來有雨,面粘心硬,像夏天熱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說,昨天走得累了,濕衣服還沒干,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顧爾謙的興致像水里浮的軟木塞,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議午后游雪竇山。游山回來,辛楣打听公共汽車票的習法。旅店主人說,這車票難買得很,天沒亮就得上車站去擠,還搶買不到,除非有證件的机關人員,可以通融早買票子。五個人都沒有證件,因為他們根本沒想到旅行時需要這東西。那時候從上海深入內地的人,很少走這條路,大多數從香港轉昆明;所以他們動身以前,也沒有听見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開的路程走。孫小姐帶著她的畢業文賃那全無用處。李先生回房開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這不知道算得證件么?”大家爭看,上面并列著三行銜頭:“國立三閭大學主任”、“新聞學研究所所長”,還有一條是一個什么縣党部的前任秘書。這片子紙質堅致,字体古雅,一點不含糊是中華書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体英文字:“Professor Maydin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釋,“新聞學研究所”是他跟几位朋友在上海辦的補習學校;第一行頭銜省掉“中國語文系”五個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數相等。鴻漸問他,為什么不用外國現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請教過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英文里聲音相同而有意義的字。中國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義,把字母拼音出來,毫無道理,外國人看了,不容易記得。好比外國名字譯成中文,‘喬治’沒有‘佐治’好記,‘芝加哥’沒有‘詩家谷’好記;就因為一個專切音,一個切音而有意義。”顧先生點頭稱歎。辛楣狠命把牙齒咬跟唇,因為他想著“Matin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義。鴻漸說:“這片子准有效,會嚇倒這公路站長。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鴻漸一眼,笑道:“你這樣子去不得,還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換身衣服。”鴻漸兩天沒剃胡子梳頭,昨天給雨淋透的頭發,東結一團,西剌一尖,一個個崇山峻岭,裝濕了,身上穿件他父親的舊夾袍,短僅過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褲筒。大家看了鴻漸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么要面子!我這身衣服更糟,我盡它去。”他的舊法蘭絨外套經過浸濕烤干這兩重水深火熱的痛苦,疲軟肥腫,又添上風癱病;下身的褲管,肥粗圓滿,毫無折痕,可以無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對空心的國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皺領帶”,給水洗得縮了,瘦小蜷曲,像
  前清老人的辮子。辛楣換了衣履下來,李先生歎惜他衣錦夜行,顧先生嘖嘖稱羡,還說:“有勞你們兩位,咱們這些隨員只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勞!希望兩位馬到成功。”辛楣頑皮地對鴻漸說:“好好陪著孫小姐,”鴻漸一時無詞可對。孫小姐的臉紅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國時飯上沖酒的涼水;自己不會喝酒,只在水里沖一點點紅酒,常看這紅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愛逮(這兩個字應該是“云愛”、“云逮”——輸入者注),做出云霧狀態,頓刻間整杯的水變成淡紅色。他想也許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沖了紅酒,說不上愛情,只是一种溫淡的興奮。
  辛楣倆去了一個多鐘點才回來。李梅亭繃著臉,辛楣笑容可掬,說明天站長特留兩張票,后天留三張票,五人里誰先走。結果議決李顧兩位明天先到金華。吃晚飯時,梅亭喝了几杯酒,臉色才平和下來。原來他們到車站去見站長,偉遞片子的人好一會才把站長找來。他跑得滿頭大汗,一來就赶著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長”,撇下李梅亭不理,還問辛楣是否也當“那館”主筆。辛楣据實告拆他,在《華美新聞》社當編輯。那站長說:“那也是張好報紙,我常看。我們這車站管理有未善之處,希望李先生指教。”說著,把自己姓名寫給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報上揄揚之意。辛楣講起這事,妨不住笑,說他為車票關系,不得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顧爾謙憤然道:“這种勢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當然趙先生也是位社會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沒有他那樣挺的西裝,所以吃了虧了。”李梅亭道:“我并不是沒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風塵仆仆,我覺得犯不著糟蹋。”辛楣忙說:“沒有李先生這張片子,衣服再新也沒有用。咱們敬李先生一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顧上車,梅亭只關心他的大鐵箱,車臨開,還從車窗里伸頭叫辛楣鴻漸仔細看這箱子在車頂上沒有。腳夫只搖頭說,今天行李多,這狼□(字“犬亢”——輸入者)家伙擱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結行李票的,不會誤事。孫小姐忙向李先生報告,李無生皺了眉頭正有囑咐,這汽車頭轟隆隆掀動了好一會,突然鼓足了气開發,李先生頭一晃,所說的話仿佛有手一把從他嘴邊奪去向半空中扔了,孫小姐側著耳朵全沒听到。鴻漸們看了乘客的扰亂擁擠,擔憂著明天,只說:“李顧今天也擠得上車,咱們不成問題。”明天三人領到車票,重賞管行李的腳夫,叮囑他務必把他們的大行李擱在這班車上,每人手提只小箱子,在人堆里等車,時時刻刻鼓勵自己,不要畏縮。第一輛新車來了,大家一擁而上,那股蠻勁儿證明中國大有沖鋒敢死之士,只沒上前全去。鴻漸瞧人多擠不進,便想沖上這時候開來的第二輛車,誰知道總有人搶在前頭。總算三人都到得車上,有個立足之地,透了口气,彼此會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還不斷的來。气急敗坏的。帶笑軟商量的:“對不住,請擠一擠!”以大義曉諭的:“出門出路,大家方便,來,擠一擠!好了!好了!”眼前指點的:“朋友,讓一讓,里面有的是地方,攔在門口好傻!”其勢洶洶的:“我有票子,為什么不能上車?這車是你包的?哼!”結果,買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車,真料不到小車廂會像有彈性,容得下這許多人。這車廂仿佛沙丁魚罐,里面的人緊緊的擠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魚的骨頭,深藏在自己身里,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裝的沙丁魚條條挺直,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彎成几何學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長,橫放不下,只能在左右兩行坐位中間的過道上豎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后是個小提籃,上面跨坐著抽香煙的女主人,辛楣回頭請她抽煙小心,別燒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說:“你背后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決不會抽煙抽到你褲子上,只要你小心別把屁股□我的煙頭。”那女人的同鄉都和著她歡笑。鴻漸擠得前,靠近汽車夫,坐在小提箱上。孫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長凳上有個坐位,不過也夠不舒服了,左右兩個男人各移大腿證出來一角空隙,只容許猴子沒進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塊地方貼凳。在旅行的時候,人生的地平線移近;坐汔車只几個鐘點,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車里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歸宿,一勞永逸地看書、看報、抽煙、吃東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暫時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汽車夫把私帶的東西安軒了,入坐開車。這輛車久歷風塵,該慶古稀高壽,可是搞戰時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沒有脾气癖性的,而這輛車倚老賣老,修煉成桀驁不訓、怪僻難測的性格,有時標勁像大官僚,有時別扭像小女郎,汽車夫那些粗人休想駕歎了解。它開動之際,前頭咳嗽,后匯气,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東倒西撞,齊聲叫喚,孫小姐從卒位上滑下來,鴻漸碰痛了頭,辛楣差一點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這車聲威大震,一口气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車夫強它繼續前進。如是者四五次,這車覺悟今天不是逍遙散步,可以隨意流連,原來真得走路,前面路還走不完呢!它生气不肯走了,汽車夫只好下車,向車頭疏通了好一會,在路旁拾了一團爛泥,請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搖擺地緩行著。每逢它不肯走
  ,汽車夫就破口臭罵,此刻罵得更利害了。罵來罵去,只有一個意思:汽車夫愿意跟汽車的母親和祖母發生肉体戀愛。罵的話雖然欠缺變化,罵的力气愈來愈足。汽車夫身后坐的是個穿制服的公務人員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紀雖小,打扮得臉上顏色塞過雨后虹霓、三棱鏡下日光或者奼紫嫣紅開遍的花園。她擦的粉不是來路貸,似乎泥水匠粉飾牆壁用的,汽車顛動利害,震得臉上粉粒一顆顆參加太陽光里飛舞的灰塵。她听汽車夫愈罵愈坦白了,天然戰胜人工,涂抹的紅色里泛出羞惡的紅色來,低低跟老子說句話。公務員便叫汽車夫道:“朋友,說話請斯文點,這儿是女客,啊!”汽車夫變了臉,正待回嘴,和父女倆同凳坐的軍官夫婦也說:“你罵有什么用?汽車還是要拋錨。你這粗話人家听了剌耳朵。”汽車夫本想一撒手,說“老子不開了”!一轉念這公務員和軍官都是站長領到車房里先上車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听說上省政府公干,自己斗不過他們,只好妨著气,自言自語說:“咱老子偏愛罵,不干你事!怕剌耳朵,塞了它做聾子!”車夫沒好气,車開得更暴厲了,有一次一顛,連打惡心,嘴里一口口濃厚的气息里有作酸的紹興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蔥和蘿卜味。鴻漸也在頭暈胃泛,聞到這味道,再忍不住了,沖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沒吃東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盡,手指縫里汪出來,淋在衣服上,虧得自己抑住沒多吐。又感覺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体嵌在人堆里,腳不能伸,背不能彎,不容易改變坐態,只有輪流地側重左右屁股坐著,以資調節,左傾坐了不到一分鐘,臀骨酸痛,忙換為右傾,百無是處。一刻難受似一刻,几乎不相信會有到站的時候。然而拋錨三次以后,居然到了一個小站,汽車夫要吃午飯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飯店里吃飯。鴻漸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車伸伸腰,活動活動腿,飯是沒胃口吃了,泡壺茶,吃几片箱子里的餅干。休息一會,又有精力回車受罪,汽車夫說,這車机器坏了,得換輛車。大家忙上原車拿了隨身行李,搶上第二輛車。鴻漸等意外地在車梢占有好卒位。原車有卒位而現在沒卒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詞說:該照原車的位子坐,中華民國不是強盜世界,大家別講。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体安穩,心理也占优勢;他們可以冷眼端詳那些沒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只望著窗外,沒勇气回看他們。這是輛病車,正害瘧疾,走的時候,門窗無不發抖,坐在車梢的人更給它震動得骨節松脫、腑髒顛倒,方才吃的粳米飯仿佛在胃里□(字“王爭”——輸入者)琮有如賭場中碗里的骰子。天黑才到金華,結票的行李沒從原車上搬過來,要等明天的車運送。鴻漸等疲乏地出車站,就近一家小旅館里過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還遠得很這一夜的身心安适是向不屬今明兩天的中立時間里的躲避。
  旅館名叫“歐亞大旅社”。雖然直到現在歐洲人沒來住過,但這名稱不失為一种預言,還不能斷定它是夸大之詞。后面兩進中國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間臥室,前面黃泥地上搭了一個席棚,算是飯堂,要憑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鍋響、跑堂們的叫嚷,來引誘過客進去投宿。席棚里電燈輝粕,扎竹涂泥的壁上貼滿了紅綠紙條,寫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甲魚”、“本地名腿”、“三鮮米線”、“牛奶咖啡”等等。十几張飯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寫賬的桌子邊坐個胖女人坦白地攤開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飯,所以也該在飯堂吃,證明這旅館是科學管理的。她滿腔都是肥膩膩的營養,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豬油。她那樣肥碩,表示這店里的飯菜也營養丰富;她靠掌柜坐著,算得不落言詮的好廣告。鴻漸等看定房間,洗了臉,出來吃飯,找個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進給胡屠戶打了耳光的臉,刮得下斤把豬油。大家點了菜,鴻漸和孫小姐都說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個米線。辛楣不愛米線,要一客三鮮糊涂面。鴻漸忽然瞧見牛奶咖啡的粉紅紙條,詫异道:“想不到這里會有這東西,真不愧‘歐亞大旅社’了!咱們先來一杯醒醒胃口,飯后再來一杯,做它一次歐洲人,好不好?“孫小姐無可無不可,辛楣道:“我想不會好吃,叫跑堂來問問。”跑堂一口擔保是上海來的好東西,原封沒打開過。鴻漸問什么牌子,跑堂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頂刮刮貨色,一紙包沖一杯。辛楣恍然大悟道:“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鴻漸高興頭上,說:“別廛究了,來三杯試試再說,多少總有點咖啡香味儿。:跑堂應聲去了。孫小姐說:”這咖啡糖里沒有牛奶成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調進去的。”鴻漸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孫小姐皺眉努嘴做個頗可愛的厭惡表情。辛楣紅了臉忍笑道:“該死!該死!你不說好話。”咖啡來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層白沫,鴻漸問跑堂是什么,跑堂說是牛奶,問什么牛奶,說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鴻漸正要喝,恨得推開杯子說:“我不要喝了!”孫小姐也不肯喝
  ,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頑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著的白沫。鴻漸罵他糟蹋東西,孫小姐只是笑,像母親旁觀孩子搗亂,寬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面。面燒得太爛了,又膩又粘,像一碗漿糊,面上堆些雞頸骨、火腿皮。辛楣見了,大不高興,鴻漸笑道:“你講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這面里有人的鼻涕。”辛楣把面碗推向他道:“請你吃。”叫跑堂來拿去換,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線來吃了。吃完算賬時,辛楣說:“咱們今天虧得沒有李梅亭跟顧爾謙,要了東西不吃,給他們罵死了。可是這面我實在吃不下,這米線我也不敢仔細研究。”臥房里點的是油燈,沒有外面亮,三人就坐著不進去,閒談一回。都有些疲乏過度的興奮,孫小姐也有說有笑,但比了辛楣鴻漸的胡鬧,倒是這女孩子老成。
  這時候,有個三四歲的女孩子兩手向頭發里亂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邊。胖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腸,靈敏得很,在頭發里抓一下就捉到個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攤開手掌受著,陳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著死虱,口里亂數:“一,二,五,八,十……”孫小姐看見了告訴辛楣鴻漸,大家都覺得上痒起來,便回臥室睡覺。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們對床舖起了戒心,孫小姐借手電給他們在床上照一次,偏偏電用完了,只好罷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會戰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說。”鴻漸上床,好一會沒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發痒,不能忽略的痒,一處痒,兩處痒,滿身痒,心窩里奇痒。蒙馬脫爾(Monmartre)的“跳蚤市場”和耶路撒冷圣廟的“世界蚤虱大會”全像在這歐亞大旅社里舉行。咬得体無完膚,抓得指無余力。每一處新鮮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閃電似的捺住,然后謹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沒捉到那咬人的小東西,白費了許多力,手指間只是一小粒皮膚悄。好容易捺死一臭虫,宛如報了分那樣的舒暢,心安慮得,可以入睡,誰知道殺一并未儆百,周身還是痒。到后來,疲乏不堪,自我意識愈縮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學我佛如來舍身喂虎的榜樣,盡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國人說听覺敏銳的人能听見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這副尖耳朵該听得出跳蚤們吃飽了噫气。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沒給蚤虱吃個精光,收拾殘骸剩肉還夠成個人,可是并沒有成佛。只听辛楣在閒上狠聲道:“好呀!又是一個!你吃得我舒服呀?”鴻漸道:“你在跟跳蚤談話,還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殺。我捉到兩個臭虫、一個跳蚤,捺死了,一點一點紅,全是我自己的血,這不等于自殺——咦,又是一個!啊喲,給它溜了——鴻漸,我奇怪這家旅館里有這許多吃血動物,而女掌柜還會那樣肥胖。”鴻漸道:“也許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養著,叫它們客人的血來供給她的。我勸你不要捉了,回頭她叫你一一償命,怎么得了!赶快起床,換家旅館罷。”兩人起床,把內衣脫個精光,赤身裸体,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縫掏著捺著,把衣服拌了又拌然后穿上。出房碰見孫小姐,臉上有些紅點,扑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說痒了一夜。三人到汽車站“留言板”上看見李顧留的紙條,說住在火車站旁一家旅館內,便搬去了。跟女掌柜算賬的時候,鴻漸說這店里跳蚤太多,女掌柜大不答應,說她店里的床舖最干淨,這臭虫跳蚤准是鴻漸們隨身帶來的。
  行李陸續運來,今天來個箱子,明天來個舖蓋,他們每天下午,得上汽車站去領。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鐵箱還沒影蹤,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兩次長途電話,總算來了。李梅亭忙打開看里面東西有沒有損失,大家替他高興,也湊著看。箱子內部像口櫥,一只只都是小抽屜,拉開抽屜,里面是排得整齊的白卡片,像圖書館的目錄。他們失聲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這是我的隨身法寶。只要有它,中國書全燒完了,我還能照樣在中國文學系開課程。”這些卡片照四角號碼排列,分姓名題目兩种。鴻漸好奇,拉開一只抽屜,把卡片一撥,只見那張片子天頭上紅墨水橫寫著“杜甫”兩字,下面紫墨水寫的標題,標題以后,藍墨水細字的正文。鴻漸覺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鏡里注視著自己的表情,便說:“精細了!了不得——”自知語气欠強,哄不過李梅亭,忙加一句:“顧先生,辛楣,你們要不要來瞧瞧?真正是科學方法!”顧爾謙說:“我是要廣廣眼界,學是學不來的了!”不怕嘴酸舌干地連聲贊歎:“李先生,你的鋼筆書法也雄健得很并且一手能寫好几休字,變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寫得很糟,這些片子都是我指導的學生寫的,有十几個人的手筆在里面。”顧先生搖頭道:“唉!名師必出高徒!名師必出高徒!”這樣上下左右打開了几只抽屜,李梅亭道:“下面全是一樣的,沒有什么可看了。”顧爾謙道:“包羅万象!我真恨不能偷了去——”李梅亭來不及阻止,他早拉開近箱底兩只抽屜——“咦!這不是卡片——”孫小姐湊上去瞧,不肯定地說:“這像是西藥。”李梅亭冰冷地說:“這是西藥,我備著路上用的。”顧爾謙這時候給好奇心支使得沒注意主人表情,又打開兩只抽屜,一瓶瓶緊暖穩密地躺在
  棉花里,露出軟木塞的,可不是西藥?李梅亭忍不住擠開顧爾謙道:“東西沒有損失,讓我合上箱子罷。”鴻漸惡意道:“東西是不會有人偷的,只怕腳夫手腳粗,扔箱子的時候,把玻璃瓶震碎了,你應該仔細檢點一下。”李梅亭嘴里說:“我想不會,我棉花塞得好好的,”手本能地拉抽屜了。這箱里一半是西藥,原瓶封口的消治龍、藥特靈、金雞納霜、福美明達片,應有盡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個人用不了這許多呀!是不是高松年托你替學校帶的?”梅亭像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不放松道:“對了!對了!內地買不到西藥,各位万一生起病來,那時候才知道我李梅亭的功勞呢!”辛楣笑道:“預謝,預謝!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國書燒完了,李先生一個人可以教中國文學;有了下半箱的藥,中國人全病死了,李先生還可以活著。”顧爾謙道:“哪里的話!李先生不但是學校的功臣,并且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亞當和夏娃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顧爾廉也為好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維都挽回不來了,跟著的几句話險的使他進地獄——“我這兩天冷熱不調,嗓子有點儿痛——可是沒有關系,到利害的時候,我問你要三五片福美明達來含。”
  辛楣說在金華耽誤這好几天,錢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錢攤出來,看共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顧都沒有把學校給的旅費全數帶上。這時候兩人也許又留下几元鎮守口袋的錢,作香煙費,只合交出來五十余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余元。所住的旅館賬還沒有付,無論如何,到不了學校。大家議決拍電報給高松年,請他匯筆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銀行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錢在到吉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個子儿不得浪費。李先生問,香煙如何。辛楣道,以后香煙也不許買,大家得戒煙。鴻漸道:“我早戒了,孫小姐根本不抽煙。”辛楣道:“我抽煙斗,帶著煙草,路上不用買,可是我以后也不抽,免得你們瞧著眼紅。”李先生不響,忽然說:“我昨天剛買了兩罐煙,路上當然可以抽,只要不再買就是了。”當天晚上,一行五人買了三等臥車票在金華上火車,明天一早可到鷹潭,有几個多情而肯遠游的蚤虱一路陪著他們。
  火車一清早到鷹潭,等行李領出,公路汽車早開走了。這鎮上唯一像樣的旅館挂牌“客滿”,只好住在一家小店里。這店樓上住人,樓下賣茶帶飯。窄街兩面是房屋,太陽輕易不會照進樓下的茶座。門口桌子上,一疊飯碗,大碟子里几塊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紅燒,現在像紅人倒運,又冷又黑。旁邊一碟饅頭,遠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閨女,全是黑斑點,走近了,這些黑點飛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陰暗之中,原來是蒼蠅。這東西跟蚊子臭虫算得小飯店里的歲寒三友,現在剛是深秋天气,還顯不出它們的后凋勁節。樓只擱著一張竹梯子,李先生的鐵箱無論如何運不上去,店主拍胸擔保說放在樓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這箱子給火車耽誤了沒運到,還不是一樣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東西不會走漏的。在金華不是過了好几天才到么?”大家贊他想得通。辛楣由伙計陪著先上樓去看臥室,樓板給他們踐踏得作不平之鳴,灰塵扑簌簌地掉下來,顧先生笑道:“趙先生的身体真重!”店主瞧孫小姐掏手帕出來拂灰,就說:“放心,這樓板牢得很。樓板要響的好,晚上賊來,客人會惊醒。我們這店里賊從沒來過,他不敢來,就因為我們這樓板會響。嚇!耗子走動,我棕樓板也報信的。”伙計下梯來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舍地把鐵箱托付給店主。樓上只有三間房還空著,都是單舖,伙計在趙方兩人的房間里添張竹榻,要算雙舖的价錢。辛楣道:“咱們這間房最好,沿街,光線最足,床上還有帳子。可是,我不愿睡店里的被褥,回頭得另想辦法。”鴻漸道:“好房間為什么不讓給孫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罷。”只見剝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寫著淡墨字:“路過鷹潭与王美玉女士恩愛雙雙題此永久紀念濟南許大隆題。”記著中華民國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寫的。后面也像許大隆的墨跡,是首詩:“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緣來相會明日你東我向西。”又寫著:“大爺去也!”那感歎記號使人想出這位許先生撇著京劇說白的調儿,揮著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此外有些鉛筆小字,都是講王美玉的,想來是許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筆,因為許先生的詩就寫在“孤王酒醉鷹潭宮王美玉生來好美容”那几個鉛筆字身上。又有新式標點的鉛筆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戰時期,凡我同胞,均須衛生為健國之本,万万不可傳染!而且她只認洋錢沒有情!過來人題!”旁邊許大隆的淡墨批語道:“毀坏名譽該當何罪?”鴻漸笑道:“這位姓許的倒有情有義得很!”辛楣也笑道:“孫小姐這房間住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說著,听得李顧那面嚷起來,顧先生在和伙計吵,兩人跑去瞧。那伙計因為店里的竹榻全為添舖用完了,替顧先生把一扇板門擱在兩張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顧爾謙看見辛楣和鴻漸,聲勢大振,張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惡不可惡?這是
  擱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負我么?”伙計道:“店里只有這塊板了,你們穿西裝的文明人,要講理。”顧爾謙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膩道:“我不穿西裝的就不講理?為什么旁人有竹榻睡,我沒有?我不是照樣付錢的?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門出路,也討個利市,你這家伙全不懂規矩。”李梅亭自從昨天西藥發現以后,對顧爾謙不甚庇護,冷眼瞧他們吵架,這時候插嘴道:“你把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么!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來,那箱子可以當床,我請你抽支香煙,”伸出左手的食指搖動著仿佛是香煙的樣品。伙計看只是給煙熏黃的指頭,并非香煙,光著眼道:“香煙在哪里?”李梅亭搖頭道:“哼,你這人笨死了!香煙我自然有,我還會騙你?你把我這鐵箱搬上來,我請你抽。”伙計道:“你有香煙就給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气得只好笑,顧先生胜利地教大家注意這伙計蠻不講理。結果鴻漸睡的竹榻跟這扇門對換了。
  孫小姐來了,辛楣問到何處吃早點。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罷。省得上街去找,也許价錢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計恰上來沏茶,便問他店里有什么東西吃。伙計說有大白饅頭、四喜肉、雞蛋、風肉。鴻漸主張切一碟風肉夾了饅頭吃,李顧趙三人贊成,說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伙計下去准備。孫小姐說:“我進來的時候,看見這店里都是蒼蠅,饅頭和肉盡蒼蠅呆著,恐怕不大衛生。”李梅亭笑道:“孫小姐畢竟是深閨嬌養的,不知道行路艱難,你要找一家沒有蒼蠅的旅館,只能到外國去了!我擔保你吃了不會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里有的是藥,”說時做個鬼臉,倒比他本來的臉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里新沏的開水,喝了一口,皺眉頭道:“這水愈喝愈渴,全是煙火气,可以代替火油點燈的——我看這店里的東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風肉,現在只是秋天,知道這風肉是什么年深月久的古董。咱們別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決定。”伙計取下壁上挂的一塊烏黑油膩的東西,請他們賞鑒,嘴里連說:“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經這几位客人的饞眼睛一看,肥肉會減瘦了。肉上一條蛆虫從膩睡里惊醒,載蠕載裊,李梅亭眼快,見了惡心,向這條蛆遠遠地尖了嘴做個指示記號道:“這要不得!”伙計忙伸指頭按著這嫩肥軟白的東西,輕輕一捺,在肉面的塵垢上划了一條烏光油潤的痕跡,像新澆的柏油路,一壁說:“沒有什么呀!”顧爾謙冒火,連聲質問他:“難道我們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說:“豈有此理!”顧爾謙還嘮嘮叨叨地牽涉适才床板的事。這一吵吵得店主來了,肉里另有兩條蛆也聞聲探頭出現。伙計再沒法毀尸滅跡,只反复說:“你們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給你們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煙筒,勸告道:“這不是虫呀,沒有關系的,這叫‘肉芽’——‘肉’——‘芽’。”方鴻漸引申說:“你們這店里吃的東西都會發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見大家都笑,也生气了,跟伙計用土話咕著。結果,五人出門上那家像樣旅館去吃飯。
  李梅亭的片子沒有多大效力,汽車站長說只有照規矩登記,按次序三天以后准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飯好一筆開銷,照這樣耽誤,怕身上的錢到不了吉安。大家沒精打采地走回客棧,只見對面一個女人倚門抽煙。這女人尖顴削臉,不知用什么東西燙出來的一頭鬈發,像中國寫意畫里的滿樹梅花,頸里一條白絲圍巾,身上綠綢旗袍,光華奪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襯旗袍里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鴻漸的膊子道:“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鴻漸笑道:“我也這樣想。”顧爾謙听他們背誦《論語》,不懂用意,問:“什么?”李梅亭聰明,說:“爾謙,你想這种地方怎會有那樣打扮的女子——你們何以背《論語》?”鴻漸道:“你到我們房里來看罷。”顧樂謙听說是妓女,呆呆地觀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孫小姐從頭到腳的打量,忽然發現顧先生的注意,便對他一笑,滿嘴鮮紅的牙根肉,塊壘不平像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綴几粒嬌羞不肯露出頭的黃牙齒。顧先生倒臊得臉紅,自幸沒人瞧見,忙跟孫小姐進店。辛楣和鴻漸一夜在火車里沒睡好,回房躺著休息,李梅亭打門進來了,問有什么好東西給他看。兩人懶起床,叫他自己看牆壁上的文獻。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頭直嚷道:“你們兩個年輕人不怀好意呀!怪不得你們要占据這間房,對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臥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离,跳都跳得過去。你們起來瞧,床上是紅被,桌子上有大鏡子,還有香水瓶儿——唉!你們沒結婚的人太不老實。這事開不得玩笑的——咦,她上來了!”兩人從床上伸頭一瞧,果然适才倚門抽煙的女人對窗立著,慌忙縮頭睡下。李先生若無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煙,黑眼鏡里欣賞對面的屋頂,兩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煩,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听那女人說話了:“你們哪塊來的啥。”李先生如夢初醒地一跳道:“你問誰呀?我呀?我們是上海來的。”這話并不可笑,而兩人笑得把被蒙住頭,又赶快揭開被,要听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來的,逃難來這塊的——你們干什么的?”李先生下意識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過來,尊嚴地道:“我們都
  是大學教授。”那女人道:“教書的?教書的沒有錢,為什么不走私做買賣?”兩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子里應一聲。那女人道:“我爹也教書的——”兩人笑得蒙著頭叫痛——“那個跟你們一起的女人是誰?她也是教書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也過進學堂——她賺多少錢啥?”辛楣怕這女人笑孫小姐賺的錢沒有她多大聲咳嗽,李先生只說:“很多,很多——抽支煙罷?哪,接好——”兩人緊張得不敢吐气,李先生下面的話更使他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問你,公共汽車的票子難買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沒有法想一個?我們好好的謝你。”那女人講了一大串話,又快又脆,像鋼刀削蘿卜片,大意是:公路車票買不到,可以搭軍用運貨汽車,她認識一位侯營長,一會儿來看她,到時李先生過去當面接洽。李先生千謝万謝。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趙方二人得意地把頭轉個圈儿,一言不發,望著他們。二人欽佩他异想他開,真有本領。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著自己肩膀,說:“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謙虛說:“我知道這种女人路數多,有時用得著她們,這就是孟嘗君結交雞鳴狗盜的用意。”
  李先生去后,辛楣和鴻漸睡熟了。鴻漸睡夢里,覺得有東西在撣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個小孔,而整個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滾水的注射冰面,醒過來只听見:“噲!噲!”昏頭昏腦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這面叫,正要關窗不理她,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惊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鏡的呢?侯營長來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壓在褥子下的西裝褲子和領帶取出,早刮過臉,皮破了好几處,倒也紅光滿面。臨走時,李梅亭說妓女家里不能白去的,去了要開銷,這筆交際費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經賠了一支香煙。大家擔保他,只要交涉順利,不但費用公擔,還有酬勞。李梅亭問他們要不要到辛楣房間里去隔窗旁听,“反正沒有什么秘密的事。”余人無此雅興,說現在四點鐘,上街溜達,六點鐘在吃早點地館子里聚會。到時候,李梅亭興沖沖來了。大家忙問事情怎樣,李梅亭道:“明天正午開車。”大家還問長問短,李梅亭說這位侯營長晚上九點鐘要來看行李,有問題可以面詢。這些軍用貨車每輛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兩件,開向韶關去的,到了韶關再坐火車進湖南。一算費用比坐公共汽車貴一,“可是,”李梅亭說,“到處等汽車票,一等就是几天,這房飯錢全省下來了。”辛楣躊躇說:“好是很好,可是學校匯到吉安的錢怎么辦?”李梅亭道:“那很容易,去個電報請高校長匯到韶關得了。”鴻漸道:“到韶關折回湖南,那不是兜遠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辦到這樣。方先生有面子,也許侯營長為你派專車直放學校。”顧爾謙說:“李先生辦事不會錯。明天一早拍個電報,中午上車走它媽的,要教我在這個鬼地方等五天,頭發都白了。”李梅亭還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圍的錢將來歸我一個人出得了。”鴻漸忍著气道:“就是不坐軍車,交際費也該大家出的,這是絕對兩回事。”辛楣桌下踢鴻漸一腳,嘴里胡扯一陣,總算雙方沒有吵起來,孫小姐睜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態。
  回旅館不多一會,伙計在梯子下口里含著飯嚷:“侯營長來了!”大家赶下來。侯營長有個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帶一張臉,臉上應有盡有,并未給鼻子擠去眉眼,鼻尖生几個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聲說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侯營長瞧見李梅亭,笑說:“怎么我回到小王那里,你已經溜了?什么時候走的?”李梅亭支吾著忙把同行三人介紹,孫小姐還沒下來。侯營長演說道:“我們這貨車不能私帶客人的,帶客人違儿犯軍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們在國立學校教書,總算也是公務机關人員,所以冒險行個方便,懂不懂?我一個錢不要你們的,你們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這几個錢,懂不懂?可是我手下開車的、押車的弟史要几個香煙錢,錢少了你們拿不出去,懂不懂?我并不要錢,你們行李不多罷?里面沒有上海帶來的私貨罷?哈哈,你們念書人有時候很貪小便宜的!”笑得兩頰肌肉把鼻孔牽得更大了。大家同聲說不帶私貨,李梅亭指著自己的鐵箱道:“這是一件行李,樓上還有——”侯營長的眼睛忽然變成近視,努目注視了好一會才似乎看清了,放机關槍似的說:“好家伙!這是誰的?里面什么東西?這不能帶——”忽然又近視了,睜眼望著剛下梯來的孫小姐——“這也是你們同走的?這——這我也不能帶。方才跟你講不到几句話,我就給人叫走了,沒交代清楚,女人不帶。要是女人可以帶,我早帶小王一二一,開步走了,哈哈。”孫小姐气得嚶然作聲,鴻漸等侯營長進了對門,向他已消滅的闊背出聲罵:“渾蛋!”辛楣和顧先生孫小姐不要介意,“這种人嘴里沒有好話。”孫小姐道:“都是我一個人妨礙了你們搭車——”鴻漸道:“還有李先生這只八寶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孫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沒辦好,帶累你受侮辱。”這樣一說,鴻漸倒沒法損他了。
  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個說“僥幸”,還說:“失馬安知非福。帶槍杆的人不
  講理的,我們同走有孫小姐,一切該慎重。而且到韶關轉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錢也不合算,方先生說話對了。”在鷹潭這几天里,李梅亭對鴻漸刮目相看,特別殷勤,可是鴻漸愈嫌惡他,背后跟辛楣笑說:“為了打茶圍那几塊錢,怕我挑眼,就帝樣沒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鴻漸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這次的來。与李梅亭顧爾謙等為伍,就是可恥的墮落。這十來天的旅行磨得一個人志气消沉。一天他辛楣散步,听見一個賣花生的小販講家鄉話,問起來果然是同鄉,逃難流落在此的。這小販只淡淡說聲住在本縣城里那條街,并不向他訴苦經,借同鄉盤纏,鴻漸又放心、又感慨道:“這人准碰過不知多少同鄉的釘子,所以不再開口了。我真不敢想要歷過多少挫折,才磨練到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頹喪,說:“你這樣經不起打擊,一輩子戀愛不會成功。”鴻漸道:“誰像你肯在蘇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這几天來心里也悶,昨天半夜醒來,忽然想蘇文紈會不會有時候想到我。”鴻漸想起唐曉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頭突跳起,說:“想到你還是想你?我們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親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見過面的人。真正想一個人,記挂著他,希望跟他接近,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許我們全神貫注,無間斷地怀念一個人。我們一生對于最親愛的人的想念,加起來恐怕不會一點鐘,此外不過是念頭在他身上瞥過,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總希望,你將來會他几秒鐘給我。告訴你罷,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釋地恨你,可惜我沒有看表,計算時間。”鴻漸道:“你看,情敵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還要多——那時候也許蘇小姐真在夢見你,所以你會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夢見我們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經是曹元朗的人了,要夢見我就是對她丈夫不忠實。”鴻漸瞧他的正經樣儿,笑得打跌道:“你這位政治家真是獨裁的作風!誰做你的太太,做夢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務式作人員去偵察她的潛意識。”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車照例是擠得僅可容足,五個人都站在人堆里,交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會儿沒有關系。”一個穿短衣服、滿臉出油的漢子擺開兩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勢,牢實地坐在位子上,仿佛他就是汽車配備的一部分,前面放個滾圓的麻袋,里面想是米。這麻袋有坐位那么高,剛在孫小姐身畔。辛楣對孫小姐道:“為什么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孫小姐也覺得站著搖搖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臉漢道聲歉,要坐下去。那油臉漢子直跳起來,雙手攔著,翻眼嚷:“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孫小姐窘得說不出話,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么樣?她這樣一個女人坐一下也不會壓碎你的米。”那漢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里去的呀——”孫小姐羞憤頓足道:“我不要坐了!趙先生,別理他。”辛楣不答應,方李顧三人也參加吵嘴,罵這漢子蠻橫,自己占了坐位,還把米袋妨礙人家,既然不許人家坐米袋,自己快把位子讓出來。那漢子看他們人多气壯,態度軟下來了,說:“你們男人坐,可以,你們這位太太坐,那不行!這是米,吃到嘴里去的。”孫小姐第二次申明愿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說:“我們偏不要坐,是這位小姐要坐,你又怎樣?”那漢子沒法,怒目打量孫小姐一下,把墊坐的小衣包拿出來,撿一條半舊的棉褲,蓋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具,厲聲道:“你坐罷!”孫小姐不要坐,但經不起汽車的顛簸和大家的勸告,便坐了。斜對著孫小姐有位子坐的是個年輕白淨的女人,帶著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紅紅的,纖眉細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熱手巾擦臉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說起話來,扭頭撅嘴。她本在看熱鬧,此時跟孫小姐攀談,一中蘇州話,問孫小姐是不是上海來的,罵內地人凶橫,和他們沒有理講。她說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當科員,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孫小姐有四個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說:“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個用人陪了我,沒有你福气!”她還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陽,有個照應。正講得熱鬧,汽車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車吃早點。那女人不下車,打開提籃,強孫小姐吃她帶的米粉糕,趙方二人怕寡婦分糕為難也下車散步去了。顧爾謙瞧他們下去,掏出半支香煙大吸。李梅亭四顧少人,對那寡婦道:“你那時候不應該講你是寡婦單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車子里耳目眾多,听了你的話要起邪念的。”那寡婦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邊的二十多歲的男人道:“阿福,讓這位先生坐。”這男人油頭滑面,像浸油的楷耙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現在他給女人揭破身份,又要讓位子,骨朵著嘴只好站起來。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孫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車去。到大家回車,汽車上路,李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婦和阿福在吸香煙。鴻漸用英文對辛楣道:“你猜一猜,這香煙是誰的?”辛楣笑道:“我什么不知道!這人是個撒謊精,他那兩罐煙到現在
  還沒抽完,我真不相信。”鴻漸道:“他的煙味難聞,現在三張跟同時抽,真受不了,得戴防毒口罩。請你抽一會煙斗罷,解解他的煙毒。”
  到了南城,那寡婦主仆兩人和他們五人住在一個旅館里。依李梅亭的意思,孫小姐与寡婦同室,阿福獨睡一間。孫小姐口气里決不肯和那寡婦作伴,李梅亭卻再三示意,余錢無多,旅館費可省則省。寡婦也沒請李梅亭批准,就主仆倆開了一個房間。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義憤填胸,背后咕了好一陣:“男女有別,尊卑有分。”顧爾謙借到一張當天的報,看不上几行,直嚷:“不好了!趙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孫小姐。”原來日本人進攻長沙,形勢危急得很。五人商議一下,覺得身上盤費決不夠想回去,只有赶到吉安,領了匯款,看情形再作后圖。李梅亭忙把長沙緊急的消息告訴寡婦,加油加醬,如火如荼,就仿佛日本軍部給他一個人的机密情報,嚇得那女人不絕地嬌聲說:“啊呀!李先生,個末那亨呢!”李梅亭說自己這种上等人到處有辦法,會相机行事,絕處逢生,“用人們就靠不住了,沒有知識——他有知識也不做用人了!跟著他走,准闖禍。”李梅亭別了寡婦不多時,只听她房里阿福厲聲說話:“潘科長派我送你的,你路上見一個好一個,知道他是什么人?潘科長那儿我將來怎樣交代?”那婦人道:“吃醋也輪得到你?我要你來管?給你點面子,你就封了王了!不識抬舉、忘恩負義的王八蛋!”阿福冷笑道:“王八是誰挑我做的?害了你那死鬼男人做王八不夠還要害我——啊呀呀——”一溜煙跑出房來。那女人在房里狠聲道:“打了你耳光,還要教你向我燒路頭!你放肆,請你嘗嘗滋味,下次你別再想——”李先生听他們話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婦問個明白,再痛打阿福一頓。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婦房外,左手撫摩著紅腫的臉頰,一眼瞥見李梅亭,自言自語:“不向尿缸里照照自己的臉!想吊膀子揩油——”李先生再有涵養工夫也忍不住了,沖出房道:“豬玀!你罵誰?”阿福道:“罵你這豬玀。”李先生道:“豬玀罵我。”阿福道:“我罵豬玀。”兩人“雞生蛋”“蛋生雞”的句法練習沒有了期,反正誰嗓子高,誰的話就是真理。顧先生怕事,拉李先生,說:“這种小人跟他計較什么呢?”阿福威風百倍道:“你有种出來!別像烏龜躲在洞里,我怕了你——”李先生果然又要奪門而出,辛楣鴻漸听不過了,也出來喝阿福道:“人家不理你了,你還嘴里不清不楚干什么?”阿福有點气餒,還嘴硬道:“笑話!我罵我的,不干你們的事。”辛楣嘴里的煙半高翹著像老式軍艦上一尊炮的形勢,對擦大手掌,響脆地拍一下,握著拳頭道:“我旁觀抱不平,又怎么樣?”阿福眼睛里全是恐懼,可是辛楣話沒說完,那寡婦從房里跳出道:“誰敢欺負我的用人?兩欺一,不要臉!枉做了男人,欺負我寡婦,沒有出息!”辛楣鴻漸慌忙逃走。那寡婦得意地冷笑,海罵几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訓了李梅亭一頓,鴻漸背后對辛楣道:“那雌老虎跳出來的時候,我們這方面該孫小姐出場,就抵得住了。”下半天寡婦碰見他們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顧墳起的臉,對李梅亭擠眼撇嘴。那寡婦有事叫“阿福”,聲音里滴得下蜜糖。李梅亭歎了半夜的气。
  旅館又住了一天。在這一天里,孫小姐碰到那寡婦還點頭徽笑,假如辛楣等不在旁,也許彼此應酬几句,說車票難買,旅館里等得气悶。可是辛楣等四人就像新學會了隱身法似的,那寡婦路上到,眼睛里沒有他們。明天上車,辛楣等把行李全結了票,手提的東西少,擠上去都搶到坐位。寡婦帶的是些不結票的小行李;阿福上車的時候,正像歡迎會上跟來賓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觀音菩薩分几雙手來才夠用。辛楣瞧他們倆沒位子坐,笑說:“虧得昨天鬧翻了,否則這時候還要讓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說得有意義地重,李梅亭臉紅了,大家忍信笑。那寡婦遠遠地望著孫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馬的瞪眼向人請求,因為眼睛就是不會說話的動物的舌頭。孫小姐心軟了,低頭不看,可是覺得坐著不安,直到車開,偷眼望見那寡婦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車下午到宁都。辛楣們忙著領行李,大家一點,還有丙件沒運來,同聲說:“晦气!這一等不知道又是几天。”心里都擔憂著錢。上車站對面的旅館一問,只剩兩間雙舖房了。辛楣道:“這哪里行?孫小姐一個人一間房,單舖的就夠了,我們四個人,要有兩間房。”孫小姐不躊躇說:“我沒有關系,在先生方先生房里添張竹舖得了,不省事省錢么?”看了房間,擱了東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賬,大家說晚飯只能將就吃些東西了,正要叫伙計忽然一間房里連嚷:“伙計!伙計!”帶咳帶嗆,正是那寡婦的聲音,跟著大吵起來。仔細一听,那寡婦叫了旅館里的飯,吃不到几筷菜就心,這時候才街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這粗貨,沒理會味道,一口气吞了兩碗飯,連飯連菜吐個干淨,“隔夜吃的飯都吐出來了!”寡婦如是說,仿佛那頓在南城吃的飯該帶到桂林去的。李梅亭拍手說:“真是天罰他,瞧這
  渾蛋還要撒野不撒野。這旅館里的飯不必請教了,他們倆已經替咱們做了試驗品。”五人出旅館的時候,寡婦房門大開,阿福在床上哼哼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心,伙計一手拿杯開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她也吐了!”辛楣道:“嘔吐跟打呵欠一樣,有傳染性的。尤其暈船的時候,看不得人家嘔。”孫小姐彎著含笑的眼睛說:“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經的藥,送一片給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裝腔跳嚷道:“孫小姐,你真坏!你也來開我的玩笑。我告訴你的趙叔叔。”
  晚上為誰睡竹榻的問題,辛楣等三人又謙證了一陣。孫小姐給辛楣和鴻漸強逼著睡床,好像這不是女人應享的權利,而是她應盡的義務。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結果鴻漸睡了竹榻,剛夾在兩床之間,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來覆去,又拘謹得動都不敢動。不多時,他听辛楣呼吸和勻,料已睡熟,想便宜了這家伙,自己倒在這兩張不挂帳子的床中間,做了個屏風,替他隔离孫小姐。他又嫌桌上的燈太亮,妨了好一會,熬不住了,輕輕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來燈再睡。沿床里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孫小姐,只見睡眠把她的臉洗濯得明淨滋潤,一堆散發不知怎樣會覆在她臉上,使她臉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發梢跟著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臉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燈光里她睫毛仿佛微動,鴻漸一跳,想也許自己錯,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著不動的臉像在泛紅。慌忙吹來了燈,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賬房的柜台上看見昨天的報,第一道消息就是長沙燒成白地,嚇得聲音都遺失了,一分鐘后才找回來,說得出話。大家焦急得沒工夫覺得餓,倒省了一頓早點。鴻漸毫沒主意,但仿佛這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跟著人走,總有辦法。李梅亭唉聲歎气道:“倒霉!這一次出門,真是倒足了霉!上海好几處留我的留我,請我的請我,我鬼迷昏了頭,卻不過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許多苦,還要半途而廢,走回頭路!這筆賬向誰去算?”辛楣道:“要走回頭路也沒有錢。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領了學校匯款再看情形,現大不用計划得太早。”大家吐口气,放了心。顧爾謙忽然明地說:“假如學校款子沒有匯,那就糟透了。”四人不耐煩地同聲說他過慮,可是意識里都給他這話喚起了響應,彼此舉的理由,倒不是駁斥顧爾謙,而是安慰自己。顧爾謙忙想收回那句話,仿佛給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縮進洞,道:“我也知道這事不可能,我說一聲罷了。”鴻漸道:“我想這問題容易解決。我們先去一個人。吉安有錢,就打電報叫大家去;吉安沒有錢,也省得五個人全去扑個空,白費了許多車錢。”
  辛楣道:“著呀!咱們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領錢的領錢,行動靈活點,別大家拚在一起老等。這錢是匯給我的,我帶了行李先上吉安,鴻漸陪我走,多個幫手。”
  孫小姐溫柔而堅決道:“我也跟趙先生走,我行李也來了。”
  李梅亭尖利地給辛楣一個X光的透視道:“好,只剩我跟顧先生。可是我們的錢都充了公了,你們分多少錢給我們?”
  顧爾謙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們去,在這儿住下去沒有意義。”
  李梅亭臉上升火道:“你們全去了,撇下我一個人,好!我無所謂。什么‘同舟共濟’!事到臨頭,還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說老實話,你們到吉安領了錢,干脆一個子儿不給我得了,難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里的藥要在內地賣千反塊錢,很容易的事。你們瞧我討飯也討到了上海。”
  辛楣詫异說:“咦!李先生,你怎么誤會到這個地步!”
  顧爾謙撫慰地說:“梅亭先生,我決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么辦?我一個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總不疑心我會吞滅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說完加以一笑,減低語意的嚴重,可是這笑生硬倔強宛如干漿糊粘上去的。
  李梅亭搖手連連道:“笑話!笑話!我也決不是以‘不人之心’推測人的——”鴻漸自言自語道:“還說不是”——“我覺得方先生的提議不切實際——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說話一向直率的。譬如趙先生,你一個人到吉安領了錢,還是向前進呢?向后轉呢?你一個人作不了主,還要大家就地打听消息共同決定的——”鴻漸接嘴道:“所以我們四個人先去呀。服從大多數的決定,我們不是大多數么?”李梅亭說不出話,趙顧兩人忙勸開了,說:“大家患難之交,一致行動。”
  午飯后,鴻漸回到房里,埋怨辛楣太軟,處處讓著李梅亭:“你這委曲求全的气量真不痛快!做領袖有時也得下辣手。”孫小姐笑道:“我那時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兩人睜了眼,我看著你,你看著我,气呼呼的,真好玩儿!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鴻漸笑道:“糟糕!丑態全落在你眼里了。我并不想吞他,李梅亭這种東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并且我气呼呼了沒有?好像我沒有呀。”孫小姐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熱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楣在孫小姐背后鴻漸翻白眼儿伸舌頭。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們都恨汽車又笨又慢,把他們躍躍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
  自由,同時又怕到了吉安一場空,愿意這車走下去,走下去,永遠在開動,永遠不到達,替希望留著一線生机。住定旅館以后,一算只剩十來塊錢,笑說:“不要緊,一會儿就富了。”向旅館賬房打听,知道銀行怕空襲,下午四點鐘后才開門,這時候正辦公。五個人上銀行,一路留心有沒有好館子,因為好久沒痛快吃了。銀行里辦事人說,錢來了好几天了,給他們一張表格去填。辛楣向辦事討過一支毛筆來填寫,李顧兩位左右夾著他,怕他不會寫字似的。這支筆寫禿了頭,需要蘸的是生發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寫一堆墨,李顧看得滿心不以為然。那辦事人說:“這筆不好寫,你帶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舖保蓋圖章——可是,我告訴你,旅館不能當舖保的。”這把五人嚇坏了,跟辦事員講了許多好話,說人地生疏,舖保無從找起,可否通融一下。辦事員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辦,得照章程做,勸他們先去找。大家出了銀行,大罵這章程不通,罵完了,又互相安慰說:“無論如何,錢是來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顆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壺冷淡的茶,同出門找本地教育机關去了。下午兩點多鐘,兩人回來,頭垂頭气喪,精疲力盡,說中小學校全疏散下鄉,什么人都沒找到,“吃了飯再說罷,你們也餓暈了。”几口飯吃下肚,五人精神頓振,忽想起那銀行辦事員倒很客气,听他口气,好像真找不到舖保,錢也許就給了,晚上去跟他軟商量罷。到五點鐘,孫小姐留在旅館,四人又到銀行。昨天那辦事員早忘記他們是誰了,問明白之后,依然要舖保,教他們到教局去想辦法,他听說教育局沒有搬走。大家回旅館后,省錢,不吃東西就睡了。
  鴻漸餓得睡不熟,身子像沒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貼,才領略出法國人所謂“長得像沒有面包吃的日子”還不夠親切;長得像沒有面包吃的日子,長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沒有面包吃而失的夜那樣漫漫難度。東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气死我了,夢里都沒有東西吃,別說桓的時候了。”他做夢在“都會飯店”吃中飯,點了漢堡牛排和檸檬甜點,老等不來,就餓醒了。鴻漸道:“請你不要說了,說得我更餓了。你這小气家伙,夢里吃東西有我沒有?”辛楣笑道:“我來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沒有吃到!現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給你吃,你也不會嫌了罷。”鴻漸道:“李梅亭沒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工到了,蘸甜面醬、椒鹽——”辛楣笑里帶呻吟:“餓的時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家伙!這餓像有牙齒似的從里面咬出來,啊呀呀——”鴻漸道:“愈躺愈受罪,我起來了。上街達一下,活動活動,可以忘掉餓。早晨街上清靜,出去呼吸點新鮮空气。”辛楣道:“要不得!新鮮空气是開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討苦吃。我省了气力還要上教育局呢。我勸你——”說著又笑得嚷痛——“你別上毛,熬住了,留點東西維持肚子。”鴻漸出門前,辛楣問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實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動也不動,一轉側身体里就有波濤洶涌的聲音。鴻漸拿了些公賬里的作錢,准備買帶殼花生回來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許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仿佛縮在被里的人面,還沒露出來,賣花生的雜貨舖也關著門。鴻漸走前几步,聞到一陣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极喝水似的吸著,饑餓立刻把腸胃加緊地抽。烤山薯這東西,本來像中國諺語里的私情男女,“偷著不如偷不著,”香味比滋味好;你聞的時候,覺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過爾爾。鴻漸看見一個烤山薯的攤子,想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買它罷。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這個攤子的生意,衣服体態活像李梅亭;他細一瞧,不是他是誰,買了山薯臉對著牆壁在吃呢。鴻漸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等他去后,鴻漸才買了些回去,進旅館時,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柜或伙計的勢利眼里,給他們看破了寒窘,催算賬,赶搬場。辛楣見是烤山薯,大贊鴻漸的采辦本領,鴻漸把适才的事告訴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沒把錢全交出來。他慌慌張張地偷吃,別梗死了。烤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嚨,而且滾熱的,真虧他!”孫小姐李先生顧先生來了,都說:“咦!怎么找到這東西?妙得很!
  顧先生跟著上教育局,說添個人,聲勢壯些。鴻漸也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梳頭剃胡子,臉像剌猥頭發像准備母雞在里面孵蛋,不許他去。近中午,孫小姐道:“他們還不回來,不知道有希望沒有?”鴻漸道:“這時候不回來,我想也許事情妥了。假如干脆拒絕了,他們早會回來,教育局路又不遠。”辛楣到旅館,喝了半壺水,喘口气,大罵那教育局長是糊涂雞子儿,李顧也說“豈有此理”。原來那局長到局很遲,好容易來了,還不就見,接見時口風比裝食品的洋鐵罐還緊,不但不肯作保,并且怀疑他們是騙子,兩個指頭拈著李梅亭的片子仿佛是撿的垃圾,眼睛瞟著片子上的字說:“我是老上海,上海灘上什么玩意儿全懂,這种新聞學校都是挂空頭招牌的——諸位不要誤會,我是論個大概。‘國立三閭大學’?這名字生得很我從來沒听見過。新立的?那我也該知道呀!”可怜他們這天飯都不敢多吃,吃的飯并不能使他們不餓,只滋養栽培了餓,使餓在他們身体里長存,而他們不至于
  餓死了不再餓。辛楣道:“這樣下去,錢到手的時候,我們全死了,只能買棺材下殮了。”顧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你們兩位路看見那‘婦女協會’沒有?我看見的。我想女人心腸軟,請孫小姐去走一趟,也許有點門路——這當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孫小姐一諾無辭道:“我這時候就去。”辛楣滿臉不好意思,望著孫小姐道:“這怎么行?你父親把你交托給我的,我事做不好,怎么拖累你?”孫小姐道:“我一路上已經承趙先生照應——”辛楣不愿意听她感謝自己,忙說:“好,你試一試罷,希詛你運气比我們好。”孫小姐到婦女協會沒碰見人,說明早再去。鴻漸應用心理學的知識,道:“再去碰見人也沒有用。女人的性情最猜疑,最小气。叫女人去求女人,准碰釘子。”辛楣因為旅館章程是三天一清賬,發悉明天付不出錢,李先生豪爽地說:“假使明天還沒有辦法,而旅館逼錢,我賣掉藥得了。”明天孫小姐去了不到一個鐘點,就帶一個灰布裝的女同志回來。在她房里嘰嘰咕咕了一會儿,孫小姐出來請辛楣等進去。那女同志正細看孫小姐的畢業文——上面有孫小姐戴方帽子的漂亮照相。孫小姐一一介紹了,李先生又送上片子。她肅然起敬,說她有個朋友在公路局做事,可能幫些忙,她下半天來給回音。大家千恩万謝,又不敢留她吃飯,恭送出門時,孫小姐跟她手勾手,尤其親熱。吃那頓中飯的時候,孫小姐給她的旅伴們恭維得臉像東方初出的太陽。
  直到下行五點鐘,那女同志影蹤全無,大家又餓又急,問了孫小姐好几次,也問不出個道理。鴻漸覺得冥冥中有個預兆,這錢是拿不到的了,不干不脆地拖下去,有勁使不出來,仿佛要反轉動彈簧門碰上似的無處用力。晚上八點鐘,大家等得心都發霉,安定地絕望,索性不再悉了,准備睡覺。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詩人“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的妙句,忽然光顧,五個人歡喜得像遇見久別的情人,親熱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第問句話,大家殷勤搶答,引得他把手一攔道:“一個人講話夠了。”他向孫小姐要了文憑,細細把照相跟孫小姐本人認著,孫小姐徽徽疑心他不是對照相,是在鑒賞自己,倒難為情起來。他又盤問趙辛楣一下,怪他們不帶隨身證明文件。他女朋友在旁說了些好話,他才態度和緩,說他并非猜疑很愿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義舖保,是否有效,教他們先向銀行問明白了,通知他再蓋章。所以他們又多住了一天,多上了一次銀行。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還覺得餓,仿佛餓宣告獨立,具体化了,跟身子分開似的。
  兩天后,他們到錢;旅館与銀行間這條路徑,他們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腳而能自身來回了。銀行里還交給他們一個高松年新拍來的電報,請他們放心到學校,長沙戰事并無影響。汝天晚上,他們借酬謝和慶祝為名,請女同志和她朋友上館子放量大吃一頓。顧先生三杯酒下肚,嘻開嘴,千金一笑地金牙燦爛,酒烘得發亮的臉探海燈似的向全桌照一周,道:“我們這位李先生离開上海的時候,曾經算過命,說有貴人扶持,一路逢凶化吉,果然碰見了你們兩位,萍水相,做我們的保人,兩位將來大富大貴,未可限量——趙先生,李先生,咱們五個人公敬他們兩位一杯,孫小姐,你,你,你也喝一口。”孫小姐滿以為“貴人”指的自己,早低著頭,一陣紅的消息在臉上透漏,后來听見這話全不相干,這紅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气,沒成暈就散了。那位女同志跟她的朋友雖然是民主國家的公民,知道民為貴的道理,可是受了這封建思想的恭維,也快樂得兩張酒臉像怒放的紅花。辛楣頑皮道:“要講貴人,咱們孫小姐也是貴人,沒有她——”李梅亭不等他說完,就敬孫小姐酒。鴻漸道:“我最慚愧了,這次我什么事都沒有做,真是飯桶。”李梅亭道:“是呀!小方是真正的貴人,坐在誘館里動也不動,我們替他跑腿。辛楣,咱們雖然一無結果,跑是跑得夠苦的,啊?”當晚臨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鴻漸,你看那位女同志長得真丑,喝了酒更嚇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愛她。”鴻漸道:“我知道她難看,可是因為她是我們的恩人,我不忍細看她。對于丑人,細看是一种殘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懲罰他。”
  明天上午,他們到了界化隴,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車不開過去了,他們該換坐中午開的湖南公路車。他們一路來坐車,到站從沒有這樣快的,不計較路走得少,反覺得淨了半天,說休息一夜罷,今天不赶車了。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車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們投宿的里,廚房設在門口,前間白天的過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婦的洞房,后間隔為兩間暗不見日、漏雨透風、夏暖冬涼、順天應時的客房。店周圍濃烈的尿屎气,仿佛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義務。店主當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里大打噴嚏;鴻漸以為自己著了涼,李先生說:“誰在家里惦記我呢!”到后來才明白是給菜里的辣椒薰出來的。飯后,四個男人全睡午覺,孫小姐跟辛楣鴻漸同房,只說不困,坐在外間的竹躺椅里看書,也睡著了。他醒來頭痛,身上冷,晚飯時吃不下東西。這是暮秋天气,山深
  日短,云霧里露出一線月亮,宛如一只擠著的近視眼睛。少頃,這月亮圓得什么都粘不上,輕盈得什么都壓不住,從蓬松如絮的云堆下無牽挂地浮出來,原來還有一邊沒滿,像被打耳光的臉腫著一邊。孫小姐覺得胃里不舒服,提議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滿地枯草,不見樹木,成片像樣的黑影子也沒有,夜的文飾遮掩全給月亮剝光了,不留体面。
  那一晚,山里的寒气把旅客們的睡眠凍得收縮,不夠包裹整個身心,五人只支离零碎地睡到天明。照例辛楣和鴻漸一早溜出來,讓孫小姐房里從容穿衣服。兩回房拿手巾牙刷,看孫小姐還沒起床,被蒙著頭呻吟。他們忙問她身休有什么不服,她說頭暈得身不敢轉側,眼不敢睜開。辛楣伸手按她前額道:“熱度像沒有。怕是累了,受了些涼。你放心好好休息一天,咱們三人明天走。”孫小姐嘴里說不必,作勢抬頭,又是倒下去,良久吐口气,請他們在她床前放個痰盂。鴻漸問店主要痰盂,店主說,這樣大的地方還不夠吐痰?要痰盂有什么用?半天找出來一個洗腳的破木盆。孫小姐向盆里直吐。吐完躺著。鴻漸出去要開水,辛楣說外間有太陽,并且竹躺椅的枕頭高,睡著舒服些,教她試穿衣服,自己抱條被先替她在躺椅上舖好。孫小姐不肯讓他們扶,垂頭閉眼,摸著壁走到躺椅邊頹然倒下。鴻漸把辛楣的橡皮熱水袋沖滿了,給她暖胃,問她要不要喝水。她喝了一口又吐出來,兩人急了,想李梅亭帶的藥里也許有仁丹,隔門問他討一包。李梅亭因為車到中午才開,正在床上懶著呢。他的藥是帶到學校去賣好价錢的,留著原封不動,准備十倍原价去賣給窮鄉僻壤的學校醫院。一包仁丹打開了不過吃几粒,可是封皮一拆,余下的便賣不了錢,又不好意思向孫小姐算賬。雖然仁丹值錢無几,他以為孫小姐一路上對自己的態度也不夠一包仁丹的交情;而不給她藥呢,又顯出自己小气。他在吉安的時候,三餐不全,擔心自己害營養不足的病,偷打開了一瓶日本牌子的魚肝油丸,第天一餐以后,吃三粒聊作滋補。魚肝油丸當然比仁丹貴,但已打開的藥瓶,好比嫁過的女人,減了市价。李先生披衣出房一問,知道是胃里受了冷,躺一下自然會好的,想魚肝油丸吃下去沒有關系,便說:“你們先用早點罷,我來服侍孫小姐吃藥。”辛楣鴻漸都避嫌疑,不愿意李梅亭說他們冒他的功,真吃早點去了。李梅亭回房取一粒丸藥,討杯開水;孫小姐懶張眼,隨他擺布咽了下去鴻漸吃完早點,去看孫小姐,只聞著一陣魚腥,想她又吐了,怎會有這樣怪味儿,正想問她,忽見她兩頰全是濕的,一部分淚水從緊閉的眼梢里流過耳邊,滴濕枕頭。鴻漸慌得手足無措,仿佛無意中撞破了自己不該看的秘密,忙偷偷告訴辛楣。辛楣也想這种哭是不許給陌生人知道的,不敢向她問長問短。兩人參考生平關于女人的全部學問,來解釋她為什么哭。結果英雄所見略同,說她的哭大半由于心理的痛苦;女孩子千里辭家,半途生病,舉目無親,自然要哭。兩人因為她哭得不敢出聲,尤其可怜她,都說要待她好一點,輕輕走去看她。她像睡著了,臉上淚漬和灰塵,結成几道黑痕;幸虧年輕女人的眼淚還不是秋冬的雨點,不致把自己的臉摧毀得衰敗,只像清明時節的夢雨,浸腫了地面,添了些泥。
  從界化隴到邵陽這四五天里,他們的旅行順溜像子,他們把新發現的真理挂在嘴上說:“錢是非有不可的。”邵陽到學校全是山路,得換坐轎子。他們公共汽車坐膩了,換新鮮坐轎子,喜歡得很。坐了一會,才知道比汽車更難受,腳趾先凍得痛,宁可下轎走一段再坐。一路上崎嶇繚繞,走不盡的山和田,好像時間已經遺忘了這條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時間仿佛把他們收回去了,山霧漸起,陰轉為昏,昏凝為黑,黑得濃厚的一塊,就是他們今晚投宿的小村子。進了火舖,轎夫和挑夫們生起火來,大家轉著取暖,一面燒菜做飯。火舖里晚上不點燈,把一長片木柴燒著了一頭,插在泥堆上,苗條的火焰搖擺伸縮,屋子里東西的影子跟著活了。辛楣等睡在一個統間里,沒有床舖,只是五疊干草。他們倒宁可睡稻草,胜于旅館里那些床,或像凹凸地圖,或像肺病人的前胸。鴻漸倦极,迷迷糊糊要睡,心終放不平穩,睡四面聚近來,可是合不攏,仿佛兩半窗帘要按縫了,忽然拉鏈梗住,還漏進一線外面的世界。好容易睡熟了,夢深處一個小聲間帶哭嚷道:“別壓住我的紅棉襖!別壓住我的紅棉襖!”鴻漸本能地身子滾開,意識跳躍似的清醒過來,頭邊一聲歎息,輕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感偷偷在呼吸。他嚇得汗毛直豎,黑暗里什么都瞧不見,想划根火柴,又怕真照見了什么東西,辛楣正打鼾,遠處一條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見鬼,又神經松懈要睡,似乎有什么力量拒絕他睡,把他的身心撐起,撐起,不讓他安頓下去,半睡半醒間(云愛)(云逮)地感醒的時候,一個人是輕松懸空的,一睡熟就沉重了。正掙扎著,他听鄰近孫小姐呼吸顫促像欲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集中,睡又消散了,這清清楚楚地一聲吧息,仿佛工作完畢的葉口气,鴻漸頭一側,躲避那張歎气的嘴,喉舌都給恐怖干結住了,叫不出“誰呀”兩
  字,只怕那張嘴會湊耳朵告訴自己他是誰,忙把被蒙著頭,心跳得像胸膛里容不下。隔被听見辛楣睡覺中咬牙,這聲音解除了他的恐怖,使他覺得回到人的世界,探出頭來,一件東西從他頭邊跑過,一陣老鼠叫。他划根火柴,那神經的火焰一跳就熄了,但他已瞥見表上正是十二點鐘。孫小姐給火光耀醒翻身,鴻漸問她是不是夢魘,孫小姐告訴他,她构里像有一雙小孩子的手推開她的身体,不許她睡。鴻漸也說了自己的印象,勸她不要害怕。
  早晨不到五點鐘,轎夫們淘米煮飯。鴻漸和孫小姐兩人下半夜都沒有睡,也跟著起來,到屋外呼吸新鮮空气。才發現這屋背后全是墳,看來這屋就是鏟平墳墓造的。火舖屋后不遠矗立一個破門框子,屋身燒掉了,只剩這個進出口,兩扇門也給人搬走了。鴻漸指著那些土饅頭問:“孫小姐,你相信不相信有鬼?”孫小姐自從夢魘以后,跟鴻漸熟多了,笑說:“這話很難回答。有時候,我相信有鬼;有時候,我決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覺得鬼真可怕。可是這時候雖然四周圍全是墳墓,我又覺得鬼絕對沒有這東西了。”鴻漸道:“這意思很新鮮。鬼的存在的确有時間性的,好像春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沒有。”孫小姐道:“你說你听見的聲音像小孩子的,我夢里的手也像是小孩子的,這太怪了。”鴻漸道:“也許我們睡的地方本來是小孩子的墳,你看這些墳都很小,不像是大人的。”孫小姐天真地問:“為什么鬼不長大的?小孩子死了几十年還是小孩子?”鴻漸道:“這就是生离死別比百年團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會長大,不見了好久的朋友,在我們的心目里,還是當年的丰采,盡管我們自己已經老了——喂,辛楣。”辛楣呵呵大笑道:“你們兩人一清早到這鬼窩里來談些什么?”兩人把昨天晚的事告訴他,他冷笑道:“你們兩人真是魂夢相通,了不得!我一點沒感覺什么;當然我是粗人,鬼不屑拜訪的——轎夫說今天下午可以到學校了。”
  方鴻漸在轎子里想,今天到學校了,不知是什么樣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适才火舖屋后那個破門倒是好象征。好像個進口,背后藏著深宮大廈,引得人進去了,原來什么沒有,一無可進的進口、一無可去的去處。“撇下一切希望罷,你們這些進來的人!”雖然這么說,按捺不下的好廳心和希冀像火爐上燒滾的水,勃勃地掀動壺蓋。只嫌轎子走得不爽气,宁可下了轎自己走。辛楣也給這理鼓動得在轎子里坐不定,下轎走著,說:“鴻漸,這次走路真添了不少經驗。總算功德圓滿,取經到了西天,至少以后跟李梅亭、顧爾謙脅肩諂笑的丑態,也真叫人吃不消。”
  鴻漸道:“我發現拍馬屁跟戀愛一樣,不容許有第三都冷眼旁觀。咱們以后恭維人起來,得小心旁邊沒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們這种旅行,最試驗得出一個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勞頓,最麻煩,叫人本相畢現的時候。經過長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討厭的人,才可以結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說——結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顛倒的,慶該先同旅行一個月,一個月舟車仆仆以后,雙方還沒有彼此看破,彼此厭惡,還沒有吵嘴翻臉,還要維持原來的婚約,這种夫婦保證不會离婚。”
  “你這話為什么不跟曹元朗夫婦去講?”
  “我這句話是專為你講的,sonny。孫小姐經過這次旅行并不使你討厭罷?”辛楣說著,回頭望望孫小姐的轎子,轉過臉來,呵呵大笑。
  “別胡鬧。我問你,你經過這次旅行,對我的感想怎么樣?覺得我討厭不討厭?”
  “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
  鴻漸想不到辛楣會這樣干脆的回答,气得只好苦笑。興致掃盡,靜默地走了几步,向辛楣一揮手說:“我坐轎子去了。”上了轎子,悶悶不樂,不懂為什么說話坦白算是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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