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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生存的枯寂煩惱,我自覺寫男女關系時仿佛比寫其他文章還相宜。對于這方面,我沒有什么經驗。寫這問題,可沒有和我平時創作的態度兩樣,在男女因情感所起沖突中,我只盡我的觀察,理解,解釋這必然的發展變化。我并不在几個角色中有意加以責備或袒護的成見,我似乎也不應當有。我并不如据說在國內稱為“批評家”權威輩說的成心在那里贊美情欲或譏諷紳士。只是以我的客觀態度描寫一切現實,而內中人物在我是無愛憎的。倘若還有人還要把這個引為“同道”或“异端”,想以他個人的趣味作我文章的尺度,我覺得這人是在极其可笑情形中白費了他的气力,實在為他可惜。因為我這作品并不是為等待這些毀譽而寫成,我勸他還是去介紹他熟人一本新著,得到認可和贊許的机會可多一點。我這种試驗性的作品,說真話,還不值得批評! 在技術上,我為我作品,似有說明必要的,是我自己先就覺得我走的路到近來越發与別人相遠。与別人不同,這成敗是不可知的,因為最好的批評家是時間。時間延展,雖其中免不了僥幸,但無論如何,把作品付之于時間,是比之付于現在由書業中大老板所支配指定的批評者手中為可靠的。 既是后話可不題。至于目下,我得承認我工作是完全失敗了。 看到一般人,對于章回体看來不費腦力的作品感到傾心,我不承認我的失敗是不行的。在許多近人名家作品中,對于他們的作品使我感到佩服的,是他們空話之多。他們真不愧為在那里創造理想中人物,不過似乎常常是理想過高,因此結果從這些作品中反映出人物都同平常人兩樣,雖然他們還自夸是“高度寫實”,人的臉也象是用尺寸規畫出來的,不走絲毫。因為把字數延長,他們就令每一個書中人都經常喋喋不休,說上一些沒有關系的空話。因為有“思想”,他們有時就借一個廚子的口來說明“國際聯盟”以及不下于國際聯盟那么与二十世紀中國某公館廚子毫不相干的問題。他們想到革命,就寫革命,想到戀愛非三角不行,本來只有兩個,也就想方設法勉強再湊上一位。他們表現理想中人物的人格,卻依賴這紙上的英雄獨唱,毫不慳吝一切豪華美麗的言語,只以為一說出來一切問題就從作品中人物言談行動上得到了正确解決。他們所謂“抓著時代”,在時代中產生時代作品,那种態度和方法,其實還是中國往日名士詩人“即興”一樣,自然他們各人都有理由說某一方面才認為是可以譏誚的“即興”,某一方面是“忠于時代”。到底這些人是聰明人,在一切方便中他們是輕輕易易就完全成功了的。中國當然是需要一种繼續章回傳奇与《聊齋志异》偵探香艷小說的作品,天才名家,應運而生,沒有什么可怪處。他們能得大眾的了解与同情,是他們把習慣的一套給了時代,可不象是時代真正給了他們什么。 上面我說的話,是偏于對表現技術而聯帶及思想意識我個人的態度,我愿意也有人相信我的話不完全是個人的牢騷。 時下名作家們,是有以疏忽此點反而成功的事實作證明足以自傲。批評家們又以“通順可作中學教本”的話而獎勵了這种作品而作成普遍推廣宣傳的。這些人完全是“聰明人”。 我的見解是明知自己失敗,卻找不出對成功者以尊敬机會。在走不去的荊棘塞途的僻路上,將憑我持拗頑固的蠢處,完成我自己所能走的一段路。我以為一件作品對外景只在說明充實背景的需要而存在。說明上文字的節制是必須的,這是我有意疏于寫景的一种解釋。我以為表現一個理想或討論一种問題,既然是附麗到創作中,那么即或形式是小說的形式,在對話動作种种事情方面,适當節制為勢所必須,過分的舖張應當是一樣忌諱,觀察詳細又不可缺少,一切應當從需要作考慮。這是我在描寫上不能夸張复有瑣碎的一种解釋。 假若有人問到:作品中的孩子,結論到底是怎么樣?對于這樣疑問,我一時還找不到适當回答。因為孩子還是一個孩子,年紀只是一歲或三歲,有一個日益發胖溫和“偉大”的父親,同時又有一個“富于人性慈愛”的母親,就正是一般孩子在幼小時所需要的一种家庭。一個正常家庭的情形,使孩子能好好的活到世界上,不寒不饑,有病時可以及時吃藥,疲倦時能睡到母親怀抱內,或极精美安适的搖床內,也就可以說是孩子所希望的合理結論了。 “在他們間居然有了孩子……”一些不很知道他們生活,又略与他們夫婦相熟的人,當孩子出世以后,是曾那樣用著稍稍奇怪的意義,把這孩子出世的消息議論到的。 孩子滿了周歲,外祖母遠自三千里外,托了來京的便人,把許多小孩子的衣帽玩具裝滿一箱寄來。同時為這作母親的女儿寫了長長的信,信上充滿了這老人家自覺的幸福,還用一些略帶驕傲的語气,說如何把寄去的相片給了親戚們看,如何做夢夢到這小孩子的長大成人,牽了外祖母的手走路,如何……凡是可以使老年人高興的一切全寫到了。 一對夫婦結了八年婚,對于小孩子似乎是無望了,忽然使一個人作了外祖母,這作外祖母的心情忽然增了若干孩气是當然了。 來信的時節,正是母親把孩子換了白色的干淨衣服,放到白色藤制小臥車中,預備推向公園去的時節。草草讀完信的母親,把箱開了,一件件取出那些小孩子的東西來,小鞋小帽皮球口琴喇叭褲褂,……一面向小孩子逗著,把每一件東西都給放在小孩子手上,一刻又取去丟到一旁,一面又向站在身旁的王媽笑,奇怪鄉下的老太,虧她想得到會這樣那樣塞了這一箱子。 “看,小菩薩也拿來了!”說時她把一個泥佛拿在手上。 “這是送我的,我小時候就只想得這樣一個泥佛玩。做夢也這樣打算,到大王寺偷他一個來放到枕頭下當寶物。瞧,老太不知到什么地方得到這東西。上面有字,是廟里來的,真好笑!” 她把那小泥佛給孩子,孩子不知道這東西用處,就放到口邊去。她又把它從孩子手中搶回。“嗨,這是糖嗎?這也吃得嗎?應當歸我,寶寶,你只能玩糖做的菩薩。王媽,把這個放到我鏡台上去。你瞧,這個手工,不平常,你小心莫掉到地下!”她謹謹慎慎的把泥佛交給了媽子,第二次揀出了一個球,放到孩子手上,“寶寶,你吃得下這個就吃。” 把每一件東西取出,她總用那又惊訝又歡喜的口吻,或者說“這外祖母才好笑!”或者說“這也拿來!”或者說“全是送我的,寶寶沒有分!” 本來已經二十六歲的母親,到這時只象十八歲的姑娘。遠地的來信同東西,把外祖母一方面做母親的愛全帶來,使孩子的母親也成為大孩子了。 听到外面賣花的喊花,她想起應當去公園,太晏了,太陽會大,所以才胡亂的把箱子中物件放下,推了小孩的車离了家。 到了公園樹蔭下,她望到孩子的臉,目光不忍一刻离開。 孩子一歲了,肥壯,干淨,活潑,白的小腳板使做母親的只想放到嘴邊,全身都有一种香甜气息。 孩子還會咧了小小的口作笑樣子,還會喊媽媽爸爸,在世界上他有他的地位,在母親的心中地位更看不出他的渺校公園中這几日來因為天气太熱,樹木都象很疲倦,園中每早都有小工拿了水龍頭各處洒水。望到這些洒水人做事情形,在平時,她總想起一件可笑的事,就是小時候看求雨的人扛著草扎的龍,到人家門前,各人把滿瓢的水向頭上澆去的情形。她為什么只想到這件事,那是奇怪的很,因為這草龍,這滿瓢的水,同自己有著大的關系在,而孩子,也有分。 不過過去的事如過去的春天,只要一成了過去,仿佛所余就只是一個夢了,所以縱孩子還在身邊,孩子的小小的臉貌和那种顧盼神气,都可以使母親想起一些應當流淚的故事。但因為目前生活的平靜,心情成為純然母性的心情,不能把另一時的事扰亂自己目下的心,見到水龍想起其余的一切,她也只當成一個可笑的聯想了。 今天仍然見到小工在那坪里作事,水從龍頭噴出,在朝日下成虹彩。水中有虹彩在,外祖母的信,在后面,似乎還贊美了孩子的像相。“水中有虹”,這樣想,她有點不自在了。 信就在袋中,她把它取出重新來看。 來信說:他們說孩子叫奇生,是誰取的?他們說孩子象媽,不象父親。孩子都說長得太好,我听到這話有一千次了,自然你可以笑我是有一千次把他的相給人看的緣故,才會听到這樣多贊美。我為他到万佛林許得有愿。我為他算命,据說比他父親還聰明。信上完全說孩子,也完全好象只有孩子口中才說得出的話,看到后來這母親忽然站起來想避開孩子,有到另一個無人地方哭一次的需要了。她用兩只手把一疊信紙扭成一根繩,走到离開小孩有一丈以外地方去,望著天上的白云,顏色沮敗,如害了玻云在藍天作襯的空中緩緩的飛。 緩緩移動的云象是非常蘊借的用那飄逸的姿態,說明自己是無事不知,只不開口。聰明的人既能仰目欣賞,當能追憶過去任何時天上的云所看到地下的事。 這母親感到了孤獨了。她需要援助,但越更怕望那小孩所在的一方。 她想:這奇怪,忽然有這樣心情。 她想:自己真是可怜的人,生到這世界上。 她想:這一年來是為小孩子而活;這時,為自己,所以,重新來作呆子,不快活了。 雖然怎樣自己解釋,用各樣辯解對自己加以饒恕,用好的未來原諒了自己不愉快的過去,仍然是為一些東西咬在心上不放,有一种說不分明的苦痛糾纏。她為了設法保持自己前一時的那樣心上和平,就仍然鼓了勇气走到孩子車邊來逗孩子。 孩子見了母親就笑。母親也勉強笑。 低頭看孩子的笑,在這天真純洁的生命上,反映出的是母親的蘊借于心中深處的罪孽的自責。 她不能不想一些与小孩子有關的事情。 “孩子不象爸,象媽。” 她記著在糊涂情形中的外祖母這話,再去詳細望孩子,她望得出許多地方孩子是既不象媽也不象爸的有另一种風度存在的。鼻子,耳,長的眼,向上略豎的眉,以及笑時口角的帶媚的垂線,全是那個人。這母親,兩年前,就因為這种笑,使自己冒了一种險,勇敢的作了一些自己在另一時想來也頗吃惊的事。命運的作弄成為人們追悔的根由,一時稍稍任性,一切的事一眨眼又成為過去,不能稍稍凝固,逝去了。人事隨時間逝去,仍然凝固下來仿佛作成了生命上一种嘲弄表記的就是這孩子。但直到如今,情形是就是那名義上作父親的人,也似乎毫不對于他自己地位加以疑惑,因而感到苦悶的。 正因為外祖母,父親,以至于熟人,都有這信任,沒有人愿意對他自己親權加以一分疑惑,所以母親才能看到這孩子長大。孩子如今是出了世的第一周年,孩子的來由,是兩年前的事了。 事雖是兩年前事,但她想來又象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 若非今天孩子的外祖母的來信,雖是縱把孩子抱在手上也不至于再去想起孩子出世因緣的。 她想起她的秘密,重新溫習當時的任性的行為,對于孩子,就生了另外一种怜憫,极溫柔的把孩子抱到怀中,把小手 在自己的嘴邊。坐到樹蔭木椅上了。 一朵白云在頭上過去。母親指云給小孩看。 “寶寶,這是云。” 孩子就說“云”。 “云是寶寶的爸爸。” 小孩子就又說“爸爸”。 “云是爸爸。” “云——爸爸。” 一個名字叫做云的青年在母親印象中涌起,母親獨自作著無望無助的微笑。 她笑了,她心中,為自己這微笑感到嚴肅,她第二次還是微笑。 到了十二點鐘,那“父親”從一個信托公司回到家中來吃午飯了。母親同孩子是早已轉家了的。母親仍然在孩子身邊,清理外祖母為孩子寄來的那一箱各樣東西。孩子坐在小椅上,拿了球又拿了喇叭,還想要葫蘆。這孩子性情有一种遺傳——不知節制的貪多。 父親回來衣還不曾脫,就到孩子身邊去,抱了孩子把孩子高高舉起。 “呀,寶寶,什么人送寶寶的這樣多!” 那母親仍然用在公園中那意義微笑,且輕巧的說:“娘寄了一箱子東西來,早上送來的。”她把箱中物件指點給那父親看,“這里,寶寶小帽子;這里,皮鞋;這里,短衣,繡花的,費好大功夫呀!還有這些,”她指的是一堆玩具。 “母親真是有趣味,夠她的收集!” “還有奇怪的哩。” 她忽然想起了那泥佛。“王媽,拿那菩薩來。”王媽正預備走進房去,這母親忽又自己爭到去拿,一會儿這泥佛就在父親手上欣賞了。 母親把泥佛當第二孩子那樣珍重,她見到孩子父親在檢察那佛座下的小字,就用著同王媽先時說到的神气,告給孩子的父親,小泥佛如何給自己在小時增加了幻想的种种。她又說,“這是送我的,娘知道我歡喜這東西,所以才找來。” 對于孩子母親的嗜好,孩子的父親似覺得稍稍奇异,他望到与孩子爭玩具的母親溫柔的笑。 那父親說: “素,我早知道你歡喜這個,我可以到廟會買十個。” “因為是我小時歡喜的我才愛。” “我看你從有了小孩以后就成了小孩子,完全不象大人。” 母親不作聲,轉頭問王媽,為什么不把老爺的漱口水拿來,不扭手巾給老爺擦臉。媽子听到了,才記起忘了告老爺今天有紅燒魚頭上桌,把話說了還不曾走去擰手巾,因為照例說到魚頭父親有話說,那父親就說:“王媽,你燒魚頭總是太甜。” 那媽子,乖巧的答:“因為您愛甜。” “我只歡喜淡。”母親說了不自然的笑。 “有些人歡喜用醋,我頂恨醋。”父親就表明身分似的說著對于魚頭的意見。 听到這話的母親,背了身輕輕的咬牙齒。 那父親又問: “今天有信來沒有?” “就只娘有一封信。” 媽子把手巾擰了給主人抹臉,母親有意避開這談話,就不說信,只問媽子菜好了沒有。 告她說快了,母親又問媽子,孩子的衣縫了四天還不拿來是怎什么事。 她接著同孩子親嘴,同孩子的父親談公司里姓王的同事結婚送禮,又談天气熱買冰,說孩子的身体重量。 她提出許多不必提的問題來同父親討論,尤其是關于孩子。 她比平時更母性了一點,這是父親覺到的。 看到這情形的父親,心中想,這真是一個模范母親。 這母親到無話可說,且看到父親教給孩子喊爸爸,忽然感到一點慌張,就走到廚房去炒菜去了。不久把菜拿上桌子,又問父親是失敗了還是成功。 她的一切行為全為解釋在公園中時心情的反照。 為了想忘記一些事,她才高高興興來作一些事。 他們于是吃飯了。 父親喝酒。喝酒不是習慣,興致特別好時才喝點。他一面看到孩子,一面看到孩子的母親,不能不為慶祝一家人康健盡杯了。 母親是知道這喝酒意義的,她笑。 掩飾心中由自己所刻畫的殘酷記號,沒有比笑更為自然了。 兩人在吃飯時談的是外祖母,又談到外祖母的信。孩子的父親問信上說些什么,母親才記起這信已被自己絞成一卷放到孩子的臥車里皮墊下,就叫王媽去看,是不是在那里。王媽把信取來了,孩子的父親對這紙折皺的信毫不有所奇异,儼然這是應當象這樣子的。在飯桌前把信看過,仍然吃飯。 母親在父親看信時節心中自然有一种小小波浪。她雖然明知道信上凡是使自己心跳的話未必使父親也同樣心跳,她直到父親把信看完才把含在口中的飯咽下。父親每一提到孩子,母親就如中惡,心身微微發抖。她雖能永遠是用那使人看不分明意義所在的微笑來掩飾自己;她對于這父親,坦白的几乎可以稱為呆子的態度,是抱了一种說不分明的怜憫心情的。她的口時時微動,似乎只差一點就要大聲的喊這孩子父親做呆東西。但呆東西那种對孩子的希望卻并不下于外祖母,因此她的自白的机會,就永不會在什么時候得到了。 把飯吃過不久,父親仍然挾了他的大皮包到公司辦公去了,家中就剩下孩子同孩子母親。 作母親的因為不許自己想起那些不是聰明人做的事,她把小孩子放到身邊,自己看書。她往日也這樣把日子消磨的,只是往日沒有象今天那樣勉強。在丈夫面前,她還可以象一個孩子,就因為丈夫把她當孩子。但是只她一人在自己孩子面前,她是一個完全的母親。一個母親對于孩子同孩子的父親,當是整個的愛,沒有別的成分攙入,才能使這母親完成母性的偉大。如今的孩子,仔細的分析,一個負疚的贅疣罷了。 她一面看書,一面想起在三千里外為這外孫光榮未來作估計的外祖母,就低低的歎了气。 她從所看到的一本女人之忏悔上摘出許多仿佛為自己而說的話。 這是罪孽么?隱瞞下去,一直到死。正因為孩子,許多人才感到月的全圓。正因為孩子,家庭才完全無缺。這秘密的深伏,正如人類整個生命秘密的深伏,愛情所透過的應比日光還深。……想著,還是歎气。 她覺得人是太懦的人。 她的歎息同她的笑,包含的是一樣成分。 到晚上,從信托公司回到家來的孩子父親,特為母親買了十個泥佛,作一包,拿回來時沒有把包皮取去,就要母親猜。 她猜了十樣物件,完全不對。 到后內容發現了,比外祖母給孩子的還精巧玲瓏。 她吃惊的望著孩子的父親。 這父親,真象是為孩子的緣故把這東西買來給母親,以為得到這泥佛的她當無量歡喜了。 他說: “我看你象孩子,我就買這個來給你玩。” 作母親的笑。他又說: “這是紀念母親對于孩子的周年。” 她臉上忽失了色。他還不覺到,又說: “這是紀念我們的愛情。” 她稍過了一陣,伏到床上睡了。 時間還早,他怕是因為孩子苦了她,不讓她這時就睡,邀她去公園玩,不帶孩子,說是有話要同她說。她想了一會,搖頭,說懶。 她不去,歎歎气,但是站起了身。 “不爽快,為什么事?” “不為什么。” “我們去玩玩,會好。” “我不去。” “我有話要到那里說。” “當真么?” “我并不說過謊。” 她凝眸望到這可怜的父親,望了一會,眼睛有了潮濕,赶忙借故走到后面房間去看孩子。 他們不久就到了公園。 “夜里的公園,是年青情人的地方,我們好象已不合式了。” 他這樣當笑話說著,挽了默默無言的她從一條夾竹桃編成的窄路上走到水池邊。樹下的人影重疊,似乎正在那里享受這美景良宵。池旁四圍也有不少的人,各人象都在咬耳朵說著那使听者一方面心跳的話。間或一尾塘魚潑剌在水面一響,大家又才把精神轉移到水面來。 “這里仍然無聊,走別處去。” 女人不置可否,隨了他走上一個假山。到了山上,看滿園的燈,在樹梢,本來非常有趣,他就站到那里各處望。她也各處望,心卻不在燈。 “素,你為甚不愉快?” “……”她搖頭。 “是不是病了?” “……”她搖頭。 “白天我看你极高興,到晚上為什么就這樣子?” “……”仍然是搖頭。 她沒有想到這時的難受。她簡直想逃走了。 但是他,雖然看得出她的不愉快,可不知道為什么。這好丈夫決不至于想到提起孩子就使她心上起一种騷扰。 他想變更一個方法,提起他們共同所有的孩子,誰知剛剛說出孩子兩字,她仿佛触了電,一直沖下假山去了。 到山腳下,他把她追上了,他攔住了她。他的態度是沉重的,他的言語同態度一樣。他說:“為什么?什么事把我們的生活扰亂到這樣了?我做錯了什么事你听別人說到什么?我欺騙了你么?” “不!” “你只是不,要我怎么辦?” “要你么?”她想著,把話凝祝她故意作笑樣子。 他迫她說明白。他說無論怎么都行,只要說明白。 她還是沒有說明白了什么,她只告他完全是因為自己,若是他能离開她,或者讓她獨自回家,不要用溫柔來虐待她,她到明天就把一切不快消失了。 這話听來自然免不了使他稍稍生气。但他到后仍然照她辦,讓她回去,答應他一個人去看電影,看完電影就不回家,到同事的家去住一晚。 他們走出公園,他預備送她回家她也不要。 “你去吧,我自己回去。你明白我的脾气,必定能夠原諒我。” 說是原諒,那也只不過是無辦法那么情形,待到目送任性的妻走去,他感覺到一种凄涼,叫街車到××電影場去了。 她回到家中就躺到床上去哭。 她哭的時間很久。她不需要什么,只肆無忌憚的流淚。直到小孩子在后房啼哭了,她才去看視小孩。 她笑,歎气,流淚,都不是另外人能知道的。 第二天,一夜不安宁的父親,七點鐘即回到家來,孩子正在母親怀中吃奶。 孩子喊爸爸,爸爸看到母親臉上有笑容,也笑了。 十八年以前,這母親還只有八歲。在生長的×縣,過的是平常中戶人家儿女的生活。家中有爸媽,一個外祖母,一個未出嫁的姑母,兩個弟妹,還有一個女佣人。 冬天,陪外祖母在火爐邊烤火,得便又同弟妹悄悄的走到后院雪地去印羅漢。或者敲下缸中的冰,用草管吹一眼,將繩子穿過,提起當鑼。或者在灶肚熱灰中燒紅薯,燒板栗。在這些日子中正事是紡車,把成條棉花紡細紗,一切學到大人作。春天來了,照本地人春天的娛樂,消磨了一個春天。夏天秋天全如此過去。她已經是八歲了。那時家中叫她大妹,因為在孩子中年紀頂大。這大妹那時知道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迎冬,過年,端午節,吃新,中秋節,重陽節,冬至節,腊八佛生日。各樣佳節循序而來,每遇到這种日子,家里就做各樣好東西吃,孩子們年紀就再長,對于這些事看來是頂容易記到也當然了。 她孩子時代過得并不很坏。 那年六月,本地天干無雨,田禾干成枯草。照中國內地半開化民族習慣,落雨的權柄操在天上玉皇与河中龍王手中。 天上玉皇可以隨意頒雨,河中龍王也能興云作雨。不知何年何月,地方上居然有聰明人想得出這樣好計策,有方法使玉皇落雨了。這方法又分軟求与反激兩种:軟求為設壇打醮,全城封屠,善男信女派代表磕頭,壇外擺齋素筵席七天,給眾首事僧道吃,貼黃榜,升桅,燃天蜡,施食,以至于在行香時各家把所有寶物用托盤托出,滿城走,象開展覽會(行香中少不了觀音一座),据說因此一來本地就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了。求雨的反激辦法可就簡便洒脫多了,只要十個本地頑皮的孩子同一只狗,一張凳,一副破爛鑼鼓就行。他們把狗用草繩綁到椅上,把狗頭上戴一楊柳圈,兩三人抬著這体面的首領滿街走,后面跟隨了喧闐的鑼鼓。孩子們全是赤膊,到各家門前討雨,每家都把滿瓢滿桶的水往這一群孩子同高据首席的公狗澆去。天上玉皇見了這情形,似乎以為地下有革命行為,想推翻玉皇,有大陰謀在,所以就動怒落雨了。 至于使龍王落雨呢?辦法不同了。這仍然是孩子們的事,因為本地方大人只知道磕頭、吃齋、賺錢三件事。孩子們用草扎龍,或者五節,或者三節七節,大小看能力所在。把草龍扎成,仍然是用敲鑼打鼓,先到河中請水,請了水,就到各家去討雨。一面因為天熱,這些平時成天泡到河中消遣的頑童,對于水的淋頭淋身,也具有一种比打醮首事人還誠心的需求,所以各個人家都不能吝惜缸中的清水。他們有時還把龍舞到郊外四鄉去,因為鄉下人禮節除了款待他們的清水外還預備得有點心吃,所以草龍下鄉成為一种必需的事。 六月無雨。五月已打過了清醮,檀香降香据說用了不少,當地還是每天赤日當空,毫無雨意。打過醮,當磕頭的磕頭,當吃齋的吃齋,還有那當賺錢的也并不放過好机會賺了一些錢,到后來還不落雨,當地官紳學各界便毫無辦法了。孩子們明白了地方上有身分的人責任已盡,輪到他們頭上來了,就出現了不少草龍。在白日湯湯的大街小弄上,各處皆不缺少熱鬧歡喜的聲音。孩子們勇敢不凡,各具赴湯蹈火的气概,成天在街上來去。 街上各處全濕了。洒過水后的街,為天空太陽所晒,石板上發煙,行路人皆儼然有行雨初過的感覺。 屬于南門城沿一街的草龍一條,各處走,到后到了本文那大妹的家中院子里停住了,孩子們同聲嘶嚷,請賞雨。皮面為水所濕的鼓作聲蓬蓬,孩子們無水不能出門。 孩子們全出來看。 “龍來了,要水。” 大妹同一個幼弟就重复跑進屋。 “龍來了,要水!” “水來了!” 果然來了,女佣人提了水桶從廚房走來,大妹拿葫蘆作成的小瓢,舀桶中的水,向院中龍身澆去。 “這是不行的,要大雨。” “你們轉,我澆一天。” “要大雨,龍口干,這樣不行!” 大妹稍稍生了气,喊張嫂,拿大瓢出來。張嫂用大瓢澆,大妹還是用小瓢。 澆了一桶不夠,還要第二桶。 到后又是第三桶。 到后舞龍頭的人,看出用小瓢澆水的是上月裝觀音的人了,這發現,使他惊訝。 “這是觀音,這是觀音,你們看!” 大家都認出大妹是觀音了。大妹害了羞,把瓢摔到地下跑了。孩子們撒起賴來,非觀音再澆水一桶不行。站到石磴上口含京八寸煙管的是大妹父親,先是不做聲,看,這時他見到這些孩子們太放肆了,就走到水桶邊來把水桶提起,把半桶水傾到作龍頭的那孩子頭上去。 在本地方,稱人為美人,不說象仙人,是只說夠得裝觀音菩薩的。 大妹的确在那年五月清醮曾裝過觀音一次。 生長得標致苗條,是有理由給本地方老太太們以“太好看了只怕短壽”那樣批評的方便的。但不消說,凡是老太太們說的話都是罔誕的話,見到了大妹,是無一個老太太不想把她娶過家來作媳婦的。 本地方小孩子,是也以把觀音定作未婚妻為樂事的,所以在家嬌養一點的孩子,遇到家中問他是不是愿意要觀音做妻時,縱紅臉走去,不愿答應,但心中已十分滿意了。 過了十年,這觀音便作成了一個老太太的媳婦,一個青年漢子的妻了,結婚情形一如本地風俗,殺豬挂紅,擺席請客,兩個吹嗩吶的人穿破爛紅彩衣服,歪戴起插有雞毛的執事帽,坐到門外,睜著仿佛發了癮的眼睛,在每一個客人進門時節都鼓脹了腮幫,吹他那一套慶升平歡迎調子。 大妹的丈夫呢,是當年舞草龍頭那孩子,如今正赶中學畢業,把太太娶來,湊成雙喜,結果使自己忙得不成樣子,把家中人心中各塞滿了幸福。款待客人,用了將近一千塊錢,得了一堂屋紅綢紅紙喜幛喜對,來的客人不曾吃酒,無事作,就把賞鑒這禮物當消遣。 十年來國家換了無數坐朝的人,本地方也影響到了鬧房比先前更坏的樣子了。雖仿佛男女皆為新時代人物,當晚上,丈夫當年的同志,想起了往年的事,還是非逼到作新郎的仍然作草龍的頭讓新娘子潑茶到頭上不可。這高雅的游戲還得了少數上了年紀而有童心平時以禮教自持的人的贊助。一切作過,客人應當感到無聊了,這觀音才能同龍頭對面坐下。觀音坐在床邊,大的新的木床,漆的顏色是朱紅,在新人背后是疊到六層紅綠顏色錦被。 她不害羞,不怕,是因為在數年前定下婚以后常常見到的緣故,他在聯合中學念書,而她也在坤范女中上課。但她有一种拘束,她明白這不是一個平常日子。 他問她: “倦了沒有。” 她不做聲。 “你今天真象觀音。” 她不做聲,笑。 “累死我了,一些討厭東西。” 她又笑了。 “笑什么?” 她低低的說: “我笑你作龍頭那年,被爹把一桶清水倒到頭上打發出門的事。” “是正因為那天才有今天的。” “那時你是一個小痞子。” “你今天才真是觀音。” 她不作聲,他又說: “觀音下凡,你想我多快活。” “我只怕因為成天在你面前,就是活觀音也有使你厭煩的一天的。” “蜡燭還燃,我可以賭咒。” “可是今天還不是賭咒的日子,不許說這樣話。” “今夜只許說你真好看,我知道。” “說謊話騙自己,同說謊話騙人是很少分別的。” “我是在騙我自己么?我不承認!” “凡是這時否認的另一時都會自然承認。” 他不說話了,心里有點微寒。 她看到他情形,心中好笑。 過一會,她自言自語說: “一桶水還不夠,一瓢水就痴了,還要賭咒!” “我真不是了解女人的人。” “不了解女人的人,不一定是不好的丈夫。” 這就輪到他笑了。 這丈夫,當真是缺少了解女人的天才,而在過后生活中不失其為好丈夫的。 新婦的美麗成為本地人品評女人談話的標准。 能夠在丈夫跟前做一個好妻的人,照例算不得一個家中好媳婦,所以他們結婚一年,丈夫在××升了一個會計學校,這觀音也隨了丈夫在××住下,与家中分開了。兩方面家中都可以每年供給一點錢,所以他們到××后日子過得并不很窘。 因為沒有小孩子累贅,她到××也進了一個女子中學讀書,白天上學,晚上仍然回家來住在一處。可是到丈夫從會計學校畢業以后,不知何故她還只是中學三年級學生。丈夫旋即被那親戚介紹到信托公司作職員,她率性就不再讀書了。 生活的轉向,是為了丈夫的事業。丈夫一有了事業,她一出了學校,便常常同到一些同事的太太們過從,照例這些太太們是除了養孩子管家以外,每天都得邀同伴四位打一點麻雀牌,她因此到了××數年以后,性情變成与一般太太們一樣,把出嫁時聰敏女儿心情完全消失,成為過著平常日子也似乎非常幸福的婦人了。 丈夫雖有時也察覺到象結婚一年中妻的可愛處已無從找尋,但這是誰的過失?而且他,這在事業中只知道安定為人生幸福,每到月底便往公司會計股簽名拿薪水回家的好丈夫,所需要的也就正是一個目下情形的主婦。她是正如應他的需要,把自己成為那樣各處全不難發現的婦人型的婦人了。 本來是清瘦的她到后是稍稍顯得肥胖了。 在平穩生活中過著日子的他們,所有可以間或稍稍扰亂到心上的只是缺少一個小孩。在××的几年中大事可以記下的是她的父親死了,妹出嫁了,使她有時想起在遠處生活的母親因而流淚。不過縱有流淚的事在生活中攪扰,她沒有辦法可以使丈夫在某一時節不帶笑的說“你真胖了”的。 某一年,家中還只是兩個人。時間是冬天,××落雪,雪特別大,每天早上丈夫出門都得用皮領大衣蒙了頸上車,她在這樣日子中只成天在家中爐子邊烤火,因為天气太冷,出門打牌也不常有了。 在這樣大冷天气的一個星期日,丈夫不辦公,也不出門,兩人圍爐談了一些小紳士所知道的范圍以內的閒話。然他想要邀她到一個城南的××公園去玩,她也正有這樣意思,就穿了她縫就不久的新狐皮外套,兩人坐車到××公園去。 這次出門帶了一個意外的歡喜回家,在園中看梅,他們遇見了一個人。這人是在當這夫婦結婚那一年吃過喜酒,把時間再回溯上去,又是某一年熱天扎草龍求雨時舞過龍尾的。 他們是老朋友。沒有遇到他以前,這夫婦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去了,他卻也沒有听人說到這夫婦是在××。他才來××不久,還沒有從別處打听到他們住在此處的消息,無意中,在公園卻碰頭了。 當時這夫婦是不認識他了的。他倒容易認得到這夫婦。因為他听到他們說話,看到他們的臉貌,還有一些痕跡可以找出這過去兩人的輪廓,他冒失的打了招呼。 大海中的葉子,因為風也有飄在一處的時候。他們是同葉子一樣晤了面聚在一起的。 當天這夫婦就把這客人款待到家中。客人原來是從哈爾濱一個机關派來往××,作為辦事處代表的。各人道及一切,各人才知道過去近十年來的事情。在客人眼光中,主人夫婦,已仿佛完全不是印象中的夫婦了。然而對于她,客人當然是另外就感到一种親昵又另外感到一种惆悵的,因為客人還是獨身,在這一個家庭中當然有一點反省的惆悵,這惆悵又似乎只是主人所給,而從主婦方面作客,可以取回。 在客人面前,這作主人的處處顯示好丈夫的風度,客人為此總有點不安。他雖然是同他們吃飯談天,他想到一些事都据說是聰明人不應想的事。他依稀覺到這女人已沒有保留在他印象中的完全,對于美人遲暮自不免興一种感傷,但他若想想他自己,也到了一禮拜不修臉就不成樣子的人,他就覺得未來生活渺茫,把自己安頓到一极可笑的故事的擬想上了。 那好丈夫在晚上把客人陪送到客人自己的住處回來后,還是同她談客人小時的故事。因為這故事,半是丈夫自己的,一半是她很高興議論到的,所以她沒有把他的興味減少,還幫助了他一些記憶。 談到草龍的故事,丈夫說出這樣的話: “當年他賭了咒,說不把你討到家中不是人。我同他在路上還談到這個話,他笑。他當真沒有結婚,但當然不是為你。” 這話是附到被她澆水以后草龍出門時說的。在丈夫的感覺上,世界上完全是好人,朋友則是好人中的好人,說到這話,不過是間接證明這好朋友的可愛罷了。一個不懂愛情的人雖結婚多年,對于戀愛的知識,是正如藥劑師對藥瓶間的知識一樣,知道藥可以使人生死,卻并不很分明醫理知道某類病人所需藥的分量的。 她呢,她听到丈夫的話也只有笑。使未來的生活陡臨斷崖,惊心怵目,她不能負多少責任。一個女子是在給与,她是在盡了丈夫所給她愛情的力保護自己,到后也給了她所能給的給丈夫這朋友了。 “他不應當說這种話,”在過后,她雖沒有把自己所作的事責任推卸到丈夫所說的話上心思,但若他不曾說過前面那故事,她為保護自己,會比她所能做過的還見堅定。客人到后來其所以与她作了些任性的事,直到留下這污點——一個小小生命,仍然不是她一人的罪過! 好丈夫不在身邊,家中只有客人同主婦,這是每天的事。 時間是春天。 春天的下午。在客廳中可以望到院中的丁香,還可以望到新綠的草木,也嗅得到土的芬芳气息。 似乎因為客人的緣故她比起往日來年青了許多。這青春的回复,是客人同丈夫皆已于無意中發見,而自己在一些瑣碎事情上感到趣味也可以作這證明的。 客人每天來談話,在家中等候那好丈夫從公司回來,一同在家中吃飯,或者一同到公園去消磨美麗動人的黃昏。 在女人心中客人所占的位置,從客人方面已覺得与“客”稍稍兩樣了。 但客人為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不缺作人的理智,熱情的控制,有時說來真還可以使人佩服。象客人性格那樣的男子,卻并不是世俗所謂走冒險路徑的男子。如果不是這好丈夫,他是不至于忽然失去這力量,可以在生活上始終保持一种可尊敬的謹純印象給所遇到的一切人的。就是任何時候,這好丈夫,也就從不至于對這朋友人格有所疑惑,他沒有想到這個朋友是做得出惊人事業的朋友。他見到朋友的拘謹,有時覺得很可怜,還勸過她應當在一种親洽中把這朋友的拘謹除去才是。他這樣說時不消說是見到她的窘態,還以為自己的話沒有得到女人的了解,很可惜。他料想不到的是他們同時把他沒有提及的也做到了。 因為單是兩人談話也成為每日的事,所以所有可以談到的話在他們之間是無有不談了。他們談到生活,談到各种各樣的生活。他們談到生活的意識,与社會意識,以及個人對生活的態度。他們把旁人的生活引為談話的主題。他們有時又談到婚姻在每一個人身上所有不同的意義。兩人正因為似乎得到丈夫的信任,所以本來應稍存節制的地方也沒做,到某一時候,兩人才吃惊似的互相各自檢察自己,所發現的卻是單為了這苦痛的擔負,各人皆沒有否認這戀愛的勇气,終于不能自拔一同下沉到一個深淵中去了。 直到經過這孩气的行為頂點以后,兩人再互相各自檢察自己,又才覺得他們都不可補救的破坏了一些東西,在生活上生出了一個見不到的罅隙了,他們就帶著悔恨,仍然更放肆的過了一個春天。 作女人的負荷照例是較男子為多,她在未得到以前就知所得的不是諒解,不是熱情,將只是一些空虛。沒有證實這空虛時,她曾用了各樣的力救拔自己与罪惡分手,保全自己的靈魂。她這樣作過,她其所以終于失敗,還是她那丈夫。天下事再沒有一個丈夫比缺少妒忌為害事了,他的大量只是推她与自己遠開,与另一人接近。她當時只要丈夫能稍稍節制到自己,她就不至于同那朋友在這火邊戲弄為火灼傷的情形中了。 當她把關于本身近月來所得到的影響告給那入幕之賓時,那人象是第一次才想到好丈夫。為好丈夫著想,他心中燃燒著慚愧。他沒有話說,但慌張的地方終不能勉強掩飾。 她看到這情形稍稍生了一點气。 “做男子的人,有用處只是在第一次要女人順從他作那呆事,到以后,本來是十分聰明的情人,也變成庸俗自私的漢子了。”假如她這樣子說。 “你罵得對,我是無用處的。”他就將這樣答應她。 “以我想呢,你如有膽量就把我帶走。”她這樣想到,可不說。 “我未嘗不可以同你走去,但那好丈夫并不与你有理由分手,而且我敢說,你愛我只是一种游戲,不過一時興趣。至于他,那是你們互相愛戀的人,他是使你在世界上知道幸福的丈夫。”這男子,他也這樣想過的,他想的實在不錯,他的思想雖有一時近于糊涂,如今可正确了。 全因為是人太聰明了,至少是到這個時候人忽然見出聰明的必須了。為了另一生命的存在,他們都在所經過的春天認了過失;他們都追悔,都全無主張,呼吸也非常窘迫那樣沉默不語。 到后她就冷笑,他望到她笑卻不問她。 他猜得出這冷笑意義。他感到破滅的悲哀,好象看得出起先是兩人同時下沉,如今卻兩人皆停在懸空,相距漸遠,再遲就會不見了。他估計了一會,截然的向她說道:“原諒我,這是我的過失。我缺少頑固,所以不能同你作那永遠一處的打算。我這時覺悟了。你為我為他都好好保重。 我要走了,于我們大家的利益著想,只有這樣一個辦法是完全辦法。” 她思索這“完全”的意義。她沒有說過一句把他留到下午的話。她用很凝靜的眼光望到這個人的瘦臉,到后,返身把頭伏到沙發靠背上去了。 他以為她是在流淚,重复用那已成習慣的愛撫去安慰她,沒有話說,用手摩她的頭發,她抬起頭來仍然凝靜望他。 “我的主張是你痛心的原由么?”男子說后自己也沉入了悲傷狀態中。 女人說,“沒有這种事。”她又在心上說,“你們男子,每一個男子都不缺少這种机智。”但她沒有把這個近于諷刺的話說出,她走到窗邊去看花,就說:“謝了。一定的,結子綴在枝子是將來的事,也是眼前的事。”說了,很凄涼的歎著气。 那男子,仿佛想在這一句怨誹言語上加以自飾,他說:“全是風。” 女人不應,也听到了。她只對于這話照樣了一遍:“全是風。” 兩人于是啞靜了許久。仿佛同在思索那另一時節的“風”。仿佛都明白風也成為過去了。 男子想走,不行,他知道自己如是走出,剩下的她必將用流淚的眼迎接從信托公司回家的好丈夫,他們的事必定反而复雜棘手。他就坐在那大椅上等候好丈夫回家,他一面思索,如何可以把兩人間的間阻除去。但他不久仍然走了。 ………… 他离開××了。她能了解他。出于他意料以外的,是她竟在好丈夫面前如何把他行為近于露骨處加以遮掩,而她在丈夫面前,又從不流過眼淚一次。她明白忏悔完全是一种仍免不了孩气的行為。為了求一些愛她的人安宁,她盡她所能作偽的力把慚愧隱藏于心的一角,才是不貞的妻對于好丈夫所應做的事。 過一陣她告了好丈夫一個喜信,他陪她到一個醫生處去檢查,因這喜信得到醫生的證實,丈夫的行為處處更使她看來可怜。 這未來的父親對這未來的母親說的話,商量到的事,以及在小孩子身上的作的空洞的計划,都使她只能用极難為情的苦笑作一陪襯。在痴呆与容忍兩事上作一觀察,這兩個人皆在一种极偉大的生活中過了一些日子。 這孩子,賦了一個特殊名義活到世界上了。 她為了孩子,為了孩子的父親,做她所應當做的,慢慢的把那過去的事情忘去,縱有時想起那人時也不至于十分難堪了。 穩定的事業,賢惠的妻,玉雪的儿子,使這父親感覺到生存的幸福。憑這理由他就發起了胖。 母親自從有了孩子以后,便把做母親的職務折磨到自己,雖丈夫經濟情形可以雇個奶媽,但她另有意義不愿意把孩子交給奶媽手中。 她從孩子還在腹中与那客人分手以后,便無那人的消息。 那人似乎為了一种男子們所能做到的忏悔過著此后的日子,所以她,最合理的應取的手段,也就是把這男子忘掉一种事可做了。 她是借重孩子同孩子父親,的确把過去的事已經漸漸忘卻了的。一年來她做了母親,凡是一個母親必需的溫柔慈愛在她全不缺少。她愛孩子,用完全的不折不扣的愛。她做的事總使那父親高興,使家庭空气良好,而自己也能從种种行為中找到一种新的依据。 把已作過的事當做苦惱的根源,而又時時從這源頭挹取苦惱,這是近于太聰明了一點的婦人的事。至于這母親,她并不是這种不知做人意義的人,所以縱有時把這個.--跡發現,但即刻也就用別一种東西掩蓋過了。 就是孩子得到外祖母從遠處寄來禮物,父親從朋友處過夜那日子的第二天,父親回家,當天放假,不辦公,陪了母親坐到客廳中逗孩子。這母親就象完全忘了前一晚的事情那樣,同孩子的父親說到孩子的未來。 她是正因為父親喜把孩子作說話主題,所以才這樣作的。 母親希冀孩子長大作軍人。她的見解不是父親明了的。她說:“讓他從軍,習軍事,當兵,都好。” 父親奇怪這樣提議。他反對。 “這為什么。我的儿子不是為那些軍閥養的。” “我是為他想出路。” “出路是讀書。我要盡我作父親的力,使他受完全教育,有机會做較高尚的人。” “你只覺得有知識是高尚。” “為什么我們不能這樣講?” “我近來心里總古怪,以為不當軍人也得作工,一樣可以多懂。” “你要他多‘懂’,也不一定是做工就對。你瞧他那神气,簡直是我一個樣子,將來只恐怕仍然還是做父親的事,有好太太,享福!” 她很痛苦的說:“享福!有好太太,儿子,完全的家庭,這是每一個男子都需要的。”她說完了就笑,她的笑,混合了譏諷怜憫的成分。她把本來還應說的“但不是每一個人都得到的”咽下去了。 那父親見到母親這樣子,倒樂了,他說:“素,你是在嫉妒我的幸福,你真是有小孩子趣味的女人。 你想想,我為什么不應當在我生活上感到完全?我為什么不樂觀?” 她心想“完全!”她只咬咬嘴唇。 他停了一會,自己干笑。他看到了她一點不高興處,照規矩估計了一番,以為是猜對了,又自言自語的說道:“他們羡慕我,你反而來嫉妒我,很有趣。” 她不做聲。他望到她那不做聲的樣子,以為是因此使這母親難過了,就更好笑,直到眼中出淚。這父親是太忠誠了。 他那胖,同他那由胖子而出發的憨處,都使女人感到一种說不分明的痛苦。 少年夫婦象六月的天气,因為熱,變化多。母親是本來想同他說一些關于孩子的話,希望遮去自己心上陰影的。一談到孩子,那父親言語同態度,都近于推她不得不回頭望她所走過的路是怎樣一條路。她又不愿自己這樣在心上獨自痛苦,她又不能使這痛苦与丈夫分擔,她就問他昨天晚上怎么樣,好讓這父親也有一個机會記到他自己完全中的微缺。 “我昨晚很痛苦,”他說,說時是一點也沒有痛苦的意思了。“是因為你的脾气,我難受。我知道你是想起你的媽,在鄉下,老了。寂寞的老人,想來是太可念了。你是那种想法,你所以哭,討厭我,我很清楚!我知道你過一天會好,是不是?你是有時太任性了一點,可是我了解你,我不至于十分難過。我們孩子長大了,請想想,那外祖母多高興。” 她說:“我昨晚上哭了好久,正是想起媽。如今我不哭了,好了,我知道許多事哭是無用處的。” “是的呀,我早就知道這個。同事中也常談到這個。我以為愛煩惱只是自己以為是聰明人的情感,其實人再聰明一點呢,他是會明白,只有笑在生活中是必需的。” 說這話的他,是不曾在生活中言行矛盾過的。他過去這樣,眼前這樣,未來也沒有不這樣。不過什么時候他要真正知道了她,恐怕他就不能這樣了。他這時對于自己所說起的真理,很起了感動,就用孩子的態度,睜目問孩子:“奇,小痞子,你以為怎么樣?” 小孩子見父親作貓樣子給他看,樂得發歡,隨意亂叫。 “嗨,你是爸爸的同志。你瞧你那一副神气。你懂我的話。 是的,我們應當笑,爸爸成天笑,媽也成天笑,寶寶就長大成人了。”他回頭向母親,“孩子明白,這小東西聰明得很,他一定明白。” 女人說,“是的,他一定明白,你也一定明白。總有那樣一天……”他听到她這話雖稍稍惊愕,但即刻又轉向小孩子,同小孩子說:“媽媽是因為你反而常常同我生气的,這個我可不明白!” 她承認了她同他說話的計划只有自己失敗,她就啞了口,盡他用一些听來很可怜的蠢話逗孩子發笑。 這父親看了孩子又看孩子的母親,他的快樂的分量不是天秤可以稱量得出的。 這母親過的日子与許多心上負疚的婦人過的日子一樣。 她先是想用說話救濟自己,以為這是各种方法中最好的方法。 到后是因為一說話反而還給了那触著傷處的方便,她便成為凝靜沉默寡于言笑的人了。 不過,故意的多言,与自然的沉默,這分野,在這好丈夫眼中是完全看不出其他意義的。他常常自謙似的說自己原是不了解女人的人,然而處處他有著那“孩子母親只有我知道”的自信,這無害于事的自信,把這個人安頓到完全的幸福中,好象他除了感謝命運以外,便沒有其他事情可做。 他說的“我知道你脾气”,為了擁護這一點,遇到她不說話,他也就不強到同她說話。他在她身旁挑逗孩子玩,說那与孩子一般的痴話,他的話又象只不過說給自己听听,說厭了,打了几個哈欠,照通常胖子的体裁就躺在沙發上睡了。 母親望到這好人的甜睡的姿態,想起昨晚的失眠,又想起自己還是這樣任性,就在心上責備自己。 她想他這時做的夢,必定是与日常生活一般感到完全的夢。不錯的,他常是這樣放肆的做了一些好夢的。他常常夢到有了五個孩子,本來在日里他在她面前解釋孩子男女的數目時,他當她說的還是男孩三個女孩兩個,但做夢,卻成為男孩四個女孩一個了。他又常常夢到成為公司的科長,加薪晉級,這應當是事實所許可的,所以醒來還曾拿這話同她說過,不謊不飾。 盡這父親做夢下去,孩子不久也睡著了,只她清醒的守在這父子身邊。她是永遠清醒的人。雖然在白日里為娛悅自己她也仍然有她的夢,不過這夢都很少為未來的憧憬,只是故事的重現罷了。 她這時就夢到一個故事。在這客廳里只是自己一人,她正在等候一件命運所頒賜給她的衣裳,略略顯得心焦。 人來了,一個不可缺少的角色,一個提到名字就心跳的人物,她用了近月以來在丈夫許可以外的熱情款待了客人,使客人坐到丈夫現在所睡的沙發上去。 他們說話。似乎是她這樣開始: “昨天回去怎么樣?” “……”他用一個微笑作這追問的答語。 她沒有得到滿意的答复,稍稍有點不放心。她站起來走到壁間去檢察那鐘,就是現在還是每日任何時候也沒有偷懶停止過下垂的擺的那個挂鐘。她接著又看花瓶的花枝。他贊美了花。他在她面前說:“今天的花比昨天好。” 她用著非戀人不懂的兩重意義答道: “今天的人与花相反。” 他笑,心想,“女人的聰明到底不是男子所及。”到后就故意說:“這個話,使我不能補充和解釋,我是窘倒了。” 她不相信,不承認。“什么也沒有可以把你窘倒的事。被愛情絆腳的男子,是爬起以后就全無痛苦走上他自己的路的,你也是這樣的人。”她就這樣想到,籌對付這在詭詐中躲閃的男子。 他呢,似乎是男子中的男子。話的解釋是說他完全象某一种人,曖昧的欲望推之向前,理性的繩索又拖之向后,他不用力袒護誰,就徘徊在這歧途,看風轉帆。他永遠是冷靜的,同時又永遠是糊涂的。他放棄了男子的權利,然而又處處不忘到女人的好處。他知道在某一情形下局面便成為惊心動魄的局面,但他怯于這風波,便不把自己作成不可少的人物。他有攫取的野心,可并不伸手。他想借重那好丈夫的友誼保護自己,但他同時也正就利用這友誼使自己与她走近危險的井邊。 他們都知道的是各人都負著下沉的責任,各人都很苦悶,都想從敷衍中把時間延長,來一件意外事幫助他們与罪惡离開。 她看透自己也看透他人。她那時想起了好丈夫的說話,她問他。她說:“我听說你賭過咒,要一個人作你的妻。” 他就紅臉了,可不分辯,答應道: “是的,有這樣孩气事情。” “我覺得不算孩气。”她那么說,給了他接下說話的机會。 “不算孩气也完了。” “完了么?” “完了。” “……”她不說出口了,她向他笑。她用笑搖撼他的心,使他感到大海中波濤的洶涌,頭目眩暈。 她有意這樣作,凡是一個女子所取的手段她也取了,并不是她的過失。 他經這一笑便如中了傷的獸,只能用极可怜的眼光瞻望四方。他已作著近于下躍的姿勢;還不乏希望救援,所以曾走到門前又返了身。 “我走不去了,你看到。”他意思象如此向她解說,他是笑非笑的走到她身邊去。 她一瞥,急急到屋角一個圓椅上坐下了,她也有點忙亂。 他仍然向她走去。到后是坐到沙發上了,到后是人全糊涂了。 “你還要再孩气一點么?” “是的,不孩气不行。” 他們就這樣做了一些体裁极新的事情。 他們就放肆了一會。在較后一個時候神气喪沮的情形中互相搖頭無語。 他應當等候那另外的他回來,也不等候,就走了。 她怎么樣呢?要明白的她已經明白了。她把一些理合吝惜的東西在興頭中慷慨了。她有一种慳吝人第一次揮霍以后的痛快情緒。她似乎在一种勇敢行為中休息,還可隱約听到喝彩的余音。她到后,就想起了那另外的每日夾了大黑皮包到下午四點回來的人,傷起心來,強項不去,所以不顧一切恣肆的哭了。 ………… 她的夢比孩子与孩子父親先醒。 她走到孩子搖床邊,望到孩子的安詳的睡臉,把一滴忏悔的眼淚落到孩子的小手上,就忙用口把這眼淚吮去。 她清醒的守著這兩個在她看來似乎不幸的父子。 一個平常的女子,常常陷到矛盾的自譴中,又常常為一些無益于生存的小事難受。她也是這樣的女子。 她哭,她笑,她做一些看來似乎夠荒唐的夢就吃惊,但當到把自己置身到那荒唐情境中時,又很感動的几乎還天真的扮演了那一角。她是沒有可疵議的,因為世界上女子全是這樣。她也沒有特別使人可以稱贊的地方,因為她對付事情并不与其他女子兩樣。許多婦人在環境中成為可作閒話的材料,這母親,在她的環境中,也就把她成為這樣一個故事的中心人物了。 第二天,她沉默得如佛。她正因為沉默反而得到清靜,不說話,也就不再听到那做父親的提到孩子的种种了。不說話,她只是不讓這父親提到孩子而已,她自己卻沒有把孩子放下。 她沒想到將來,孩子那時長大成人了,對母親的事微有所知,那便是……她又這樣想,“父親會代為辯護這不可信的消息,”就笑。 哭,笑,心跳,紅臉,在不可數的反复里,孩子是一天比一天長大了。 此集作成于一九二八年春 ------------------ 网絡圖書 獨家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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