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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廢郵存底

作者:沈從文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种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

  ××:

  你們想一定很快要放假了。我要玖到××來看看你,我說,“玖,你去為我看看××,等于我自己見到了她。去時高興一點,因為哥哥是以見到××為幸福的。”不知道玖來過沒有?玖大約秋天要到北平女子大學學音樂,我預備秋天到青島去。這兩個地方都不象上海,你們將來有机會時,很可以到各處去看看。北平地方是非常好的,歷史上為保留下一些有意義极美麗的東西,物質生活极低,人极和平,春天各處可放風箏,夏天多花,秋天有云,冬天刮風落雪,气候使人嚴肅,同時也使人平靜。××畢了業若還要讀几年書,倒是來北平讀書好。

  你的戲不知已演過了沒有?北平倒好,許多大教授也演戲,還有從女大畢業的,到各處台上去唱昆曲,也不為人笑話。使戲子身分提高,北平是和上海稍稍不同的。

  听說××到過你們學校演講,不知說了些什么話。我是同她頂熟的一個人,我想她也一定同我初次上台差不多,除了紅臉不會有再好的印象留給學生。這真是無辦法的,我即或寫了一百本書,把世界上一切人的言語都能寫到文章上去,寫得极其生動,也不會作一次体面的講話。說話一定有什么天才,×××是大家明白的一個人,說話嗓子洪亮,使人傾倒,不管他說的是什么空話廢話,天才還是存在的。

  我給你那本書,《××》同《丈夫》都是我自己歡喜的,其中《丈夫》更保留到一個最好的記憶,因為那時我正在吳淞,因愛你到要發狂的情形下,一面給你寫信,一面卻在苦惱中寫了這樣一篇文章。我照例是這樣子,做得出很傻的事,也寫得出很多的文章,一面糊涂處到使別人生气,一面清明處,卻似乎比平時更适宜于作我自己的事。××,這時我來同你說這個,是當一個故事說到的,希望你不要因此感到難受。這是過去的事情,這些過去的事,等于我們那些死亡了最好的朋友,值得保留在記憶里,雖想到這些,使人也仍然十分惆悵,可是那已經成為過去了。這些隨了歲月而消失的東西,都不能再在同樣情形下再現了的,所以說,現在只有那一篇文章,代替我保留到一些生活的意義。這文章得到許多好評,我反而十分難過,任什么人皆不知道我為了什么原因,寫出一篇這樣文章,使一些下等人皆以一個完美的人格出現。

  我近日來看到過一篇文章,說到似乎下面的話:“每人都有一种奴隸的德性,故世界上才有首領這東西出現,給人尊敬崇拜。因這奴隸的德性,為每一人不可少的東西,所以不崇拜首領的人,也總得選擇一种机會低頭到另一种事上去。”

  ××,我在你面前,這德性也顯然存在的。為了尊敬你,使我看輕了我自己一切事業。我先是不知道我為什么這樣無用,所以還只想自己應當有用一點。到后看到那篇文章,才明白,這奴隸的德性,原來是先天的。我們若都相信崇拜首領是一 种人類自然行為,便不會再覺得崇拜女子有什么稀奇難懂了。

  你注意一下,不要讓我這個話又傷害到你的心情,因為我不是在窘你做什么你所做不到的事情,我只在告訴你,一 個愛你的人,如何不能忘你的理由。我希望說到這些時,我們都能夠快樂一點,如同讀一本書一樣,仿佛与當前的你我都沒有多少關系,卻同時是一本很好的書。

  我還要說,你那個奴隸,為了他自己,為了別人起見,也努力想脫离羈絆過,當然這事作不到,因為不是一件容易事情。為了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覺得負疚,我以為很不好。我曾做過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別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隸時,我才明白,我不是一個首領,用不著別的女人用奴隸的心來服侍我,卻愿意自己作奴隸,獻上自己的心,給我所愛的人。我說我很頑固的愛你,這种話到現在還不能用別的話來代替,就因為這是我的奴性。

  ××,我求你,以后許可我作我要作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說什么時,你都能當我是一個比較愚蠢還并不討厭的人,讓我有一种机會,說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話,這點點是你容易辦到的。你莫想,每一次我說到“我愛你”時你就覺得受窘,你也不用說“我偏不愛你”,作為抗拒別人對你的傾心。

  你那打算是小孩子的打算,到事實上卻毫無用處的。有些人對天成日成夜說,“我贊美你,上帝!”有些人又成日成夜對人世的皇帝說,“我贊美你,有權力的人!”你听到被稱贊的“天”同“皇帝”,以及常常被稱贊的日頭同月亮,好的花,精致的藝術回答說“我偏不贊美你”的話沒有?一切可稱贊的,使人傾心的,都象天生就是這個世界的主人,他們管領一切,統治一切,都看得极其自然,毫不勉強。一個好人當然也就有權力使人傾倒,使人移易哀樂,變更性情,而自己卻生存到一個高高的王座上,不必作任何聲明。凡是能用自己各方面的美攫住別的人靈魂的,他就有無限威權,處置這些東西,他可以永遠沉默,日頭,云,花,這些例舉不胜舉。除了一 只鶯,他被人崇拜處,原是他的歌曲,不應當啞口外,其余被稱贊的,大都是沉默的。××,你并不是一只鶯。一個皇帝,吃任何闊气東西他都覺得不夠,總得臣子恭維,用恭維作為營養,他才适意,因為恭維不甚得体,所以他有時還發气罵人,讓人充軍流血。××,你不會象帝皇。一個月亮可不是這樣的,一個月亮不拘听到任何人贊美,不拘這贊美如何不得体,如何不恰當,它不拒絕這些從心中涌出的呼喊。××,你是我的月亮。你能听一個并不十分聰明的人,用各樣聲音,各樣言語,向你說出各樣的感想,而這感想卻因為你的存在,如一個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你不覺得這也是生存里一件有趣味的事嗎?

  “人生”原是一個寬泛的題目,但這上面說到的,也就是人生。

  為帝王作頌的人,他用口舌“娛樂”到帝王,同時他也就“希望”到帝王。為月亮寫詩的人,他從它照耀到身上的光明里,已就得到他所要的一切東西了。他是在感謝情形中而說話的,他感謝他能在某一時望到藍天滿月的一輪。××,我看你同月亮一樣。……是的,我感謝我的幸運,仍常常為憂愁扼著,常常有苦惱(我想到這個時,我不能說我寫這個信時還快樂)。因為一年內我們可以看過無數次月亮,而且走到任何地方去,照到我們頭上的,還是那個月亮。這個無私的月不單是各處皆照到,并且從我們很小到老還是同樣照到的。至于你,“人事”的云翳,卻阻攔到我的眼睛,我不能常常看到我的月亮!一個白日帶走了一點青春,日子雖不能毀坏我印象里你所給我的光明,卻慢慢的使我不同了。“一個女子在詩人的詩中,永遠不會老去,但詩人,他自己卻老去了。”

  我想到這些,我十分憂郁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東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經得住年月風雨,用對自然傾心的眼,反觀人生,使我不能不覺得熱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湊巧的藤葛。

  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湊巧是不會有的。我生平只看過一 回滿月。我也安慰自己過,我說,“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种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應當為自己慶幸,……”這樣安慰到自己也還是毫無用處,為“人生的飄忽”這類感覺,我不能夠忍受這件事來強作歡笑了。我的月亮就只在回憶里光明全圓,這悲哀,自然不是你用得著負疚的,因為并不是由于你愛不愛我。

  仿佛有些方面是一個透明了人事的我,反而時時為這人生現象所苦,這無辦法處,也是使我只想說明卻反而窘了你的理由。

  ××,我希望這個信不是窘你的信。我把你當成我的神,敬重你,同時也要在一些方便上,訴說到即或是真神也很糊涂的心情,你高興,你注意听一下,不高興,不要那么注意吧。天下原有許多稀奇事情,我××××十年,都缺少能力解釋到它,也不能用任何方法說明,譬如想到所愛的一個人的時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許多,全身就發熱作寒,听到旁人提到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樂。究竟為什么原因,任何書上提到的都說不清楚,然而任何書上也總時常提到。“愛”解作一种病的名稱,是一個法國心理學者的發明,那病的現象,大致就是上述所及的。

  你是還沒有害過這种病的人,所以你不知道它如何厲害。

  有些人永遠不害這种病,正如有些人永遠不患麻疹傷寒,所以還不大相信傷寒病使人發狂的事情。××,你能不害這种病,同時不理解別人這种病,也真是一种幸福。因為這病是与童心成為仇敵的,我愿意你是一個小孩子,真不必明白這些事。不過你卻可以明白另一個愛你而害著這難受的病的痛苦的人,在任何情形下,卻總想不到是要窘你的。我現在,并且也沒有什么痛苦了,我很安靜,我似乎為愛你而活著的,故只想怎么樣好好的來生活。假使當真時間一晃就是十年,你那時或者還是眼前一樣,或者已做了某某大學的一個教授,或者自己不再是小孩子,倒已成了許多小孩子的母親,我們見到時,那真是有意思的事。任何一個作品上,以及任何一個世界名作作者的傳記上,最動人的一章,總是那人与人糾紛藤葛的一章。許多詩是專為這點熱情的指使而寫出的,許多動人的詩,所寫的就是這些事,我們能欣賞那些東西,為那些東西而感動,卻照例輕視到自己,以及別人因受自己所影響而發生傳奇的行為,這個事好象不大公平。因為這個理由,天將不許你長是小孩子。“自然”使苹果由青而黃,也一定使你在适當的時間里,轉成一個“大人”。××,到你覺得你已經不是小孩子,愿意作大人時,我倒极希望知道你那時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有些什么感想。“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我的生命等于“萑葦”,愛你的心希望它能如“磐石”。

  望到北平高空明藍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給我的影響恰如這天空,距离得那么遠,我日里望著,晚上做夢,總夢到生著翅膀,向上飛舉。向上飛去,便看到許多星子,都成為你的眼睛了。

  ××,莫生我的气,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寫到“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時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葦,一生中,每當一次風吹過時,皆低下頭去,然而風過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永遠折伏,永遠不再作立起的希望。

                         一九三一年六月
   


  今天是我生平看到最美一次的天气,在落雨以后的達園,我望到不可形容的虹,望到不可形容的云,望到雨后的小小柳樹,望到雨點。……天上各處是燕子。……虹邊還在響雷,耳里听到雷聲,我在一條松樹夾道上走了好久。我想起許多朋友,許多故事,仿佛三十年人事都在一刻儿到眼前清清楚楚的重現出來。因為這雨后的黃昏,透明的美,好象同××的詩太相象了,我想起××。

  ××你瞧,我在這時什么話也說不出了的。我這几年來寫了我自己也數不清楚的多少篇文章,人家說的任何种言語,我几乎都學會寫到紙上了,任何聰明話,我都能使用了,任何對自然的美的恭維,我都可以模仿了;可是,到這些時節,我真差不多同啞子一樣,什么也說不出。一切的美說不出,想到朋友們,一切鮮明印象,在回憶里如何放光,這些是更說不出的。

  我想到××,我仿佛很快樂,因為同時我還想到你的朋友小麥,我稱贊她爸爸媽媽真是兩個大詩人。把一切印象拼合攏來,我非常滿意我這一天的生存。我對于自己生存感到幸福,平生也只有這一天。

  今天真是一個最可記憶的一天,還有一個故事可以同你說:詩人××到這里來,來時已快落雨了。在落雨以前,他又走了。落雨時,他的洋車一定還在×××左右,即或落下的是刀子,他也應當上山去,因為若把詩人全身淋濕如落湯雞,這印象保留在另一時當更有意義。他有一個“老朋友”在×××養病,這詩人,是去欣賞那一首“詩”的。我寫這個信時,或者正是他們并肩立在松下望到殘虹談話的時節。××,得到這信時,試去作一次夢,想到×××的雨后的他們,并想到達園小茅亭的從文,今天是六月十九,我提醒你不要忘記是這個日子。這時已快夜了,一切光景都很快要消失了,這信還沒有寫完,這一切都似乎就已成為過去了。××,這信到你手邊時,應當是一個月以后的事,我盼望它可以在你心里,有小小的光明重現。××,這信到你手邊時,你一定也想起從文吧?我告你,我還是老樣子,什么也沒有改變。在你記憶里保留到的從文,是你到慶華公寓第一次見到的從文,也是其他時節你所知道的從文,我如今就還是那個情形,這不知道應使人快樂還是憂郁?我也有了些不同處,為朋友料不到的,便是“生活”比以前好多了。社會太优待了我,使我想到時十分難受。另一方面,朋友都對我太好了,我也极其難受。因為几年來我做的事并不勤快認真,人越大且越糊涂,任性處更見其任性,不能服侍女人處,也更把弱點加深了。這些事,想到時,我是很憂愁的。關心到我的朋友們,即或自己生活很不在意,總以為從文有些自苦的事情,是應當因為生活好了一點年齡大了一點便可改好的。誰知這些希望都完全是空事情,事實且常常与希望相反,便是我自己越活越無“生趣”。這些話是用口說不分明的,一切猜疑也不會找到恰當的解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到現在還成天只想“死”。

  感謝社會的變遷,時代一轉移,就到手中方便,胡亂寫下點文章,居然什么工也不必作,就活得很舒服了。同時因這輕便不過的事業,還得到了不知多少的朋友,不拘遠近都仿佛用作品成立了一种最好的友誼,算起來我是太幸福了的。

  可是我好象要的不是這些東西。或者是得到這些太多,我厭煩了。我成天只想做一個小刻字舖的學徒,或一個打鐵店里的學徒,似乎那些才是我分上的事業,在那事業里,我一定還可以方便一點,本分一點。我自然不會去找那些事業,也自然不會死去,可是,生活真是厭煩极了。因為這什么人也不懂的煩躁,使我不能安心在任何地方住滿一年。去年我在武昌,今年春天到上海,六月來北平,過不久,我又要過青島去了,過青島也一定不會久的,我還得走。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走到哪儿去好。一年人老一年,將來也許跑到蒙古去。這自愿的充軍,如分析起來,使人很傷心的。我這“多疑”、“自卑”、“怯弱”、“執著”的性格,綜合以后便成為我人格的一半。××,我并不歡喜這人格。我愿意做一個平常的人,有一顆為平常事業得失而哀樂的心,在人事上去競爭,出人頭地便快樂,小小失望便憂愁,見好女人多看几眼,見有利可圖就上前,這种我們常常瞧不上眼的所謂俗人,我是十分羡慕卻永遠學不會的。我羡慕他們的平凡,因為在平凡里的他們才真是“生活”。但我的坏性情,使我同這些人世幸福离遠了。我在我文章里寫到的事,卻正是人家成天在另一個地方生活著的事,人家在“生活”里“存在”,就便在“想象”里“生活”。××,一個作家我們去“尊敬”他,實在不如去“怜憫”他。我自己覺得是無聊到万分,在生活的糟粕里生活的。也有些人即或自己只剩下了一點儿糟粕,如××、××;一個無酒可啜的人,是應分用糟粕過日子的。但在我生活里,我是不是已經喝過我分上那一杯?××,我并沒有向人生舉杯!我分上就沒有酒。我分上沒有一滴。我的事業等于為人釀酒,我為年青人解釋愛与人生,我告他們女人是什么,靈魂是什么,我又告他們什么是德性,什么是美。許多人從我文章里得到為人生而戰的武器,許多人從我文章里取去与女人作戰保護自己的盔甲。我得到什么呢?許多女人都為歲月刻薄而老去了,這些人在我印象卻永遠還是十分年青。我的義務——我生存的義務,似乎就是保留這些印象。這些印象日子再久一點,總依然還是活潑、嬌艷、尊貴。讓這些女人活在我的記憶里,我自己,卻一天比一天老了。××,這是我的一份。

  ×,我應當感謝社會而煩怨自己,這一切原是我自己的不是。自然使一切皆生存在美麗里;一年有無數的好天气,開無數的好花,成熟無數的女人,使气候常常變幻,使花有各种的香,使女人具各樣的美,任何一個活人,他都可以占有他應得那一份。一個“詩人”或一個“瘋子”,他還常常因為特殊聰明,与异常稟賦,可以得到更多的賞賜。××,我的兩手是空的,我并沒有得到什么,我的空手,因為我是一個“乖僻的漢子”。

  讀我另一個信吧。我要預備告給你,那是我向虛空里伸手,攫著的風的一個故事。我想象有一個已經同我那么熟習了的女人,有一個黑黑的臉,一雙黑黑的手,……是有這樣一個人,象黑夜一樣,黑夜來時,她仿佛也同我接近了。因為我住到這里,每當黑夜來時,一個人獨自坐在這亭子的欄干上,一望無盡的蘆葦在我面前展開,小小清風過處,朦朧里的蘆葦皆細脆作聲如有所訴說。我同它們談我的事情,我告給它們如何寂寞,它們似乎比我最好的讀者,比一切年青女人更能理解我的一切。

  ××,黑夜已來了,我很軟弱。我寫了那么多空話,還預備更多的空話去向黑夜訴說。我那個如黑夜的人卻永不伴同黑夜而來的,提到這件事,我很軟弱,心情陷于一种無可奈何的泥淖中。

  “年青体面女人,使用一千個奴仆也仍然要很快的老去,這女人在詩人的詩中,以及詩人的心中,卻永遠不能老去。”

  ××,你心中一定也有許多年青人鮮明的影子。

  ××,對不起,你這時成為我的蘆葦了。我為你請安。我捏你的手。我手已經冰冷,因為不知什么原因,我在老朋友面前哭了。

  (這個信,給留在美國的《山花集》作者)

                             一九三一年六月作
   


  ××:

  我想跟你寫一個信寄到山上來,贊美天气使你“做”一 首好詩。

  今天真美,因為那么好天气,是我平生少見的。雨后的虹同雨后的雷還不出奇,最值得玩味的,還是一個人坐在洋車上顛顛播播,頭上淋著雨,心中想著“詩”。你從前做的詩不行了,因為你今天的生活是一首超越一切的好詩。

  自然你上山去不只做詩,也是去讀“詩”的。我算到天上虹還剩下一只腳時,你已經爬上山頂了。若在路上不淋雨自然很好,若淋了雨也一定更好。因為目下濕濕的身体,只是目下的事,這事情在回憶里卻能放光,非常眩目。回憶的溫暖烘得干現在的透濕衣裳,所以我想你不會著涼的。

  因為這天气,我這會寫散文的人,也寫了三千字散文。可是我這散文是寫在黑夜做成的紙上的,因為坐在亭子前面,在黑暗里听蛙叫了四點鐘。照規矩我是一點鐘寫八百字,所以算他一個三千的數目。我想到今天倒是頂快樂的日子,因為從沒有能安安靜靜坐到玩四個鐘頭的。

  現在荷花塘里的青蛙還在叫,可是我的燈已經熄了,各處都有聲音。一定有鬼,一定有鬼!我睡了是好的,睡到床上就不再怕鬼了,大約鬼是不上床的。

  可是我當真應當睡了,蜡燭不知燒死了多少小飛虫,看到這事真是怪凄慘。這時忽然有個綠翅膀蜻蜓一類小東西,扑到蜡汁上,翅膀振動得厲害,我望到那小東西的胡子,在嘴巴邊上。(一定是胡子!)你說,長了胡子的還不懂厲害,還不知道小心,年輕的怎么能避免在追求光明中燒死?

  大約人也有這种就光的興味,我單是想象到我那一支燭,就很難受了(不吃酒的人听到人說“酒”字臉也得紅)。讓我提起個你已經忘掉的事,就是我去武昌前到你家里那次談到哭臉的事。現在還是不行。到武昌,到上海,到北京,再到青島,我沒有辦法把那一支蜡燭的影子去掉的。我是不是應當燒枯,還是可以用什么觀念保護到自己?這件事我得學習。

  一只小虫飛到火上去,仿佛那情形很可怜的。雖說想象中的燭不能使翅膀燒焦,想象中的熱情也還依然能把我絆倒。

                          一九三一年六月十九日寄
                             冒雨上×山的詩人
   


  蟄存兄:

  來信并轉巴金信,皆已如囑轉致,可釋念。關于《萌芽》被禁事,巴金兄并無如何不快處。此間熟人据弟所常晤面者言之,亦并無誤會兄与杜衡兄等事,因上海任何謠言,似乎毫無知之者,故無傳聞,亦复無誤會也。上海方面大約因為習气所在,故無中生有之消息乃特多,一時集中于兄,不妨處之以靜,持之以和,時間稍久,即無事矣。刊物能想法支持下去,万勿因小故而灰心,環境惡劣則設法順應其勢以導之。即一時之間,難為另一方面友好所諒解,亦不妨且默然緘口,時間略長,以事實來作說明,則委曲求全之苦衷,固終必不至于永無人知也。弟于創作即素持此种態度,不求一 時面面周到,惟老老實實努力下去,他方面不得体之批評,無聊之造謠,從不置辯,亦不究其來源,亦不亟圖說明,一切皆付之“時間”,久而久之,則一切是非俱已明白,前之為仇者,莫不皆以為友矣,前之貶弟文為不值一文者,乃自知其所下按語之過早矣。弟以為從事文學者,此种風度實不可缺少,因欲此一時代所有成績較佳,固必須作者有此堅韌性才克濟事,想吾兄亦必以為然也。《現代》得兄努力,當年來之成績,實使弟等欽佩之至。以弟之意,即書店環境不佳,無一稿費,友朋間猶應將此刊物极力維持,能寫稿者寫稿,負編輯責者耐煩負責,何況尚不至于如此為難。關于与魯迅先生爭辯事,弟以為兄可以不必再作文道及。因一再答辯,固無濟于事實得失也。兄意《文遜《庄子》宜讀,人云二書特不宜讀,是持論相左,則任之相左可,何必使主張在無味爭辯中獲胜。

  天津《國聞周報》希望得兄与杜衡兄創作,若能特為寫一短篇作新年號用尤佳。兄若需款甚急,可于文章到時代為設法即日匯申。申津之間郵匯固不出三日外,亦不至于久待也。《文藝副刊》實亦亟盼為作文章。望舒若能寫一法國文學現狀之通訊文章,《國聞周報》必歡迎之至,去函時代一提及。

  專頌

                                 近安

                         十二月二十五日(一九三三年)
   


  蟄存兄:

  洵美兄處出一刊物事,我可以來一個。但事實上若只在弄點稿件,使刊物好熱鬧些,不列我名字,我仍然想法為刊物弄稿件來。

  《現代》停刊,可惜得很,惟上海出版家多,完了一個也許還可辦更好的那個。希望莫气餒,莫太在小事上注意。几年來几個作者,皆為應付個人把日子糟蹋了,這實在是不必需的戰爭!西諦我不常見到,見到時也不會說到什么。我覺得他為人很好,只是許多事情熱得過分,便亂一些罷了。你受點小小批評算什么?你莫疑心這些,莫注意這些,方能作你要作的事。在上海住下來真想不到大家那么容易生气。我總想,作者間若能有五年“私人攻擊”的休戰,一定有許多好作品產生。我希望有朋友在這方面努點力,莫使大家盡寫局外人看不懂的小評閒話。寫雜論自然一時節可以熱鬧些,但毫無用處。一個有魄力的作者,他有作品,批評并不妨礙他的成就。不要太注意批評。我們假如有個信念,難道一個什么人寫一篇兩千字的批評,就可以使我們這信念動搖?中國似乎還需要一群能埋頭寫小說的人,目前同政治离得稍遠一 點,有主張也把主張放在作品里,不放在作品以外的東西上,這种作品所主張的所解釋的,一定比雜論影響來得大來得遠。

  或者這是一點迷信,也就需要這迷信,方有作品產生。新刊物若著手辦去,我以為將來的目的,就似乎應對作品加一點注意,讓它名副其實成為一個文藝月刊。至于幽默,雜論,小感想,挑眼儿的評呀論呀,各有專家,各有專利,新刊物不妨少登一點。能象這樣下去,刊物自然可以走出個新路。專頌安好。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先生,謝謝您的來信。某君信寄還。你要我作的不知什么事。是不是說應當多寫點小論文?是不是說批評《水星》?

  若說的只是要我寫點對于創作的態度和意見,我本來有几篇講演稿子,說的話也許同一般人稍稍不同。但不成,這文章 我不想發表。第一件就是每個人腦子是受“生活”同“一堆書”安排的,觀念同情感是一片生活一堆書籍的反映。同樣的生活,同樣讀了那么一堆書,但領會稍稍不同些,到結果也就變成兩樣東西了。人与人原來很不同!你盡管相信人類應當平等,但事實上人与人有時候比人与猴子差別得還多,你得承認。我說的是差別,不是智愚。我的生活同一堆書与人不一樣,這個真如你說的,幫助了我,使我想到的寫出的皆走了一條新路。這自然是事實。五年內我若不病死,十年內又還不自殺,我也想到,我一定還可以在這一堆日子里作出許多事情。我可以寫出些比目前完美的文章,一定的。但我今日明日實在還不配教人,不配指導人。大多數人受過“學校教育”,我受的卻是“人事教育”。受學校教育的人,作人觀念似乎就不大宜于搞文學,用功地方也完全不一樣。他們愛憎皆太近于一個“人”了。一個象人的人,同社會哀樂愛憎原應當一致的。但一個飽受人事教育的人呢,他熱得怕人也冷得怕人。對于生活上得失既全不動心;他不要及格,他不需獎勵,他有他自己,整個的有他自己。對于工作則只知死死的扣著。讀書時不受書支配,卻只利用書。過日子時一 切不在乎。他沒有偉大和渺小的感覺,也沒有成功失敗的快樂和失望。他听机會安排住處同飲食,這些好坏不能分他的心。可是他決不放松每一個日子。不問生活怎么樣環境怎么樣,他要作的事,總得在這一天里去作。他什么都不怕,只怕糟蹋日子到瑣碎意气上。他無牢騷,無恩怨。他寫文章,單純的寫下去,到死為止。先生,是的,我說的是“到死為止”。他需要報酬和快樂,在工作本身,他可說已得到了報酬,得到了快樂。人事上成功了,与他無關,失敗了,他不過問。

  先生,這种寫作態度,一個從大學校出來的人可受得了?大多數人皆太容易同社會習慣妥協,卻太不知如何愛惜自己。多數人皆習慣于受社會上的獎懲所控制,我卻總勸人拋開這一 切,自己來控制自己。先生,這對人有多少益處,你說?其次是關于寫作的思索、安排,這是用腦子的問題,比作人更難說。我想到的別人想不到,恰如別人想到的我想不到一樣。

  這件事若我能夠幫助朋友,不是我來說教,倒是用我小說同散文作例,用篇章所及的各种問題,文字所及的各种形式作例,也許對人有小小益處。另外,來解釋怎么寫就寫得好,有“說教者”与“騙子”兩种人,一個人若不相信自己,就去听他們指揮好了。這种人多的是,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會缺少的。

  如今我可以同朋友說的,不是告人如何寫作,傳授什么秘訣仙方,只希望大家能夠單純一點,結實一點,共同來作長久努力。中國新文學要點成績,要點在歷史上國際上站得住的成績,就正需要那么一群人苦干下去。我盼望國內各處皆有這种人。這些人或者是小事務員,或者是門房,或者是剃頭師傅,或者是大兵。……不要看輕這些人,他們的性格,他們的情感,比一個大學教授或一個大學生,實在更适宜于從事創作。這些人中有許多人一切條件皆具備,只缺少拿筆的勇气同信心。你既說不是個在學校讀書的人,為什么還只關心到“及格”這件事?你希望得到廣大讀者的注意,是的,你是不能缺少他們,但你得先有你“自己”,整個有你自己,然后才會得到他們!

  ……

  總不要因小小失意就气餒!跌到了,赶快爬起來。失敗了,換個方式再干。原諒那些作編輯的,不要把從社會上种种習气所受的苛刻,不要把從學校所受的坏習气,來埋怨編輯,這是初從事文學最不可少的德性!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作
   


  先生:

  我收到了你的來信,很感謝你。你所說的困難,我明白,我懂。這是每個編者所熟知的事情。我曾經接收過從國內各處寄來性質相近的信若干封,皆說到如下的話語:“先生,文章若可用,請你放寬容點,救救我,把它很快登載出來;若不合用,請你說明一下,什么地方不對,指教我,退還給我。”

  一個編輯當然樂于作這件事。凡是能幫忙處無不愿意盡力。一個編輯應盡的責任,能盡的責任,編者從不躲避。

  只是想不到一個報紙小副刊,會有那么多來稿,這小副刊的編輯,會被你們那么看得起。更想不到一個小副刊編輯,還有那么多責任和義務,這責任和義務縱有十個編者也實在擔當不了。照一般情形言來,一個編者的責任和義務,不過是檢稿、選稿、發稿而已。你們讓他作的卻常常是他作不到的。第一件事如“窮困”,家庭社會或政府都應負點儿責任。

  他們若不能負責,就只有慈善家可以注意能夠注意!第二件事是修正文章,你們目前或過去不是大學生嗎?你們學校教國文教習作的先生每天做些什么事?他們工作如果不稱職,你們為什么還居然容許他們虛擁高位?他們若偷懶,你們為什么就容許他們長此偷懶?

  每個刊物篇幅原有個限制,經濟原有個限制。編者讀者和出版者三方面自然皆愿意刊物辦得很好。要辦好一個刊物,就不能借刊物作私人的工具,就不能作慈善事業!朋友即愛護這种刊物,愿意把文章送來听任編輯取舍,因此每天我們就得收到十件或二十件來稿。為了看這种稿件,在每一個篇章上改正一些錯字,加上一點意見,退還時還得客客气气寫一封信,試想想,每日得需要多少時間?你們一定想象不到一個編者為了這些事,得浪費去多少精力!一件事倘若當真對于旁人有益,誰不樂意來盡力?但個人能力那么小,精力那么少。有心無力的地方自然免不了。文章不合用,不得不退還,文章可用的,因篇幅太小積稿太多安排不下了,照例也只好割愛奉還。在這類情形下,編者當然覺得很抱歉。但是不退還,留下來又怎么辦?有時退還得稍慢了些,你們就來信質問或辱罵。(這种信我們接得真不少!)來信上常那么說,“喂,先生,你壓迫無名作家。壓迫天才,包辦你的刊物……”那么天真爛漫把你們在這個社會里所受的种种苛刻,一 起皆派給一個編輯頭上。仿佛只要編輯把你們文章一登,就一切好辦。其中气焰最大、話說得最天真的,自然便是一些在大學校被稱為才子,校刊上或文學會上露過面的先生們。另外就是迷信自己是天才的先生們。先生,看到這類來信,作編輯的應微笑還應皺眉?我問你。

  就編者所知道的說來,任何編輯實在都极愿意得到無名作家好文章,都希望從一般青年作者中發現天才。但任何編輯,若存心把刊物辦得象個樣子,也就決不能用刊物篇幅無限制的登載自以為天才或才子的無聊作品。

  先生,你真想不到,你們在學校里所受的作文訓練,那個態度,那個方法,如何不适宜于從事創作!放公平一點說,你們在學校只是做“作文”。你們倘若真有天才,那點天才也就早被教員同教員指定要你們讀的書本,以及那些名流演講,雜志上的批評說謊,共力合作毀盡了。每個作編輯的或許皆不免有點偏見,有點私心,甚至還不可免有點勢利,然而目前國內刊物那么多,一個作者文章倘若真能達到某一种高點,這里碰頭還有那里,今天碰頭還有明天,出路實在并不困難。

  最為難的只是你們的文章,如何就能夠同學校的習气离遠!

  你對于讀了十年書寫了五年文章,以為所讀的書同所寫的文章還無出路,不受社會注意,覺得十分不平。先生,這件事應當埋怨誰?難道這是編輯的過錯?誰告過你,讀十年書就可以把文章寫好?誰預約允許你這個希望?學校要你讀書,做做作文,你縱能背誦《項羽本紀》,默寫《秋聲賦》,模仿魯迅茅盾寫過几篇小說,學徐志摩聞一多寫了五十首新詩,從先生口里還知道一點文壇動向文人佳話,且同時在本校周刊上寫過了不少關于男女同學的小文章,以及諷刺學校當局一類小論文,這就算從事文學嗎?你學的根本就要不得,你寫的就可能永遠不對勁。把你放在社會里去同人競爭,這失敗豈不是平常的很?“從事文學”如果真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簡單,先生,那些文科大學生,誰不讀書一大堆,誰不同你一 樣,他們該早已成為作家了。

  先生,提到這件事,想起你們的命運,我實在很難受。就因為你們在學校,天真爛漫過日子,什么也不明白。學校即很少為你們設想,好好的來培養你們有創作興味的學生。你們又各自糊糊涂涂,只在學校小小集團里混下去,到把時間全部浪費后,末了要飯吃時,你們發急了,就胡亂寫寫文章,附上個信,來逼迫編輯,埋怨編輯。

  先生倘若你當真以為寫小說在生活上縱無出路,在感情上至少還有條出路,那么,相信文學能使人心与心相通,能把人与人之間距离縮短,信托編輯,原諒編輯,實在是從事文學十分需要的德性。文章呢,你得勇气悍然的寫下去。只管寫,只管各處寄去,只管盡它失敗。在工作上不儿戲,不馬虎,而且永遠不气餒擱筆,自信非筆直走到所要到的地方不止,你走得到!一切偉大的作品,偉大的事業,就是這樣產生的!

  至于你還想尋找一下那個使你白讀十年書的負責人,要好好的算算帳呢?莫徒然埋怨編輯,你應當同多數人一樣,看看社會,看看代表社會的人物,以及形成社會的一切制度同習气。你有知識,有本領,就思索如何應用你的知識和本領,同那個多數肚子癟癟的在一塊儿去爭回吃飯的權利。你覺得歷史有了錯誤,去努力修改歷史,創造歷史。謹慎,勇敢,伶精,結實,不幸你仍然還在半路上餓死了或在別一情形下死掉了好,赶快霉爛,(多數人不早就那么死了嗎?)不礙事,讓更年青更結實的繼續來占据你那個地方,向人類光明去努力。

  ……

  倘若你所謂知識和本領,僅僅只是明白《文心雕龍》的內容,說得出《文遜的編者同体例,以及零零碎碎的知道一點什么國學常識,書既不能教,小差事又礙臉面不肯屈尊,作人又事事馬虎模棱兩可,又怕事,又小气,先生,我同意你去“自殺”!自殺本是一种罪惡,為神經衰弱的懦夫最容易走上的一條道路。因為你那么無用,不懂事,愛空架子,軟巴巴的如同一條害病的青虫,怕努力,怕冒險,怕出丑,怕失敗,生活永遠不能自拔,眼睛永遠不敢正視社會,你死了,世界上不過少一個吃白飯的人,對人類真無多大損失。

  你說你想作個人,想知道一些成功的人如何成功。好的。

  作人有什么稀奇,一切人其所以能成功,据我想來也不過是他們先前不怕失敗,咬緊牙關苦干一場罷了。一個人自己不能控制自己,不能支配自己,卻讓社會習气造成的机會左右安排,這就是個不配活下去也不可能在事業上成功的人。你要活,從大學畢業出來,從作過中學校長,作過教員,再去作一個听差,一個小書記,有什么難堪?你若真有計划,有目的,更要緊的還是你有魄力,這時作的即使是洒水夫,也不會長久委屈你。你要活得比別人更熱鬧,更丰富,冒險去各种生活里找經驗,想作個巨無霸,除了你的懦弱拘迂阻攔你向前,誰也不會阻礙你。

  先生,改造你自己,忘了你受的那個大學教育,忘了你那些身分,來作個人,分擔這個時代多數中國人的命運吧。再不要充斯文等待机會了。你應當自己來調度自己,要活下去,就必須硬朗結實的活下去。只有這樣才有點光明的明日可以希望,其余全是空話,全是不現實的夢。

                         一九三五年一月一日作
   


  ××,××,××諸兄:

  寄來信件均已見到,謝謝。關于我個人一點點小事情,使遠近朋友如此气憤,我真抱歉。我們既然都明白中國這時節 是個什么樣子的中國,想作個人,各自生龍活虎的活一場,把全部精力用在正當工作上去,無意中間或發現點小小毀謗,說起來實在太小了。被人有意無意糟蹋一下,勞動朋友,极無意思。一個人的价值,若不能靠頌揚而增加,也就不會為嘲笑而低落。關于我個人的事,感謝另外几個朋友的好意,說得已很清楚,我認為不必提了。尊文不能登載,還望原諒。

  來信說到惡風气的不可容忍。我覺得很可悲的,也正是我們這個社會習气,很象個國家將亡的樣子。有些人不問事情是非,易生個人恩怨。我們對于某种事(比如說摭拾傳說毀謗個人這种事情吧),有人很嚴正的討論到它的得失時,同時也便有人以為踹了他的腳趾,挺身而出,用筆說明“可以如此,偏要如此,我就把你如此如此,看你怎么樣!”恰如某街某里,有一個小孩子,當街髒手髒腳洒著泥漿,已快有一 打人被髒污了。有人說:“這好象不是個好習气,是不是應當改改?”孩子家長既不注意,那孩子卻說:“你諷刺我,你批評我,你管得著嗎?”一舉手把髒東西拋過來。“喔,你說我,我就給你來一下!”好的,既已領教,走開些吧。走開倒很容易。可是就事論事,讀書的人不是瞎子,且有記憶,綜合看看,印象怎么樣?然而,目前的法律道德,卻不能對在大小刊物上用筆墨開玩笑的行為加以拘束,而這習气又明明白白是如何要不得的習气!(有時節屬于夫婦間的言語,也居然能代為編排。撒手鑭固可觀,惟武器那么使用,不是自己在那儿毀自己嗎?)目前北平大街上,已常常可以見到北平的童子軍,強迫洋車夫扣脖子下面那個鈕扣了,(可怜這些天真小孩子,還不知道拉車的根本用不著那粒鈕扣,如同他們童子軍不必拉車一樣。)可是誰若想來對某一不良現象表示點意見,誰就有机會被那么“來一下”。我們能不能在全北平市洋車夫自動備好下巴底下那顆扣子以前,就可以希望另外一些人有點覺悟,很勇敢的改正一下自己工作方法上的錯誤?我們等著看吧,這“整洁与衛生”的意識,看看是不是能夠使知識階層比洋車夫先感覺到。

      此頌安佳

                             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日
   


  李先生:大作同來信皆見到,謝謝,文章寄還。你文章 寫得很明白,可以推想你思想也很清楚。我是個只會寫點小說的人,知識見聞有限,真不配給人貢獻什么意見。不過就我所知道的說說:目前正有多少大學畢業生,要生活無可生活,無不希望用一支筆支持生活。(這事很困難,因為人數太多刊物太少了。)你既在學校,若不好好的念書,卻成天寫文章,企圖從寫作上發展,似乎不大合算。因為一則常做文章,書就不容易讀好,二則呆在學校里文章也不容易寫好。一個作者他的文章能寫得很出色,并不僅是“成天寫”,或是“歡喜文學”。他必需腦子里有許多可寫的,充滿了各方面的常識,對人事具透明的理解。他知道問題,方寫得出問題,并不是他寫了,就知道。正因其如此,所以許多命運好的人,能有机會受完全教育,然而可不一定能寫出什么好文章。另外又有許多人命運极坏,任何努力皆不能入一個正常學校,任何努力也不能安頓在同一地方一年兩年,生活毫無把握,長年各處流轉,可是就那么拖下去,另外一個机會到了,他能拿起筆來,過去所有种种生活都成全了他,幫助了他,他卻把作品寫給大學生來看,給全世界人來看了。(高爾基就是這种人!)這些情形真不是人可以自由安排的。所以我們盡管否認“天才”,但得承認那個“机會”。人也可以各處找尋种种“机會”,可是不容易兩者同時得到。你如若想同我一樣,作一年半補充兵,看砍頭五千,五年中在三四個省分邊區上、荒村小鎮上來來去去流蕩,同許多小職業接近,同泥土、馬糞、黃疸病与鴉片煙接近,且因一個五四運動的余波,把本人拋到北京城,恰好又遇著……于是來回你的信。先生,你必須承認,這机會并不是我自造的,你愿意照樣作也辦不到的。認真說來,這條路實在太折磨人了。你即或從事文學,也用不著走這條彎彎曲曲的道路。你還有更好的成就,更方便的成就,只要凡事勇敢耐煩的去學,去接受探索的失敗,跌倒了,赶快爬起,鼓起勇气換個方式再來。就你環境給你的方便,珍惜時間,不虛耗時間到瑣碎、憂慮、遲疑以及各种無意思的小小得失里。把气派放大一點,不為一時挫折灰心喪气。你將來縱不能作文學作者,卻仍然可以成為一個大人物,做出另外一件大事業!世界上值得我們努力的工作實在太多了,文學并不是高于一切的東西。你若真計划將來從事創作,也不妨先肯定這個前提,方不至于拘束自己到小小天地內,容易為自己一點點成就所限制。此复敬頌安好。

                          一九三五年四月十四日
   


  ××先生,謝謝你寄來的文章。你不用在信上說明,這文章也看得出是“誠實的自白”。先生,我不怕掃你的興,第一件事我就將指出這种誠實的自白。同文學隔了一層,不能成為好文學作品。你誤解了文學。

  你在“誠實自白”“寫實”“報告文學”“現實主義”一堆名詞下,把寫作看得太天真太隨便了。一個學校的看門人,不加修飾隨手寫出的東西,算不得什么好作品,你明白。但你自己在同樣態度下寫成的東西,卻把它叫作新詩,以為是個杰作。且相信這种作品只要遇著有眼睛的批評家,正直的編輯,就能認識你那作品的偉大,承認那作品的价值。你這打算真是一個稀奇古怪的想頭。你的意見代表一部分從事創作的青年意見。記著一些名詞,不追究每個名詞的意義。(這事你們自己本來不能負責,全是另外一些人造的孽。)迷信世界上有“天才”這种東西,讀過一些文人傳記,見傳記中提到什么名人一些小事与自己有些差不多的地方時,就認為自己也是一個“天才”,一動手寫作就完成杰作一部。這杰作寫成后,只等待一個有眼光的批評家,一個編輯,一個知己來發現。被發現后即刻你就成為名人要人。目前你自己不是就以為工作已完成了,只等待一個發現你的人?在等待中你有點煩悶,有點儿焦躁。你寫信給我,便不隱藏這种煩悶同焦躁,你把那個希望擱在我的回信上。你意思我明白。你需要我承認你的偉大,承認你的天才。來信說:“先生,我們是同志!”

  先生,這樣子不成!你弄錯了。我們不是同志。第一,我是個自覺很平常的人,一切都求其近人情,毫無什么天才。第二,我因為覺得自己极平凡,就只想從一切學習中找進步,從長期尋覓試驗中慢慢取得進展,認為這工作除此以外別無捷徑。

  我的打算恰恰同你相反,我們走的路不會碰頭,你把文學事業上看得很神圣,然而對付這种神圣的工作時,卻馬虎到如何程度!四百字一頁的稿紙,弄錯十二字。稱引他人的文章,前后也發現許多錯誤。照你自己說,是“好文章不在乎此”的。對于工作的疏忽,如此為自己辯護,我實在毫無勇气。

  我以為我們拿起筆來寫作,同旁人從事其他工作完全一 樣。文學創作也許比起別的工作來更有意義,更富趣味,然而它与一切工作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必需從習作中獲得經驗,從熟練中達到完全,從一再失敗,不斷修改,廢寢忘食,發痴著迷情形中,才可望產生他那出眾特立的作品。能這樣認真努力,他才會有一點看得過的成績。這事業若因為它包含一個人生高尚的理想,值得稱為“神圣”,神圣的意義,也應當是它的創造比較一切工作更艱難、更耗費精力。(一切工作都可以從模仿中求熟練与進步,文學工作卻應當在模仿中加以創造,能創造時他就不會再作任何模仿了。他不能拋開歷史,卻又必需擔負它本身所在那個時代環境的种种義務。)文學有個古今一貫的要求或道德,就是把一組文字,變成有魔術性与傳染性的東西,表現作者對于人生由“斗爭”求“完美”一种理想。毫無限制采取人類各种生活,制作成所要制作的形式。說文學是“誠實的自白”,相反也可以說文學是“精巧的說謊”。想把文學當成一种武器,用它來修改錯誤的制度,消滅荒謬的觀念,克服人類的自私懶惰,贊美清洁与健康,勇敢与正直,擁護真理,解釋愛与憎的糾紛,它本身最不可缺少的,便是一种“精巧完整的組織”。一個文學作家首先得承認這种基本要求,其次便得學習懂得如何去掌握它。

  比如你寫詩,這种語言升華的藝術,就得認真細心從語言中選取語言。一首小詩能給人深刻難忘印象,發生長遠影響,哪里是但憑名士味儿一揮而就的打油工作所能成事。

  你說你有你的計划。一篇短文章也不能好好的作成,卻先想設法成為“作家”,這算是什么工作計划?你說你傾心文學,愿意終其一生從事文學。事實上你不過是愛熱鬧,以為這种工作不怎么費力,可以從容自在,使你在“靈感”或“僥幸”下成為一個大作家,弄得生活十分熱鬧罷了。……先生,得了。我說的話太老實,一定使你不太快樂。可是這也不怎么要緊。假若你當真是個准備終生從事文學的人呢,我的老實話對你將來工作多少有些益處;假若你還是迷信你是個“天才”,不必怎么用功,自信奇跡也會在你身上出現呢,就不妨那么想:“我又弄錯了,這個編輯比別人還更俗气,不是我理想中的同志!”你不必發愁,這個社會廣大得很,你有的是同志。我為你擔心的,只是与這种同志在一塊時,不是你毀了他,就是他毀了你。照規律說,很可能他毀了你。不是使你更加期涂自信,就是使你完全絕望,他卻悠然自得。因為這兩种人,我都經常有机會碰到。

                         一九三五年六月二十一日作
   
十一


  ××先生:你的信已從報館轉到我手里。《小公園》負責者另外有一個人,這你只須看看兩星期來編者种种回信就可明白的。那种對讀者作者掬心濾忱交換意見和感想,寫得那么誠實坦白而且十分美麗的信件,很幸福,我同你一樣,是個“讀者”!你說正留心值得留心的作品,我以為那种信件就值得你特別留心。你說你歡喜創作,努力創作,可不知如何寫下去,方能同社會接頭,得到出路,而且是個正當的出路,要听听我的意見。我的意見依然是勸你去讀讀那些信件。

  關于批評,對一般書報上的批評你覺得失望,因為根据批評買書你很上了些當,受了些損失,這自然是真事。但這件事你不能責怪批評家。一切人皆有它的愛憎,由于學識同趣味,政治主張同友誼立場不同,批評者對于一個作品具有意見要說几句話時,失輕失重都不可免。對于一個作品的估价,又或由于批評者的淺識与偏見,自然常有不太公平的情形。(海水還有它相當的曲度,為什么你卻把“批評”看成一 种不可能的東西?)假若你覺得批評家歡喜說大話,說謊話,尤其是少數人常常有种過分自大的態度,總以為自己的工作是左手捏著作者的咽喉,右手捏著讀者的咽喉。而且在事實上,确有多少能夠做出一些混淆是非的行為,大有流弊,影響到整個中國新文學的發展,應當想個辦法。這有辦法。辦法原很簡便:若我們目前還無什么好方法使批評家愿意自重,就不妨把他們看輕一些,把他們所有意見的价值估小一些。若讀者不把批評當成“法律”同“圣經”,認為它是一個“比較細心的讀者對于某一本書的意見”,這意見也信得也信不得,那么,即或這些人所寫的自以為是圣經,是法律,也不能發生多少作用,使讀者上他們的當,受他們的欺騙了。

  照目前情形說來,身居內地的青年朋友,買書標准是照廣告和批評定下的。這一來自然太便宜了一些在作品以外兼營批評業務的人物,便宜了些善于掠取阿諛的人物,便宜了些受書店雇佣寫批評的人物——同時也就委屈了些不知其數無所依傍的作者和他們的作品。這是文學成為商品之一,新聞紙同一切廣告又控制了商業的社會一個自然現象。企圖清除積弊,加以補救,我們除了把批評看輕一點以外,仍然得對批評家留下一點希望。一切作品都需要批評的。一切好作品坏作品都應當有种公正的批評。縱或目前大多數批評家還不能把他們的批評同“政見”、“友誼”、“商業”分開,縱賣膏藥的批評家也還道貌岸然的保留一种說教傳道的模樣,然而我們應當希望,過一時,批評家中會有几個人,忘了自己是“傳道師”,明白他的責任和限度,卻愿意作讀者的“朋友”,能用一种縝密、誠實而又謙虛的態度,先求了解作品,認識作品,再把自己讀過某一本書某一個作品以后的印象或感想,來同讀者談談的。具有這种態度的批評,若真是中國讀者作者所需要,如今還缺少,我們就想法培養他。一切事都受時間支配,時間不停頓,坏現象就不會永遠繼續占有勢力。對批評目前縱難樂觀,未來卻很可努力。便是純粹廣告,有信用的几個書店,到近來,不是都慢慢的注重在誠實可靠方面發展,不至于胡說八道了嗎?輕視那些先就不知自重的批評,同時也重視那些在批評上克盡厥職的批評,這是一個還在學習寫作的我對于批評的意見。

  你不滿意一般批評,還預備自己動手寫批評,我希望你就能夠那么試來寫你的批評。不要走人人在那里走的道路,尤其是當你已經明白那個“多數”不大可靠時節,即或那是條平平坦坦的大路,也不要跟著走去。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日
   
十二


  ××先生:來信收到。你提到作家集團組織,意見很好,希望有人來作。不過必須這人有本領,有空閒,且有很好的知識,動机又极純粹,方作得好。我個人知識极少,不配教人,且受職務拘束,空閒時間不多,恐作不來。

  社會組織日益复雜,一切事能“分工”或者比較妥當。高興辦事的辦事,會作首領的作首領,肯低頭寫作的就低頭寫作,容易弄出成績。一個人若能夠各樣都插一手,自然更好。

  但明知能力有限,不量力去作,或有顧此失彼的情形。我比較宜于寫小說,所以很希望把大部分時間來學寫小說,細心看別人的,謹慎寫自己的,再過十年八年,也許能弄出一點點小成績來。至于如何指導人念書,那是大學教授的本行,如何打進社會,那是精于商業作家的工作,這兩件事情我全不大懂,也就不能冒充內行,胡說八道。

  你說年青人有种苦悶,要發表,要討論,要……說簡單一點,其實就是要感情与生活的出路。這個自然而且合理,因為這正是青年人的活力。社會也就要它來推進求變革。不過我認為,一切出路的基礎,皆應建筑在個人埋頭苦干上面。尤其是比較遠大的理想,比較孤寂的事業,總不能從僥幸与馬虎討到多少便宜。就文學言,好作品不一定能從團体產生。陀思妥耶夫斯基,高爾基,王五或李三,照你說,這些人免不了曾經出席過文學團体的集會,或者為某某文學團体的會員。

  可你應當明白,不是他加入了文學團体,就成為大作家。一 個作家支持他的地位,是他個人的作品,不是團体。

  再說到從事創作要鼓勵,要刺激,要批評,我明白。我可以告訴你,事實上最妨害一個大工作的發展的,真沒有比同一團体、同一党派的阿諛更坏了!

  一個作家若不能逃脫個人愛憎与社會流行毀譽,想偉大實無希望可言。我認為,個人若是從事文學創作,為的是對“真理”或“未來社會”有所傾心,鼓勵他應當是他對生存的責任或興趣,刺激他應該是全体人類全体幸福与快樂,批評他應當是現在未來的一切讀者!正因為他看的大,看的遠,他才有希望能把工作做好,做得堅實。如今許多作者把鼓勵放在編輯与一二商人方面,把刺激派給編輯与商人,把批評也給附庸于編輯与商人的批評家同老作家。其所以如此,不外乎將“出路”認為“出名”,小看了自己的作品的成就,同時也小看了自己的能力。謙虛本來是人類极可稱贊的美德,但過度謙虛一用到這件事情上來,便不免成為對于團体的依賴,把新起作家毀掉了。把一群年青作家放在一個團体里,受一 二個人領導指揮,他的好處我們得承認,可是他的坏處或許會更多。目前從事文學創作獨自埋頭苦干的人真不少,這些人同流行的“熱鬧”或不大發生關系;照俗話說就是“不上文壇”,但也無妨。真的大作品,必然會從這种人努力慢慢完成的。至于那些出了名的,只顧撈錢,不出名的,只圖出名,于是前者便馬虎濫造,后者便想法出名,結果是已成功的站不住,只好倒下,不成功的雖勉強站住了,也依然倒下;多數人想明白中國為什么無偉大作品產生,這便是一個簡單而真實的理由。就一部分人看,覺得很可悲觀。就全体看,——把那些不預備上文壇卻在努力作品寫作的朋友全算在內,中國新文學的將來,應該樂觀。就因為還有許多許多人,在各地方各种生活里努力鍛煉,埋頭搞自己那個工作。這一點我知道的比你清楚。這些人用不著在一處開會,用不著在一處辦刊物,卻同樣在沉默里走上了一條應走的大路。异途同歸,對于整個中國新文學運動,是各有不同貢獻的。此頌安好。

                       一九三五年十月十日寫
   
十三


  王超先生:你文章收到,看過后奉還。你把“寫實”兩個字解釋的簡單了一點,以為照樣寫下就完事,因此寫成你寄來的那個短劇。這失敗似乎是必然的。一個劇本得比你寫得還要完全一些,我意思說的是要象劇本些。要點故事,要點變化,要點人為的湊巧。不光是赤裸裸的對話。也有赤裸裸對話的劇本,那需要有從語言中挑選語言的本領,不止是能夠選取美麗有力的,還要活的,合式的,而且要會安排,會剪裁,應當多就多,應當少也不得不少。這不需要什么天才,頂需要的還是經驗。照你來信說,經驗實在太少了。你的環境似乎又不大宜于寫戲劇。不妨放下你寫戲劇的打算,寫小說會相宜點。多讀點好小說,在失敗上多寫几百回,作品能達到一個相當完美時,有你的出路。現在急于為這种短劇找出路,有了出路反而毀了你。一切艱苦工作都得忍受寂寞,從事劇本創作更不儿戲!你把它看作一蹴而至的工作,所要表現的又恰好是十年來一种用万万千人的心血還寫不妥當的那件事那個問題,先生,這不容易。你必需把它看得艱難一點,同時又卻有勇气從艱難中去試驗。這工作專讀几本書并無多大用處,腦子不用熟,手不用熟,即或很了解那個問題,可是不能把那問題好好表現出來。取得這种表現能力,師友并不能幫你多少忙。師友的好處只能給你打一點气。
   
十四


  青先生:文章已送過另外一個地方,不久可以載出,當有一万人來讀它。這不能說是什么成功,一個人可做的事能做的事還很多。就說寫作,也應當用一百万讀者作對象,至少得占有那么一個數目,方能說工作有了那么一點儿結果。文章末尾的几頁不用,因為那太象一個通俗小說的末尾了。好的小說在一切儼然如真,不在有頭有尾。就效果言,也用不著那种大團圓或角色死亡的悲慘作結束。作者應當明白“經濟”兩個字在作品上的意義,不能過度揮霍文字,不宜過度舖排故事。他努力只在給讀者一個“印象”。如何安排便可以給讀者留下一個深刻印象,他必須明白,好作品不一定是故事完美無疵,文字干干淨淨。一切小毛病都無害于那作品的成就。聰明不凡的作家,還會在作品上有意無意留下一些缺點,把作品表現得更生動一點。這正同“人”一樣,我們覺得他好,用不著“十全十美”,好處在他和別的人有點“不同”。他必然有人類共通的弱點,但弱點以外還有一种不可企及的高尚風度或真誠坦白動人處。若照你那么寫法,在小說為“俗套”,在“人”為“裝模作樣”。你歡喜不歡喜裝模作樣的人?我問你。

  第二篇寫成看看,若好,可轉給×××;不好,重新再作。這不出奇,學成衣得三年六個月滿師,你預備做的工作,比縫件藍布大褂難多了。明白它的艱難,同時又還能在相當時間中戰胜這种艱難,這才象一個人。只有這樣子作人,才配活在將來的社會里,活的才會有意思。一個人,若覺得自己的命運被社會、家庭以及一般環境安排得不太妥當,很受委屈,他本可以用兩只手重新安排他的命運。第一件事他別怕難,第二件事他別偷懶。倘若他是個女子呢,就先得學習忘卻他是個女子(拋棄了社會對于女子的种种优待),同一個男子一樣來在工作上奮斗。中國道德、文學得重造,便是這一點,在稍后一時,會用它來代替過去女子奴隸人生觀,成為所有健康女子不可否認的人生觀的。讓那些娼妓同姨太太成天商量衣服和脂粉,這是他們僅有的可怜的生活!至于一 個到陽光与空气下來活著的人,可作的事太多了。

                              一九三六年一月
   
十五


  青先生:

  你文章見到。你想在短短的篇章中達到一個“境界”,或造成一种“境界”,工作不容易。假若從這方面已試驗過而且失敗過,還要試驗,仍不免要失敗。可討論的是方法,你還不懂得駕馭文字的方法。一個作品的成功,文字弄得干淨利落是第一步,不是最后一步。你明白了如何吝惜文字,還應當明白如何找尋那些增加效果的文字。這一點近來的人常笑它是“小技巧”,以為不足注意。其實一個作者若多少懂得一 點技巧,也不很坏。《鐵流》照許多人說,不是靠技巧成功的。

  你且承認它,不妨事。但蘇俄有許多用革命戰爭為題材的作品,只《鐵流》最著名,成功的理由是“字數并不多,卻寫得特別好”。這“寫得特別好”靠的是什么?你問問他們或問問你自己,都可以得到明确的答复。

  你文章寫得太快,一來許多篇。這于你毫無好處。這世界也應當有“天才”,凡有寫作,文不加點,一揮而就。不特寫的快,而且寫得好。不過一個忠于工作的作者,他或者愿意放棄“天才”,尊重“耐性”。他即或一天寫成它,卻愿意花十天去修改它。同樣是作品,有的給人看過后,完事;有的卻給人看過后留下一個深刻持久的印象,想忘掉它也辦不到的好印象。正如同很好的音樂,有一种流動而不凝固的美;如同建筑,現出体積上的壯美;如同繪畫,光色和線恰到好處。用文字寫成的一切,也能做到這個情形。那不需要天才,需要耐性。偉大的作品你初一看,好象也不過如此,多看看,不同了。理解藝術還要耐性,何況動手作它。

                              一九三六年一月
   
十六


  席士先生:你寄來的信同詩已全見到了。信上的意思我明白。你把寫作似乎看得太簡單了,太容易了一點。北平這個大城市里至少有一万多大學生象你那么會寫詩,至少有一 千大學生愿意把寫成的詩發表,至少有一百大學生把詩寫好后居然各處寄去,可是至多不過三十個人有出路。這三十個人雖然有點出路,到后來未必能有三個人有把握可望成功。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是在掃你的詩興,只是讓你明白,這种工作同社會上別的工作一樣,并不儿戲。你住在鄉下,照理說不是個坏環境。在鄉下可認識中國种种,比住城市大中學生方便得多。不過你的寫作觀念妨礙了你這個工作的進步。觀念不對,因此你雖住鄉下,触目是可寫的材料,你不曾注意,反而來模仿城市中人的俗調,用許多你不會用的新名詞寫戀愛詩。這失敗是當然的。你倘若真如信上說的,要向這條路上走,先就得看看如何走,方不至于徒勞無功。值得你模仿的是《大公報》上那個長江先生的通訊。你住的是邊遠地區,半年來那几万人如何流動,另一方面官軍又如何狼狽疲累,當地的社會情形事前事后有了些什么變化,仔細認真寫來,用通訊形式,仔細認真寫來,會寫出很多极生動的短文,比你那戀愛詩強多了。要出路,就比較容易得到合理的出路。

                             一九三六年二月
   
十七


  ××先生:詩很好,健實,有力,正付排。惟文字處理還不足副思想所欲達到程度,似得從傳統(如古詩中之三曹,建安諸子,唐詩中之李杜元白不同成就)及新語体文(如譯文中屬于沉思默想比喻丰富,由《圣經》到蒙田、紀德、里爾克等斷章金言,新詩中屬于格律試驗有成就者,如徐志摩、朱湘、聞一多、何其芳、馮至、艾青等所有不同成就),學習有會于心,重新融會,重新組織,方能新能深。至于長詩抒情,尤其不容易,照目下你所能調理文字技術說來,難望特別成功,詞藻尚不敷用,即有觀念,亦難表現。文法上還如時下詩人所用方式,“然而”“但是”以及“呀”“氨“呢”“喲”等虛字助詞連用,欲去掉它便若不知從何著手,證明還不大理解中國文体中簡洁文格的變化,与詩如何相關,(詞曲用虛襯,詩不必要,為的是詩有詩的体法和格式,)代為刪去不少。慢慢的從試驗來積累經驗得到進步吧。這是個長時期的探尋工作,真的結論不能由任何理論家提示,卻必然要真有手和心的新詩人去證實。這工作要真的戰士來從事。謙虛、沉默、深思、客觀的比證与選擇,准确的表現,方可望走前一步,進而達到一個新的据點。個人或一群暫時穩定到此新的法則上,各有不同表現,再從而進取尋覓,真的光輝進步方能得到。詩應當是一种情緒和思想的綜合,一种出于思想情緒重鑄重范原則的表現。容許大而對宇宙人生重作解釋,小而對個人哀樂留個記號,外物大小不一,价格不一,而于詩則為一。詩必需是詩,征服讀者不在強迫而近于自然皈依。詩可以為“民主”為“社會主義”或任何高尚人生理想作宣傳,但是否一首好詩,還在那個作品本身。一個不高明的推銷員的叫賣,牙膏和肥皂且賣不出去,何況比推銷牙膏肥皂還困難的事。我們的困難在充數的詩人太多,迫切要他人認可他們是“大詩人”或“人民詩人”,沒有杜甫十分之一的業績,卻樂意于政治空气中承受在文學史上留下那個地位。表面活潑而內容貧窘,居多在他人承認以前,先由同行估价,估价雖高,成就卻并不一定真高。個人或尚可陶然自得,然用此標准代表一時代成就,終不免有害于己而無益于事。這個例,就不用舉了。所以我們對于這個部門工作,若還保留些憧憬,值得共同用一個比較謙虛誠懇態度,來作較廣泛的學習。所涉及的方面,或比目下詩人所能達到的廣一點,深一點。

                             一九四七年三月
   
十八


  灼人先生:你的信我已經拜讀了,因載出的詩有些小小字句調動,以及我那標明作“廢郵”的短信,兩件事使你不快:兩天思索還失眠一夜。這事太小太平常,你怎么就會難受到這樣?我是個編輯,什么人寄作品來,我覺得好,為刊載出來有目共賞,十分自然。覺得不夠,略作增減,就為讓那些普通讀者能理解而略作增減,也极平常。改得對,無功可言,改得稍失原意,也不會得到作者過甚責備。因這事极小,不宜有何恩怨。那個短信只是就事便中討論討論,因為想到這對作者為不必要,所以不給你,只作廢郵補白。我說的時下詩人,根本沒想到你提到的那几個詩人,和他們不相干的。(在云南在北方很少看到他們集子的!)你問我對新詩的看法代表什么,我從不代表什么。我只代表一個不大懂詩的編者一點意見而已。有人以為對,很平常;以為不對,也极自然。正如你覺得:路上碰到庄稼人采樵夫……認為“呀”字有無,影響到詩如此嚴重,有人以為對,有人以為不對,都是不可避免的。

  我看你對于這事太認真了,這由于你思索太久又失眠一 夜。你若平靜些,就不至于把一個“呀”字看得如此嚴重了。

  你若想到這是一個雖不懂詩但卻相當懂普通讀者的編輯一种好意,什么事都不用說的。

  我現在答复你所未明白的几點小事,一、你信第八頁說的原詩中“謹慎你的腳步,你的心!”報方遺落一個“你”。二、隔行處×××是報館所加,我不會加上的,你只看看你原文即可明白。大約因你的詩分行,他們恐錯誤,方為加上。你大致是發表詩不多,太愛好,才為此十分難過,且來責備編者。如寫小說到一百篇以上,想想那些排字工友如何仔細為你排字,也就不好意思責備人了。三、你這個信是寫給我的,不好發表。要是發表了,將更引起你的不快。因為第一、你這种對我的責備不大合情理,我不在意,別的人會覺得你不合情理,第二、你引的詩如:去創造傳奇以及分行,能理解詩的好處的怕不多。若詩非得靠分行來表現,而且非如此分行不可,那把這句子排成直行卻不成詩,所謂詩豈不完全依賴分行方能存在?又如用“!”代“呀”即到“使人啼笑皆非”,及“呀字蘊含無限熱愛”,我也是個讀者,從讀者立場來說,是不大可能如作者那么明白理會的。詩要人人懂,要普通人懂,普通人怎能從“呀”字懂許多隱約感情?你寫詩認真,對讀者理解力的估計,可太不認真了。

  你說我盲目,這形容很對。我既然是個盲目的人,又不懂詩,怎么能說指教?現在這個信只是告你一點事實,免得你因誤會難過。你若寫詩,無妨把這個信和你自己的信保留下來,十年二十年后,或者還有用處。目前你除了自己的詩,什么好意見都不需要。你也不必因為錯罵了我而難過。我寫小說,就重在從一切人的行為表現上學理解人的种种長處和弱點,不大注意到他人對我如何。這是小事!你的信和詩原稿一并奉還。

                         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五日
   
十九


  大牛先生:得來信謝謝。你二十歲過頭還自稱“孩子”,這是很可羞的事!由于你把自己看得太嬌太脆弱,我無從和你談寫作問題了。你說你想掙扎奮斗,我看就從這一點起始吧。你已早到了應當對自己生存和發展負責的年齡,不要再以為是孩子吧。我見過好几位十二三歲即做小護兵、小學徒,自謀生活,到后且能由中學到大學,大學畢業時還只二十一 歲的青年。也見過好几位十四五歲即經管一家大小雜事,一 面作人家庭教師一面讀書自食其力的小姐。這才象是在戰爭中長大的青年!你二十歲了,和好些缺少自覺以及在爸爸媽媽身邊長大的人一樣,還用個孩子的情緒狀態過日子下去。也前進,只為的是怕人說落伍;也間或作點抒情詩,只為的是以為這個工作比別的容易學習容易表現成就;也煩悶,說是因為國家前途茫茫。你就從不好好從歷史多明白一點這個國家究竟問題何在?你的做人態度和寫作態度,正代表目下一 型。比起另外那些結實少年來,相形之下,你的脆弱与無知,以及什么都不曾學好卻先學得世故的小聰明處,倒真是個孩子,但實在是個如何不自重的孩子!你長于算計處,且如何象個小老人!你說你寫作已三年,寫完后自己卻懶于再看,只望編者多改改。字又那么草率馬虎,四千字不到有十六個錯。

  這种懶惰中的聰明,拖混中的向前,怎么能得到進步?思想即再前進,對社會重造能作出什么貢獻?我問你。我想從你更新工作表現上,看看你是否有勇气做個獨立自主的人。你說“前進”是虛話,你得學“結實”。工作表現上用“誠實學習”代替“虛偽激烈”,對你實更重要。我們不怕激烈,怕的是虛偽和世故,虛偽和世故,在別方面或許需要,在寫作學習上用處實在不多!

                            一九四七年四月
   
二十


  今是先生:得示謝謝。大作不擬用。刊物來稿詩格外多,每星期出專刊也排不了。新詩目前發展的确是個問題,解決它恐不在空談理論,還在作家。要有很多忠實誠懇的作家,來各自努力尋覓發掘,來作种种試驗。我對這部門工作,所有意見對你寫作恐無什么幫助。說外行話,我總覺得詩應當是一种比較精選的語言文字,在有限制的方式上加以處理的藝術。在表現上它至少得比普通散文講究些也經濟些。容許于小小篇章包含一些較深的觀念,倘若作者真有這种觀念。也容許用它來解釋一种抽象原則或表現一种具体事實,重要的應當是以約見著,能于少分量文字中解釋并表現給讀者一种較深較持久的效果。作者對于文字性能和效果得有极深刻理解,更懂得傳統詩与人生命結合時的情緒狀態,尚如何影響到當前的傳遞和感受。能如此,方可望寫得出真正好詩。這意見很顯然和目下一些詩人意見有個鑒賞距离,也有個根本歧异。因為就目下許多即景詩作而言,若在散文標准上比較,深的即晦澀得比古文難懂,淺的又顯得單薄無意義。但這照例都叫作詩,而且有許多人在創作,在模仿,在應用。

  你說發表能鼓勵寫作,正如什么學術獎金作用一樣,雖是事實,恐只能鼓勵普通作品產量的增加,無助于偉大作品的露面。文學作家和科學工作者,在這一點上有個一致性,即工作動力不必要外來獎譽,卻發自生命深處的一种超越個人得失理想。并且一個刊物的理想,也不僅在鼓勵他人寫作,還必需挑選發掘那些工作結實持久的新人新作品。這种新人文筆長處各自不同,卻必然有個共同認識,即寫作愿望并不維持在批發躉售上。凡勤于學習勇于試驗而怯于發表的,路走得必較遠,即有挫折亦必能努力克服,終于取得應得成果。至若急于小成,對工作又缺少虔敬和謙虛,并缺少廣泛而客觀學習興趣的,或二三年間,即另有所圖,擱筆不干,或十年八年,把握工作雖認真,可毫無真實進步成就可言(不幸的是這种人甚多)。對從事寫作的优秀少壯言,有無“出路”實不必為他擔心,(近二十年极少真有成就始終受委屈的作家,多的倒是做了作家十年八年還不知如何用筆。)可擔心的倒是他成了詩人并無优秀作品。為的是動力薄弱則難持久,玩玩即完事,不特別努力,即玩下去也不會有何特別成就。

  你說寫作需“天才”和“進步意識”,我看恐怕還需要“規矩”“認真”的工作態度,缺少這個不會有奇跡發生。除此以外要對工作專程狂熱和持久,由態度進入實證。熟人中有寫到五十万字作品,擱下三年還不發表的。有出過三個單行本創作集后,明白工作成就難望突過他人紀錄,即轉而致力譯述,印行過二百万字譯文名著,還不讓人知道真實姓名的。也有每星期寫一短篇,四年來工作從不間斷的。這是寫作一例。是從事這种庄嚴工作應有的單純素朴態度。你問我工作方法,我總覺得十分簡單,不過是小心寫成,重抄重改個七次八次,如此而已。這也許應當名為“秘訣”,為的是說來你依然不會照樣去做,為的是方法相當笨。孔子說,推己及人謂之恕,我只是就我個人寫小文而言,因便中附及。你目前未必相信,也不礙事。
   
二十一


  ××先生:謝謝寄來各件,我并不懂詩,尤其不懂近十 年來的詩,對你作品得失自然也說不出什么道理。不過試從散文觀點看,你作品運用文字實在太講究了,似乎只想向深處走,求于精美中見深,企圖運用抒情詞藻和具有抽象意味名詞揉成一体,結果是對文格理解稍窄,被它拘束,因之不免有點澀味。寫來十分費心,可得不到傳遞效果。若寫詩也許值得你從近三十年新詩作個廣泛的探索,可望得點新的啟發。最好還是用手中筆轉而寫散文,兼敘人事的散文,不太拘泥于故事所需要的故事完整,卻容許你在景物印象,語言對比,觀念詮釋,人事發展上作各种不太謹嚴的段片拼合,涂金繪彩至于夸侈,素朴無華近于貧儉,粗俗中增飾嫵媚,庄肅中又注入點點幽默。總之,如彼或如此,重在將一支筆向各方面活用。這一面可引導你手中筆緊貼住事,在敘述上即容易落實、具体,另一面,又可望將一些屬于抽象觀念和純粹抒情的詞藻,加以節制,揀選,因為這個習慣的獲得,理解文字性能益深,用得准确而有力。這自然也只是我一种推想,未必對你寫作有用。為的是各人有一分各不相同的經驗背景,對文字,對人事,感受反應也不盡同,簡單原則實并不适用于每一人。惟就事言事,你值得那么試試。至于純粹照我的習題經驗取法,恐無意義,正如每一個船長不必如哥倫布方式航海。我因缺少基礎工具,方從標點起始,一點點學習,慢慢的把傳統作廣泛吸收,消化,綜合,而又努力將這個傳統拋棄,試用种种不同方式來在我所接触的人生,作种种塑造重現試驗。試驗了近三十年,對自己還不脫离學習狀態,對讀者自然也只能留下個模糊印象。若把精力浪費和工作成就比較比較,就可知成就實在极少,生命卻已浪費太多。這對我縱不妨事,對于一個正常人的生命而言,實在太不經濟了,工作未免太費事,擔負未免太沉重了。這么寫作一支筆常常不免把作者帶入宗教信徒和思想家領域去,每到擱筆時衰弱的心中必常常若有一种悲憫情緒流注,正如一個宗教信徒或一個思想家臨死前所感到的沉靜嚴肅。并且我明白,也幸而是寫小說,無節制的大規模浪費,才能把儲蓄積壓的觀念經驗慢慢耗盡,生命取得平衡。若寫詩,情緒過于集中,耗費不了,恐就只有為一堆觀念一堆人事印象滯塞瘋狂而死了。

  提到這一點時,你想必能明白,因為你的詩即見出沉思的組織和對于文字的較深領會。要寫作,把工作慢慢持續發展下去吧。這也正是一种戰爭,可比那些大將軍應付目前的問題還困難得多,需要一個人從完全孤寂沉默持久中來完成,待突破的卻是文學史上一堆作品作成的高牆。這是种艱辛事業,不是普通職業,唯有肯把生命作無取償的投資來寄托一 點希望的人,方宜參加,不至于中途改轍或短期敗北,即适可而止。這工作若希望真正作出點新紀錄,可能是要到死才會休息的。

                            一九四七年七月
   
二十二


  定一:入城見留件。蕭兄小說,已安排于商務出《文學》近一期中。還盼她能有新作可共欣賞。近十年國家變亂,人事倏忽,凡參与這個民族掙扎悲劇過程的,無處不有人走到,新疆青海沙磧草原,西南彝區,傣族區,藏族古宗區,印緬原始森林,……戰事返复為火与血所涂飾過的洞庭三湘湖澤地,應有多少惊心動魄血淚交迸故事可寫!以至于在淪陷區由俘虜到順民,各個階層分子情緒生活,如何由抑塞,萎靡,凝固,無所謂,到新的興奮,希望与憂慮交織,再進而為“胜利”。避過法律拘束而避不過良心上道德的責譴,形成一种人格分裂深刻苦悶,于新的扰攘人群中,如何陷于孤寂變態,或又進而勉強自振,轉入某某陣線里,重作經營。前后對照,奇詭變幻,真是到處如戲,而又到處是看不見說不盡的酸辛!隨意截割一部分,即可用筆保留下一部分人民生活情緒變遷史!問題多,机會多,有分量的作品并不多。原因之一是將文學限于一种定型格式中,使一般人以為必如此如彼,才叫作小說,叫作散文,叫作詩歌。習慣觀念縛住了自己一支筆,無從使用,更使一般人望而卻步,不敢用筆,即用筆,寫出來和習慣不大相合,也不成功!以弟個人私見,這种拘束應努力設法解放,才會有真實文學,有嶄新作品。添一批生力軍進來,產生百十部別具一格的現代人情緒發展史,這點希望,我個人認為對于一個兼具記者的作家,比寄身大都市純職業作家尤有把握。因為生活接触面范圍比較寬廣,且更緊貼土地人民,一支筆又因習慣不必過于受詞藻格式困縛,只要肯從這方面用筆,成就可以斷言。但記者最近三年并不聞有新而有力特創局面文學作品問世,即通信也仿佛比在戰時作品枯窘,問題或在一個抽象型式上提出疑問,即明知一 支筆可保留些較有永久性東西,深感不知從何著手,因而擱筆。蕭兄生活底子既丰富,正好用于新一代文學創作上。筆有情感,有光彩,而又特別宜于鄉村抒情,如能忘掉那些好作品在印象中保留的完整印象,不甚在修辭設計上太費心思,即用邢楚均兄在《大公報·文藝》上連續發表的寫故事方法,帶點“保存原料”意味,用綏遠草原蒙藏人民与宗教有關情感糾紛,和湘黔山區苗族与鬼神迷信有關情感糾紛,半敘景物,半涉人事,安置人事愛憎取予,于特具鮮明性格景物習慣背景中,讓它從兩相對照中形成一种特別空气,必然容易產生動人效果。這工作成就,更無疑將于蘆焚、艾蕪、沙汀等作家,揉小說故事散文游記而為一的試驗以外,自成一個新的型式。如能好好發展下去,將充滿傳奇性而又富有現實性(寫都市,我們把希望寄托于另一女記者彭子岡)。這种新的創作,不僅在“小說”上宜有新的珠玉產生,在女作家方面,也可望作到現有成績紀錄的突破。這個工作的繼續,望你便中帶催催逼逼。現代文學史許多舉例示范作品,當時似乎即半由編者催逼而成。魯迅之阿Q,由孫伏園先生催生。徐志摩許多精美散文,由于自己作編輯,無稿可發連夜赶出。弟二十年來多數作品,也多半是徐志摩,葉圣陶,徐調孚,施蟄存諸先生主持雜志編輯時,用“雞毛文書”方式逼出。就近三十年文學發展看來,女作家的工作成就,更若与外來鼓勵特別有關。許多人忽然而興,才思文彩惊人,可是不到三 五年后,創作能力又熄滅晦隱,不可尋覓。就中問題和社會家庭組織關系十分密切,和生理情緒年齡或亦有關系。女作家的成就,很少有過三十五歲以上完成的。前事若可師,更不能不想方設法勸勸那些有光彩有力量的執筆友好,在四十 歲以前得好好謹慎使用,真恐怕歲月一過,即樂意來用用筆時,一支筆將不免呆在手上不知從何用起!

  ××過××教書,精力強,興趣好,對學生當然极有意義。若尚可編一個“散文和詩”一類周刊,正可邀他幫忙。文學院兩系多“文章魁首”,目下應當得一善逼人寫文章編者來做點事!北方平津報紙多,新聞少,報紙真正還值得作事情,這事對作者對讀者都极有意義,一個有理想有眼光的報紙主持人,似值得從傳統記錄取法,依舊從教育觀點出發,從副刊上作各种發展,且于此相互觀摩作改良競爭。報紙分布面積廣,二三年中當可形成一种特別良好空气,有助于現代知識的流注廣布,人民自信自尊心的生長,國際關系的認識……這一切都必然因之而加強。在文學方面,則更有助于新作家的培養,与文學上自由競爭傳統制度的繼續。這個制度在過去,已有過良好貢獻。有希望的青年作家,得到用筆的方便,于工作上容易有以自見。在目前,或正有更多少壯,宜于從這個方式下作長途跋涉,爭成就,爭表現!

                             一九四七年九月
   
二十三


  張白先生:大作已拜讀。讀過印象很好。鄉村抒情注入悲痛。文筆拙質中見出一點嫵媚,比時下常見流行名詞一堆的新詩實不相同。惟這种“村女簪花”樣子,出現于大都市,摩登青年能欣賞能理解的恐不會太多!私意這正是現代新的抒情詩一格,充滿土气息泥滋味,還有前途可供作者用筆作各种發展,唯有對農村原有的素朴和平具深刻純摯的愛的作者,才能夠寫得出。深盼還有新作能夠寄來。且就你筆触所及看來,如能夠試用于散文,人事景物兼敘,將農村土地人民于篇章中試用各种表現方式加以謹慎處理,定必有更高成就。近二十年來能處理這方面題材的,如蘆焚、廢名、沙廷艾蕪諸先生,多因文格各自不同,使景物人事鮮明凸出,各有成就。(近為人稱道的趙樹理先生《李有才板話》,也同屬一型,而稍近變格。)最近則天津《大公報·星期文藝》常載邢楚均先生有關西南地方性故事,用屠格涅夫寫《獵人日記》方法,揉游記散文和小說故事而為一,使人事凸浮于西南特有明朗天時地理背景中。一切還帶點“原料”意味,值得特別注意。十三年前我寫《湘行散記》時,即有這种企圖,以為這個方法處理有地方性問題,必容易見功。但作者一支筆若不能好好控制運用,在文格上見不出如何長處,又對人事景物速寫若缺少敏銳感覺時,也不易有何特別效果。這么寫無疑將成為現代中國小說一格,且在這格式中還可望有些珠玉發現。

                             一九四七年九月十日
   
二十四


  有個未識面的青年作家,家中因喪事情形困難。我想作個“乞醯”之舉,凡樂意從友誼上給這個有希望的青年作家解除一點困難,又有余力作這件事的,我可以為這作家賣二 十張條幅字,作為對于這种善意的答謝。這种字暫定最少為十万元一張,我的辦法是凡要我字的,可以來信告我,我寄字時再告他如何直接寄款給那個窮作家。這個社會太不合理了,讓我們各盡所能,打破慣例作點小事,盡盡人的義務,為國家留點生机吧。

  你們若覺得我這個辦法還合理,有人贊助,此后我還想為几個死去了的作家家屬賣半年字。這些人的作品,可能是你們在作學生時代常常接触,影響到你們很大,他們的工作意義极有助于文學進步和社會重造,卻死于工作辛勤或時代變亂中。我們值得從這個方式上表示對于人類的愛和文化知識的尊重。擴大我們的愛和尊重,注入于我們工作中,生活中,信仰中,社會明天就會不同得多!

                          沈從文敬啟

                         一九四七年九月
   
二十五


  蕭兄:得你來信,草原文章續編极希望能早日見到。××苗區文章也盼能拜讀。

  關于喇嘛廟中制度,綏蒙區大廟中會松弛散漫到這個樣子,真想不到。廟規制度緊嚴或數西藏拉薩,曾聞一旅藏十 年康先生談及。在游記文章中提到青海拉卜楞寺僧侶生活制度的,顧頡剛先生几年前曾寫過一篇文章介紹,寫得很好。涉及南中國藏族喇嘛廟僧侶生活制度的,李霖燦先生有一篇《中甸十記》,也极有意思。其余在報紙上發表的文章一定很多,可惜不常注意到。(想理解這個區域延續千多年廣闊過千里宗教信仰的形成和存在,情緒背景不能不多有一分注意!)關于康藏情歌,劉家駒先生輯譯的若干首,多用天地鳥獸虫魚花草自然狀物和草原情愛并及,有草原牧歌意味,拙質中多嫵媚,富草原游牧气,奶酥气,我覺得很好。收集的數量并不怎么多,曾印行過,有朋友從云南維西木里帶回,值得選一二節放在你那故事中,可增加草原游牧人抒情空气。

  這個故事將來應重作安排處,似在字數分配上和景物添補上,都須給以謹慎注意。故事字數可擴大到六万。故事既大部分在一個草原孤立廟宇中,即用綏遠“五當召”作范本,就要從各种情形下(四季和早晚)作些不同風景畫描寫,這些風景描寫且得每一幅用一不大相同方法表現。還得記住要處處留心,將廟中單調沉悶宗教气氛和廟外自然景物鮮明對照,將僧侶拘板生活裝束,和集會期中蒙藏女人大絳緗黃衣袍、料珠銀繡裝飾于頭上手上那分活潑生動對照。男子在“禁忌”与“期望”上掙扎游移,作錯綜發展。二十歲和四十 歲和六十歲各有個不同過程,要理解又能用文字說明。這個人如何由觀念凝固轉入狂態自虐,由痛苦中得快樂,也有個心理過程,要作有力而扼要敘述,方与全故事相稱。至于僧侶由小沙彌身分到作大德高僧,升級种种儀式即不能細述,最好要交代一筆,照規矩去拉薩留學,受訓,拜佛。一面是智慧增長,一面是人情不斷,方可收道高魔高相對峙映照印象。

  女的由病而瘋時,僅寫本人難見好,不如把本人放在外景中,好好布置一場草原外景,用黃昏和清晨可畫出兩幅帶音樂性景物畫,牛羊歸來和野花遍地,人在這個背景下發瘋,才和青春期女性情緒凝結相結合。(這也要占個二千五百字左右。)還要在全故事中點綴一些游牧外景和蒙古包中內景,比已寫到的筆要細膩些。得寫一二次吃喝,一回敬佛,這些描寫都要放在瘋后生活中。想從修整中見天然,還必須在整個故事里充分注入作者貼近土地的濃厚興趣,如牲畜群聚散或生子描寫,如內地商人和蒙人作交易描寫,有些小景小人事穿插介入,故事即可在動中進行。一切似乎都永遠在動,卻有個由愛情而游离了的凝固靈魂,靜靜的獨自反复唱歌,似乎不受時間影響,而凝固于原來觀念上,時間上,悲劇性就強多了。(這是作樂曲的方法,許多音樂都在隨同一組聲音相互關系而發展,就中有個主要的聲音卻似乎停頓延續于另外一种方式上,形成矛盾對立而又諧和一致狀態。)有關小小人事,比如說,蒙人与內地商人作生意,照規矩內地商人要故意裝作不小心,讓他們偷揣一二小物事到袖口袍中去,再來談買賣。游牧人因占了點小便宜,心中過意不去,即不甚還价買了許多東西。內地商人狡詐的,更常常故意和他們要好,大家都喝醉后,這商人就裝作十分慷慨,分一半商品給他們,他們有了醉意,卻當真慷慨分一半牛羊給商人。這种“情感交易”也宜于插入。處處寫他們拙重厚實而容易上當處,另外即見出一种偉大,亦即所謂加重草原气和奶酥气!這些事与本事進行若游离,實相關,因必須如此如彼方能增強本事效果也。這种廣大而精細的處理,普通人寫不到,是由于理解不夠,思索不夠,組織力也不夠,故無可希望。許多人會以為如此努力用心,還不如另寫一篇,即理會到,也倦于修補。

  (這种寫作態度即注定了他們作品的平凡命運。)其實你与其寫十個平平常常故事,還不如用十倍精力來擴大重造這個故事。一個有分量的作品,在文學史上卻常常比一大堆作品有意義,就全看作者態度和用心。

  照我個人意見,一個作者大致能“狠心”一點,不怕頭腦中血管破裂不怕神經失常,在一故事上想來想去,在一堆故事上更養成這個想來想去習慣,結果會慢慢的使頭腦形成一种感覺,一种理解,發現一切优秀作品的必然性和共通性,從自己從他人作品中,從今人或古人作品中,從本國人或异邦人作品中,都若有會于心,即作品中可以見“道”。因為這些作品完整處將恰恰如一种思想系統。一個人生哲學家可能要用十万二十万字反复譬解方能說透的,一個作家卻可用三 五千字或三五万字把它裝在一個故事過程中,且更容易取得普遍效果。這個安排是否有望,從作者言即在我說的是否“狠心”。要狠心到不怕中風不怕瘋狂程度,不在作品篇幅數量上注意,不在作品問世時成敗上注意,只注意到把故事從最高標准式樣上完成,而有個永遠不惜工本的專注,能夠那樣作下去,你即或寫的是一個比這故事還更荒唐無稽的傳奇,正如一個雕刻家用粗麻石雕一個海怪的狂態,以及一群毛毛虫或三匹蝸牛沿木面上自得其樂的神情,在表現上也將充滿人性,而又分量沉重,訴諸人類感覺,得到完全成功。至于用較細致材料如銅木玉石來處理人事哀樂,自然就更容易著手容易見功了。

  這么寫作很顯然對許多人都不習慣,還會自己嘲笑自己的。因為用心方式正和普通寫新聞通訊完全相反。可是卻不能不承認,在文學史上,留下許多有分量東西,大件的不用提,即小件如三五十字詩歌,篇章雖小卻見得分量沉重而生命活躍,形成另外一种偉大意義的,即是那种頭腦、那种心情、那种對工作虔敬精一忘我的作者產生的東西!

  這里當然也有一點困難,非人力可盡功的困難,即一個作者生命的發展并非抽象原則方法可以控制或決定。它的完成實由于各方面的湊合,并非單一的運用。它和“時間”有關,和“知識吸收排斥習慣”有關,和“生活”有關,和每一個人“体質”發展“情緒”發展更相關。就中有若干偶然的因子,形成极大的勢能,想作有效控制并不容易。不僅每個人發展不能盡同,即同一人也不容易在兩种日子中有個相同生命,能使手中一支筆作相似運用。一切都在流動變易中,包含外面存在和生命本体。從這個變易不定的世間,想用文字或其他材料,從某种方式中完成一些東西,保留下一些雖變而不變,或在變易人生中一种過程,或在過程意義上依然留下些不變的憧憬(比如說,人性基本上的愛憎取舍,這一 時代的愛憎取舍方式,在這方式上保留下的較高尚的憧憬)。

  從這個意義中,我們看出文學家或藝術家的偉大,也看出他們的天真。越過名詞褒貶,還可看出它在人生中存在的庄嚴意義。因為唯有它能在宗教和政治以外,把在不同時間和空間生長的生命,以及生命不同的式樣,發展不同趨赴相同的目的,作更有效的粘合与連接!由此認識出發,一個作家應當如何忠于其事去熱誠工作,用不著任何理論來支持,來說明,他都必然猛勇而前,……而真實的成就,又必然是寄托于更多執筆者的努力各自為戰,不是少數人獨霸獨占,情形都很顯明!用那么一种創作態度去寫作,即如你寫的這种故事,也就必然會充滿了傳奇性而又富于現實性,充滿了地方色彩也有個人生命流注。這個混合,在目前即或缺少讀者理解,到另外一代,還會由批評家發掘而出,得到應有的重視。

  ……

  為另外一代,我們需要培養這种作家,也培養這种批評家。至于這一代,我們很可能是要各自分擔時代悲劇所給的一份,官僚万能而哲學貧困。這种故事的寫作,將看作毫無意義可言,也不出奇。為的是它什么宣傳意味都缺少,作者努力用心,卻只能說明一個生命向內燃燒的形式,事到末了,于是圓寂。決不會有人理解到由此消失的還能在另外一處生長。在彼存在的在另外一處依然存在。正因為近三十年來文學革命,新作品的寫作,還多只停頓到“敘述”上,能敘述故事編排故事已為第一流高手,一切理論且支持了并敘述故事還無能力的作家,共同作成的標准和趣味都比較容易和“時代”相合,這時代就是決無一個人會相信:某一种“抽象”見解或理想比“具体”還更堅實,一個作品的存在比一 個偉人的存在還永久。你若存心搞寫作,就至少得有這种信心。

                          一九四七年九月
   
二十六


  柯原先生:文章收到。關于現代詩,我提不出什么特別意見。因為我并不怎么懂現代詩。在刊物上關于詩的選錄似乎比任何刊物還廣泛,即由于不太懂詩的固定含義。你若認為作編輯的看文章意見還有點用,我要說的是,真正現代詩人得博大一些,才有机會從一個思想家出發,用有韻和無韻作品,成為一种壓縮于片言只語中的人生觀照,工作成就慢慢堆積,創造組織出一种新的情緒哲學系統,它和政治發生關連處,應當由于思想家的深湛純粹品質,和追求抽象勇气,不宜于用工作員的社交世故身分,以能适應目前現實為已足。

  這個區別极其分明,不應混淆也不能混淆。若說詩人中有真偽,真偽之辨或即在此。

  正因其如此,所以我覺得這部門工作与其寄希望于當前三五少數有名詩人的興趣集中,不如更多后來者的各自為戰,因為這工作,不僅是需要許多人從各方面使用手中一支筆,去試驗發展,即某一作者也需要在他個人工作中,充滿冒險精神,探索興趣,對多方面注意關心學習,才可望產生些新紀錄,或對于前人的最高紀錄突破!這事要慢慢的來,因為不是蒸饅頭包餃子可以定時交貨。

  本刊由我發稿五十期中,載了不少新詩,各方面的作品都用,得到不少讀者來信鼓勵,也得到一二讀者來信責備我不懂詩,所以,淨登載和編者一樣宜于入博物院的老腐敗詩作!這些善意讀者可想不到在刊物上露面的作者,最年青的還只有十六七歲!即對讀者保留一嶄新印象的兩位作家,一 個穆旦,年紀也還只二十五六歲,一個鄭敏女士,還不到廿五。作新詩論特有見地的袁可嘉,年紀且更輕。寫穆旦及鄭敏詩評文章极好的李瑛,還在大二讀書。寫書評文筆精美見解透辟的少若,現在大三讀書。更有部分作者,年紀都在二 十以內,作品和讀者對面,并且是第一回!所以讀者這种錯誤責備,對編者言反覺光榮。刊物自然也有老作家,比如說,近兩期紀德作品譯者盛澄華先生,是個紀德專家,他作的關于紀德論文在《時与潮文藝》發表時,當時就有人以為是五 十歲長胡子教授的工作。想不到作者雖教書已多年,還當真如或人想象有一把胡子,可是這把清秀胡子卻是裝在一個漂亮青年教授下巴上的!人也不以三十多一點點。……這個刊物的明日理想,一定將依然是活潑青春的心和手,寫出老腔老气的文章。正如你自己,若從作品看,哪有人會相信是十 八歲青年人弟手筆。

                           一九四七年十月
   
二十七


  ××、××諸先生:謝謝你們好意,把大作寄來,并問我這個外行對于現代詩意見。“現代詩”若包含了一點國際風气,或國際水准,這問題我無法談,即說來意見也難中肯。因為俄文詩和英文詩我全都隔閡,不能象其他批評家那樣在經人嚼過的飯上來討論口味,增加通人笑料。我在工作上得看詩談詩,照例對于詩先有個傳統概念:“詩其所以成為詩,必出于精選的語言,作經濟有效的處理。”并用讀白話詩習慣方式,看看這個作品從散文水准上,從近三十年白話詩水准上,有沒有能夠保持應有的明朗、條理和綜合文字能力,作成紀錄突破的新意,以為取舍。用這种方式讀詩,加之刊物又不能用過多篇幅來登載新詩,所以免不了有委屈作者處,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個人印象若還可作他人參考,照我所知說來,中國現代詩正面臨一道關隘:即傳遞与欣賞,作者如未設法通過,讀者實感困難(寫詩越容易,讀者越困難)。為的是詩人的作品若各自有一起點,缺少一個共通標准可以給讀者比較把握。這情況也有了些時間,且可說從五四即起始。照舊話說,即“載道”和“言志”形成新詩寫作兩种動力,亦即形成兩种阻力。新月派几個詩人把格律提出作為欣賞的尺標,即見出相當效果。到文學運動后期約在民國十九二十年左右,這兩個名詞換成了兩個更明朗具体的名詞,即“政治”和“抒情”。

  詩從政治效果要求,以為“淺”有效果,就唯恐不淺。另外一面從抒情觀點出發,以為須見出個人性情和風格,即不知不覺成為晦。詩既在兩個觀念兩种勢力下被分割,新月派詩人如徐志摩、聞一多、朱湘等,從民十四起始在作品上建立的格式標准,到此就無形打破,詩的共通性因之越來越少。出于政治要求,詩不可免成為社會科學名詞堆積物,公式口號化成為必然的趨勢。由于抒情觀點,詩又不可免成為抽象名詞和摩登詞藻的混合物,逐漸轉入幽晦生澀也是必然的趨勢。

  這也就是心細而密、文字簡洁如卞之琳、廢名作品,將詩認真寫來,多數人還是難于領會的原因。或力求通俗,只期望把在論文上成習慣在詩歌中還少彈性的名詞分行排列,或力求新巧,努力把個人情緒經驗用一种超越流俗方法,自作處分,到此卻异途而同歸,歸于在作品上,也不容易得到共同的理解和預期的效果。抒情詩能欣賞的越來越少,政治詩也還只有對政治有信仰的人能領會,至于一個普通人,即如我和你,都不免望洋興歎,感覺到缺少一道橋梁,溝通人我,雖說詩本身原就是一道橋梁。一個習慣了從報章雜志上讀社論、專著、報道、小說等等文章的讀者,說是從中國現代詩作中,可得到比普通一般文學作品更能“以約見著,精煉丰富”的啟示,似乎是不可信的!

  這自然是個問題,值得許多人來討論。但外行商討或內行批判,和這個在實際中發展中的風气接触,很顯然不會有任何結果。一切轉机不在理論得失上,還在作者工作表現上。

  三十年來理論已夠多了,少的是肯用三十年工夫來實驗的詩人。我們實不能以僅有紀錄為滿足,還需要一群膽大、心細、熱忱、勇敢的少壯,從個廣泛一些工作態度上來試驗來探索。

  企圖把作品由平易和現實政治作更緊密的結合也好,這原是個异常庄嚴的課題。希望用作品由個人對于自然与生命的深刻觀照帶來一陣新鮮空气也好,這更是個值得鼓勵的探險。總之,詩人欲表現“思想”,得真正有深刻思想,欲創造“情境”,得真正有動人情境。即此還不夠,尚得透徹明白文字的性能,以及綜合文字的效果。他得用作品證實一切。必作到詩不僅僅是二十歲年青靈魂的發酵物,還可望是四十歲以上的思想家表示思想情感和人生態度最精巧工具,以及溝通生命更深一點的東西,這么一來,才會有大家所希望的詩人和好詩。

  至于讀者的問題,大多數讀者,都可說即或無最大好奇,至少也永遠在最大容忍情況下,等待优秀作品的產生。然而從一般成就上檢討,我們卻不能不說或在工作態度上,或在文學學習上,“嚴肅認真”以外,一個詩人實在還需要一點寬博溫厚悲憫人類愛,才成其為詩人,才能夠征服這些讀者。詩還待尋覓,待發現,待創造,事极顯明。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
   
二十八


  諸位先生:謝謝你們來信的好意。我因為不會說話,所以無從來貴校和各位談天。關于讀書寫作,貴校有許多經驗丰富的老師長年在一起,一定對你們有极大的幫助。至于普通會作點文章的人,可不一定會教人的!如果你們認為我的工作經驗有點參考价值,第一點可以提出來的,這個工作要老老實實的來從事。我到二十歲時還不會使用標點符號,就從這個起始,來克服一切困難,學習用筆。論聰敏才智,實在毫無過人處,占便宜事,不過是肯耐煩認真學習下去,三 十年不敢懈惰不敢自滿罷了。你們生活條件都比較好,學習机會又多又方便,肯老實學下去,將來應當有更好的成績表現。這工作初初把握還使人快樂興奮,持久便沉重异常,只有十分老實認真的人才可望持久下去,才會有突破紀錄的成就。若把它當作國家再造的武器,首先應當明白武器原有許多种,小型的如蹩腳手槍,子彈放出去不過二十多步遠,打到七八顆子彈后即難以為繼。新型的大炮,卻能做長射程用。

  一下子就可摧毀半個城市。武器射程遠效力大的,創造程序必然比較麻煩。要配合各种器材,還要較多方面學識設計,經過許多時間,方能完成。動搖社會重造社會的文章,有相同情形,必須有分量結實作品才會見功。必須作者用全生精力來從事,才有希望產生這种作品。既然是愛好文學,讓我們一同來學下去使用手中這支筆吧。不必對作家好奇,作家并沒有什么可貴,可貴的應是他工作謹慎認真態度,和作品中表現的健康的人生觀。不知諸位以為如何。敬复,頌學安。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一日寫
   
二十九


  ××先生:得教示,好意謝謝。你所說問題,正和許多陌生人通信談及的相似,我無什么特別意見可言。因為一切意見都是相對的,限于某文某事及某种情況下意義,無從概括全体的。屬于“題材如何處理”問題,太泛,不易答复。只為某故事可能如何安排,容易產生某种效果,從技術上談或對一作者尚可說點話供參考。凡屬寫作“指南”“指迷”書籍,都很少實用,能制造“作家”,無從產生“作家”,無從產生“作品”。為的是許多人一到能引用這些玩意儿時,都不知不覺已成為作家,但對于作品呢,還得拋開了這些書,忘掉了這些書中的一切原則,議論,警句,格言,完全從經驗積累,來作實際應用,才有進步可言。凡歡喜稱引其他作家什么什么的,這种人照例很少是真正作家,更很少是小說作家。因為一個人若真正有過用筆經驗時,就明白任何高明論議,都無從根据它生產什么优秀作品。你的詩盼望能抄寫清楚一些,每個標題都讓它清清楚楚,可節省編者、排字者、校對者精力不少。這是一個作家的責任和美德。

                           一九四八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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