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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八哥博士的歡迎會


  有一天,從一种世界語報紙上阿麗思小姐看到歡迎八哥博士的啟事,啟事作得很動人。啟事上說八哥在目下中國鳥類中是怎樣的難得的一個人物,于社會政治經濟——尤其是語言學文學如何精湛淵博偉大,所以歡迎他是一种不可少的事。參加這歡迎會的也全是一些名望很好的人物。阿麗思小姐想乘此見識見識,所以先看開會的日子。日子便是在當天晚上,十點鐘開始,地點是一個大戲院,她知道這地方的方向,就是問巡警時巡警不理也不會錯的。
  “儺喜先生,我以為我們今天可以去一個頂有趣味的地方。”
  “什么地方?”
  她把這報紙遞給儺喜先生看。她想今晚上顯然是要早吃一點晚飯再不要又象前一次失敗了。
  “我不能夠去,昨天不是蒲路博士約我們到家中吃八點的便飯嗎?”
  “這個我已經拒絕了。”
  “那我好象不去不大好意思。”
  阿麗思小姐心想一個人去也成,她就同儺喜先生約下來,說她決去看看那個盛大歡迎會,讓他到蒲路博士家去吃飯,若是落了雨或者他先回,則用汽車來接她。
  儺喜先生認為這樣辦也很好,就不在這件事上多所討論了。
  雖然是不答應陪阿麗思小姐去參觀那歡迎會的儺喜先生,到時候可仍然送阿麗思小姐到那個戲院才獨自沿到馬路步行返家。為什么定要步行?這里有一點秘密,一個凡是存心預備了到一處有好酒好肉的人家去吃飯的公有秘密,純中國式的,儺喜先生是這樣走著到家了。
  這里說這個盛大的歡迎會。
  一切的熱鬧舖排,恰如其他的大典的舖排。會場中有好看的燈,有极堂皇的歡迎文字。這文字,阿麗思小姐已在報紙上面讀過了。又有在歡迎文字上繪有八哥博士的像的,是一個穿青洋服留有一點儿短髭須的青年,樣子并不坏。
  沒有開會,會場已擠不下了。有許多是來看這熱鬧,如象阿麗思小姐一樣心情。有些則為想听听這個善于摹仿各地各族方言的博士而來的。又有些是來玩,鬧,如象麻雀之類。
  這里有各种各樣的鳥。凡是中國產的鳥全有。他們各以其族類接近疏遠,互相作著親密或敷衍的招呼。因為是開會,穿著全是比平常整齊多了的服飾。它們按著一种很方便的禮節,大家互相來點頭,且互相用目作一种惡意的瞪視。大家是一种簡直分不出是什么聲音的喧吵中度著這開會以前的時光。台上站得有今晚主席貓頭鷹先生,像貌庄嚴,可怕的成分比可愛的成分多,与平常時節貓頭鷹一樣。
  “先生。我不認識這個主席!”她搖著那隔座的一個灰色鳥的膀子。
  這是灰鸛。象正在悼亡,一個瘦瘦的身材上,加著一些不可擔負的苦惱。然而這憂愁的鳥,望到与他交談的是一個外國小姐,他就告她這主席是什么樣的一個人物。
  作主席的恐怕台下有听不懂他說話的,又請出一個燕子來當翻譯。這翻譯是一個女的。到過北方又到南方,作翻譯的才干當然是并不缺少了。并且作翻譯的是女人,則听者縱不全懂,從一种咿咿宛宛的曼聲中也可了解了一半了。
  阿麗思小姐,各處的縱目看,就看到在記錄席上一個穿灰色短褂的大漢子。
  “鸛先生,這個我很想知道。”
  “那是土鸚哥。用七种語言說明這歡迎會的意義,便是這位所作的。你瞧著,那是一個很老實的鳥,缺少美觀衣裳的,常常有一顆又聰明又正直的心,這就是。”這大嘴憂愁的灰鸛,隨即又感歎似的為這個長是幫人作書記的漢子抱屈。阿麗思小姐覺得這個鳥的身心必定是為憂愁嚙坏了的,所以凡事悲觀。然而要找一句話去勸勸他,又想不出一句适當的話,就不再同他說,再過廿分鐘,時間已到了。
  主席站在主席台前,未發言以前先是整理他的花格子呢外衣。
  在台下一個座位上,有竹雞輕輕的說:——我們主席品貌真好,單看那頭簡直就是個貓!
  阿麗思小姐,听這話听在心里,又去看那個竹雞,竹雞見有外國女人覷他,就不開口了。
  只听到一個禾雞笑竹雞,說,——
  這樣的話也說得出口,
  還虧他在竹子林里不怕出丑!
  阿麗思小姐就替這竹雞難為情,然而竹雞倒不在乎。
  時候到了,由鈴鐺鳥搖鈴。阿麗思小姐心想,這倒比爸爸的禮拜堂打鐘好听多了。
  把鈴搖畢后,就見到會場忽然紛亂一陣又忽然沉靜起來。
  主席貓頭鷹,先在講台上用粉刷子擦著黑板,用背對會場的來賓,似乎是在展覽它的衣樣。過一陣,才掉身來致今晚開會的詞:我們今天非常榮幸,就因為所歡迎的是八哥君;這八哥君是一個語言博士,用語言發表主張我們是同志!
  下面就拍手。關于拍手我們很明白,有些地方是專雇得有人來捧場的,又有些人是一赴會場就以拍手為表現義務的,這個地方當然兩种鳥都有。
  主席就讓那些拍手的最后一個聲音靜止時,再從從容容的繼續下去。
  從議員到瞎子算命,
  一張口可以說是万能!
  啄木鳥是個啞子,
  命里是作更夫到死。
  我們為什么要叫?
  問問喜鵲可知道。
  他因為善于觀察人顏色,
  人人便都很樂意送他飯吃。
  任何人有禍患來到,
  我同烏鴉君便能相告:
  雖因為多嘴人罵我們缺德,
  我們嘲笑人的本領可了不得!
  又是拍手。且眾鳥中有把帽子擲起多高表示高興的,主席在捧場中是懂到讓別人盡興的,就又待著。待到那會場中急于要听下文的鳥打哨子制止那擲帽子吆喚的以后才再開口。
  喜鵲君有口受人歡迎,
  我有口卻也還能夠弄人——
  八哥君才識淵博,
  使我們更應當相自愧末學!
  八哥君,那是不用再多介紹了,
  他可用一千种語言嘮叨!
  這嘮叨不比田中蛤蟆,
  一開言包你要打哈哈。
  諸位且安安靜靜,
  坐下來听個分明。
  我在此還應感謝作我翻譯的燕子,
  她的話是純粹的動人的吳語。
  又拍手,為后面的一句話拍手。
  貓頭鷹先生,用一种韻語把歡迎詞說完后,見拍掌的也拍夠了,卻不見八哥博士出頭。事情很奇怪。然而阿麗思小姐,因此就有机會去听台下對這歡迎詞的批評了。
  一匹云南公雞象個官樣子,見到燕子就不高興,在那里同一個同鄉說:那奶奶翻譯聲音真好笑,所翻得全是些蘇州腔調!
  我們又不是來看戲,
  要這奶奶來台上扭來扭去!
  南京鴨子,是一位中年太太,如格格佛依絲太太那樣年紀,卻心廣体胖的,對這批評就加以批評,說:苗子,你們哪里懂這中間的竅?
  只曉得高聲大气的叫!
  可惜這奶奶是瘦了點,
  怕是三天不吃過兩頓飯!
  關于瘦,有擁護的。水鷗,湖北長江岸旁生長的,她說:嗤,因為你是別人把飯喂,你也就永遠不知道米价貴。
  若是燕子身体与你一樣胖,
  人人不是應當每天吃“板燕”?
  南京鴨子:
  我听不慣這輕薄子的輕薄話,
  有誰諷刺到我我可要罵!
  若說肥不是有福,別說我,
  怎么許多一品夫人又象肉它它?
  水鷗不敢作聲了。不做聲,是怕那老太太發气。凡是老太婆,說話都非常固執,且話极多。阿麗思小姐從家中女仆就知道了,故悄悄踹了水鷗一腳,水鷗因此就不作聲了。
  在另一邊有麻雀的叫。麻雀聲音好象到處一樣的,就只波波喳喳似乎連自己听不懂自己的話。
  麻雀:
  瞧,杜鵑,那主席一雙怪眼!
  他這人坏到就坏到這上面:
  說話時骨碌骨碌,
  瞧人時□□溜溜。
  說一口假仁假義的話,
  好使你見了一點不怕。
  有一時他信也不告,
  一嘴來會把你頭啄掉。
  我見過朋友太多了,
  全沒有這東西會笑;
  笑時只叫你發寒熱,
  還笑你無事忙哭得精疲力竭!
  杜鵑:
  我自覺心里非常可悲。
  我縱想回家也無處可歸。
  別個嘲笑就盡他嘲笑,
  我脾气總不能因怕笑除掉。
  小鴿,穿新白法蘭絨領褂的,衣的式樣正象阿麗思小姐的五妹,坐在阿麗思前兩排,看到貓頭鷹,有點怕,想回家去了,說:哥,去得了,去得了,我擔心半夜天气要不好。
  天上雨縱不會下,
  耽擱久了家中也要罵!
  鷓鴣是小鴿的堂兄,它說:
  行不得,行不得,
  听完講演回家也赶得及。
  明天早上若無風,
  叔叔嬸嬸必在天空中。
  小鴿:
  不。去了吧,去了吧,
  這里是真叫我坐不下。
  大家是吵得這樣凶,
  又不是打仗打贏了爭功!
  坐在平排的喜鵲就挽留他們。因為喜鵲記到主席的話,很快活。喜鵲說:坐一坐,坐一坐,也不妨。
  左右這時無事何必忙?
  莫使我們好主席掃興,
  這時節也不是我們應該困!
  烏鴉,被誤解,很不滿意主席的話,就同喜鵲說:他夸獎了你卻笑了我,我心里可是真不好過。
  尤其是他把我誤解,
  我的心可并不比他為坏。
  小魚鷂,笑。
  我們的大哥多會說,
  罵了人家人家還是樂!
  瞧那傻子捧場捧得真妙,
  怎么不跑到池邊去把尊樣照照?
  喜鵲:
  小伙子你別倚勢仗人,
  他也并不是你遠親近鄰。
  你樣子就再標致再好,
  也不過到水邊多洗几個澡!
  白鷺發气了。因為吵得很凶,一面也因為吵到關于洗澡的事。愛干淨是講衛生,是不應當給人挖苦的事!
  白鷺說:
  我奇怪這里這樣吵鬧的凶,
  我耳朵會為這潮雜聲震聾?
  小姐,什么地方可以玩玩?
  我想我在此久了心里真煩。
  阿麗思小姐,見這個白鷺很有禮貌稱她為小姐,就臉紅。
  她可學到他們的說法,試說了兩句。她說:先生,這里我原是一個陌生人,問我的地方景致全不在行!
  灰鷗輕輕的在阿麗思小姐耳邊告她:
  小姐的官話可真說得好,
  不過把一個尾音用錯了。
  她想起了“行”字應讀“杭”字才對,就靦靦腆腆的又說:我很慚愧我說話不經心,感謝的是為我糾正的先生!
  灰鷗:
  外國人從沒有如你給我們禮貌,
  這件事在小姐卻不要笑!
  白鷺又問別一個請他們告他可以玩玩的地方。
  我這心真為這吵鬧厭煩,
  什么地方我可以去玩玩?
  我一天不玩便要生病,
  空气坏不病人我真不信!
  百靈听到這話就諷刺的說:
  我不問足下貴干便可以猜,
  從帽子從衣服我看你是個老爺:
  你雖然不一定是個洋學生相,
  你服裝可是巴黎的時新模樣。
  白鷺:
  你這小子口小倒很會說話,
  可惜我素來便不愛同人口打架。
  我算怕閣下退后一腳,
  你有本事你隨我步行過河!
  百靈就不作聲了。但一會儿又對那書記加以攻擊。這大概是太會開玩笑了的緣故吧。他把那老實的鳥刻薄了又自得的很。他同他那同座一個黃雀說:瞧,那穿灰色大褂的土鸚哥,道貌岸然的在那儿坐,我明白他是想拜誰個的門,哈,再過三天咱們也當得師傅成!
  雖听到了,卻不做聲。土鸚哥是實在太老實了。凡是一件事到無抵抗時,也無味得很,百靈鳥于是打了在打盹的白鶴一翅子。
  呔,閣下怎么來這儿打盹,
  昨夜陪太太陪到五更?
  我瞧你先生是有點儿虛,
  快快去配一副參茸丸補脾!
  丹頂鶴為百靈鬧醒了,睜開眼看是百靈,就又把眼閉上,自言自語的說:同這小雜种在一塊,真沒有一小時可以自在!
  這便是主席說長于語言的實可羡企,
  這語言用處便在此事!
  百靈:
  嗓子可真好,唱戲怎么不會?
  我若有這身本事不富也貴:
  不唱戲我就去做官,
  做官的相貌全与閣下一般!
  黃雀同百靈,是坐在一排的。他們是朋友。至于為什么在阿麗思小姐眼中也看得出,那就難于解釋了。然而當真他們是一對同性戀的,大致是有同樣聰明伶俐而又同樣小身個儿,所以就很互相愛慕要好起來了。黃雀比百靈知道丹頂鶴情形許多。他幫忙百靈嘲弄那白鶴。
  黃雀說:
  老頭儿我知道得清清楚楚,
  這是個光棍并沒有后。
  他因了樣子好看受人尊敬,
  卻專一為人供養在花園里混。
  口口聲聲說不日要歸山,
  其實行動總离不了花園。
  徒生有那一副岸然道貌,
  還誆人說將來會成仙得道!
  阿麗思小姐,不明白黃雀說那瘦個儿的話的意思,軟聲軟气問坐在她上手那個蒼鶴。她說,什么叫作成仙得道我不懂!
  那蒼鶴:
  這便是我前輩唱高調之一种。
  阿麗思小姐,
  他是不是個和尚終日念佛?
  蒼鶴:
  嘴巴長,不一定便會啄木。
  啄木鳥可生起气來了。
  我啄木是我自己選來的工作,
  主席說我你可不配說!
  阿麗思小姐見到因了自己的話引起了啄木鳥的質問,恐怕他同蒼鶴吵下去,很抱歉,就引疚的說,這誤會全是我外國人的錯處,我不該把話問這位中年老頭子。
  灰鸛又輕輕的在她耳邊說:
  別處地方的小姐你話又走了韻,
  “子”同“處”我們湖南人讀來不順。
  她說:
  那么我換韻,把“處苦”押在一處,
  我不該因這話使老丈受苦。
  阿麗思小姐瞧瞧灰鸛,見到灰鸛點了一下頭,很感激。看到灰鸛那樣慘慘的,就想起她家中的那位舅父。她不知道這個人的不憂郁是不是也因死了妻子去喝酒的結果。她問灰鸛:先生,我想知道的是你有怎么苦?
  我又要知道你可愛的先生住處。
  我有一個舅父他的苦是死了妻,
  他發愁喝著酒喝到成癖。
  灰鸛見了有人同情他,注意到他的“苦”“處”,就傷心傷心的歎气。他說:我只是一個正直的庸人,既不如錦雞好看也沒有配天鵝野心。
  得一個最賢惠的女人作妻,
  我這愁為她死也發到成癖。
  她死去留下了三匹雛鳥,
  大冷天我一夜溫暖他們到曉。
  天落雪也得為這些孩子找飯,
  單身漢雖勉強真作不慣!
  阿麗思:
  那你怎么不再娶一房太太?
  難道是你這樣找太太也找不來?
  灰鸛:
  一者是我們族類有這規矩,
  二者是她們都嫌我太陰郁。
  阿麗思:
  我想去看看令郎行不行?
  我不知這事你讓我能不能?
  灰鸛:
  這在我是應當說很可感謝,
  只怕是到那里沒有怎么款待。
  阿麗思:
  我這人頂是隨隨便便,
  去玩玩也不必弄茶煮飯。
  到明日我邀一個朋友一起,
  這朋友名字是叫作儺喜。
  到灰鸛家去參觀,且去看看那三個小孩子,阿麗思小姐是高興极了。她就謹謹慎慎把灰鸛為她寫就的那張地名門牌號數紙放在衣袋子里去。他相信儺喜先生一到了這憂愁灰色的家中,就能立時把那一家原有失去了的歡樂空气恢复轉來。
  她且思量這一去應當送一點什么禮才是事,然而想不出一种合宜的禮物來,就只好保留這計划到回家再与儺喜先生商量去了。
  忽然,擗拍擗拍只听到那匹站在屋頂上打望的公雞拍翅子,唱著說:我們所歡迎的鳥來了,一個小伙子收拾得真俏!
  他穿得是黑衣服白色襯衫,
  眼睛似乎是近視眼一般!
  主席貓頭鷹先生听到是八哥博士來了,忙又用有毛的手掌去整理大氅的呢,這是平平的抹著,是一种优雅的手法的,從這种從容不迫中也可以看出主席是個受有很好教育的人物。
  主席見台下听到八哥博士已來紛亂的不堪,就彈壓,請各位莫吵莫鬧,免得為別一個尊貴來賓見笑!
  台下立時便有一种質問聲:
  那主席話有矛盾,
  我們得把主席問問:
  究竟是說話好——不說話好?
  不作聲豈不叫來賓疑我們啞了?
  灰鸛輕輕的同阿麗思小姐說:
  說來賓所指的便是指小姐,
  你先時真不應該站起。
  這主席我可不大高興他,
  他本領就專是掉槍花。
  阿麗思:
  那可怎么辦,
  會又不即散!
  我又不會說官話,
  要我上台可真不好下!
  主席:
  安靜點,安靜點,安靜點,
  博士來時我們且把万歲喊!
  八哥博士的頭已在那眾鳥中露出來了。
  群鳥:
  万歲噢!万歲噢!万歲噢!!
  在万歲之中,八哥博士跳上講台了。只听到各樣翅膀聲振動。八哥博士先不作聲,只咖咖的同各方面打著招呼。且不住的點頭。身是小個儿身材,但精神很佳。他在講台上跳到這邊又跳到那邊,似乎不知在那一個地方頂好,阿麗思小姐只覺得這博士太活潑了點,樣子倒以為比在場許多鳥還好。
  她以為他即刻就要說話了,誰知他先不開口。
  博士不說話,台下便有批評的聲音,不知是誰說:這小子大模大樣,但生就便是個窮小子相:跳來跳去心只是不安,又不是請你來在台上打加官!
  然而在這种責難下,博士卻忽然開口了。是用一种頂柔頂軟諂媚的聲音。這聲音不是燕子,也不是鷹,也不是天鵝,也不是鶯。燕子是純粹的蘇白,鷹又是秦腔,天鵝則近乎江西布客的調子,鶯是唱小旦腔。這里的聲音全不是。明白流暢,是比鸚鵡少爺還更普遍一點的,且所說的是全平民的話,不打官腔。偉人的惡習慣,在這個鳥身上全不能找出,因此先是預備在會場中搗亂的百靈之類,也不得不平心靜下來了。
  在一种极良好的會場空气下,八哥博士先打了一個比喻。
  一個詩人的態度是些什么?
  是一种安詳的沉默。
  在靜中他能听出顏色的聲音,
  在動中他能看出聲音的顏色。
  話稍停,便听到台下對這話所起的不同反響。
  蒼鷹,談英雄主義的腳色,它是對八哥博士的話完全同意了。說:真不愧為名句難得,鸚鵡平時專學人說話,就推己及人產生一點疑心,我疑心是抄襲而來。
  丹頂鶴,是修仙學道的,便說,
  此言也實可以悟道,
  鷦鷯,小心眼儿的,不很服气,他說,
  那全是罵我們心躁!
  八哥博士繼續說:
  大洋中一汪咸水似靜實動,
  我胸中一顆熱心似輕實重……
  這只要微風一壓,
  便將見波濤屋大!
  灰鸛不住的點頭,或者這只是點頭承認這位博士話語的离奇不經。在許多鼓掌聲中阿麗思小姐也隨同他們鼓掌。阿麗思小姐听到一种抽咽,就抬起頭看,看到那個先前同水鷗斗嘴的南京母鴨正在流淚,流出來的淚一滴到那老太太衣襟上便凝結成一個小小的白團,因為淚中全是油,天气冷,一出眼眶便凝結了。為這兩段話便可得這太太一小茶杯油,這在阿麗思小姐為那八哥博士設想倒以為很是合算。不過她擔心那老太太多听到几回講演,會要消瘦下來,所以又想勸她以后不必再來听講了。至于眼中流得出油,在阿麗思小姐看來倒算不以為奇怪,如听見許多怪事一樣。她以為也許“妒嫉”以及象刀子的鋒利的東西,也能流得出的,她把這問題問過灰鸛,灰鸛只說,你若相信我眼中曾流過憂愁,當然也相信你自己的話了。這答話就是說,阿麗思小姐的猜想并不錯,她是的的确确從灰鸛眼中看出他心上憂愁的。
  不久,八哥博士又說了,大約是見到了南京母鴨的樣子:詩人從他的心上流出真情,凝結在文字上便成了純金。
  慈祥的伯媽真心啜泣,
  那眼淚凝結在衣襟上便成了——油漬。
  全体哄堂,連白鶴也笑。在沒有把下文說出以前,便全了解了。
  有些聲音就喊著“打打打”。又有些喊“打打打那喊打的”。又有些喊“抓出喊打打打那喊打的”。一窩蜂,鬧得不得了。主席圓睜起一對大綠眼睛,搜索那叫喊的鳥,又一面极力咆哮著把聲音鎮壓下來。真是一件莫名其妙的熱鬧大合唱!
  南京母鴨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面在用一條白色手帕擦拭衣襟上的油漬,一面問隔座的杜鵑:這是說一些什么?
  大家卻只這樣的快樂!
  杜鵑:
  老人家,您哪實在是可以去得了,
  在這里別個鳥全拿您取笑。
  有年青的小子在的地方不可玩,
  你哪家還是回家去耐耐煩煩!
  南京母鴨就听勸告走出了會常阿麗思小姐看到她出去時在鳥群中被別個擠擠挨挨的情形,還想過去問問她住址,可是又想起明天要到灰鸛家去,后天有別的事又不能出門,就算了。
  八哥博士是知道在群眾中愛嚷愛鬧的,全是一些小雜种鳥類流氓,平空搗一下亂,見到拆台不成也就會平息的。果然是這樣的鬧一陣后不久,就有一匹鷂子把一匹山麻雀揪出去了。會場中恢复了原有的沉靜。似乎個個全都在這靜中听出了八哥博士所說的顏色聲音。阿麗思小姐,是也在會場作著這樣一种体念的。可是她只听見老野雞抽咽時喉中帶痰的聲音,沒有听到過別的。從這聲音上也看不出什么顏色。她記得到野雞是火紅色,那這聲音也就可以算是火紅色的聲音了。
  八哥博士用粉筆在黑板上寫了這樣五個大字;——戀愛的討論又不即說話。因此全体來賓都把視線移到主席身上去。主席是正象一個到路上撿得了一件東西那么心中涌著歡喜把這歡喜后放出一小部分在臉上四散四竄的。
  孤鷺:
  我們生一個口兩只眼,
  這就是神告我們要少說多看:
  我以為凡是“講”戀愛的鳥,
  眼睛在這鳥身上未免太無意義了。
  水鴨子很問情孤鷺這种主張,它附和的說:好朋友,我能認你為同志,一天玩玩倒很可以過得去。
  只是我為你身体太瘦擔憂,
  一個思想家對健康多疏!
  孤鷺先是輕輕的不讓水鴨子听到的說:
  他們以為你嘴巴不很好看,
  扁嘴巴作諂諛倒很方便!
  我笑他們只是終日無事忙,
  象蜂子辛辛苦苦為他人作糖!
  水鴨子還以為孤鷺不曾听到他滿是同情的話,故重复用一個韻作為回答:我每每看到老兄就代為擔憂,康健事實不應如此粗疏!
  我有种出洋旅行的志,
  可听說太瘦了便不能去。
  孤鷺:
  我身体是一种天生清相,
  作山人的白鶴君便与我同樣。
  我宗派是婆羅門宗派,
  作苦行自有我心中自在。
  鴛鴦听到孤鷺吹牛皮,且話的驕傲近乎矯情,罵孤鷺聲音校公鴛鴦說:我們有得是甜甜蜜蜜結合,不是你光棍夢想到的快樂!
  只要能互相愛愛得久長,
  閉起眼抱著睡天塌地陷何妨?
  孤鷺:
  光身漢也有光身漢的好,
  我們是洒洒脫脫起來的早。
  我肉麻鴛鴦的哥哥妹妹,
  除睡覺全不看看世界!
  水雞,是平素与鴛鴦稱同志的,一面是非常懂得孤鷺行為,就幫鴛鴦的忙,說:那坏蛋不娶妻只是詭辯,我明白其所以永遠為光身漢:他每日只知道蹲在水邊等白食,在鳥中再沒有比他還要懶疲!
  孤鷺:
  沒有妻,沒有子,我們行動多閒散,
  高雅生活哪里是你們所過得慣?
  丹頂鶴:
  老鷺,詩的生活你同他說也不懂,
  你分辯,恐怕分辯不清口已腫!
  百靈:
  嗨,看不出,曲高和寡之人有党到底強,事到頭來仍然可以幫幫忙。
  阿麗思,听到百靈說党同派,不明白是不是在家中姑媽与爸爸那么一個屬于圣公會派,一個屬于長老會派。她輕輕的同那灰鸛說:同在水上生活便分几多派,這种情形到這地方真算怪。
  灰鸛:
  小姐,這話隨便講不得,
  這里比不得是你外國。
  阿麗思:
  先生,我這話是不是走了韻?
  我誠心盼望你為我糾正!
  灰鸛:
  如今是詩歌也不講究押韻了,
  我說得是你莫批評他們為好。
  阿麗思小姐,才明白是自己失言。臉是又紅了。但悄悄的去望在座的鳥,似乎連坐在她身邊頂近的鴿子,也不會听到過她的話,就放心了。她就又去望八哥博士。
  八哥博士是象在那里思索第一句話,很自苦。大約對這題目也不能感生怎樣興味,但為一种時行的討論,就把他寫下來了。他細細的看在座的听眾,從听眾中他想抓出几個顯明例子為他這一篇講演增一种价值,就望到頂大的鴕鳥,鴕鳥因為身体大,便最先入到他眼中。
  在他心里起了這樣的念頭:
  這老兄就只有身体偉壯,
  才能夠使我們一見不忘。——
  然而這個事則与戀愛不對,
  另起頭才能使他們有味。
  另起頭是很難很難。吃整個的椰子,沒有可以著口的。因為是難到能如其他大演說家一樣開口就逗人笑。他明白給人笑算是人生一种极大的貢獻。
  魚鷺:
  說呀,說呀,我們待博士為我們說開心話呀!
  從魚鷺的質問上,八哥博士忽想起魚鷺鷥的姑媽老鴇起來了。八哥博士就請老鴇發表一點意見。很謙卑的說是請老嫂子發揮一點主張。
  我想請我們的老嫂嫂先來談談,
  這一面是我們尊重女權。
  老鴇站起來,很不客气的開教訓。她說:戀愛,戀愛,戀愛,這是青年們一碗頂合口的菜。
  都知道此中有糖吃來頂甜,
  不知道加辣子也可辣碎心肝!
  我不明白這問題也可以提出討論,
  一生世不全是這儿混那儿也混?
  看你們成一對作一雙去,
  遭不幸守了寡有什么趣。
  群眾撫掌者有野雞及二三野麻雀。于是八哥博士開始了論戀愛的甜苦二字。
  八哥博士:
  論才能當然不止一般,
  講物競能活的不限于語言:
  孔雀君就只為生有一副好樣子,
  也能夠博得他愛人心死。
  孔雀私語:
  別裝痴又來提到我,
  你唱歌顧自找你的老婆!
  你能干我再也不妒羡,
  講戀愛要她們心愿。
  八哥博士全不理會孔雀,又說道:
  火雞公拙劣又是個白痴子,
  仍然是有女人愛彼戀彼。
  這樣事也得講錢,
  問問他就可了然!
  火雞是真如八哥博士所說的很笨的一种鳥,心中明白八哥博士是在損它,卻又不會反對,就悄悄的問孔雀:大叔,你剛才說得是什么話?
  我想要把這話借用一下:
  我又并不象蜂雀娶親論价買賣,
  我不甘心他把我來罵得那樣坏!
  老鴇勸火雞:
  那話語是說你這老爺人好命好,
  為什么為這事也要煩惱?
  就讓他唱的歌唱得再動听,
  就送給姐儿們姐儿們也不開心。
  八哥博士:
  母水雞身子儿弱得可怜,
  愛她的就因為嬌小好玩,
  梁山伯身上气味真香?
  但是他仍然有奶奶合他同床!
  公水雞同祝英台輕輕的罵:
  我疼的是我真心所疼,
  懶和你夸嘴光棍稱能!
  把牛肉切絲儿來炒韭菜,
  香不香臭不臭是我自己所愛!
  八哥博士:
  爛毛雞樣子真不怎樣高明,
  因勇敢能打架便有太太一群。
  有些鳥歡喜的是這類英雄樣子,
  其實是到頭來都是該死!
  雞公在先听到不提到自己,倒以為八哥博士的話真給它樂,此時可忍不住了。
  你媽的,你媽的,你下來吧,
  你老子這時節便同你打一架!
  百靈
  黃雀:
  說到英雄英雄便想顯本事,
  我知道這類鳥是受不得一點气!
  閹雞,平素是被雞公欺慣了的,見有攻擊雞公的,就同這百靈黃雀說:也不過揀柔弱的欺侮欺侮,說他愛戴高帽子倒有點儿譜。
  雞公:
  你媽的你媽的你下來下來,
  今天是你不流血我流血!
  貓頭鷹怒聲相凌,是因為仗在場的鳥多,雞公也沒奈何他。他大聲的說:今天是博士君為我們演講,你軍官可不能用武力管領思想!
  群鳥輕輕的撫掌又輕輕的附和主席喊:
  打倒打倒打倒,
  把他逐出會場得了。
  雞公气急了,在會場上用眼睛輪轉著找尋他的仇敵。麻雀輩全閉了眼睛裝作打盹。鷺鷥是冷笑。鴿子打著哨子。黃雀百靈識風頭也不理會。鴛鴦則倒為這沉默惊醒了;他們是抱著睡的。當那軍官眼睛一瞥溜到阿麗思小姐身邊時,嚇得她直抖。她擔心這誤解,以為軍官會疑心“打倒”聲音如許多聲音一樣,全是外國人告給這類鳥喊的。其實她就不很明白這文字的意思,然而看出雞公為因這小小聲音的怒气了。
  雞公只是在場中搗亂,也不讓這學術講演繼續下去。
  誰說的誰就把他姓名相告,
  看老子有本事問他命要不要?
  誰都不敢再作聲。然而誰都在私下笑著。
  母雞怕生事,一面擔心到生儿育女將來活到這世界上的一切,就帶軟帶硬的勸老爺出這會常母雞:得了吧,得了吧,這時讓他們稱呀哈:——今夜輸了我們還有得是明夜。
  凡是事情也就依不得許多,
  快快回去我們好起窠!
  因了太太的勸告,雞公只好勉強按捺著性子,憋著一肚子气出去。雞公引了他太太出去時,是打從阿麗思小姐跟前過去的。阿麗思小姐看到這個英雄穿起有刺馬距的皮靴子,大腳大手的气派,也就很敬仰,忙立起來行了一個禮。雞公似乎以為阿麗思是同別一個打的招呼,就不理不睬大搖大擺過去了。阿麗思小姐覺得是受了辱了。又覺得這是并不念過書受過洗的外教地方,也許這也是為一种上流階級待外國人的禮節。到后就心想這只有回家去問儺喜先生,或者可以知道。
  她又听到已經要擠到門邊了的雞公雞母交談:雞公:看咱老子明天晚上又來,雞母:那他們當然是排隊迎接!
  座中的群眾,見是這蠻漢已出了會場,就大樂特樂。
  高呼:
  打倒!打倒!打倒!
  同志們如今是胜利了。
  我們應慶祝我們的成功,
  這漢子蠻气力多凶!
  鵝自語:
  這一次又應當論賞爭功,
  其實是“打”的气力倒不如“喊”的凶!
  百靈:
  若不是我先喊了一聲,
  看你們誰個敢哼!
  貓頭鷹:
  在方才,我們是打倒了一個反動派,
  這時節我覺得我們好自在!
  請諸君仍然要規規矩矩,
  喊三聲“民國万歲”來湊湊趣。
  群眾就又如主席所希望來喊万歲三聲,且喊八哥博士万歲,主席万歲。
  主席:
  八哥博士美妙的演說還不盡,
  我們來張起兩個耳朵听。
  八哥博士:
  善于唱歌的鳥推夜鶯云雀,
  可是他唱的歌也只能使人相樂:
  這傻鳥不是餓死也嘔血,
  到結果對愛情還一無所得!
  黃雀
  百靈:
  這話真說得是豈有此理,
  我們難道都全是癆病鬼?
  心肝,你可以同他們一群說說。
  告他們我倆是愛得如何熱烈!
  阿麗思問灰鸛:
  那兩個名字叫做夜鶯云雀,
  怎么樣聲音是這樣羅嗦?
  灰鸛:
  在中國本來沒有這兩位,
  他們是糊糊涂涂來冒名頂替。
  阿麗思小姐很奇怪這兩個詩人,且見到他們那狎昵情形,以為真不怎樣好看。且收拾得頭發很長,分不出雌雄,大致這就是學得歐洲云雀裝扮了。阿麗思問:鸛大叔,這便是貴國的詩人,貴國的詩人是頂名換姓也能?
  灰鸛:
  那并不是算怎么奇事,
  這兩位用本國調子也自然唱得几句:
  這詩人他以為還是身价頂大,
  難為情的是你們看得出他是假。
  八哥博士:
  媚于語言的有時只能吃虧,
  永遠是孤零也很可悲:
  這當然不是說“中國的云雀夜鶯”,
  中國的云雀夜鶯前途滿是美人黃金!
  孤鴻哭:
  我不知我這戀人在哪一方,
  我听人說到女人便要斷腸。
  老鴇:
  勸你到我這儿來寬寬心,
  包你就有很好的如意美人!
  八哥博士:
  我不贊成活在這世界上作光棍,
  光棍活到這世界上也不起勁!
  望諸公得方便也可以馬虎一點,
  再莫讓別一個的青春逃過了你的手腕!
  孤鴻,灰鸛,以及一匹新寡的燕子,都為這話暗暗流淚。
  鷺鷥是咳著嗽冷笑,老鴇是點頭首肯的微笑。
  鴛鴦水雞是在這感動下親起嘴來了。
  百靈說:
  唉,這地方可不是水邊,
  調情事且放到明天!
  主席□著眼睛看作他翻譯的那一位。那姑娘是已經有了婆家,然而在主席的一雙逗人眼睛瞪視下,也未曾不稍稍動心!
  一個扁嘴鴨子用肘子触那穿黑衣的孤鴻:你先生生活是孤孤零零,這在我實在是非常同情:我想我可以同你作伴,要問你這先生愿是不愿?
  孤鴻:
  我將向天涯海角找尋她去,
  謝謝你這奶奶一番好意!
  扁嘴鴨:
  高山平地草是一樣草,
  貧窮富貴人是一樣好:
  戀愛是只要有一番真心,
  你我有什么不能相愛相親?
  孤鴻:
  請你同天鵝試去說說好,
  他此時也正是一個新孤老。
  扁嘴鴨:
  談愛情原只是相等相對,
  為什么丑小鴨就單單不配?
  我們原可以算是同种,
  身雖肥怎么去戀愛倒懂!
  閹雞同蝙蝠說:
  看不出嘴巴扁的也會說話,
  無怪乎人都說怕同鴨子相罵。
  蝙蝠點著頭,不久又同扁嘴鴨說:
  他說你想天鵝想得發瘋,
  請想想這話語說得多凶!
  扁嘴鴨:
  他刻薄我我哪里能怪,
  他是個公雞愛母雞也愛!
  講愛情誰能夠及他得的多?
  我見過野雞也稱他為大阿哥!
  野雞勸閹雞:
  別理他,別理他,
  這窮小子是正想到各處用嘴啄!
  你若同他交談過一次,
  他就到處說你同他頂相契。
  正在親嘴的鴛鴦之類全笑了。鴨子极其傷心的一蹩一扭走出會場,預備想投水,阿麗思小姐明白她的行為,就拉著她坐在自己坐邊一個空位子上。說,別傷心,我們可以看畫眉唱曲子。
  灰鸛同南京母鴨是相熟的,這扁嘴姑娘是那太太的侄女,且知道這鴨子的可怜處,就摩她的頭。因為有怜恤她的,就更覺心中有一种酸東西在涌,她是扁起個嘴巴哭了。
  百靈:
  我早明白嘴巴扁的會說也就會哭,
  只可惜這眼淚不能象姑姑滴成油珠。
  灰鸛:
  老弟這樣的善于把別個取笑,
  我以為這行為似乎不很高妙。
  百靈:
  善諷刺据說是“思想界權威”,
  我不學怎么能實至名歸?
  貓頭鷹主席:
  安靜下來,安靜下來,安靜下來!
  且听听我們可尊敬的先生結束這問題。
  八哥博士:
  我們已在此地如此久坐,
  想必是大家都有點肚餓,
  我感謝今晚上在座諸君,
  全能夠很規矩把我話听!
  散會了,還留在台上的八哥博士只是點頭。大家是拍掌。
  阿麗思小姐也拍掌不止。灰鸛立起來要走,恐怕阿麗思小姐忘了明天的約,又打了一次招呼。扁嘴鴨也站起來,但靦靦腆腆同阿麗思小姐點頭,又象要想說什么話。
  阿麗思小姐就問:
  姑娘,有什么事情要告?
  扁嘴鴨:
  有是有,只怕說來要笑。
  阿麗思:
  不要緊,不要緊,
  我這人頂怕含混。
  扁嘴鴨:
  我見你為人太溫柔,
  我愿意作你的丫頭。
  她不愿再听阿麗思小姐的回答,只把心思訴過后,就飛跑去了。阿麗思小姐想拉到她問“丫頭”是什么東西。然而那丑小鴨已走去了。阿麗思心想:丫頭大約是同帽子洋傘一類用具,也就不想了。
  貓頭鷹主席當散會時把八哥博士拉著不放,私下告他回頭應當同台下盡只搗亂的那兩個中國夜鶯云雀聯絡一下,省得下一次到別處演說又遇到這搗亂事情麻煩。八哥博士笑笑的全答應下來。于是他們不久就在阿麗思小姐的觀察下握手了。
  百靈同黃雀出門時節,阿麗思小姐是在他們后面一點的。
  就听到他們討論到适間見面的事。
  百靈:
  八哥博士同我真要好,
  他說我們原都是同調!
  他又問我是住在什么地方,
  他說是他不久好去旅行!
  阿麗思小姐听到這詩人押走了韻,就在心中笑,才知道本國人用本國字,下蠻湊也有一時湊不來。但他黃雀同伴卻不下批評,又在說,她也就不再去管這個“行”字應改一個什么字才妥貼了。听黃雀:在先原是一點小小誤會,這誤會想起也真無味。
  見了面也就了然,
  以后是大可以結伴同玩!
  百靈:
  請想想此時節同志有几個?
  為團結大家真應當將私見打破!
  黃雀:
  只是那坏主席會告他我們一切,
  我意思縱攜手也莫太露本色。
  他們在將分手時,是极其客气的點頭,說再見,說晚安。
  百靈對黃雀說:
  老哥,我勸你別放下卜課本領,
  放棄它去作詩也算大損。
  听到說最近來南征北伐,
  還是离不了你同龜甲!
  黃雀:
  我也希望你發狠學點外國調子,
  也好到將來成一個漂亮博士。
  ……
  出會場,大約是有三點鐘四點鐘光景。天上沒有月,只一些小星星□著眼。阿麗思小姐各處望,找不到儺喜先生的車子,就糊糊涂涂隨到一些回家去的白鶴背后走著。不知在什么地方,只听到象琴鳥的歌聲,——是如此良夜風清,回家去請螢作燈!
  到后阿麗思小姐,當真就用兩匹螢火虫照路到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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