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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客

作者:沈從文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使人憂郁,不好招架,某种友誼也象是這樣的。
  一九二八年夏天,我住在上海拉斐德路一個小弄堂的二樓上,一天下午兩點鐘左右,正在自己住處那個小小房間里,為《讀者月刊》寫一篇創作回憶錄,覺得記憶中充滿了各种河水。生平在各個地方所見到的各种河流,似乎正一一從心上流過。河面還泊了灰色小船,漂浮了翠綠菜葉。實在說來,這世界地面上有若干小河兩岸,都和我發生過不可分离的關系。我的教育可以說是在河水上面得來的。當我回憶到各种河水,思路正從從容容,為我生平极少有的舒适,還以為至少可以一气寫個五千字,剛把那文章寫到第二行時,只听得樓下后門有人用不純粹的北方話語詢問娘姨,象在找尋誰。那四川娘姨正在自來水龍頭邊洗衣,把頭昂起向上面問:“找甲先生,在屋里不在?”
  娘姨一听樓上有人開門,明白我沒出去,不待我啟口說話,就要那來人上樓,來人便即刻從那黑黑的窄窄的樓梯走上來了。在樓梯口覿面時,原來是個還不識荊的白臉少年紳士,服裝瀟洒,儀表不俗,一見我時就問:“我找甲先生。他在家不在家?”
  從那种語言神气看來,顯然他不會以為面前的一個,就正是他所要找的人。既然見了主人還問主人,想來這個陌生不速之客,預備晤面的事,也不過是“久仰”,且希望見到的人,應當是比目前的我更象個主人的一位了。我當時為尊重客人的感覺起見,只好裝點愚呆,請客人在房中坐坐,自己走出房門,到樓梯邊站了那么一會儿,回到房中時恭恭敬敬的回答客人:“甲先生先前一會儿還在這里,不知怎么的一來不見了。
  你駕有什么事,是不是要緊的事?”
  大約先前這人還只“疑心”我是仆人,現在算已“明白”我是仆人了,見我問他,就大洋洋的說:“我剛從北京來,不久就要到外洋去留學。我也是——一個作家。久仰你先生的大名,特意前來拜訪!”
  說過了這些話后,來客似乎即刻發覺他所說的話,原只應當同主人說的,如今和听差說來,殊無意思,實在也不須乎,就做出太守對當差王貴、湯怀說話的神气,向面前的我詢問:“我是你先生的同志。先生什么時候回來,你知道嗎?”
  “沒准儿。”
  來客游目四矚,各處看了一會,同拍賣行辦事人估价樣子,把房中每樣東西在心上記上一個數目。各事弄清楚后,儼然大事業已辦妥,應當休息休息,不必主人相請,就大模大樣,選定了一個靠窗邊的椅子坐下了。坐定以后喝了我為他倒上那一杯清茶,气色也稍稍從容了一點,一時又不想走路,見我畏畏縮縮的站在屋角,似乎安慰我不要怕“大人物”,就向我攀談起來,完全用的是個什么長官和下級談話神气。
  “先生客多不多?”
  “不多。”
  “你們自己做飯嗎?”
  “自己不做,房東做。”
  “你跟他多久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就笑笑。
  “你認字不認字?”
  “認字不多,寫個賬單儿還勉強。”
  “你先生是作家,怎么不跟他學寫小說?”
  “先生說,寫小說是河水告他的。”
  “怎么,河水告他的!什么河水井水?他同你說笑話!他這個人很humourous。他一定跟姓賀姓何的讀過書,你不懂!”
  “他說的是河水。”
  “他說河水告他?那你怎么不到河邊去問問河水?河水也會告訴你的!試試看吧!”
  “我生長在河邊,河水告我……”
  那紳士見我那么說話,便向我望著,微笑著,好象我笨得動人怜憫。大約見我樣子萎萎瑣瑣,且有點儿戇,發生了興味,便帶玩笑似的詢問我一些生客不作興詢問仆人的事情,向我探听這房中主人的一切。到后就問我,“先生是不是當真在霞飛路買了一幢房子?××報上說的,那幢房子值七千!”
  听到這話我真是又惶恐又憂愁,不知道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只好用最謙卑的微笑應付下去。我不作聲。
  這客人說得正好,但看看我只知道傻笑,又似乎覺得同這樣一個听差談話真不合式,就把那雙小生式眉毛皺皺,走到寫字桌邊去,意思似想看看主人桌上的情形。這一來真使我又急又窘,可又想不出什么方法攔阻他一下。情急智生,我把書架上一個六朝白石佛頭和一個漢代白石豬頭拿到手中,招呼他看,兩件小雕刻還是一個朋友昨天剛從北京送來的。可是我的行為竟全不能引起他的注意。他這時不需要賞鑒這個古雕刻,他仍然把我那篇文章看到了。他只默默的看著,那上面我寫的是:我的教育全是水上得來的,我的智慧中有水气,我的性格仿佛一道小小河流。我創作,誰告我的創作?就只是各种地方各樣的流水,它告我思索,告我如何去……大概看了兩三遍吧,看完事后,這個紳士才向在他身邊顯得有點窘迫的我說:“你的先生說河水告他一切,說得真古怪。哪有這事情?”
  我因為不明白用仆人身分如何來答复這句話,才見得措詞得体,故仍然只向他笑了一下。這客人從我的微笑上,似乎感覺到一點小小不快處,話語即刻庄嚴了許多。他說:“甲先生什么時候回來,你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
  “他上文學會開會去了,是不是?”
  “他從不上那些會里去。”
  “他愛看電影?”
  “他不看電影。”
  “他常常跳舞?”
  “他不會跳舞。”
  每次回答都象不能适如客人所估計的樣子,又好象有意同他想象作對,客人到這時節,一面把手杖剝剝剝的敲打地板,一面便問我來到了這里多久。我回答他來此不多久。這一下我的把柄被他拿定了。
  “你不知道你的先生。你先生在他自己的書上,說過他自己的性情同嗜好;似乎還提到過你,就說家中有個用人全不了解他。我問你,你是不是個‘司務長’?”
  我說,“你是不是說軍隊中的‘司務長’?我不是。”
  “我猜想你就不是。往年他有個當差的司務長,年紀比你大,比你有趣味。”他手中正拿著一本《新月》,那上面有篇小說叫作《燈》,故事中就有個司務長。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說過這句話時,客人似乎為了報复起見,就問我:“你名字叫什么?”
  我說:“我名字叫高升。”這倒真是我一個常用的名字,可是我說出口時,我瞅他那臉上做了一個古怪的表示。
  大約就是這個俗气的名字,把客人談話興致索然而盡,不愿意再等待下去了。因此他就把名片夾拿出來,抽出一張小小名片,伏在桌上寫了一陣。寫成后,自己沉吟了一會,搖著頭,象覺得不甚得体,撕去了,再換第二張,但仍然不成,又換第三張。名片寫妥后,看看自己所寫的話語,仿佛已很滿意,便把那名片擺在桌上,用一個玉鎮尺壓定,又把我那文章看過一遍,把頭點點,似乎明白了些先前所不明白的東西,這一回很滿意了,才向我開口:“高升,我不等候甲先生了。我留下這個,他回來時你就告他,不要忘掉!”
  “知道知道。先生,你放心。”
  客人一走,我便恢复了我做主人的身分,赶快走過桌邊去,看看那名片究竟寫了些什么,剛看完頭上兩句話“你是水教育的,我是火教育的”,忽然一個人訇的把門推開,好象是明白主人不在家,就不必叩門似的。一進門時見我正坐在桌邊,似乎已知道我看過了他那名片上的文字,顯得不很高興的神气說:“高升,你怎么的!”又說,“我忘了件事情。”
  我真又窘又急,赶忙站起來侍候那客人。“先生,你要什么?”
  他什么也不說,只走近桌邊,把原來那張名片收回,換了一張新的,寫了兩行字,便又匆匆的走了。
  我估計他已走出后門,推開小窗望望,就見到衖口俄國老婦人家那只小小哈叭狗,正追赶到這紳士身后汪汪的吠著,那人卻回過頭來,把手杖向狗揚起,用英文輕輕吼著“dog!dog!”
  我把窗子關好后,放了一口气,走近桌邊撿起那張名片看看,原來換了一張有北京某大學文學士銜的,可是卻把我先前看過的那兩句話去掉了。我想,“那么這人自己也覺得并不是火教育出來的了!”想到這些字句和這人一切,我很憂郁的苦笑了一忽儿。
  我那篇文章,自然寫不下去了。這客人此后從不再來第二次,大約已照他所說的那樣,當真放洋去了。我那篇文章,也永遠不想作了。
  我總是記著這個“用火教育出來”的人,每次寫什么時,一想起他,就把寫作的气概餒盡,再也無從下筆。不知道什么“火”會教育他。算算日子,他應當在美國得文學博士學位了。

  一九三三年四月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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