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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岭者

作者:沈從文

  ××向西約四十里,有個殺雞岭,長岭盡頭,連綿不絕羅列了十三個小阜。接近長岭第五与第六個小阜之間,一片毛竹林里,為××第七區的一個通信處。
  那地方已去大路約三里,大路旁數日來每日可發生的游擊戰,卻從不扰亂到這方面來。
  時間約下午五點左右,竹林旁有個××交通組的特務員,正在一束黍秸上坐下,卸除他那一只沾滿泥漿的草鞋。草鞋卸去后,才明白先前一時腳掌所受的戳傷實在不校便用手揉著,且隨手采取蔓延地下的蛇莓草葉,送入口中咀嚼。待到那個東西被堅實的牙床磨碎后,就把它吐出,用手敷到腳心傷處去。他四下看望,似乎正想尋覓一片柔軟的木葉,或是一片破布把傷處包裹一下。但一种責任与職務上的自覺,卻使他停止了尋覓,即刻又把那只泥草鞋套上了。
  他還得走一大段山路。他從昨夜起即從長岭翻山走來,不久又還得再翻山從長岭走去。至于那個岭頭的關隘,一禮拜前卻已為××××占領去了。
  天气燠熱而沉悶,空中沒有一絲儿微風。看情形一到晚上必有雨落。但現在呢,卻去落雨的時間還早咧。遠處近處除了一些新蟬干燥嘶聲外,只有草叢間青綠蚱蜢振翅習習的聲音。對山山坳里,忽然來了一只杜鵑,急促的鳴著,過一會,那杜鵑卻向毛竹林方面飛來,落在竹林旁邊一株楓樹上。
  但這只怪鳥,似乎知道這竹林里的秘密,即刻又飛去了。坐在黍秸上的那個年青人,便睨著杜鵑飛去的一方,輕輕的喃喃的罵道:“你娘××的,好乖覺,可以到××去作偵探!”
  遠遠什么地方送來了一聲槍響。在岭東呢,一只狗完事了,在岭上呢,一個××完事了。這槍聲似乎正從岭上送來,給年青人心上加了一分重量。但年青人卻用微笑把這點分量挪開了。沒有槍聲,這長日太沉靜了一點,伏在一片岩石后或藏身入土窟里,等到机緣過岭的人,這日子,打發它走去好象不容易的。
  這年青瘦個子的特務員,番號十九,為二十個特務中之一個,還剛從岭東××第十區的宋家集子赶來,帶來了一個緊要文件,時不多久,又還得捎一個新的報告向原來地方出發。
  半月以來的戰事,各方面得失不一。自從×××××,与××七區政治局被炸毀長岭被占領后,××方面原有的交通組織,大部分已被破坏,因此詳細全部情形轉入混亂中。××總部与宋家集子及其他各地必需取相當聯絡,各方面消息才能貫串集中,就選定了這樣二十個精壯結實的家伙,各地來往奔走。正由于技術上的成就,得到非常的成功,故××与×××軍事實力比較起來雖為一与四,不但依然可以把防線支持原狀,且從各种設計中,尚能用少數兵力的奇襲,使×××蒙受极大的損失。××××,×××,×××××××,××,××,××。但一星期以來,自從向南那方面胜家堡与接近水道的龍頭嘴被人相繼占領后,××總部和各區的聯絡,業已完全截斷。作通信工作的,增加了工作危險与艱辛。番號第六,第七,第十三,第十五,第二十,都陸續犧牲了。番號第二,第四,第十,也失了蹤,照情形看來或跌下懸崖摔坏了。番號第八被人捉去,在龍頭嘴一小廟前邊槍決時,居然在槍響以前一剎那,竄入廟前溪澗深篁中,從一种儼然奇跡里逃脫,仍回到十區,一只腳卻已摔坏,再也不能繼續工作了。對于通信特務的缺額,雖然××××即刻補充了預備員九人,但一些新來的,就技術与性格而言,一切還皆需要訓練与指導。因此一來,原有几個人工作的分量与責任,無形中便增加了不少。但這是革命,是戰斗!各人皆得咬著牙,在沉默里支持下去!
  小阜前邊向長岭走去的大路,系由××修路隊改造過了的。這條路被某方面稱為“魔鬼路”。大路向日落處的西方伸出,一條蛇似的翻山而去,消失在兩個小谷坡邊不見了。向東呢,為越過長岭關隘的正路。×××將長岭占取時,所出的代价為實力兩團。長岭關隘雖已被占領,然而這里那里尚每日發生游擊戰,便因為路被改造,某方面別動隊在這种游擊戰中,一禮拜來損失了三個小隊。
  那只杜鵑又開始在遠處一個林子里銳聲的啼喚時,坐在黍秸上的年青人,似乎因為等候得太久了一點,心中有些煩躁,突然站起身來。一只青色蚱蜢正停頓在他面前草地上,被惊動了一下,振翅飛去了。年青人极其無聊的向那小生物逃走的一方望去,仿佛想說:“好從容的游蕩家伙,世界要你!”
  但他實在卻什么也不想,只計算著回去的時節,所應經過的几個山澗。
  竹林旁一堆亂草里,有了索索的聲音。原來那里是一個土窟窿。土窟中這時節已露出一個小小頭顱來了。那人搖著小小頭顱輕輕的說:“兄弟,你急了!全預備好了,你來,你進來!”
  年青的一個,知道即刻又要上路了。微笑著,走過草堆邊去,与小頭顱一同消失到那個草叢里的潮濕土窟中去了。
  一會儿,他便又從土窟里鑽出,在日光下立定。一切都布置好了,他預備上路。
  那個有著一顆小小頭顱的角色,從草叢間伸出,望望天空,且伸舉起一只瘦黑手來向空中撈了一把,很陰郁的說:“到了七點八點會落雨的,鬼天气!”
  那一個年輕人卻用了快樂的調子低低的說道:“算什么呢?我還得讓這陣雨落下來,才過得了大坡。這雨打濕了一切,也會蒙著那些狗眼睛!”
  小頭顱詼諧似的說:
  “狗眼睛,羊眼睛,我告你,見了趙瑞,告訴他,明天若來,要他莫忘記為我帶點鹽,帶點燕麥粉!”
  接著,從土窟里拋擲出一個大紅薯到年青人腳邊。
  “兄弟,吃了再走,時間還早咧。”
  年青的卻說:“我不要這個!”只一腳,把那紅薯踢入草叢里不見了。
  “你得等到落雨時過那個×坡,八點到三區,今天十九,還可以赶得××熱鬧的晚會……晚會中不是有慰勞隊娘女唱歌嗎?”
  年青的開玩笑似的說,“自然呵!”
  “你不想結婚嗎?”
  “不想結婚?可是這是什么時候,說這個!……”過一會卻又問對方“你呢?”*
  “我呢,我今年四十三歲。這是二十二歲的人做的事情,我要的是鹽!”
  因為年青的那一個不說話,小頭顱便接著又說:“可是你們晚會中一定有好些有趣味事情……”年青的那一個忍不住了,“什么晚會!那邊每夜都摸黑,要命!……再見!”*
  那一個從竹林盡頭竄入山溝中,即刻就不見了,小頭顱卻尚在草叢中,向同伴所消失的方向茫然眺望著。
  天邊一角響了隱隱的雷聲。云角已黑,地面開始動了微風,掠著草叢竹梢過去。
  小頭顱孤單沉默守在這個潮濕土窟里,已到了第九個日子。每日除了把過岭特務員送來的秘密文件,或口頭報告,簡單記下,預備交給七區派來的特務帶走,且或記錄七區特別報告,交給第二次過岭者捎回以外,就簡直無事可作了。帶著一點儿“受訓練”的意義,被派到這土窟里來的他,九天以來除了在天色微明時數著遙遙的槍聲,計算它的遠近,推測它的得失,是沒有別的什么可言的。
  日頭匆匆的落下時,沿岭已釀了重云,小頭顱估計那特務必已從山溝爬到了長岭腳下,伏在大石后等候落雨,或者正沿著山澗懸崖爬去,雷卻在山谷中回環響著。忽然間,岭上響了槍聲,一下兩下,且接著又一連響了十來下,到后便沉默了。顯然那個年青人已被某方面游動哨兵發現了,而且在一陣槍聲中把那一個結果了。小頭顱記起了先前一時年青人口傳來×部命令中一個字眼儿。“從××里方可見到一點光明”。
  于是他來設想什么是光明,且計算向光明走去的一路上,可見到些什么景致。一串記憶爬到了這個小小頭顱中腦髓襞褶最深處。
  ×××××,×××××。
  ……圍城,夜襲,五千人一万人的群眾大會,土劣的槍決,糧食分配的小組會議,××團的解決,又是圍城,夜襲,……大刀,用黃色炸藥作餡的手榴彈發瘋似的拋擲,盒子,手提机關,連珠似的放,啪……一個翻了,訇……一堆土向上直卷,一截膀子一片肉在土牆上貼著。又是大會,糧食分配……于是,交通委員會的第七十一號命令,派熊喜做××第七區第九通信處服務,先過××××處弄明白職務上的一切。
  ××××,×××××,×××,×××,××××××,××××××!
  雷雨沿長岭自南而北,黃昏以前雨頭已到了小阜附近,小頭顱縮回土窟中時,藉著微光尚看得見土窟角隅一堆紅薯的輪廓。小頭顱想起了那個被年青人一腳踢到草叢里的紅薯,便赶忙爬出土窟,來搜索它。
  ××××,××,××,×××××。××××××,××××。
  大雨已來了,他想:“倒下的,完事了,听他腐爛得了,活著的,好歹總還得硬朗結實的活上去!”摩摩自己為雨點弄濕的光頭,打了一個寒顫,把檢收的紅薯向土窟拋去,自己也消滅到那個土窟里,不見了。

  一九三四年八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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