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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從文

  醫科三年級學生樊陸士身体頎長俊美,体面得象一株小銀杏樹。這時正跟了一個极美麗的女人,從客廳里走出,他今天是來告他的朋友一件事情的。親愛的讀者,在這种春天里,兩個年青人要說點什么話時,應當讓他們從客廳里出來,過花園中去,在那些空曠一點的天空下,僻靜一點的花樹下,你們一定是不會反對吧。他們正是預備過花園里去的。
  可是這兩個人一到了廊下,一個百靈雀的歌聲,把這兩個年青人拉著了。
  醫學生站在那個銅絲籠邊,很惊訝的望到那個百靈的喉嚨同小嘴,一串碎玉就從那個源泉里流出。好象有一种惑疑,得追問清楚的樣子,“誰是你的師傅,教你那么快樂的唱?”
  女人見到這情形就笑了。“它整天都這樣子,好象很快樂。”說時就伸出一只白白的手到籠邊去,故意嚇了那雀儿一下。可是那東西只稍稍跳過去了一點,仍然若無其事的叫著。
  醫學生對百靈說:“你瞧你那种神气,以為我不明白。我一切都明白。我明白你為什么這樣高興!”他意思是說因為你有那么一個標致主人。
  女人就笑著說:“它倒真象明白誰對它有友誼!它不怕我,也不怕我家里那只白貓。”為了證明這件事,女人重新用手去搖動那籠子,聰明的鳥儿,便偏了頭望著女人,好象在說:“我不怕的。你惹我,我不怕的。”等到女人手一离開籠子,就重新很快樂的叫起來了。
  醫學生望到這情形也笑了。“狡猾東西,你認得你的主人!
  可是我警告你!就是一個醫生,我算定你這樣放肆的唱,終有一天會倒了嗓子,明天就會招涼,后天就會咳嗽……”那百靈,似乎當真懂得到人類的言語,明白了站在它跟前的人,是一個應當尊敬的醫生,听到醫生說及害病吃藥那一類話,也稍稍生了點疑心,不能再那么高興叫下去了。于是把一個小小的頭,略略偏著,很聰明很虛心,望到醫學生,好象想問:“那么,大夫,你覺得怎么樣?”誰能夠知道,這醫學生如何就會明白,這個虛心的質問?可是醫學生明明白白的卻說:“听我的話,規矩一點,節制一點。我以為你每天少叫一點,對于你十分有益。你穿得似乎也太厚了一點,怎么還不換毛?”
  女人笑著輕輕的說:“夠了,夠了,你瞧它又在望著你,它還會問你:大夫,我每早上應當吃點什么,晚上又是不是要洗一次腳?”
  “那么,我說:吃東西不妨事,歡喜吃的就吃。只是生活上節制一點,行為上庄重一點,……”百靈很希奇的看到這兩個人討論到它的种种,到了這時候,對于醫學生的教訓好象不相信,忽然又叫起來了。醫學生一只手被女人拖著,向斜坡下走去,一面還說:“不相信我的話,到頭痛時我們再看吧,我要你知道醫生的話,是不能不相信的!”
  兩人一路笑著,走下那個斜坡,就到了花園。天气已經將近四月了,一堆接連而來的晴天,中間隔著几次小雨,把園中各樣樹木皆重新裝扮過了。各樣花草都仿佛正努力從地下拔起,在溫暖日頭下,守著本分,靜靜的立著,盡那只誰也看不見的手來舖排,按照秩序發葉開花。開過了花還有責任的,皆各在葉底花蒂處,綴著小小的一粒果子。這時傍到那一列長長的圍牆,成排栽植的碧桃花,正同火那么熱鬧的開放。還有連翅,黃得同金子一樣,木筆皆把花尖向上矗著。
  沿了一片草地,兩行枝干儿瘦瘦的海棠,銀色的枝子上,綴滿了小小的花苞,嬌怯怯的好象在那里等候著天的吩咐,顏色似乎是從無數女孩子的臉上嘴上割下的顏色。天空的白云,在微風中緩緩的移動,推著,擠著,搬出的空處,顯得深藍如海,卻從無一种海會那么深又那么平。把云挪移的小風,同時還輕輕的搖動到一切較高較柔弱的樹枝。這風吹到人身上時,便使人感到一种清快,一份微倦,一點惆悵,仿佛是一只祖母的手,或母親的手,溫柔的摩著臉龐,撫著頭發,拉著衣角。還溫柔的送來各樣花朵的香味,草木葉子的香味,以及新鮮泥土的香味。
  女人走在前面一點,醫學生正等著那個說話的机會,這机會還不曾來。望到那個象征春天的柔軟背影,以及白白的頸脖,白白的手臂,一面走著,一面心里就想到一些事情。女人在前面說:“看看我這海棠,那么怯怯的,你既然同我百靈談了許多話,就同海棠也來說說吧。”女人是那么愛說話而又會說話的。
  醫學生稍向前一點,“海棠假若會說話,這時也不敢說話的。”
  “這是說,它在你醫生面前害羞,還是……?”
  醫學生稍遲疑了一時,就說:“照我想來,倒大致是不好如何來贊美它的主人,因為主人是那么美麗!……”
  “得了。”女人用一個記號止住了醫學生的言語。走了兩步,一只黑色的燕子,從頭上掠過去,一個過去的影子,從心頭上掠過去,就說:“你不是說預備在做一首詩嗎?今天你的詩怎么不拿來?”*
  “我的詩在這里的。”
  “把我看看,或念給我听听,我猜想你在詩上的成功,當不比你在細菌學上的研究為坏。”
  “詩在我的眼睛里,念給你听吧,天上的云,……”“得了,原來還是那么一套。我替你讀了吧。天上的云,……我不必在你眼睛里去搜尋那一首詩。我一直想問你,到什么時候,你才能同我在說話當儿,放誠實一點,把諂諛分量用得稍輕一點?你不覺得你所說的話,不是全都不怎么恰當嗎?”
  女人一面說著一面就笑著,望了醫學生一眼,好象在繼續一句無言語的言語:“朋友,你的坏處我完全知道的。”
  醫學生分辯的說:“我明白的。你本來是用不著諛美的人,譬如說,天上的虹,用得著什么稱贊?虹原本同雨和日頭在一塊儿存在,有什么方法形容得恰當?”
  “得了,你瞧瞧,天上這時不落雨,沒有虹的。”
  “不錯啦,虹還得雨同日頭,才會存在。”
  “幸虧我還不是虹,不然日晒雨淋,將變成什么樣怪物了!”
  “你用不著雨和日頭來烘托,也用不著花或別的來潤色幫襯。”
  “我想我似乎總得你許多空話,才能存在吧。”
  “我不好意思說。一千年后我們還覺得什么公主很美,是不是原應感謝那些詩人?因為我不是一個有天才的詩人,而這時說話也是很笨的。”
  “用不著客气了,你的天才誰都得承認。學校教病理學的拉克博士給你的獎語,我那只百靈,听到你所說到的一切教訓,至于我,那是不消說了。”
  “我感謝你給我去做詩人的勇气。”
  “假若做了詩人,在談話時就不那么俏皮,你要做詩人,盡管去做,我是沒有反對理由的。”
  兩人這時節已走到海棠夾道的盡頭了,前面是一個紫藤架子,轉過去有個小土山,土山后有個小塘,一塘綠水皺動細細的波紋。一個有靠背的白色長凳,擱在一株柳樹下面。
  女人說,“將來的詩人,坐一坐吧。做詩的日子長著,這春天可很快的就要過去了。你瞧,這水多美!”女人說著,把醫學生的手拉過去,兩人就并排坐下了。
  坐下以后,醫學生把女人那只小小的白白的手,安置到自己的手掌里,親熱的握著。望到頭上移動的云影,似乎便同時看到一些很遠的光景,為這未來的或過去的光景,靈魂輕輕的搖蕩。
  “我怎么說?我還是說還是不說?”過了一會儿,還不說話,女人開始注意到這情形了。
  女人說:“你在思量什么?若容許這園里主人說話,我想說:你千万別在此地做詩吧。你瞧,燕子。你瞧,水動得多美!你瞧,我吃這一朵花了。……怎么,不說話呀!這園子是我們玩的,爸爸的意思,也以為這園子那么寬,可以讓我成天各處跑跑。若是你做詩做出病來了,我爸爸听到時,也一定不快樂的!”
  醫學生望到女人,溫柔的笑著,把頭搖搖,“再說下去。”
  “再說下去?我倒要听你說點話!你不必說,我就知道你要說的是:(裝成男子聲音)我在思索,天上的虹同人中的你,他們的區別在什么地方呀?”
  醫學生把那只手緊緊的捏了一下,“再說下去。”
  “等你自己說下去吧,我沒有預備那么多的詞藻!不過,你若是那么疑心,我倒可以告你虹同我的區別,就只是一個怕雨一個不怕雨。落了雨我可受不了。落了雨我那只百靈也很不高興,不愿意叫了。你瞧,那燕子玩得多險,水面上滑過去,不怕掉到水里。燕子也怕雨!海棠不是也怕雨嗎?……這樣說起來,就只你同虹不怕雨,其他一切全怕雨……你說吧,你不是极歡喜雨嗎?那么,想起來,將來稱贊你時,倒應當說你美麗如虹了!你說……”因為女人聲音极美,且极快樂的那么亂說,同一只鳥儿一樣,醫學生覺得十分幸福,故一句話不敢說了。
  女人望了一下醫學生的眼睛,好象看到了一點秘密,“你們男子自己,也應當稱贊自己一下才好,你原是那么完全!應有一個當差的侏儒,照到××在他故事上提到的,這樣那樣,不怕麻煩的,把他裝扮起來。還要這個人,成天跟到你身后各處走去。還要他稱你做獅子,做老虎,——你夠得上這种稱呼!還要他在你面前打筋斗唱歌,是不是?還要他各處為你去探听‘公主’的消息,是不是?你自己也要打扮起來,做一個理想中的王子,是不是?你還得有一把寶刀,有……是不是?”
  醫學生如同在百靈籠旁的一樣,似乎不愿意讓這個較大的百靈飛去,仍然緊緊捏著女人的小手,仍然把頭搖著,只說:“再唱下去。”
  “喝,你要我再唱下去?”一面把手縮回去,一面急促的說:“我可不是百靈!”
  醫學生才了然自己把話說錯了,一面傍過了一點,一面說:“你不用生气,我听你說話!你聲音是那么不可形容的好听,我有一點醉,這是真的。我還正在想一件事情,事情很古怪的。平常不見到你的時節,每一刻我的靈魂,都為那個留在我印象上的你懸在空中,我覺得我是一個幸福的人。如果幸福兩個字,用在那上面是恰當的,那么到這個時節,我得用什么字來形容我的感覺?”
  “我盼望你少諂諛我一點,留下一些,到另一個日子還有用處!”
  醫學生一時無話可說了,女人就接著說:“那么,你就做詩呀!就說:天呀地呀,我怎么來形容我這一种感覺!唉唉,……許多詩人不就是那么做詩嗎?”
  “或者應當說一百倍的幸福。”
  “你還記得乘法?不過這是乘法,可不是詩!”
  “我記起那個丰儀的盟主向該撒說的話了,他說:‘我希望你給我唱一個較次一等的歌,我才能從所有言語里,找尋比較适當的言語。’你給我的幸福也是這樣。因為缺少這种言語,我便啞了。”似乎為了證明那時的口,已經當真不能再說話了,他把女人的手背覆在嘴上去,約有一秒鐘。
  女人移開手時,臉稍微紅了一點,低下頭笑了。“不許這樣,我要生气的!”說了,似乎即刻忘掉這种冒犯的行為了,又繼續著說前面一件事:“不會啞的,不必擔心。我同你說,若誠實同諂諛是可以用分量定下的,我疑心你每說一句話時,總常常故意把諂諛多放了一些。可是這不行,我清清楚楚!”
  “我若能那么選擇,現在我就會……可是,你既然覺得我言語里,混和得有誠實同諂諛,你分得出它的輕重,你要我怎么說,我怎么說吧。”
  “那不是變八哥了嗎?”
  “八哥也行!假若此后在你面前的時節,我每說一句話,都全是你所歡喜的話,為什么我不做八哥?”
  “可是誠實話我有時也不那么歡喜听!因為誠實同時也會把人變成愚蠢的。我怕那种愚蠢。”
  “在你的面前,實在說來,做一個愚蠢人,比做一個聰明人可容易一點。”
  “可是說謊同裝傻,我覺得裝傻更使人難受。”
  “那么,我這八哥仍然做不成了。”
  “做故事上會說話的××吧。把我當成公主,把我想得更美一點,把我想得更完全一點,同時也莫忘記你自己是一個王子。你的像貌同身材原是很象樣了的,只是這一件袍子不大相稱。若袍子能變成一套……得了,就算作那樣一套衣服吧。你就作為去見我,見了我如何感動,譬如說:胸中的心如何的跳動……盡管胡說八道!同我在一處坐下,又應當說如何幸福。……你朋友中不是有多少詩人嗎?就說話吧,念詩吧,……你瞧,我在等著你!”
  女人這時坐遠了一點,裝成貴婦人庄重神气,懶懶的望了一望天空,折了身邊一朵黃花,很溫柔的放到鼻子邊嗅了一嗅,把聲音壓低了一點,故意模仿演戲的風度,自言自語的說道:“籠中蓄養的鳥它飛不遠,家中生長的人卻不容易尋見。我若是有愛情交把女子的人,縱半夜三更也得敲她的門。”
  正說著,可是面前一對燕子輕快的滑過去,把這公主身分忘卻了,只惊訝的低低喊著:“呀,你瞧,這東西嚇了我一跳!”
  醫學生只是憨憨的笑,把手拉著女人的手,不甚得体的樣子,“你象一個公主啊!”這樣說著,想把她手舉起來,女人很快的可就摔開了。
  女人說:“這是不行的。王子也應當有王子的本分!你站起來吧,我看你向我說謊的本領有多大!”
  醫學生還不作聲,女人又唱道:“天堂的門在一個蠢人面前開時,徘徊在門外這蠢人心實不甘;若歌聲是啟辟這愛情的鑰匙,他愿意立定在星光下唱歌一年。”女人把歌唱完了,就問:“我的王子,你干嗎,不跟到你的朋友,學學這种好听的歌?”
  醫學生覺得時候到了,于是站起來了,口唇微微的發抖,正預備開口,女人裝作不知道的神气,把頭掉過去。醫學生不知如何,忽然反而走遠了一點,站在那柳樹下,低了一會頭,把頭又抬起來,才怯怯的望到女人,“我要說一句正經話!”
  女人說:“我听你的正經話,但希望說得有趣味一點文雅一點。你瞧,我這樣子不是准備听你說正經話嗎?”
  “我不能再讓你這樣作弄我了,這是极不公平的!”醫學生說了,想把這話認真處稍微去掉一些些,自己便勉強笑著。
  “你得記住作一個王子,話應說得美一點,不能那么冒犯我!”
  醫學生仍然勉強笑著,口角微動,正要說下去,女人忽然注意到了,眉毛微微縮皺了一下,“你干嗎?坐過來,還是不必裝你的王子吧。來呀,坐下來听我說,我知道你不會裝一個王子,所以也證明你稱呼我為公主,那是一句不可靠的謊話!”
  “天知道,我的心為你……”
  醫學生坐到女人身邊,正想把話說完,一對黃色蝴蝶從身邊飛過去,女人看到了,就說:“蝴蝶,蝴蝶,追它去,追它去!……”于是當真就站起身來追過去,蝴蝶上了小山,女人就又跟上山去。醫學生正想跟上去,女人可又跑下來了。下來以后,女人又說:“來,到那邊去,我引你看我的竹子,長了多少小龍!”
  不久,兩人都在花園一角竹林邊上了,女人數了許久筍子,總記不清楚那個數目,便自嘲似的說:“愛情是說不清楚的,筍子是數不清楚的,……還是回那邊去!”
  醫學生經過先一時一种變動,精神稍稍頹唐了一點,言語稍稍呆板了一點。女人明白那是為了什么原因,但裝著不注意的神气,就提議仍然到小塘邊去。到了那里,兩人仍然坐到原來那張凳上,女人且仍然伸過手去,盡醫學生捏著。兩個人重新把話談下去,慢慢的又活潑起來了。
  女人說:“我看你王子是裝不象的,詩人也做不成的,還是不如來互相說點謊話吧。”
  醫學生說:“你告我怎么樣來說,我便怎么說。在你面前我實在……”“得了。你就說,你一离開我時,怎么樣全身發燒,頭痛口渴,記憶力又如何坏,在上課時又如何鬧笑話,夢里又如何如何,……我歡喜听這种謊話!”
  “說完了這點又如何接下去?”
  “你不會說下去?”
  “我會說下去的,你听我說吧。我就說:當到我一個人在醫院,可真受不了!可是這种苦痛用什么言語什么聲調才說得盡呢?……再說,當我記起第二個禮拜,我可以赶到這里來見你時,我活潑了。如果我房里那個小燈,它會說話,它會告給你,我是如何的可笑,把你那個照片,如何恭敬放到桌子上,還有那個……”“得了,我全知道了。以后是你就夢到我穿了白衣,同觀音一樣,你跪在泥土上,同我的衣角接吻,同我經過的地面接吻。……總是這一套!我懇求你!說一點別的吧。譬如說,你現在怎么樣,可是不許感傷,話語不許發抖打結,我不歡喜那种認真的傻像。你放自然一點,我們都應當快快樂樂的來說!”
  醫學生點著頭,女人又說:“你說吧,你當假話說著,我當假話听著,全是假話!!……”
  兩人當真就說了很多精巧美麗的假話,到后來醫學生膽气粗了,就仍然當假話那么說下去。*
  “假若我說:我為了把你供奉——不,假若我說:我要你嫁我,你答應不答應?”
  女人毫不費事的答著,“假若你那么說,我也將那么說:我不答應你。”
  “假若我再說:你不答應我,我就跑了,從此不再來了!”
  “假如你要走,我就說:既然要走了,是留不住的,那么,王子,你上你的馬吧。”
  “那么,公主不寂寞嗎?”
  “為什么我不寂寞?你要走,那有什么辦法?可是這不是當真的事,你不會走的!”
  “我為了公主的寂寞就不走,那么,我……”“不走我仍然同你在一處,听你對我的恭維,看你惶恐的樣子,把你當一個最好的朋友款待。這些事拿去問我那個百靈,它就會覺得是做得很對的。”
  “假若我死了?”
  “你不會死的。”
  “怎么不會死?假若你不答應我,不愛我,我就要离開了你,到后我一定要死的。”
  “你不會死的。”
  “我一定要死!”
  女人把頭偏過一邊,沒有注意到醫學生,只說,“為什么一定要死?這不會是當真的事!王子從沒有這种結局的!”
  “因為我愛你,我只有死去!”
  “我并不禁止你愛我,可是愛我的人,就要好好的活到這個世界上。你死了,你難道還會愛我嗎?”
  醫學生低低的歎息了一次,“我說真話,你不愛我,我今天即刻就要走了。我不能夠得到你,我不想再見你了。”
  “我不是同你很好了嗎?”女人想了一下,“你不是得到我了嗎?你要什么,我問爸爸就把你!”
  “我要你愛!”
  “我沒有說我討厭你!”
  “但是卻沒有說你愛我!”
  “那么,假如我說:若當真有個王子向我求婚,我也……不會很給他下不去,這你相信不相信?”
  醫學生低下頭去,不敢把頭抬起,“你不要作弄我,我要走的。因為我是男子!”
  “因為你是男子,你要走路,對的,”女人忍著笑咬著嘴唇,一會儿不再說什么話,后來輕輕的說:“但假若我爸爸已答應了這件事,知道你今天就是為這件事來的,他才出去?”
  醫學生忽然把頭抬起,把女人臉龐扶了過來,望到女人的眼睛,望了一會,一切都看明白了。
  女人說:“因為你是男子。一到某一情形下,希望你莫太笨,也就辦不到。既不會說謊話,也不會听謊話,我的王子,我們過去走走吧。我還要听你在那海棠樹下說點聰明話的,我盼望你再复述一次先前一時節所說的話。”
  可是到了那邊,醫學生仍然一句話不說,只微微的笑著,傍到女人身邊走著,感到宇宙的完全。到后女人就又說話了,她的言語是用微帶裝成的埋怨神气說的:“你瞧,我知道你有這一天!我知道你一到了某個時節,就再也不恭維我了。你相信不相信,我正很悔著我先前說的話!你相信不相信,我就早算到,你當真要成啞子!……如果先前讓王子上馬一次,我耳朵和我的眼睛,還一定可以經驗到你許多好言語同好樣子!……可是,我很奇怪,為什么公主也扮不象?”
  在路角上,醫學生一句話不說,把女人拉著,抱著默默的吻了許久。
  過后,兩人又默默的在那夾道上并排走著了,女人心中回想到,“只這一點,倒真是一個王子的風度,”女人就重新笑起來了。

  一九三二年六月作于青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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