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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房里只有他一個人。 一間大辦公室里,靠里面那堵壁,有個長方辦公桌,桌面蒙有四方圖案花的白漆布,桌上除“文房四寶”外還擺了一座大鐘。兩壁挂了些圖表、記事冊。一張紅色圖旁,還有個挂衣鉤,鉤著一頂金邊套銀邊的軍帽。 今天輪到他值日,他正靠到桌旁,對著那大鐘的下一截,借鐘上玻璃的返光,用兩個雙銅元很巧妙的扯取他嘴上的胡子。這是無聊時的玩意儿,其實副官還只是二十來歲的人,胡子縱有也很細咧。 他把頭稍微一抬,看到鐘的白磁面,看到十二個羅馬字,看到一長一短兩根尖而瘦的針。這時兩針的尖端,正合并攏去朝上指。他知道時候到了,忙把錢擲到桌上,走出辦公室。 “號兵,號兵,吹號!” 號兵大概正玩得熱鬧,站在門限上的值日官,气得快要罵出娘來了,才听到二堂上——“噠噠啦,噠噠啦,底爹噠啦!……一陣輕快急促號音。到第二拍初段將完時,又才听到衙門前“統”的一聲,響了午炮。 他忙回到辦公桌邊去,把點名冊攫到手,又借重大鐘的玻璃返光處,照了照自己儀容,見到帽子也很正,肩章也不歪,一切都整飭了,才橐橐地走出辦公室。 這時的護兵,听到了號音,集合來到二堂下大坪壩內,經護目把他們高的在前矮的在后編成一根帶子一樣,成雙行立在院中了。護兵們身上,是一色灰線布新夾軍服,半腰上又各束了一條皮帶。各人下巴間紅綾領章上,釘有兩個金色字,左邊是“總”,右邊是“護”。領字的金,帽花的金,肩上的金,以及當胸的黃銅扣子,都在太陽下耀眼睛的閃光。 護目見到副官出來時,發了個口號,于是一個二個立時就筆直起來。 喊了“稍息”后,似乎有几個新補的,腰肩不由己的就曲了,然而象筆管儿直的,到底還居多數。護目走進隊去,把一個正在用手擦眼睛還未大清醒的打了兩個嘴巴,又輕輕的啄了那個領扣未扣的小護兵一下,才昂然走過副官身邊來。 “報告副官,一共四十六名。兩名病假,七名出外采買,實到三十七名——完了。” 護目報告完畢,在退下之先,霍的又把手舉起來,行了個軍禮。但副官卻皺起眉毛,只略把頭點了一下。這似乎是副官一個絕好的复仇机會;因為通常副官回公事到總座跟前時,几多回數,總座卻連正眼也不瞧呢! 于是副官把名冊打開,一支短鉛筆在口角上一舔一畫的點起名來。 副官輕輕的喊著,喊到誰時,誰便重新立一個正,吸足气大叫一聲“到!” “周天元,”不見回答,副官加了點力又叫一聲“周天元”。 好久不見回答。 “怎么!你不剛說七名采買兩名病假嗎?” 護目見到那一雙皺到几乎并攏去的眉毛,臉就紅了。“報告副官,秘書長才喊他去送公事。”這時護目兩手下垂,兩眼平視,如象上操時被處罰立正的兵一樣。 “護目拿來做什么的?”副官抬頭看了一下天空。适有一隊白叫鴿打著哨子飛過去,他想起了适間吹號的事。“叫號目察看今天是哪兩個號兵值日,喊他來!” “是,是。”護目去了。 把名點完,副官回到他那辦公桌前,屁股貼上挨得發光的坐椅后,看桌上的鐘,那長針已移過Ⅴ字,快要到Ⅵ的地方了。 “報告,”聲音起自室外。 “進來!” 隨副官“進來”兩字,進辦公室的是三位,三位之中有一個是護目。三個人臉部都緋紅,副官明明見到三個人站在桌前,卻故意若無其事似的寫他的值日日記冊。 他昂起頭來,“喔!你倆今天值日?” “是,”兩人同聲答應,聲音很校 “怎么十二點鐘不吹晌午號?” “棚里鐘慢了,”這聲音怯弱的几乎要哭。 “慢了,天天對到就慢了?扯你媽的謊!曉得又是到哪里去睡午覺了。連職務都疏忽!”副官又看了看鐘,見那顆長針已豎豎的倒立,“為我到外面太陽下去,站三十分鐘,響一點時才准走!” 兩個年青號兵出去了,剩了一個護目。 “你也把你那些護兵老爺——出外時,一點禮節不懂,比老爺架子還大——管教一下,并不是傷天理的事!几多鞋子趿起,肩章只有一邊,扣子不扣,象個什么樣子!別人將會說‘哪哪,這是司令部的副兵哩!’你看丑不丑?……你也應當放惡一點,當打是打,當罵是罵,若是一天到晚,但同到他們嘻嘻哈哈,恐怕——”恐怕什么?因為副官一時想不出适當字眼,就不再做聲。 領了教訓的護目,立個正,一步一步走出去。日記也記無可記了,無所抓弄的值日副官,只好把桌上兩個雙銅子拾起來,將頭偏過去,繼續對著鐘上的返影扯他的細胡子。 一九二五年九月二十八日作于北京西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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