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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

作者:沈從文

  在四川的R市的白醫生,是一個有風趣的中年獨身外省人,因為在一個市鎮上為一些新舊市民看病,醫術兼通中西內外各症,上午照規矩到市中心一個小福音醫院治病,下午便夾了器械藥品滿街各處奔跑。天生成的好脾气,一切行為象在一种當然情形下為人服務,一個市鎮上的人都知道,誰也不愿意放棄這個麻煩醫生的權利,因此生意興隆,收入卻總不能超過一個平常醫生。這好人三月來忽然失蹤不見了,朋友們都十分著急,各處找尋得到一點消息。大江中恰在漲桃花水時節,許多人以為這人一定因為散步掉到江里去,為河伯雇去治病,再不會回到R市來了。醫生雖說沒有多少田地銀錢,但十年來孤身作客,所得積蓄除了一些家什外,自然還有一筆小小產業。正當各處預備為這個人舉行一個小小追悼會時節,因為處置這人的一點遺產,教會中人同地方紳士,發生了一些不同的意見,彼此各執一說,無從解決。一個為紳士說話常常攻擊過當地教會的某通訊社,便造作一身無稽的謠言,說是醫生落水并非事實,近來實在住到一個一百里外的地方養息自己的玻這消息且用著才子的筆調,譏評到當地的教會,与當地的貧民,以為醫生的病是這兩方面獻給的酬勞。這其中自然還有一些為外人不能明白的黑幕,總不外處置醫生身后產業的糾紛。這消息登出以后,教會即刻派人到所說的地方去找尋,結果自然很是失望,并沒有找到醫生。但各方面的人都很希望這消息不完全無因,所以追悼會便沒有即刻舉行。可是,正當紳士同教會為醫生遺產事調解分派妥當那一天,許多人正在醫生住處推舉委員負責辦理追悼會時,醫生卻悄悄的從門外進來了。
  他非常奇怪有那么多的人在他房子里吃酒,好象是知道他今天會回來的一樣,十分喜歡。嚄的喊了一聲,他就奔向一個主席的座邊去,抓著了那個為他開追悼會的主席的手只是亂搖,到后在大家的惊訝中,又一一同所有在座的人握手。
  醫生還是好好活著的,雖然瘦了一點,憔悴了一點,肮髒了一點,人仍然是那么精神。在座的人見到醫生突如其來,大家都十分駭异,先一時各人在心上盤算到各人所能得到的好處,因此一來,完全失去了。大家都互相望到不好說話,以為醫生已經知道了他們的事情。主席更見得著忙,把那個關于處置醫生產業及追悼會的用費議案壓到肘子下去,同所有在座諸人用眼睛打知會。醫生卻十分高興,以為這樣湊巧真是難得的事情。他猜想一定是做主席朋友接到了他的口信,因他只是打量托人帶了一個口信來,他以為這口信送到了,算定他在今天回來,這些有義气重感情的朋友,大家才一同約在這里歡迎他的。他告訴在座熟人,今天真是有趣味的一天,應當各人盡醉才許回去。
  那個主席,含含混混,順到醫生的意見,催用人把席面擺出。上了席,喝了三杯,各個客人見到醫生的快樂臉孔,就都把自己心上應抱慚的事情漸漸忘記了。醫生便說今天實在難得,當到大家正好把這十几天所經過的一段离奇故事,報告一下。他提議在這故事說出以前,各人應當再喝十大杯。于是眾人遵命各盡其量再喝了些酒,沒有一個人好意思推辭。吃了一陣,喝了一陣,大家敷衍了一頓空話,橫順各人心里明白,誰也不愿意先走,因為一走又恐怕留到這里的人說他的坏話。
  吃夠了,醫生說:“今天妙极了,我要說說我的故事給大家听。”本來大家都無心听這個故事,可是沒有一個人口上不贊成。其時那個主席正被廚子請出到外邊窗下去,悄悄的問詢今天的酒席明天應當開誰的賬,主席謊說這是公份,慢慢儿再說,很不高興的走進去。醫生因為平時同主席很熟,就說:“仁兄,我同你說一個新《聊齋》的故事,明天請我吃一 席酒,就請在座同人作陪,如何?”大家听到有酒吃,全拍手附和這件事,醫生于是极其高興的說他十天來所經過的那件事:“我想同你們說,在最近的日子里,我遇到過一次意外事情,几几乎把這時在這里同我這些最好的朋友談天的机會也永遠得不到了。關于近十天來我的行蹤,許多熟人多不知道,一定都很著急。你們不是各處都打听過,各處寫過信去探問過,到后還是沒有結果嗎?不過,我今天可回來了,你們瞧瞧我手臂上這個記號,這個傷痕,就明白它可為我證明十几日前所經過的生活中,一定有了些不儿戲的冒險事情發生。我讓這一處傷痕來說話,讓我的臉來說話,(因為平常沒有那么白,)假如它們是會說明一切過去的,那么,我猜想,這故事的重述,一定能夠給你們一些趣味。它們如今是不會說話的,正象在沉默的等待我把那個离奇的經過說出給大家听听。我看你們的神气,就有人要說:‘一個平常人所有的故事,不會是不平常的。’不要那么說!有許多事情全是平常人生活中所遭遇的,但那事情可并不平常。我為人是再平常沒有了,一 個醫生,一個大夫,一個常常為你們用惡意來作笑嘲稱呼的‘催命鬼’。社會上同我一樣過著日子的,誰能夠計數得完全?
  社會上同我一樣平庸一樣不知本行事業以外什么的,誰能夠計算得清楚?我們這种人,總而言之是很多很多的。我哪里能夠知道明天的世界?我能明白我明天是不是還可以同你們談天沒有?你們之中誰能夠明白回家去的路上,不會忽然被一個瘋狗咬傷?總而言之,我們真是不行的。我們都預料不到明天的事。每一個人都有意外事情發生,每一個人都不能打算。事情來了,每一個人都只是把那張吃肉說謊的口張大,露出那种惊訝神气。
  我憑這手臂上的傷痕,請你們相信我,這整十天來,曾做了整十天古怪的人物,稀奇的囚犯。我認識一個男子,還認識一個婦人,我同他們真是十分熟習,可是他們究竟認識我沒有,那婦人她明白我是一個什么人,她那個眼睛,望到我,好象是認得我,可是,我不愿意再想起她,想起她時我心里真難受。我不是在你們面前來說大話,我是一個遠方郎中,成天得這里跑跑那里望望的一個人,就是社會上應分活動不定的一個小點,就因為這身分,我同這個婦人住在一處,有十天守著這樣一個婦人過日子,多稀奇的一件事!
  我把話說得有點糊涂了,忘了怎么樣就發生了這樣事情。
  听我說罷,不要那么笑我!我不是說笑話,我要告訴你們我為什么同一個婦人住了十天的事,我并不把藥方寫錯,我只把秩序稍稍弄亂而已。
  我的失蹤是三月十七,這個日子你們是知道的。那天的好天气你們一定還有人記得。這個春天來了時,花呀草呀使人看來好象不大舒服,尤其是太陽,晒到人背上真常常使人生气。我又不是能夠躲到家里的人,我的職務這四月來派上了多少分差事,人家客客气气的站到我面前說:‘先生,對不起,××又坏了,你來看看罷,對不起,對不起!’或者說:‘我們的寶寶要先生給他藥,同時我們為先生預備得有好酒。’……我這酒哪里能戒絕?天气是這樣暖和,主人又是這樣殷勤,莫說是酒,就是一杯醋我也得喝下肚去。就因為那天在上東門余家,喝了那么一杯,同那老太太談了半天故事,我覺得有點醉意,忽然想起一些做小孩子的事情,我不愿意回 轉到我的家中等待病人叫喚了。到后我向上東門的街上走了一陣,出了街,又到堤上走了一陣。這個雨后放晴的晚春,給我的血興奮起來,我忘記了我所走的路有多遠。待到我把腳步稍稍停頓留在一家店舖前面時,我有點糊糊涂涂,好象不知不覺,就走了有十里路遠近,停腳的一家,好象是十里庄賣洋線最有名的一家。
  為什么就到了這里,我真一點不清楚。听到象是很熟耳的一個人喊我的聲音,我回頭去看時,才見到兩個人,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曾認識過。他們向我點頭,要我進那舖子里去。本來我不想答應的,因為我覺得有了很久不曾到過十里舖來,十里舖象已很熱鬧許多了,我想沿街走去,看看有什么人在路上害熱病沒有。
  那時從一個小弄堂里,跑出一個壯實得象廚子模樣的年青人來,臉儿紅紅的似乎等了我許久的樣子,見了我就一把揪著衣角不放。我是一個醫生,被一個不識面的人當街揪著,原不算什么奇怪事情,我因職業的經驗,養成慣于應付這些事情的人了。那時這人既揪著我不放手,我知道有什么事情發生了,我說:‘怎么樣,我的師傅,是不是熱油燒了你那最好幫手的指頭?’好象這句話只是我自己說來玩玩的一句話,他明白醫生是常常胡亂估計當前的主顧的,只說著‘你來了真好’,就拉著我向一條小巷里走去。我一面走一面望到這廚子大師傅模樣的年青人側面,才明白我有了點糊涂。我認識他是地保一 類有身分的人的儿子了。我心想一定是這憨人家里來了客,爸爸囑咐他請几個熟人作陪,故遇到了我后,就拉著跑回家去了。這酒我并不想喝的,因為陪什么委員我并不感興趣,我說:‘老弟,你慢走一點,我要問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能把我隨便拉去的,我這時不可為你陪什么闊人喝酒,我不能受你家的款待。我還有許多別的事情要即刻去做,我是一個郎中,偷閒不得,李家請我開方子,張家請我開方子,我的事情很多!’可是這個人一句話也不說,還是把我拖著走過一條有牛糞的肮髒小巷,又從一個園牆缺口處爬進去,經過一個菜園,我記得我腳下踹倒了許多青菜。我們是那么匆忙,全是從菜畦上踐踏,毫不知道顧惜這些嫩嫩的菜苗。你們明白的,一 個醫生照例要常常遇到這類稀奇事情的,人家的儿子中風了,什么太太為一百錢賭气鬧玩似的用繩子套到頸項上去了,什么有身分的胖子跌到地下爬不起身了,總而言之,這些事情在這個小城里成天會發生一件兩件。出了事的人,第一個記起要找尋的便是醫生。照例他們見了你話也不必多說,只要一手撈著你就帶著你飛跑,許多人疑心你會逃脫,還只想擒你的衣領,因為那么才可以走得更快一點。若不是我脅下常常夾了一個藥包,若不是我在這市鎮上很有了些年歲,那些婦人家中發生了什么事情時,蓬頭散發眼淚汪汪當街一把扭著,不讓我分辯,拖著就走,不是有許多笑話了嗎?若是這里的警察,全不認識我,他為了執行他那神圣的責任,見到這情形,我不是還得跟他到局里去候質嗎?可是我是一個成天在街上走,成天在街上被拉的人,大家對我都認識了,大家都不注意我被人拖拖拉拉是為什么事了。我自己,自然更不能奇怪拉我的人了。如今就正是這樣子。這人拖我從菜園里走,我也隨了他走,這人拖我從一個農庄人家前門走進又打后門走出,我也毫不覺得奇怪。我听到有些狗對我汪汪的吠,有許多雞從頭上飛過去,心里卻想這一定不是喝酒陪客的事,一定出了別的什么岔子,這人才那么慌張失措,才那么著急,這人家里或者有一個人快要落气了,或者已經落气我赶去也無濟于事了。想到這樣還想到那樣,我的酒意全失于奔跑中。我走得有點發喘,卻很愿意快到一點,看看是不是我還能幫這個人一點忙。一個醫生人人都說是沒有良心同感情的,你們可不知道當我被一個陌生人拉著不放向前奔竄時,我心里涌著多少同情。我為一點自私,為了一點可以說是不高明的感情,我很愿意有許多人都在垂危情形中,卻因為我處治得法回复轉來。我要那种自信,就是我可以憑我這經驗以及熱忱,使我的病人都能化險為夷。可是,經過我的診治,不拘是害急病的,害癆病的,他一連到過我處有好几回,或是我到過他處一連有好几回,到后當他沒有辦法死去的時節,我為了病人的病,為了自己的醫道,我的寂寞,誰也不會相信有那么久那么深。我常常到街上遇見一些熟人的臉孔,我從這些臉孔上,想及那人請我為他家里人治病時如何緊張惶遽,到后人要死了他又如何悲哀,人死過一陣了他又如何善忘,我心上真有說不盡的難受。你們看,這就是你們說的沒良心的醫生的事!他每天就這么想,為這些人事光景暗暗的歎息。他每天還得各處去找那些新的惆悵,每天必有机會可以碰到一件兩件。……讓我說正經事情吧,我不是說我被那個人在我不熟習的路上拖走了好一會儿嗎?
  到后我們到野外了。這人還是毫不把我放松,看情形我們應走的路還很遠,我心里有點不安了。我說:‘漢子,你這是怎么啦,你那么忙,我是不愿意再走一步了的。我是上了年紀的人,不如你這樣精壯。我們應當歇一 會儿,吐吐气。’他望了我一下,看出我的不中用處了,稍稍把腳步放慢了一點。
  因為兩人把腳步放慢了一點,我才能夠注意一下,望清楚我們是在一條小小的鄉村路上走,走完了一坪水田,就得上山了。我心里打算這人的家一定是住在山寨堡子里的,家里有媳婦生養儿子,媳婦難產血暈,使他也發瘋了。不知為什么我那時卻以為把事情猜准了,就問他說:‘她不說話是不是?’他說:‘是的。’‘那無妨,你用水噴過她嗎?’他好象奇怪的很,向我望著:‘用水可以噴嗎?’我點點頭,又問他:‘有多久了咧?’他好象在計算日子,又象計算不清楚,忽然重新想起病人的危險情形,就又拉著我飛跑了,我以為我很明白他的意思,我以為我很理解這個人,因為憑我的經驗,我的信心,与對于病人的熱情,一定到了地后就能夠使病人減少一點痛苦,且可使這男子的心安靜,不至于發癇發狂。我一面隨了這個年青人奔跑,一面還記到許多做父親的同做母親的生養儿子的神气,把一些過去的事當成一种悅目開心的影片,一件兩件的回憶著,不明白這從容打哪儿得到的。
  我愿意比他走得更快一點,可是,我實在不行了。他不讓我休息一會儿,我就得倒在水田里了。我已經跑了太多的路,天气實在太好了,衣服又穿多了一點,脅下夾的一包又并不輕松,并且腳下的路不是為我這慣于在市中石路散步的醫生而預備的,前一些日子的雨使這條路潤滑難行。我的皮鞋,我擔心到它會要滑滾,我說:‘不行了,不行了,我要坐到水田里去了。我是醫生,充軍的匆忙我受不了。我頭昏了。
  ……’
  我當真已頭昏眼花了,我只想蹲下去,只想蹲下去,我不曉得為什么到后來就留在一個人家空房里了。我一切都糊糊涂涂,醒回來時,睜開眼睛,似乎已經天夜了,房中只一 點點光,這光還象是從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是什么光我也糊糊涂涂認識不清楚。我想了一會儿,記起先前的事了,我記得我怎么隨了一個漢子奔跑,在那水田塍上亂走,我如何想休息,如何想坐,到后就不十分清楚了。我想我難道是做夢嗎?摸了一下自己的前額,又似乎完全不是做夢。我因為覺得所在的地方十分清靜涼爽,用手摸摸所坐草席以外是些什么東西,抓到一把干爽的細石沙子。我再去回想先前的事,我明白已經無意中跌到路旁的地窟窿下來了。我所在地方若不是一個地窟窿,便應當是一個山峒,因為那些細細的沙子,是除了山峒不會有的。我想喊喊看,是不是還有為人救出的希望,喊了兩三聲不曾听到什么回聲。我住的地方當真不是什么房子,可是也不是什么地眼,因為若果我是無意中掉下的,我不應當恰恰就掉到這草席上。并且我摸了一下全身,沒有什么傷處。當我手向左邊一點閃著微光的東西触著時,我才知道那正是我的一套為人治病的家業,顯然我是為人安置到這儿地方來的。
  我明白一定是那個人乘我失去知覺時節背來這地方,而且明白這是一個可以住人的干峒里,不過明白了這些時,我反而惶恐不安了。因為這樣子,不正是被人當作財神捉綁,安置到這里來取贖的嗎?我真不明白為什么他們計算到我這樣一個人的頭上來了。想不到我這點點產業,還夠得上這樣認真。我很納悶無從知道這地方究竟离我們市上有多遠。
  當我記起傳聞上綁豬撕票的事情時,我知道我的朋友們一定著急得很,因為我只是一個人,一切都得你們照料,真有耗費你們精神的許多事情要做。關于綁票我以為是財主的一份災難,料不到這事我也有分的。我思索不出這些人對我注意的理由,卻相信我已經成為他們的一只肥羊。
  因為久了一點,我能把前后事多思索了一下,記憶得到我為什么下鄉,為什么碰到這樣一個人,為什么被他牽走,并且我們在路上又說了些什么話,我就覺得這事虧他們安排得這樣巧妙。這一次,一定是他們打听得出我在R市上的地位,想要我的朋友破費了。想起那個土匪假扮的痴人樣子時,我就很好笑,因為我從沒有想到那种人也會做什么坏事。
  既然把我捉來了,什么時候可以見他們的首領?見了他們的首領,万一開口問我要十万五万,我怎么向這個山上大王設詞?我打算了好一會,還沒有一個好計划可以安然脫身。
  我只希望票价少一點,把我自己一點積蓄倒出便可以贖身,免得拖累其他熟人。我并且愿意早早出去,也不必惊動官廳,不然派些兵來搜索,土匪走了,他們把我留到這里,軍隊照規矩又只能到村子里朝天放放空槍,抓了一些雞鴨,牽了一些豬羊,捉了一些平常農庄人,振隊鳴鼓回去報功,我還得餓死在這山峒里,真是無意思的事情。
  峒中沒有一個人,我也沒有被繩子捆縛,可是我心里明白,我被人捉到這里來,既看作財神,不是輕易能逃走的。峒中無一個人,峒外一定就下得有机關埋伏,表面仿佛很疏忽,實際上可沒有我的自由。因為誘騙我到這儿來的本領既然就已不小,那作頭目的也就當然早已注意到這些事了。我以為外邊一定埋伏得有嘍羅,手里拿得有刀,把身隱藏在峒外,若見到我想逃走時,為了執行任務起見,一定毫不客气就是那么一刀。我從前曾經見過一個想從土匪窠里逃走,到后兩只耳朵被刀削去的人,我不愿意挨那么一下。況且這里既是匪窠,离城市一定不近,我逃到什么地方不會被這些人捉回去受罪?
  可是我想了很久,又喊了兩聲,始終沒有人回答,我的心可活動一點了。我以為或者他們全到別處吃飯去,把我忘卻了,也未可知。就壯了自己的膽,慢慢的走到有光處去。我摸到地下沙子十分干燥,明白不會在半路陷到水里去。便慢慢的爬行過去,才知道前面是一個大石頭,外面的光從石罅處透進來,受了轉折,故顯得极其微弱。從那個石罅里望出去,但望到另外一塊黑色石頭,還是不知道我究竟在什么地方,离有人家處多遠。從那石頭上的光線看,我知道天色已經快晚了。我心里著急起來,因為挨餓不是我十分習慣的事情,半天沒有水喝,也應當吃一點什么東西才行。如今既不見到一個人,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什么時候有人來還不知道,我應當怎么過這一夜?
  我有點著急,且有點奇怪,是我究竟從什么地方進到這峒里來。因為那個石罅絕不能容一個人進出,那么一定還有一個別的机關遮掩到這山峒的出入了。我到后就爬在地下各處摸去。這峒并不很寬,縱橫不會到十五丈,我即刻就知道了這峒的面積,且明白了這峒里十分干燥。不多久,我摸到一扇用木柱作成的柵門了。我很小心的防備到外面小嘍羅那一刀,輕輕的去推動那一扇門。這扇門似乎特別堅固,但似乎沒有下杠,我并不十分用力已經就把門推開了。我心跳得很,但是十分歡喜。為了防備那一刀,好久好久沒有作聲。到后又自言自語說了一句話,證明了門的那一邊實在沒有什么埋伏了,才把門推開摸過去。我真是一個傻瓜,原來這是一 個絕路!這是峒里另外一部分,被人用木門隔開,專為貯藏糧食的倉庫。我腳下全是山薯,手又触著了一個大瓮,我很小心把手伸進瓮里去時,就摸著了許多圓圓的雞卵。另外我又摸到一件東西,使我歡喜得喊叫起來。
  我原來摸到一些紙,我想起只要有一根自來火,就可以搓一個紙捻燭照峒中一切了。我真是傻瓜,這樣半天才想起自來火!我真是傻瓜,平常煙也不吸,若是早會吸煙,那么身邊一定就有救命的東西了。我記起了自來火的用處,可沒有方法找尋得到一根自來火。
  我仍然坐在我那草席上面,等候天派給我一份的災難,如何變化,如何收常我心想若是上帝不到這峒中來,那我著急也無益。不知又過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點細微的聲音,象是离得很遠,先還以為是耳朵嗡鳴,又過一會,聲音象已近了許多,猜想事情快要發生變化了,我心里很鎮靜,一點不忙,一點不怕,因為我想若是見到什么山大王,我有許多話可以解釋,不至于十分吃虧。等了一會,那聲音又漸遠漸小,顯然是對于我的事沒有幫助了,自然十分失望。可是我還能夠听到聲音,卻證明我不至于同有人住的村落很遠,不至于同人世隔絕。并且我最擔心的不是土匪的苛求,還是被人關到這山峒里餓死。如今無意中發現了倉庫,峒中存得有那么多糧食,一時既不至于餓死,那么別的當然不足過慮了。
  我糊糊涂涂又睡了,快要睡去時,我想或者我仍然是在做夢,一覺醒來就不同了的。我的情形,不是上帝同魔鬼的試煉,或者就是什么朋友的惡作劇。因為我同几個朋友討論過峨嵋山隱士道者的存在問題,我曾科學的研究了一會仙人在四川一省迷信的來源,證明一個仙人也不會存在,如今或者就是受這些朋友的作弄也不可知。我不知為什么,又感覺到我再也不會錯誤了。我覺得既然是這种作弄,三天五天也未可知,我著急還是毫無用處,到了時候,他們會來為我開門,或用另外一种离奇的方法放我回去。我那時稍稍有點不快樂的,就是以為他們同我開玩笑也不要緊,可不要因此擔擱了醫院那方面病人的事情。我擔心作弄我的只顧及作弄我,卻忘了為我向醫院告假,使別人著急很不成事。
  到后我似夢非夢,見到我身邊有一個人,拿了一個小燈燭照各處,并且照我的臉。我嚇了一跳,便一躍而起,才明白并不是夢。我還是被困留到這個峒里。峒里多了一個人,也不知道他打哪儿來的。他似乎來了很有了些時間,他看到我轉身了,才拿了燈過來照看。從那种從容不迫的情形上看來,我就明白他是這里的主人了。他站在我面前,先是把臉躲在燈光后面,我看不清楚這人是什么像貌,到后卻忽然明白了。
  我象忽然發了狂,忘了顧忌,大聲的向他說:‘是的,是的,你這個人干嗎關我到這儿受罪?我不答應你!’這就是裝作傻瓜拉我來的那個男子,不同處,不過先前十分匆促,如今十 分鎮靜罷了,他望到我不作聲,還是先前望我那种神气。我從那個人的眼睛里,即刻看出了一點秘密,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瘋子,可不是一個嘍羅!山寨上的伙計,我還可以同他講講道理,討論一下贖身的价錢,用一些好話啟導他,用一 些軟話哀求他。如今站在我面前的卻是一個不管人事的瘋子,上帝他也不怕,魔鬼也嚇不了他,這一來,我可難于自處了。
  他把我找來,說不定就是在那古怪的頭腦里,有了一种什么离奇新鮮的計划,我這時不得不打量到在某一种古怪人的腦里古怪的傳說,我會不會為這個人煮吃?會不會為這個人殺死?若果免不了這災難,真是一件冤屈的案子!我借著那燈光察看了一下峒中的情景,還是不明白這個怪人從什么地方忽然而來。借重燈光我看到去我坐處稍遠一點,還有一個東西,不知是衣包還是一束被蓋,那個怪人見我已經注意到那一邊了,忽然一只手象一個鐵抓子,扣定了我的膀子,‘你看去,你看去,’那聲音并不十分凶狠,可是有极大的魔力,我不能自主的站了起來,隨同他走過去,才明白那是一個睡著的病人。我懂到他的意思了,心里很好笑我自己先前所作的估計,我錯認了人,先還以為他是瘋子,現在可明白了。
  待到我蹲身到那病人身邊時,我才看清楚這是一個女人,身体似乎很長,烏青的頭發,蜡白的臉,靜靜的躺在那里不動,正象故事上說的為妖物所迷的什么公主。當我的手触著了那女人的額部時,象中了電一樣,即刻就站起來了。因為這是一個死得冰冷的人,不知已經僵了多久,醫生早已用不著,用得著的只是扛棺木的人了。那怪人見我忽然站起身了,似乎還并不怎么奇异。我有點生气了,因為人即或再蠢,也不會不知道這件事,把一個死得冰冷的人勒逼到醫生,這不是一個天大玩笑嗎?我略顯出一點憤慨的神气,帶嚷帶罵的說:‘不行,不行,這人已經無辦法了。你應該早一點,如今可太遲了!’‘怎么啦?’他說,奇怪的是他還很從容。‘她不行嗎?你不說過可以用水噴嗎?’我心里想這傻瓜,人的死活還沒有知道,真是同我開玩笑!我說:‘她死了,你不知道嗎?一個死人可以用水噴活,那是神仙的事!我只是個醫生,可并不是什么神仙!’他十分冷靜的說:‘我知道她是死了的。’我覺得更生气了,因為他那种態度使我覺得今天是受了一個傻東西的騙,真是三十年倒繃孩儿,料想不到,心上非常不快樂。我說:‘你知道她死了,你就應當請扛棺木的來送葬,請道師和尚來念經,為什么把個醫生帶來?我有什么辦法!’“你為我救救她!”
  ‘她死了!’
  ‘因為她死才要你救她!’
  ‘不行,不行,我要走了。讓我回去吧,我那邊還有好些病人等著。我不能再同你這樣胡纏。你關了我太久,耽擱我多少時間,原來只是要我做這件傻事。我是一個大夫,可不是一個耶穌。你應當放我出去,我不能同死人作伴,也不歡喜同你住在一處!’我說了很多的話,軟話硬話通不頂事。到后來我又原諒了這個人了,我想起這人不理會我的要求的理由了。年紀青青的忽然死了同伴,這悲哀自然可打倒他,使他失去平常的理知。我若同這种人發牢騷,還是沒有什么益處。他這時只知道醫生可以幫他的忙,他一定認得我,才把我找來,我若把話說過分了,絕望了,他當真發了狂,在這峒中扼殺我也做得出。我要离開這個地方,自然還得變更一點策略,才有希望。為了使他安慰起見,我第二次又蹲到那個死尸邊旁去,扣著那冰冷的手,就著搖搖不定的一點燈光,檢察那死者的臉部同其他各部。我有點奇怪我的眼睛了,因為過細瞧那死人時,我發現這人是個為我從沒有看到過的長得体面整齊的美女人,女人的臉同身四肢都不象一個農庄人家的媳婦。還有使我著駭的,是那一身衣服,式樣十分古怪,在衣服上留下有許多黃土,有許多黃土。我抬頭望望那個怪人,最先還是望到那一對有點失神卻具有神秘性的眼睛。
  ‘我不明白你,這是怎么一回事,你打哪儿背她來的?’‘……’‘我要明白她從什么地方來的。’‘我從墳里背她來的。’‘怎么?從什么地方!’‘從墳里!’‘她死了多久你知道嗎?……你知道她死了又挖出來嗎?
  ……’
  他慘慘的笑著,點點頭,那個燈象是要墜到我頭上的樣子,我糊涂而且惊訝,又十分憤怒,‘你這人,真奇怪!你從什么地方帶來還是帶到什么地方好了!你做了犯罪的事還把我來拉在一起,我要告發你,使你明白這些玩笑開得過分了一點!……’不知為什么我想這樣說卻說不出口,那個固定不移的眼睛,同我相隔不到一丈遠近,很有力量的壓服了我。!粳>
  我心上忽然恐懼起來了。
  這個瘋子,他從墳墓里挖了個死尸,帶到這峒中來,要我為他起死回生,若是我辦不好這件差事,我一定就會死在他手中。我估計了一下,想乘他不注意時節把他打倒,才可以希望從死里逃生。可是他象很懂得我的主意,他象很有把握,知道我不能同他對抗。我的确也注意到他那体魄了。我若是想打什么主意,一定還得考慮一下,若是依靠武力,恐怕我得吃虧,還不如服從命運為妥當。我忽然聰明了許多,明白我已經是這個人的俘虜,強硬也毫無用處了。就裝成很鎮靜,說話极其和平,我說:‘我真糊涂,不知怎么幫忙。你這是怎么啦?你是不是想要我幫助你,才把我帶來?你是不是因為要救活她,才用得著我?你是不是把她剛才從土里刨出?’他沒有做聲,我想了一下,就又說:‘朋友,我們應當救她,我懂你意思。我們慢慢的來,我們似乎還得預備一點應用的東西。這是不是你的家里?我要喝一口儿水,有熱的可妙极了,你瞧我不是有多久不喝水,應當口渴了嗎?’他于是拿燈過去,為我取了一個葫蘆來,滿葫蘆清水,我不知道那水是否清洁,可是也只得喝了一口。喝過了水覺得口甜甜的,才放了心。
  我想套套他的口气,問他我們是不是已經离了市鎮有十 里路。他不高興作聲。我過一會儿,又變更了一個方法,問他是不是到鎮上去辦晚飯。他仍然不做聲。末后我說我要小便,他不理會我,望到另外一個地方,我悄悄的也順了他的目光望過去,才看出這峒是長狹的,在另外一端,在与倉庫恰相反對的一個角落,有一扇門的樣子,我心里清楚,那一 定就是峒門,我只裝著不甚注意,免得他疑心。我說我實在餓了,一共說了兩三次,這怪人,把燈放下,對我做了個警告的一瞥,向那個門邊走去。只听到訇的一響,且听到一种落鎖的聲音,這人很快的就不見了。我赶忙跟過去,才知道是一扇极粗糙的木柵門,已經向外邊反杠了。從那柵門邊隱隱看到天光,且听到极微极遠的犬吠聲音,我知道這時已經是夜間了。這人一去,不知道是為我去找飯吃,還是去找刀來殺我滅口。他在這里我雖然有點懼怯,但到底還有辦法,如今這峒里只是我同這個死尸,我不知道我應當怎么辦。若果他一去不再回來,過一天兩天,這個尸骸因為天气發酵起了變化,那我可非死不可了。這怪人既然走了,我想乘到有一 盞燈,可以好好的來檢察一下這個尸身,是不是從尸身上可以發現一點線索。
  我把燈照到這個從棺木里掏出的尸骸,細細的注意,除了這個仿佛蜡人的尸骸美麗得使我吃惊以外,我是什么也沒有得到的。我先是不明白這人的裝飾如何那么古怪,到現在可明白了,因為殉葬才穿這樣衣裳。幸虧我是一個醫生,年紀已經有了那么大,我的冷靜使我忘卻同一個死尸對面有什么難受。這女人一定死了有兩天左右了,很稀奇的是這個死人,由我看來卻看不出因什么病而死,那神气安靜眉目和平仿佛只是好好儿睡著的樣子,若不是肢体冰冷,真不能疑心那是一個死人。這個人為什么病死得那么突兀?把她從土里取出的一個是不是她的丈夫?這些事在我成為一种無從解決的問題。假若他是她的丈夫,那么他們是住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的人物?假若這婦人只是他的情人,那么她是誰家的媳婦?許多問題都兜在我的心上不能放下。
  我實在有一點儿餓了。這怪男子把我關閉到這幽僻的山峒里,為這個不相識的死尸作伴,還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同時擔心這一盞燈過夜或者油還不夠,所以拿了燈到倉庫去,照看了一下,是不是還有油瓶,才知道倉庫里東西足夠我半個月的糧食,油壇,水缸,全好好的預備在那儿。
  我隨手拿了几個山薯充饑,到后把燈放在尸身邊,還是坐到我自己那一張草席上,等候事情的變化。我的表已早停了,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等了又等,還是不見那個人來。
  我這樣說下去,是還得說一整天,要把那一夜的事情說完,如今也還得說一夜。為了節省一些時間,且說第三次我見到這怪男子,他命令我在那個婦人身上做一個醫生所能做的事。我先是不知道向一個瘋子同一個尸骸還有什么事可做的,到后倒想起皮包里一點儿防腐性藥品了,我便把這些藥全為注射到死尸身上去,一面安慰他表示我已盡了力,一面免得那尸身發生變化。告他我所能做的事已經完全做過,別的事再無從奉命了,他望到我似乎還很相信。可是當我說出‘你放我回去’的話時,我把話一說出口,就知道我說錯了,因為我從那兩個眼睛里,陡然看到了一些東西,他同時同我說了一句話,使我全身發抖。他說:‘要七天才好出去。’這個期限當然是我受不了的,這是全無道理的言語。可是我是一個醫生,而他卻是一個瘋子,他就有他的正當道理了。我當時還以為可用口去解釋,就同他分辯了一陣,我說這是做不到的,因為有許多人等著我。我說你放我出去了,我不會向人談論。我說……這分辯就等于向石頭討論,他不禁止我的說話,听來卻只微微的笑著。他的主張就是石頭,不可移動,他的手腕又象鐵打就的,我絕對不能和他用武力來解決。
  在毫無辦法的情形中,我就想只有等候這個人睡眠時候偷了他的鑰匙才好逃走。為我的自衛計,打死一個瘋子本來沒有什么罪過,我若有机會征服這個人,事到危急是用不著再選擇什么手段的。但是在這個怪人面前,我什么小机會也得不到。我逃走嗎,他永遠不知道疲倦,永遠不閉閉眼睛。加燈上的油,給我的東西吃,到了夜里引導我到柵門外去方便,他永遠是滿有精神。他獨自出去時,從不忘記鎖門,在峒里時,卻守在尸身邊,望到尸身目不轉睛,又常常微笑,用手向尸身作一种為我所不懂的稀奇姿勢。若是我們相信催眠術或道術,我以為他一定可以使這個死尸复活的。
  他不睡覺,這事就難處置了。我皮包里的安眠藥片恰恰又用盡了,想使什么方法迷醉他也無辦法。他平常樣子并不凶橫,到了我蓄意逃走時,只稍稍一舉步,他就變了另外一 個魔鬼了。他明白我要走,即或是鑰匙好好的放在他身邊,他也不許我走近柵門的。到后我不知是嚇怕得糊涂了,還是為峒中的環境頭昏了,把逃走的气概完全失去,忽然安靜下來,就把生命听憑天意,也不再想逃走了。
  就是那么過了一天,兩天,三天,……吃的就是那倉庫中的各樣東西,口渴了就喝清水,倦了就睡。
  當我默默的坐在一個角隅不作聲時,我听到他自言自語,總是老說那一句話,‘她會活的。她會活的。’我一切都失望了,人已無聊极了,听到他這樣說時,也就糊糊涂涂的答應他說:‘她會活的。她會活的。’我得到一個稀奇的經驗,是知道人家說的墳墓里歲月如何過去的意思了。我的經驗給我一种最好的智慧,因為這是誰也想象不及的。第一天一點鐘就好象一年,第二三天便不同了,我不放心的,似乎還不是峒里的自身,卻是市上的熟人。我忽然失了蹤,長久不見回來,你們不是十分難過嗎?你們不是花了許多錢各處去探听,還花了許多錢派人到江邊下游去打撈嗎?你們一定要這樣關心的。可是料不到我就只陪伴一個瘋子,一個死人,在山峒里過了那么多日子,過了那么久連太陽也不見到的日子!
  既毫無机會可以逃出,我有點擔心那個死人。天气已經不行了,身上雖注射了一點儿藥,万一內髒發了腫,組織起了變化,我們將怎么來處置這件事情?這瘋子若見到死人變了樣子,他那荒唐的夢不能繼續再作時,是不是會疑心到我的頭上來?
  我記得為這點顧慮,我曾同瘋子說了許多空話。我用各樣方法從各方面去說,希望他明白一點。我的口在這個沉默寡言的瘋子面前,可以說是完全無用了。我把話說盡了,他還只是笑。他還知道計算日子,他不忘記這個,同時也不忘記‘七天’那种意義。大約這怪人從什么地方,記起了人死七天复生的話,他把死尸從土里翻取出來,就是在試驗那七 天复活的話可靠不可靠。他也許可我七天再出峒去,一定就是因為那時女人已經再活回來,才用不著我這個醫生。若是七天并沒有活回的希望,恐怕罪名都將歸在我的賬上,不但不許我走,還得我為他背尸去掩埋,也未可知。總之,下一 刻什么古怪事都隨時會發生的,我只能等待,別無作為。
  他也可以疑心是我不許這女人复活。在他混亂的頭腦里,他就有權利隨意湊合一种觀念,倘若這觀念是不利于我的,我要打過這難關真是不很容易。
  他是一個瘋子,可瘋得特別古怪。他恰恰選到這一天等在那里,我恰恰在那天想到鄉下去,我們恰恰碰到一處了,于是這事就恰恰落在我的頭上。一切的湊巧,使我疑心自己還是象夢里的人物。不過做夢不應當那么長久,我計算日子,用那糊亂對上時間的表,細數它的分秒,已經是第四天了。
  還有第五天,我听到從那個怪人的口里,反复的說是‘只有兩天’的一句話時,歡喜的心同憂懼的心合混攪扰在一 處,這人只記到再過兩天,女人就會复活的,我卻擔心到兩天后我的境遇。他答應我的話很靠不住,一定可以臨時改變。
  向一個瘋人討那人世也難講究的‘信實’,原是十分不可靠的。
  我不能向他索取一句空話,同時也就無從向他索取一句有信用的話。這人一切的行為,都不是我可以思索理解得到的,用盡了方法試作各种計划,我還是得陪了他,听他同女人談那些我理解不及的費話,度著這山峒中黯淡的日子。
  讓我很快的說第六天的事罷。這一天我看到那瘋子的眼睛放光,我可著急起來了。他一個人走出去折了許多山花拿到峒里來,自己很細心的在那里把花分開放到死尸身邊各處去。他那种高興神气,在我看來結果卻是于我十分不利,因為除了到時女人當真复活外,我絕對沒有好處。
  我不得不舊事重提,問他什么時候讓我出去。本來我平常為人也就夠謙卑了,我用著十分恭順的態度,向他說:‘同年,我可以去了嗎?你現在已經用不著我了。’他好象不懂這句話的意義,過了一會儿,我又說:‘我想回去了,不要到這里打你的岔。’‘……’‘我賀喜你,很愿意預備一點禮物送你,你明白嗎?我想隨意為你辦一兩樣禮物,回去就可以買來。’‘……’‘你讓我出去一會儿,看看太陽,吹吹風,好不好?我非常歡喜太陽,你說太陽不可愛嗎?’‘……’‘我們如今真好象弟兄了,我們應當喝一點酒,慶祝這好事好日子。你不歡喜喝一杯那种辣辣的甜甜的燒酒嗎?我實在想得那么一小杯酒。我覺得酒是好的。’‘……’‘你到什么地方折得那么多花?這花真美,不是桃花嗎?
  几天來就開了,我也想去摘一點儿。你不是會爬樹嗎?我看你那樣子一定很有點本領,因為你……我們到外邊去取一個鳥窠來玩玩,你說好不好?’‘……’‘你會不會打鳥?你見過洋槍不見過?若歡喜這東西,我可以送你一枝。到我們那里取來試試,你一定非常滿意。那种槍到茨棚里打野雞,雪地里打斑鳩,全很合用。’‘……’‘我們吃的山薯真好,你打哪儿弄來的?你庄上有這個,是不是?你吃雞蛋不用火燒,本事很好。這雞蛋是自己家養的雞下的,因為很新鮮,我看得出。’‘……’‘你看不看戲?我好象在戲場上見到你。’‘……’我把枚乘七發的本領完全使用到這個“王子”方面,甜言蜜語的問他這樣又問他那樣,他竟毫不動心。他雖似乎听我的話,可是我明白這話說來還是費話。但我除了用空話來自救外,無其他方法可以脫去這危險地方,故到后我把方向再轉變了一下,同他又來說關于起死回生的故事。我想這些齊東野語一定可以抓著他的想象。我為他說漢武故事,說王母成仙,東方朔偷桃挨打的种种情形,說唐明皇游月宮的情形,說西施浣紗的情形,說桃花源,說馬玉龍和十三妹,皇帝、美人、劍仙、俠客,我但憑我所知道的,加上自己的胡謅,全說給這個人听。說去說來我已計窮了,他還是笑笑,不質問我一句話,不贊美,不惑疑,就只用一個微笑來報答我的工作。我相信,若果我是正在向一個青年女人求愛,我說話的和气,態度的誠懇,以及我种种要好的表示,女人即或最貞洁也不好意思再拒絕我的。可是遇到這個怪人,我就再說一年,也仍然完全失敗了。
  讓事情湊巧一點罷,因為一切都原是很湊巧的。我雖然遭了失敗,可并不完全絕望。見到他雖不注意我的話,卻并不就不高興我說話。我只有一天的日子了,我斷定明天若是女人沒有复活,我就得有些不可免的災難,若不乘到今天想出法子自救,到時恐赶不及了。我的生路雖不是用言語可得來,我的机會還是得靠到一點迎合投机的話。我認清了這是一個重要問題,坐在席上打算了老半天,到后又開了口。我明白先說那個方向不很對,還得找新的道儿,就說……這可中了。他笑得比先前放肆了一點,他有點惊愕,有點對于我知識淵博的稀奇。他雖仍然不讓步,當我重新提出意見,以為放我出去可好一點的時候,在搖頭中我看出點頭的意思。那時還是白天,我請求他許可我到柵門外去望望,他不答應可否,我看到有了讓步,就拖了他的手走到柵邊去,他到后便為我開了門。
  我看到太陽了!看到太陽光下的一切山,尖尖的山峰各處矗起來,如象畫上的東西,到后我看到我的腳下,可差一 點儿暈了。原來我們的山峒,前面的路是那么陡險,差不多一刀切下的石壁,真是夢境的景致!我一面敷衍到他,望到他的顏色,一面只能把那條下去的路徑稍稍注意一下,即刻就被他一拖,隨后那扇厚重的柵門訇的一關,我仍然回到地獄魔窟里了。
  到了晚上,我們各吃了一點山薯,一些栗子,我估計是我最好的机會來了,我重新把我日里說的那件事,提出來作為題目,向他說著,我并且告他,他應當讓我避開一會儿。我見到他向我微笑,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有了轉机了,說話得更動人了一點。我形容從那些古怪的路到天堂去的人如何多,我在作撒旦的傳教人,心里有點糊涂,不知應當說什么話才是我的活路,口上卻离不了要他去試驗的譫言。
  我以為這樣就可以脫身,誰知我把事情完全弄錯了,我這手臂這一只受傷的手臂,即刻就為他扭著,到后頭上似乎受了重重的一擊,醒回來時,我仿佛做夢,不知為什么卻睡在稻草囤上。我是被夜風冷醒的,醒回來時還是非常迷亂,我看到天上的星子,仿佛全要掉下的樣子,天角上流星曳著長長的蒼白的線儿,遠遠的又听到狗叫,听到灘聲。時間似乎去天亮已經不遠了,因為我听到雞聲。我心想,這是我的幻覺,還是我已經仍然活到這世界上來了?
  到后我被一個鄉下人發現了,因為我告他是市上醫院的人,在他家里休息了一天,那時我已衰弱得躺到那草囤上一 整日夜了,問這個人:我才知道我已离開市上有了五十里。
  你們要知道我今天剛一會儿打那里來,是不是?你們瞧我的臉嘴,我剛從市外一個理發館里出來,我不是有十天不刮過臉了嗎?我恐怕進城來嚇了別人,所以才到那里坐坐,還欠了賬跑來的,這師傅并不認識我,只告他是街上的先生,他也放得下心,可見得我們這地風气不坏,人心那么朴實。
  第二天,一個R市都知道了醫生的事情,都說醫生見了鬼。

  一九三一年四月廿四日完成,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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