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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沈從文

  ——在叔遠的鄉下,你同叔遠同叔遠母親的一件故事天气變到出人的意外。晚上同叔遠分別時,還約到明早同到去看櫟樹林里捕野狸机關,就是應用的草鞋,同到安有短矛子的打狗獾子的軍器,也全是在先夜里就預備整齊了。把身子鑽到新的山花絮里呼呼的睡去。人還夢到狸子兔子對我作揖,心情非常的愉快。因為是最新習慣,頭是為棉被蒙著,不知到天亮已多久,待到為一個人搖著醒來時,掀開被看,已經滿房光輝了。
  叔遠就站在我面前笑。
  他又為我把帳子挂好,坐到床邊來。
  “還不醒!”
  “我裝的。”
  “裝的?”
  “那只怪你這被太暖和。因為到這里來同到一茂睡,常常得防備他那半夜三更猛不知一腳。又要為他照料到被,免得他著涼,總沒有比昨晚的好過。所以第一次一人來此舒服地方睡覺,就自然而然忘記醒轉了。”
  “我娘還恐怕你晚上會冷,床頭上還留有一毯子,你瞧那不是嗎?”
  “那我睡以后,你還來到這里了!”
  “來了你已經打鼾,娘不讓我來吵你,我把毯子搭在你腳上,隨即也就去睡了。”
  因為是紙窗,我還不知道外面情形,以為是有了大黃太陽,時候太晏了,看狸子去不成了,就懊喪我醒來的太晚,又怪叔遠不早催我醒。
  “怎么,落雪多久了!我剛從老屋過來,院中的雪總有五六寸,瓦上全成了白顏色,你還不知嗎?”
  “落雪?”
  “給你打開窗子看,”叔遠就到窗邊去,把兩扇窗~+打開,“還在大落特落呢,會要有一尺,真有趣极了。”
  叔遠以為我怕冷,旋即又把窗關上。我說不,落了雪,天气倒并不很冷。于是就盡它開著。
  雪是落得怪熱鬧,象一些大小不等的蝶蛾在飛,并且打著旋。
  房中矮腳火盆中的炭火熾爆著火星,叔遠在那盆邊鉤下身子用火箸盡攪。
  “我想我得起來了。”
  “不,早得很。今天我們的机關必全已埋葬在雪里,不中用,不去看了。呆會儿,我們到外踏雪去。”
  我望到床邊倚著那兩枝軍器,就好笑。我還滿以為在今天早上拿這武器就可到叔遠的櫟林里去擊打那為机關'踝藕*腿的野物!
  我就問叔遠,“下了雪不成,那我們見到瑪加爾先生他捕狐不就正是在雪中么?”
  “那是書上的事情,并且是俄國。我的天,你為了想捉一匹狸子,也許昨天晚上就曾做過那個可怜瑪加爾捉狐的夢了!”
  听到叔遠的話我有些忸怩起來。我還不曾見過活的狸子在木下掙扎情形。只是從那本書上,我的确明明白白夢過多次狐狸亮亮的眼睛在林中閃爍的模樣了。
  叔遠在炭盆的熱灰里煨了一大捧栗子,我說得先漱漱口,再吃這東西。
  “真是城里人呵。”
  叔遠是因為我習慣洗臉以后才吃東西揶揄我,正象許多地方我用“真是鄉下人氨的話取笑他一樣。因為不讓我起床,就不起來了。叔遠把煨熟的栗子全放在一個竹筒子內送到床上來,我便靠在枕上抓剝栗子吃。叔遠仍然坐床枋。
  “我告你,鄉巴佬有些地方也很好受用的,若不是我娘說今天要為你炒鵪鶉吃,在這時節我們還可以拿豬腸到火上來烤吃呢。”
  “那以后我簡直無從再能取笑鄉下人了。這里太享福。”
  “你能住到春天那才真叫好玩!我們可以隨同長年到田里去耕田,吃酸菜冷飯。(就拾野柴烤雀儿吃也比你城里的有趣。)我們釣魚一得總就是七斤八斤,你莫看不起我們那小溪,我的水碾子前那壩上的魚,一條有到三斤的,不信吧。”
  我說:“就是冬天也還好得多,比城里,比學校,那簡直是不消說了。”
  “不過我不明白我的哥總偏愛住城里。娘說這有多半是嫂嫂的趣味,我以為我哥倒比嫂嫂還挂念城里。”
  關于叔遠的哥的趣味,我是比叔遠還不明白,我不說了。
  我讓我自己來解釋我對于城鄉兩者趣味的理由。先前我怕來此處。總以為,差不多是每天都得同到几個朋友上那面館去喝一肚子白酒,回頭又來到營里打十輪庄的扑克的我,一到了鄉下,縱能勉強住下也會生病!并且這里去我安身地方是有四百來里路,在此十冬腊月天气,還得用棕衣來裹腳走那五六天的道,還有告假离營又至多不會過兩月,真象不很合算似的!然而經不得叔遠兩兄弟拖扯,又為叔遠把那鄉間許多合我意的好處來鼓動我心,于是我就到這個地方來了。到了這鄉下以后,我把一個鄉間的美整個的啃住,凡事都能使我在一种陌生情形下惊异。我且能夠細細去体會這在我平素想不到的合我興味的事事物物,從一种朴素的組織中我發現這朴素的美。我才覺得我是雖從鄉下生長但已离開的時間太久,我所有的鄉下印象,已早融化到那都市印象上面了。到這來了又得叔遠兩弟兄的媽把當作一個從遠處歸來的儿子看待,從一种富厚慈善的鄉下老太太心中出來的母性体貼,只使我自己儼然是可以到此就得永久住下去的趨勢。我想我這個冬天,真過一個好運的年了。
  叔遠見我正在想什么,又自笑,就問我笑的緣故是什么。
  “我想我今年過了一個頂舒服的年,到這來,得你娘把我待得運樣好,運气太好就笑了。”
  “娘還怕你因為一茂進城會感到寂寞,所以又偷偷教我告我大哥,一到十几就派人把一茂送來的。”
  一茂是叔遠大哥的儿子。一個九歲的可愛結實的孩子。聰明到使人只想在他臉上輕輕的擰掐。因為叔遠大哥是在离此四十五里的縣城里住,所以留下他來陪我玩。在一茂進城以前,我便是同一茂一床睡。日里一茂叔遠同我三人便象野貓各處跑。一茂照例住鄉不久又得進城去跟他的媽同爹住一陣,所以昨天就為人接進城了。如今听到叔遠說是他娘還搭信要一茂早點來,我想因為我來此,把人母子分開,就非常不安。
  我說,“再請為我寫一信到你大哥處去,讓一茂在城里久玩玩,莫讓嫂嫂埋怨你大哥,說是老遠一個客來分開他們母子!”
  叔遠就笑著搖頭,說是那不成。一茂因為你來就不愿進城。你還得趁今年為他學完《聊齋》!
  我想就因了一茂這乖孩子,我心中縱有不安,也得在這個鄉里多呆一月了。
  一竹筒栗子,我們不知不覺就已吃完了。望到窗邊雪還是不止。叔遠恐怕我起床時冷,又為加上兩段炭。
  栗子吃完我當然得起身了,爬起來抓取我那棉襖子。
  “那不成。”叔遠回頭就把我挂在床架上的衣取到遠處去,“時候早得很,你不听听不是還不曾有人打梆子賣糕聲音嗎?
  賣糕的不來,我不准你起來。炭才加上,讓它燃好再起身。”
  “我們可以到外面去玩。”望到雪,我委實慌了。
  “那時間多著。讓我再拿一點家伙來吃吃。我就來,你不准起身,不然我不答應。”
  叔遠于是就走出去了。耳朵听到他的腳步踏在雪里沙沙的聲音漸遠去了。我先是照著他囑咐,就側面睡下,望到那窗外雪片的飄揚。等一會,叔遠還不來。雪是象落得更大。听到比鄰人家婦人開門對雪惊詫的聲音,又听到屋后樹枝積雪卸下的聲音,又听到遠遠的雞叫,要我這樣老老實實的安睡享棉被中福,是辦不到的事了。
  火盆中新加的白炭,為其他的熾炭所炙著,剝剝爆著響,象是在催我,我決定要起床了。
  然而听到遠遠院子的那端,有著板鞋踏雪的聲音,益近到我住的這房子,恐怕叔遠抖那小脾气,就仍然規規矩矩平睡到床上。聲音在帘外停止了。過了一會不做聲,只听到為寒气侵襲略重的呼吸。
  我說,“叔遠,我听到你的腳步,怎么去得這樣久?”
  然而掀開帘子是一個女人,叔遠的母親。我笑了,赶忙要起床,這老伯娘就用手止祝老人一進房,就用手去彈那藍布包頭上的雪。
  “我以為你不曾醒,怕他們忘了幫你加盆中炭火,起來又受涼,來看看。昨夜是不是睡得好?”
  “謝謝伯媽,一夜睡得非常好,醒以前我還不知天已落了雪呢。”
  “我也不想到。”這老太太見到窗子不關以為是昨晚忘了,“怎么叔遠晚上窗子也忘關!”
  “不,是剛才開的,落的是浮雪,不冷。”
  “當真一點都不冷。你瞧我這上年紀的人,大毛皮衣還擔受不住,是人老成精,也是天气的改變,哈。”
  到這老伯媽把手來炭盆邊交互捏著烘著時,我們适間所吃的栗子,剝到地下盆邊的栗殼,已為老太太見到了。老太太笑。我記起叔遠說的,娘是不准拿東西到早上吃,擔心這時叔遠不知道他娘在此,恰巧這時高高興興捧了一堆果子從外面進來,又無從起來止住叔遠,就很急。
  叔遠的娘似乎看出我的神气了。就微笑解釋似的說:“我已見到了叔遠,正捧了不少粑同腊肉,我知道他是拿到這來,這孩子見了我就走了。我告了他今天早飯我們炒辣子鵪鶉,不准多吃別的零東西,這孩子又騙我!栗子吃熟的還不要緊,不過象我們老人吃多了就不成。你是不是這時餓了想吃粑?我可以幫你燒几個拿來。”
  當到這老太太含著笑說這話時,我心上真不好意思惶恐到要命!明明叔遠又告了我是早飯菜有鵪鶉,娘已要我們莫吃別的東西,我卻盡量同到叔遠吃燒栗子。并且叔遠這時若果拿粑來,設或把粑放到火上烤成黃色,包上豬肉,我也總不會拒絕,至少又得吃三個。等一會,吃早飯時又吃不下,這不是故意同老人家抬杠?然而背了老人兩人偷偷吃的栗子贓證全在地板上,分辯說是并不曾吃過,只是剝來燒著玩,當然不是實在話。雖說幸好還只吃一點栗子,粑還不到口,然而縱不入口仍然也為老人所知道,我這時真有點儿恨叔遠不孝了。我們自己以為使鬼聰明,背了老伯媽做的事,誰知全為她知道。我從她的眼中看出她是相信我至少也是同情叔遠取粑同腊肉的,并且安慰我,若果是想吃可以為我燒几個,我還好意思說是就吃也不妨?
  我答應她的話是:“不,我并不想吃。”我一面在心中划算,“今天吃早飯我若不再多吃兩碗來表明我栗子吃得并不多,真是不配在此受人款待了。”
  她看著我忸怩神气,怕我因此難過,就又把話移到另外一樁事上去,說到在雪里打白綿的情形。
  “你不知白綿那東西,狡极了,爬上樹以后,見到狗在樹根就死捱不下樹。這時節,總又有好多机會得到這東西了。我要廖七到村里去問,若有人打得就勻一腿來,我為你同叔遠作白綿蒸肉,歡喜用小米拌和也好,這算頂好味道一种菜,一茂這小子就常嚷要,不是落雪也得不到!”
  若果是今天晚飯有白綿蒸肉吃,我想過午我又得少吃一點東西,好在飯量上贖我所有的罪了。
  听到院中有人踹雪的聲音,我斷定這真是叔遠了,老太也听到,就從窗口望出去。
  “又不怕冷呀。你瞧手都凍紅了,還不來烤烘!”
  叔遠即刻負著一身雪片進房了。我因他媽望別處,就努目示意,告他栗子事已為老人發覺。
  叔遠裝作不在意那樣,走近爐邊去,說:“娘,我先還以為挂在那檐下的棕袋里栗子不干,誰知甜极了。”
  “你是又忘娘的話,同從文吃燒栗子了。”
  “并不多,只几顆儿。”
  娘望到地下那一些空殼,听到“几顆儿”的話,就不信任似的抿嘴笑。我也不得不笑了。
  叔遠坐在火邊反复烤著那些腫成小胡蘿卜似的手指,娘就怜惜十分為納到自己暖和的掌中捏著。叔遠一到他娘的面前,至少就小了五歲,天真得与一茂似乎并不差有多少了。
  我是非得起床不可了。叔遠說是為到東院去叫人送洗臉水,他娘就說讓她過去順便叫一聲,娘于是走了。
  我站到床上,一面扣衣一面說,“我問你,你拿的粑同腊肉?”
  叔遠把頭搖,知道是母親已告了我。然而又狡猾的笑。
  “怎么?還有什么罷?”我看叔遠那身上,必定還有贓。
  “瞧,”果不出所料,叔遠從抱兜里把雪棗坯子抓出七八條,“小有所獲,君,仍然可以!”
  接著叔遠說是只怪娘為人太好,所以有些地方真象是不應當的頑皮。
  “還說!你真不孝!”
  洗臉水還不見來,我們二人又把放在灰里撈好的東西平分吃完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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