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連長

作者:沈從文

   

  軍營中的上燈喇叭聲音,在夏天時能使馬听熟了也知道歸回塞堡,入冬來,就只作了風的忽哨同伴,無聊無賴消失到那四面山林里去了。
  天降了雪后,喇叭聲音更低郁,住遠一點的,就不能听到,這給了許多茅屋下面孩子的寂寞。
  然而在軍隊中呆過的大人,就不聞號聲,也能斷出時間的。若盡靠營里喇叭打知會,那离營略遠一點的地方就去不成了。指定時間的鐘表一類東西不是凡是軍人都有的,官佐也都看人來。而駐扎到此鄉間這砦那砦喝酒吃肉是免不了常有的事情。在便利中找熟人談天學古或者打一點小牌,也是軍中許可的娛樂。還有不定要明白公開的各以其方法找個把情人,這縱為長官知道也都成了通融的例子。(一些是在別的村子五魁八馬,一些是在學豬悟能招親、姜子牙与申公豹斗法事,一些又是在陪到婦人身邊唱小調,)若對于時間太無估計的能力,則類乎點名那种事情一誤再誤總太難為情了吧。這里的軍營中人,要緊的事是,不拘离營三里兩里內外到晚上點名時節,總能預先赶到營中站立在那坪里讓那值日連附喊到自己名字大應一個到,才成其為營中的体統。地方是鄉村,既清淨,不必同土匪打仗,又無賊,當然象那每日三操二講堂的常備兵苛刻軍規,在此是用不著的!然而每天點三次名還誤事,挨一點罵或罰一點鐘立正,這在駐扎于此間的軍隊官佐士兵夫全体良心都以為是應得而且為必要的了。在普通軍營中,點名是早午晚,于晚上那次,是九點左右,即吹熄燈號以前不久。這里因為九點不适宜于全体的浪漫興趣,于是又由連長連附集議改為与起更號相接近,這一來,還誤點名,則對自己也象對不起似的了。是以這里的軍人,于上燈時間的知識,更准确。
  此時是,一個紅著臉的穿著不相稱的大灰布棉衣的號手,又站在那旗杆下頭墩子石上吹他极得意的起更號的時節了。
  凡是兵,就說駐扎在這舊廟里的一連人,已經各按照慣例,站到那蓋滿了雪的坪中。隊伍成單行,班長則站在其一班的后面。行列中,因為習慣各人能記到自己地位,有些人告了假赴別地出差,就臨時空出些地位來,經班長喊一聲靠攏,其一班便即時縮短了。大家排了班以后,號音還未畢,值日連附就忙匆匆的從那蒙有格子花銀封紙的一扇新白門內里出來,因為忙,帽子也不很正當。大家全愛喝一杯御寒,連附也免不了此,這時就正是從那羊肉火鍋子邊抽身出來辦公的。
  連附拿著一本名冊出來了,領頭班長喊一聲立正,各人重新端正起來振作精神把藏在厚重棉衣下的身子弄成一塊碑模樣,雪是不容情的乘此就進衣領了。隨即是稍息,聰明一點的兵士,懂得頭向后昂便能拒絕雪片的侵入,就不妨裝作搔痒或整理腰帶來逃難。
  喊一聲人名,就有一個人從隊伍中驟的立正答應到,連附于是便在其名字下用鉛筆一划。其喊過一次二次以后并無應聲的,班長就上前解釋。點名完畢照例短短的訓詞,大家又得筆直起身來默听。最后是,又稍息,又立正,解散了。
  隊伍解散后,連附便同班長之類,圍到爐邊繼續喝那羊雜碎的火鍋酒,弟兄各分開,那大坪里雪盡落,卻再無一個人用頸部肯去承受了。
  照營規,點了這次名以后,這一天算已告了結束,大家一直可以挨到明天清早點名再見面,因此凡是這里土著有著那軍營中朋友情人的,听到吹號以后就可各以路途遠近猜詳他們的到來。喇叭的意義,在這里,又是怎樣异于戰地啊!
   

  管領這一百個自由兵士的,是十個班長,每人手下有十人,如同自己的手指。在班長上面有三個連附,一個為中尉階級,二個屬少尉。連附上面是一個連長,按照例規有大操或戰事發生,連長就得統率這一百余子弟指揮其進退。但是駐扎到這個地方,還有什么事要統率?做連長的,除了作戰就是應團總約上山打野豬那工作了。然而這也只是連長一人事。做連長的真是簡直閒到比廟里的僧還少事做,若非虧他能夠找出一些方法消磨這日子,恐怕早已生病倒床了。
  連長究竟做些什么消遣?是有的。按照通常習慣,一個長官總比其他下屬多有一倍或是數倍机會得那駐在地方人民尊敬和切齒。這位連長也正是如此。譬如說,初初把隊伍開到此地扎營到一處住戶家中時,恰恰這位主人是一個年青寡婦,這寡婦,又正想從這些雄赳赳的男子漢中選那合意的替手,希望得到命運所許可的愛情与一切享受,那么總是先把她的身体奉獻給那個位尊的長官。連長是正如所譬,因了年青而位尊,在來此不久,就得到一個為本地人艷稱的婦人青睞,成了一個專為供給女子身体与精神二方面愛情的人物了。
  關于軍營中的事越少,則足以使連長感到于新發見的職務越多。女人住的地方系在營盤一里外,入冬來,連長的勤務,就几几乎是每天早晚二趟來去!若非關于火食賬目得常常同司務長清算,連長似乎不回也無不可的。照一個班長說法,連長是為女人,已經迷到愿意放棄全部職務于中尉連附身上,不必充當管領百人的長官,自己單想侍候婦人,終生讓那婦人管領自己就行了。
  就令當真是如此,這算連長的罪嗎?
  從連長年齡体貌上作价,都正适宜于同一個婦人糾纏為緣。命運把他安排到這小地方來,又為安排一個年齡略長的女人于此地,這顯見連長再要關住愛情于心中,也不是神所許可的事!
  要一個純粹青年軍官受過良好軍人教育的上尉,忘了自己的生活目的,迷戀婦人到不顧一切,如同一個情呆子,仍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且照常情說,如若短短分离不但不為愛情的障礙,且正可以借此休息從那終日擁抱得來的疲倦,則連長三日五日始能在營外別人家中宿一次,也是很自然的了。
  但把身子留在營中,心上仍然挂念著別處,年青人,究竟還是年青!
  因了不能把身子同心分開在兩地,有時節,連長是在夜靜也曾偷偷起身或是裝作察哨溜過婦人處宿的。連長在這事上頭,是一個詩人又是個英雄。當其輕輕敲著那門,婦人已經听出連長聲音擁著薄薄白的單衣開門時,婦人松散著發髻,以及惺忪的情態,在連長眼中,全成了神圣的詩質。一個缺少能力在文字上表現他的靈感的人是能加倍在他行為中表現出他靈感的,因此連長在這婦人的面前,便把那軍營中火气全化盡,越變越溫柔了。婦人呢,從連長那面來的不可當的柔情使婦人做著無涯涘的夢,正同一個平常婦人在她年青情人身上一個樣,自己是已象把心交給這個人,后來終生都是隨著這人跑,就到天涯地角也愿意了。當連長因了一點小事未能在婦人處宿,約到吃早飯號吹完以后出營時,那早上吃飯喇叭,便同專為連長情婦所吹一個樣。婦人也是年青人,人其所以謂之為年青,這事便是一种憑證!
  連長看婦人,象是本營少校上司宮,自己應直隸其調度。
  婦人是把連長當作未來的丈夫,全讓連長占据了自己。愛這東西是沒有因為人類事業不同而荒疏了某种人。在一個都市上精致青年男女應酬宴會中能生長的根芽,在此同樣的也會發育完全、開花結果了。
  若把連長當作這里的總督,總督夫人的位置,在兵士心中,也都一致認定是這婦人了。
   

  天落雪,气候冷到溪里水也結了冰。在雪中去嗾狗赶野兔,或者披了蓑衣用雪蓋在蓑衣上面伏在林里打斑鳩,那种游戲如今只有一個老年紀的連附同到几個兵士有這种的趣味了。大多數的兵士是在營里圍到火柴堆喝酒,少數的兵士是往別的人家打牌或找女人去談謔。我們的上尉,不消說是正在情婦這邊勾留!
  用栗子下本地的燒酒,兩人同在一個火塘旁邊坐下來,連長就用一個軍人經驗談著他的過去一切与駐扎各地不同的習慣。從葫蘆里倒一杯酒到杯子中時,婦人總只喝五分之一,余下全到連長肚中去。從午時點名以后到如今,一葫蘆酒有兩斤,快完了。
  “我瞧你今天吃酒量不同,怪!”
  的确是不同。本來預備作兩頓的一次就快完。婦人手搖著那長把漆有黑色花紋的酒器,奇怪了。
  連長不作聲,把空了的杯子送到婦人面前去,婦人無可如何似的于是又篩了一杯。又自解的說,天气太寒,多吃一點也并不礙事。
  連長不說話,接著又是兩口喝下了。
  婦人擔心望連長:“已經沒有酒了。我看你臉色不好,醉了就睡吧。”
  “不。”是不醉,不睡,并且不承認有什么不好過的地方,答詞只是一個不。
  然而事實是連長因多喝了酒,從酒中引起一些煩惱了。
  “我要回營了,勞你駕,為我把雨衣從鉤上取下!”
  “營里又無事,莫轉去了呀。”
  “非轉去不可。喂,勞駕!”
  在往日,也有這种的情形。連長忽然想到要回營,象心上有一件事正要做,但勸一兩次,雖然還在臉上保留著那放心不下的顏色,就仍然留下,是婦人所知道的脾气。說非轉去不可,婦人就采用那往日所取的戰略,故意的說道:“是又不滿意我了?”
  連長听此話,顏色變得越發難看了。婦人即刻就知道所說的話是誤了方向,就改口說天气冷,又快要斷黑,有事明早回也得。
  “好歹我要走。我同你說你也不明白。乘到天未即斷黑,不用燈,我就走!”
  婦人愕然了。但從過去性格認識連長并非就能夠固持到底,仍然打趣模樣的說,縱有事,也總不外同你們連里那位司務長算火食賬。
  “我要走!”連長在語气上表明不是為酒醉,給婦人明白。
  婦人問:“為什么?”
  “為什么?說不定在這樣天气下頭忽然會奉到上司旅長命令開拔到邊界上去,我們還得走長路!”
  “你胡思亂想。”
  “我胡思亂想?”
  從反复的一句話上,婦人听著忽然象為一個炸雷把耳震聾了。
  連長見到婦人愣住的情形,也悟出是自己答話太近乎真要開差了,就補充說這是恐怕會有的一种猜想。
  “恐怕是,”這雖足以解釋去那“當真是”還距离得有多遠,然而無意中把開差事情嵌進到這一團火熱的胸中,兩人要拔出這虛無的刺卻不是一時可作得到了。
  “我不走了,”連長說,還把酒杯推過去,“請為我再倒一杯。”
  婦人极頹喪的倒出葫蘆一杯酒。雖然在把酒篩好以后就誠誠實實接過來,卻又并不即時朝嘴邊送去,連長為了自己一句話也打傷了。
  連長掉頭過去避開婦人的目光。外面風,飄著雪片,從窗口望去,象正有人在空中輕輕撒下棉花那樣的輕盈,又象并不是下落,有些還正在上升。那窗子格上,是砌了好些雪了,還有些雪一粘到玻璃上面就融化不見。因為屋里溫度高,窗子下面的一塊玻璃,在屋中這面,便糊上了一層薄紗那樣不再透明的冰霧,有兩個小孩手掌的大校若不是落雪,天气已應當黑了。因了地上屋上遍是雪,一同反著啞的沉靜的光輝,就不見得天气和平時的晚。這時屋里人相對著臉相都還很分明,但是漸漸的,屋中角落以及那些桌子下面壇罐器皿卻已全為黑暗偷偷悄悄摟著了。
  兩人不說話,兩人便都听到外面的雪落地作极微极勻聲音,又可听到屋后竹園大堆的雪下坍以后竹子彈起的聲音。此外可是全無響動了。全村子里沒有狗叫,也沒有人聲,也沒有鑼鼓嗩吶,一個村子里面的一切全象睡著,又象全死了。
  天色漸漸暗下來,屋子中慢慢顏色暗默,火塘內的熾著的炭卻益發加熊明了。
  兩人都能知道對方是在追索那句開差的話的意義,就是細細稱量那未來而又必然要來的憂愁分量。
  連長借了足下熾炭的光望婦人,触目的是那雙垂著的白手。把手拿過來,握著了。婦人也不聲。葫蘆是為婦人放在桌子上,連長即時又抽出一只手去倒酒。婦人那只空手就去搶。連長聲音戚戚的說:“你就讓我索性喝醉吧。”
  先是勸,這時婦人不知怎樣不愿連長再喝了。
  “你讓我,”連長說,“這樣我好過一點。”
  “酒完了。”
  “多著咧。”
  “你不能喝了,”婦人移開葫蘆使連長手取不到就摩連長的下巴,“瞧,全象火,醉了不吃虧么?”
  “酒逢知己千杯少”,這意思,連長在另外一個情形下所感到的与此時完全不同。有過多回的過去,在連長,已就明白而且承認“千杯少”是實話了。但今天則真應喝盡無數杯。
  平常為功名,為遇合,為人生牢騷,得用酒來澆,如今為女人,連長以為最好為酒淹死了。
   

  在把一种溫柔女性的濃情作面网,天下的罪人,沒有能夠自夸說是可以陷落在這网中以后容易逃遁。學成了神仙能騰云駕霧飛空來去自如的久米仙人,為一眼望到婦女的白脛也失了他的法術,何況我們凡人秉承了愛欲的丰富遺產,怎么能說某一類人便不會為這事情所縛纏?在把身子去殉情戀的道路上徘徊的人,其所有纏縛糾紛的苦悶,凡圣實沒有很大區別的。一個皇帝同一個兵士地位的不同,是相差到几乎用手可以摸得出,但一到戀著一個人,在与女人為緣的應有心靈上的磨難,兵士所有的苦悶的量与皇帝可并不兩樣。一個狀元同一個村塾師也不會不同。一個得文學博士的人同一個雜貨店徒弟也總只會有一种頭痛。因此在連長的身分上,就不必怎樣去加以此時那盡量飲酒的解釋,也很容易明白了。
  露水的夫婦,是正因為那露水的易消易滅,對這固持的生著那莫可奈何的戀戀難于舍棄的私心,自然的事啊!
  沒有酒可喝的連長,借著身邊炭盆飄著微微藍焰的火光,望到婦人的側身輪廓,終無一語。旋又极無聊賴將那散在膝上桌上以及炭盆邊旁的花生栗子殼掃蓋到那熾炭上,先是發著煙,爆響著,不久就全体燃著火燎熊熊了。從火光中連長見到婦人白白臉上流瀉著眼淚,就搖擺那個剃得光光的軍人式的頭,啞聲說是已依命令就不回營了。
  婦人苦笑著,倒出葫蘆里余酒,自己一口气喝盡。
  “說不有酒又有了!”連長責難似的嚷婦人。
  “我不愿你吃了。”
  “那你也莫喝。”
  答應說是不,把葫蘆搖著,一轉眼間又倒出些到杯中。婦人正欲去拿時,連長手快先搶到,朝火里一澆。酒是只剩下一些余瀝,与火接触忽然便變成火焰向上躥。婦人把手掩了臉。腕上套有銀麻花圈鐲,這時象真金。也不是因為連長把酒搶了去不讓喝就生了气,但在掩著臉以后,婦人忽然幽幽哭泣起來了。
  “我答應不走,你又哭呀。”
  還是哭,并非不曾听到連長的話語。再哭下去把連長反而哭走,也是婦人所能料得到的事。然而連長說不走,是這時,終久仍然還得走啊!婦人想到這些本不必想的未來情形,不由得更傷心了。好歹都得走,所有的情義,到時便當全丟下,這未來的必不可免的寂寞,使婦人把眼前怎樣束縛連長的方法全忘記。若是連長真若為燒酒淹死,則婦人非把身子泡到淚中不可了。連長是,因了婦人一哭倒覺能將預支的苦惱支票拒絕,心上反而輕松一點了。連長望著婦人的抽咽,怔怔的,不知其辦法,就立起身來。婦人雖用手掩臉,可是距离近,听得出。
  “要走你就走,橫順要散場!”
  “說不走了呀!”本來是想立起身來伸一個懶腰,怕誤會就不。說是說不走了呀,那是為這因立起身子響聲得來的誤會加一种解釋。
  然而婦人為了自己一句話,索性嚎啕了。
  要連長去持刀殺一個人,其困難不會象這時情形。
  澆在炭上的酒是只一倏的光明,所有的果殼,也無從持久,屋中是隨即恢复以前黑暗了。從光明中驟來的黑暗,各人是把對面的人輪廓也全体失去,婦人在黑暗中象是連長已真离開了她,哭得更傷心了。
  一個軍人關于哄嘬婦人的方法,比較起來是笨拙到象嗾兔拉車,連長不久就用手去拭額邊的汗,酒醒一半了。
  連長求助于手去撫慰婦人,婦人就拖著那手用牙齒啃著。
  “不痛嗎?”連長反問那婦人。
  “痛到你手上,我的心子被你啃了有多久!”
  連長用嘴擦婦人腮邊的淚,兩人莽莽撞撞抱著了。
   

  到腊月二十三,各家准備灶馬糖送灶神上天的時節,連長辦公改了個地方。從此司務長得一天一趟來到連長家中清算一次伙食賬。點名號仍然是每日吹三次,但從此以后,不再能使連長太太听到這聲音心跳了。
  一九二七年十月重陽后五日于北京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