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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鎮上雨水特別好。如今雨又落了整三天。 河里水,由豆綠色變到泥黃后,地位也由灘上移到堤壩上來了。天放了晴水才不再漲。沿河兩岸多添了一些扳罾人,可惜地方上徐黑生已死,不然又說鎮上八景應改成九景,因為“沱江春漲”當年志書不曾有,或者有意遺落了。 至于沙灣人,對于志書上的缺點,倒不甚注意。“沱江春漲”不上志書也不要緊的,大家只愿水再漲一點。河里水再漲,到把臨河那塊沙壩全体淹沒時,河里水能夠流到大楊柳橋下,則沙灣人如象周大哥他們,會高興得飯也忘記吃,是一定的吧。 水再大一點,進了溪里橋洞時,只要是會水,就可以得到些額外的利益。到橋洞里去捉那些為水所沖想在洄水處休息的大魚,是一种。膽大一類的人呢,扳罾捉魚以外還有來得更動人的欲望在。水來得越凶,他們越歡喜,乘到這种波浪滔滔的當儿,顧自奮勇把身体擲到河心去,就是從那橫跨大河的石橋欄上擲到河心去。他們各人身上很聰明的系了一 根繩,繩的另一端在大楊樹上系定,待到撈住一匹從上游沖來的豬或小牛之后,才設法慢慢游攏岸。若是俘虜是一根長大的木柱,或者空漁船,就把繩系住,顧自卻脫身泅到下游岸邊再登岸。 然而水卻并不能如大家的意思,漲到河碼頭木樁標示處,便打趣眾人似的止了。人人都失望。 橋頭的老兵做了夢,夢到是水還要漲。別的也許還有人做這樣的夢,但不說。老兵卻用他的年齡与地位的尊貴為資格,在一個早上,走到各處熟人家中把那再要漲水的夢當成一件預言的說了。當然人人都愿意這夢靈驗。 照習慣,漲水本來無須乎定要本地落雨才成。本地天大晴,河里漲水也是常有事。因此到晚天上還有霞,沙灣人心里可大冷。 “得貴伯,是有的,”說話的是個沙灣人,叫二力,十六 歲的小個儿猴子,同到得貴打草鞋為生。這時得貴正在一個木制粗糙輪上搓一根草繩,這草繩,大得同小儿臂膊,預備用來捉魚。搓成的草繩,還不到兩丈,已經盤成一大卷。 房子中,牆上挂了一盞桐油燈,三根燈芯并排的在吸收盞中的油,發著黃色的光圈。左角牆上懸了一大堆新打的草鞋,另一處是一個酒葫蘆同舊蓑衣。門背后,一些鐮刀,一 些木槌子,一些長個儿鐵釘,一些細繩子,此時門關著,便全為燈光照著了。 二力蹲坐在房中的一角,用一個硬木長棒槌擊打剛才編好的草鞋,脫脫脫的聲。那木槌,上年紀了,上面還反著光,如同得貴的禿頂那模樣。 得貴是几乎象埋在一大堆整齊的草把中間的。一只強壯的手抓住那轉輪木把用力搖,另一只手則把草捏緊送過去。繩子這樣便越來越長了。木輪的軋軋轉動聲,同草為輪子所擠壓時吱吱聲,与二力有節奏的硬木棒槌敲打草鞋聲,合奏成一部低悶中又顯著愉快的音樂。 “得貴伯,我猜這是一定會有的。” 二力說得是明日河中的大水。若是得貴對老兵的話生了疑惑時,這時繩子絕不搓得這么上勁的。但得貴听到二力說話可不答,只應一個唔,而且這唔字為房中其他聲音埋葬了,二力就只見到得貴的口動。 “我想我們床后那面网應當早補好,”二力大聲說,且停了敲打,“若是明天你老人家捕得一頭牛——就是豬也好,可以添點錢,買只船——不,我想我們最好是跳下水去得了一 頭牛,以外還得一只船,把牛賣去添補船上的家伙,伯伯你掌艄,我攔頭,就是那么划起來;——以后鎮天不是有魚吃?” 得貴把工作也稍稍慢住下來,“我跌到斤絲潭里去誰來救援?” 這是一句玩笑話。這老人,有名的水鬼,一個汆子能打過河去,怕水嗎? 二力知道是逗他,卻說道:“伯伯你裝痴!你說我!我是不怕的,明天可泅給你看。” “伯伯這几年老了,万一吃多了酒一不小心,你能救你伯伯嗎?”得貴說了就哈哈大笑,如同一個總爺模樣的偉大。其實得貴有些地方當真比一個衙門把總是要來得更象高貴一點的;如那在燈光下尚能返光的淺褐色禿頂,以及那個微向下溜的闊嘴唇,大的肩膀,長長的腰,……然而得貴如今卻是一個打草鞋度日的得貴。也許是運气吧。那老兵,在另一時曾用他的麻衣相法——他簡直是一個“万寶全”,看相以外還會治病剃頭以及种种技藝的——說是得貴晚運是在水面上;這時節,運,或者就在恭候主人的。是以得貴想起“晚運”不服老的興奮著搓繩,高興的神气,二力也已看出了。 “我想——”二力說,又不說。 這是二力成了癖的,說話之先有“我想”二字。有時遇到不是想的事也免不了如此。這是年紀小一點的常有的事情。 “我想我們還應當有一面生絲网,不然到灘上去打夜魚可不成。” “我想,”這小猴又說,“我們還應有些大六齒魚叉才好。” “還有許多哩,”得貴故意提出好讓二力一件一件數。 “我們要有四匹槳,四根篙,兩個長杆小撈兜,一個罩魚籠……得貴伯,你說船頭上是不是得安一個夜里打魚燒柴火的鐵兜子?” “自然是要的。” “我想這真不少了,不然,那怎么燒柴火?我想我們船上還要一個新篷,万一得來的船是無篷的?我想我們船上還要——但愿得來的船是家具完全,一樣不必操心,只讓我們搬家去到上面祝”“為伯伯去打點酒來吧。一斤就有了。不要錢。你去說是賒帳,到明天一起清。” 二力就站起來伸了一個大懶腰,用拳自己打自己的腿。走到得貴那邊去,把盤在地下的粗草繩玩笑似的盤自己的身。 “這么粗,吊一只大五艙船也夠了。我想水牯也會吊得住,小的房子也會吊得祝”“好侄子,就去吧,不然夜深別人舖子關門了。你可以到那里去自己賒點別的東西吃。就去吧。” 二力伸手去取那葫蘆,又捧葫蘆搖,接著遞与得貴,“請喝干了吧,剩得有,回頭到她那去灌酒又要少一點。那老苗婆——我想她只會占這些小便宜。” 得貴舉葫蘆朝天,嘴巴斗在葫蘆嘴,象親嘴一個樣,嘓弄嘓弄兩大口,才咽下,末了用舌子卷口角的殘瀝,葫蘆便為二力攫過來,二力開門就走了。 “有星子咧,伯伯!”二力在門外留話。 以后就听到巷口的狗叫,得貴猜得出是二力故意去用葫蘆撩那狗,不然狗同到二力相熟,吠是不會的。 繩子更長了,盤在地下象條菜花蛇。得貴仍然不休息,喝了兩口“水老官”,力气又強了。 得貴期望若是船,要得就得一只較大一點的,能住三個人就更好——這正派人還想為二力找個老婆呢。 打了八年草鞋的得貴,安安分分做著人,自從由鄉下搬進城整整是八年,這八年中得了沙灣人正派的尊敬,侄儿看看也大了,自己看看是老了,天若是當真能為正派人安排了幸福,直到老來才走運,這時已是應當接受這晚運的時節了。 不久又听到巷口狗亂吠,二力轉家了,搖得葫蘆絲絲響。 未進門以前,還唱著,哼軍歌,又用口學拉大胡,訇的把門推開卻不做聲了,房子里黃色燈光耀得他眼睛發花。 “伯,听人說沿河水消一點了。” 得貴听到只稍稍停轉手中木輪子。 “我想這不怕,這里天空有星子,西邊天黑得同塊漆,總兵營一帶總是在落吧。” 在得貴捧著葫蘆喝酒時,二力也從身上取出油豆腐干來咀嚼。 “怎不給我一點儿下酒?” “我想,你閉著眼吧。” 得貴把眼閉時張開口,就有一坨東西塞進嘴里去。 二力把繩子試量,到三丈長了,得貴還不即住手。 繩子至少要五丈,才夠分布的。這時得貴想,漁船大,水又大,且還有船以外的母牛,非十二丈不成功(至少是十 丈),此時的成績,三分之一而已。 二力把一只草鞋捶來捶去也厭了,又來替得貴取草。仍然倦,就埋身子在另一草堆里做那駕漁船做當攔頭工的夢去了。 听得碉堡上更鼓打四下,何處有雞在叫了,得貴的手還在轉輪木把子上用勁轉。輪子此時聲音已不如先前,象是在呻吟,在歎气,說是罷罷罷,算了罷,算了罷,……為了老兵的夢,沙灣的窮人全睜眼做了一個歡樂的好夢。 但是天知道,這河水在一夜中消退了!老兵為夢所誑——他卻又誑了沙灣許多人,河里的水偏是那么退得快,致使几多人在第二天原地方扳罾也都辦不到,這真只有天知道!老兵簡直是同沙灣人開了一個大玩笑,得貴為這玩笑几乎累坏了。 從此那個正派人還是做著保留下來的打草鞋事業,待著另一回晚運來變更他的生活——二力自然沒有去做攔頭工,也不再想做。 至于關心的人想要知道那根九丈十丈長的粗草繩以后的去處,可以到河邊楊柳橋去看,那挂在第四株老樹上做秋千,河灣人小孩子爭著爬上來蕩的,可不就是那個么?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八寫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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