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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邊

作者:沈從文

  四個人,圍著火盆烤手。
  媽,同我,同九妹,同六弟,就是那么四個人。八點了罷,街上那個賣春卷的嘶了個嗓子,大聲大气嚷著,已過了兩次了。關于睡,我們總以九妹為中心,自己屬于被人支配一類。見到她低下頭去,伏在媽膝上時,我們就不待命令,也不要再抱希望,叫春秀丫頭做伴,送到對面大房去睡了。所謂我們,當然就是說我同六弟兩人。
  平常八點至九點,九妹是任怎樣高興,也必支持不來了。
  但先時預備了消夜的東西時,卻又當別論。把燕窩尖子放到粥里去,我們就吃燕窩粥,把蓮子放進去,我們于是又吃蓮子稀飯了。雖然是所下的燕窩并不怎樣多,我們總是那樣說,我同六弟不拘誰一個人的量,都敵得過九妹同媽兩人。但媽的說法,總是九妹餓了,為九妹煮一點消夜的東西罷。名義上,我們是托九妹的福的,因此我們都愿九妹每天晚飯吃不飽,好到夜來嚷餓,我們一同沾光。我們又异常聰明,若對消夜先有了把握,則晚飯那一頓就老早留下肚子,這事大概從不為媽注意及,但九妹卻瞞不過。
  “娘,為老九煮一點稀飯罷。”
  倘若六弟的提議不見媽否決,于是我就耀武揚威催促春秀丫頭,“春秀!為九小姐同我們煮稀飯,加蓮子,快!”
  有時,媽也會說沒有糖了,或是今夜太飽了,老九哪會餓呢?”遇到這种運气坏的日子,我們也只好准備著睡,沒有他法。
  “九妹,你說餓了,要煮鴿子蛋吃罷。”
  “我不!”
  “為我們說,明天我為你到老端處去買一個大金陀螺。”
  “……”
  背了媽,很輕的同九妹說,要她為我們說謊一次,好吃同冰糖白煮的鴿子蛋也有過。這事總是頂坏的我(媽是這樣批評我的)教唆六弟,要六弟去說,用金陀螺為賄。九妹的陀螺正值坏時,于是也就慨然答應了。把鴿子蛋吃后,金陀螺還只在口上,讓九妹去怨也全然不理,在當時,反覺得出的主意并不算坏。但在另一次另一种事上,待到六弟把話說完時,她也會到媽身邊去,扳了媽的頭,把嘴放在媽耳朵邊,唧唧說著我們的計划。在那時,想用賄去收買九妹的我們,除了哭著嚷著分辯著,說是自己并沒有同九妹說過什么話外,也只有臉紅。結果是出我們意料以外,媽仍然照我們的希望,把吃的叫春秀去辦。如此看來,媽以前所說全是為妹的話,又顯然是在哄九妹了。然而九妹在家中因為一人獨小而得到全家——尤其是母親加倍的愛怜,也是真事。因了母親的專私的愛,三姨也笑過我們了。而令我們不服的,是外祖母常向許多姨娘說我們并不可愛。
  此次又是在一次消夜的期待中。把日里剩下的鴨子肉湯煮鴨肉粥,听到春秀丫頭把一雙筷子唏哩活落在外面銅鍋子里攪和,似乎又聞到一點香气,媽怕我們傷風不准我們出去視察,六弟是在火盆邊急得要不得了。
  “春秀。還不好么?”盛气的問那丫頭。
  “不呢。”
  “你莫打盹,讓它起鍋巴!”
  “不呢。”
  “快扇一扇火,會是火熄了,才那么慢!”
  “不呢,我扇著!”
  六弟到無可奈何時,乘到九妹的不注意,就把她手上那一本初等字課搶到手,琅琅的象是要在媽面前顯一手本事的樣子,大聲念起來了。
  “娘,我都背得呢,你看我閉上眼睛罷,”眼睛是果真閉上了,但到第五課“狼,野狗也——”就把眼睛睜開了。
  “說大話的!二哥你為我把書拿在手上,我來背,”九妹是接著又琅琅的背誦起來。
  大門前,賣面的正敲著竹梆梆,口上喊著各樣惊心動魄的口號,在那里引誘人。我們只要從梆梆聲中就早知道這人是有名的何二了。那是賣餃子的;也賣面,在城里卻以餃子著名。三個銅元,則可以又有餃子又有面,得吃鳳牌湘潭醬油。他的油辣子也极好。大姐每一次從學校回來,總是吃不要湯的加辣子干挑餃子。因為媽的禁止,我們卻只能用眼睛去看。
  那何二,照例捱了一會,又把擔子扛起,一路敲打著梆梆,往南門坨方面去了,嚷著的聲音是漸漸小下來,到后便只余那雖然很小還是清脆分明的柝聲。
  大門前,因為寬敞,一些賣小吃的,到門前休息便成了例了。日里是不消說,還有那類在一把無大不大的“遮陽傘王”(那是老九取的名)下頭炸油條糯米滋的。到夜間呢,還是可以時時刻刻听得一個什么擔子過路停下的知會,鑼呀,梆梆呀,單是口號呀,少有休息。這類聲音,在我們听來是難受极了。每一种聲音下都附有一個足以使我們流涎的食物,且在習慣中我們從各樣不同的知會中又分出食物的种類。听到這類聲音,我們覺得難受,不听到又感到寂寞。最令人興奮的是大姐禮拜六回家,有了她,我們消夜的東西,差不多是每一种從門前過去的都可以嘗試。
  何二去后不久,一個敲小鑼賣丁丁糖的又在門前休息了。
  我知道,這鑼的大小,是正如我那面小圓硯池,是用一根紅繩子挂在手上那么隨隨便便敲著的。許是有人在那里抽了簽罷,鑼聲停下來,就听到一把竹簽子在筒內攪動的響聲了。又听到說話,但不很清楚。那賣糖的是一個別處地方人,譬如說,湖北的罷。因為常听他說“你哪家”;只有湖北人口上离不得“你哪家”,那是從久到武昌的陳老板的說話就早知道了。
  在他來此以前,我似乎還不曾見過象那樣敲著小鑼落雨天晴都是滿街滿巷走著的賣糖的人。頂特別的是他休息到什么地方時,把一個獨腳凳塞到屁股底下去坐,就悠悠揚揚打起那面小鑼來了。我們因為欣賞那張特別有趣的獨腳凳,白天一听鐺鐺的響聲,就爭著跑出去。六弟還有一次要他讓自己坐坐看,我們奇怪它怎么不會倒,也想自己有那么一張,每天讓我們坐著吃飯玩,還可以扛到三姨家去送五姐她們看。
  大的木方盤內,分划成了許多區。每一區陳列糖一种。有的顏色式樣雖相同味道卻兩樣,有的樣子不一樣味道卻又相同。有用紅綠色紙包成三角形小包的薄荷糖,吃來是又涼又甜的。有成片的姜糖,味道微辣。圓的同三角形的各种果子糖,大的十枚五枚,小的兩枚一枚。藕糖就真象小藕,有孔有節。紅的同真紅椒一般大的辣子糖,可以把尖端同蒂咬去,當牛角吹。茄子糖則比真茄子小了許多,但顏色同形式都同,把茶傾到茄子中空處再倒到口里去也很甜。還有用模子做成的糖菩薩:頂小的同一個拇指那么大,大的如執鞭的財神、大肚羅漢,則一斤糖還不夠做一個。那湖北人,把菩薩安放在盤子正中,各樣糖同小菩薩,則四圍繞著陳列。大菩薩之間,又放了一個小瓶子,有四季花同云之類畫在瓶上。瓶子中,按時插上月季,蘭,石榴,茶花,菊,梅以及各樣應時的草花。
  袁小樓警察所長卸事后,于是极其大方的把抽糖的簽筒也拿出來了。簽從一點到六點各六根,把這六六三十六根竹簽管束在一個外用黃銅皮包裹描金髹過的小竹筒內。“過五關”的抽法是一個小錢只能得小菩薩一名。若用銅元,若過了三次五關以后,胜利還是屬于自己,則供著在盤子正中手里鞭子高高舉著的那位財神爺就歸自己所有了。三次五關都順順當當過去,這似乎是很難;但每天那湖北人回家時那一對大財神總不能一同回家,似乎是又并不怎樣不容易了。
  等了一會,外面的簽筒還在攪動。
  六弟是早把神魂飛出大門傍到那盤子邊去了。
  我說,“老九,你听!”我是知道九妹衣兜里還有四十多枚小錢的。
  其實九妹也正是張了耳朵在听。
  “去罷。”九妹用目答應我。
  她把手去前衣兜里抓她的財產,又看著母親老實溫馴的說,“娘,我去買點薄荷糖吃罷!”
  “他們想吃了,莫听他們的話。”
  “我又不抽簽,”九妹很伶便的分解,都知道媽怕我們去抽簽。
  “那等一會粥又不能吃了!”
  本來并不想到糖吃的九妹,經母親一說,在衣兜里抓數著錢的那只手是极自然的取出來了。
  媽又說必是六生的慫恿。這當然是太冤屈六弟了。六弟就忙著分辯,說是自己正想到別的事,連話也不講,說是他,那真冤枉极了。
  六弟說正想到別的事,也是誠然。他想到許多事情出奇的凶,……那位象活的生了長胡子橫騎著老虎的財神爺怎么內部是空的?那大肚子羅漢怎么同賣糖的楊怒山竟一個樣的胖實!那個花瓶為什么必得四名小菩薩圍繞?
  簽筒聲停止后,那鐺鐺鐺漂亮的鑼聲便又響著了。
  這樣不到二十聲,就會把獨腳凳收起來,將盤子頂到頭上,也用不著手扶,一面高興打著鑼走向道門口去罷。到道門口后,把頂上的木盤放下,于是一群嘴邊正抹滿了包家娘醋蘿卜碗里辣子水的小孩,就蜂子樣飛了過來圍著,胡亂的投著錢,吵著罵著,乘了胜利,把盤子中的若干名大小菩薩一齊搬走。眼看到菩薩隨到小孩子走盡后,于是又把獨腳凳收起,心中裝了歡喜,盤中裝了錢,用快步的跑轉家去罷。回家大約還得把明天待用的各樣糖配齊,財神重新再做,小菩薩也補足五百數目,到三更以后始能上床去睡,……為那糖客設想著,又為那糖客擔心著財神的失去,還极其無意思的嗔視著又羡企看那群快要二炮了還不歸家去的放浪孩子,糖客是當真收起獨腳凳走去了。
  “那丁丁糖已經過道門口去了!”六弟嗒然的說。
  “每夜都是這時來,”我接著說。
  “娘,那是一個湖北佬,不論見到了誰個小孩子都是‘你哪家’的,正象陳老板娘的老板,我討厭他那种恭敬,”九妹從我手上把那本字課搶過手去,“娘,這書里也畫得有個賣糖的人呢。”
  媽沒有做聲。
  湖北佬真是走了。在鴨子粥沒有到口以前,我們都覺得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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