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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門外,起床的喇叭一吹,他就醒了。想起昨夜在床上計算下來自己的新事業,一個鷂子翻身,就從硬木板床上爬起。房中還黑。用竹片夾成黃色竹連紙糊就的窗欞上,只透了點桃色薄灰。他用腳去床下撈摸著了鞋子,就走到窗邊去。 把活動的窗門推開,外面甜甜的早晨新鮮空气,夾上一點馬糞味儿,便從窗子口鑽到房子里來了。那個剛吹完了起床喇叭的號兵,正在營門前大石獅子旁,把喇叭斗在嘴邊,從高至低——從低至高的反复著練習單音。營門口兩個衛兵,才換班似的,挺然立著,讓那頭上懸著的一盞颺著灰焰的燈下畫出一個影子映到門上去。一個馬伕,赤了個肐膊,手上象是拿了一大束馬草,從窗下過去。兩個擔水的,也象是不曾穿衣,口上噓噓的輕輕打著哨子,肩上的扁擔,兩頭各挂一個空水桶擺來擺去,走出營門取水去了。在大堂那一邊,還有個掃地的伕子,一把大竹帚子,在那石磴子前慢慢的掃著。 又依稀是象在与誰吵嘴罵娘的聲音,也可听到。外面壁上的鐘,還是把時間“剝奪剝奪”的消磨著。大堂中,正中懸著那盞四方燈,同營門前的一個樣,离熄滅還要一些時間,寂寞樣儿,發出灰色黃暗的微光,全是慘淡。 天上漸漸的由桃灰色變成銀紅了,且薄薄的鍍了一層金。 房之中,也有黃色的晨光進來,一切牆上的時代瘢疤,便這里那里全是。有些地方,粉灰剝落處,就現出大的土磚來。 他的眼睛,從這一類瘡疤樣上移動著,便見到自己昨天才由副官處領來的那一頂軍帽,貼在牆頭,正如同一個大團魚。帽上的漆布遮檐,在這金色微光里,且反著烏光。地下濕漉漉的,看到地下,就不由得不想起他的《文遜來了,于是走到床邊,腰鉤下去,從床下把書箱拖了出來。但,立即又似乎想起些別的更重要的事,就重复將箱子推到床下去了——箱子過重的結果,是多挨了他一腳,才仍然回到床下去。 他不忘記初次為副官引到上房去見統領時,別人對他身個儿的怯小是如何的生了惊异,便立志想從一切事情中做一個大人模樣來。這時既然起身,第一就是當然應先理床!枕頭拍了兩下,這是一個白竹布在一种縫紉机的活動下嚙成荷葉邊的枕頭,值得一塊錢,因為出門,才從嫂嫂處拿來撐面子的。被蓋,是一床電光布的灰色面于的被蓋,把來折成一個三疊水式。但是,走開一點,他記起別人告他的規矩,三疊水式是只适宜于家里,于是,又忙抖開折成一個豆腐干式。 有一條昨夜換洗的褲子,塞到墊褥下去后,床上的功課,似乎就告了結束了。 走到窗邊,重新伸出頭去。對到自己房子那間傳達室,門還是關閉著,大概傳達長吃多了酒,還在自由自在做夢!外面坪子里,全是金黃色。大操坪里,已來了一隊兵士,在那里練習跑步了。從窗子外過去的小護兵,還未睡足的神气,一只手在眼睛邊拭著,另一只手拿了碗盞之類出營門去。到門前時,那只在眼睛邊的手,便臨時再舉上去行了一個禮,不見了。 ……軍隊,這東西就奇怪,在喇叭下活動起來,如同一個大的生物,夜里一陣熄燈喇叭吹出時,又全体死去! 因為初來,就發現這類足以惊愕的事。到后又覺得這真可笑,就嗤的笑了。如今是也要象別人一樣在喇叭下生活的了,總以為這是一种滑稽的生活。希望在感到滑稽的趣味中不攙雜苦惱的成分,才容易支持下去。 他并不是忘了起床后是洗臉。但人家把他安置到這里,是責任;關于洗臉的事,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責任了!洗臉以及類于洗臉的吃飯,解溲,當然是要自己去找尋。他不知是否是要自己去到大廚房去,還是不久就會有一個伕子將大桶的水拿來給各處房間的人。他又想:這里也許還同縣立師范學校一個樣罷,盥洗室,是在先就預備下來的。他想找一個臉孔比較和气一點的人來問問這盥洗室的所在,但從窗子下過去的所見到的人,就無一個象已洗過了臉的樣子。各人臉子上油煙灰塵都很可觀。小護兵明明白白還是從“拾了雞蛋被人打破”的一類好夢里,被護兵長用手掌拍著臀部醒來的,眼角上保留的那些黃色物,就可為他的确證。 ……無怪乎,一個二個,臉都是那么“趨抹刺黑”! 他以為大家都不洗臉,成了臉黑的結果。可是,自己可不成啊!人家提籃里一塊還未下過水的嶄新牛肚布手巾,一塊飛鳥牌的桂花胰子,還有無敵牌的圓盒子牙粉,還有擦臉用的香蜜,都得找到一個用處,才不至辜負這些東西! “還是問問罷,口上是路”,因此就出了自己的房門。 “呀,傳達先生!早咧!”一個副官處的小小勤務兵,昨天見他隨同傳達長到過副官處,對他起了新的恭敬。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喊傳達,雖然傳達下為加了先生字樣,一個羞慚扑上心來,再不好意思向這勤務兵請教了。同這小兵點了點頭,做一個微笑在臉上,他就走開向大堂這一邊來。 望鐘,鐘是欠二十分到五點。 ……今天我是傳達了呀,以后也是!“傳達,這里來”,“傳達,你且去”,這里那里,都會追赶著叫喊傳達!一堆不受用的字眼,終日就會在耳邊親密起來,同附在頭上的癩子一般,無法脫离,真是可怕……然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正如此時提籃里的胰子牙粉一樣:委屈,受下去,是應當,除非是不到這里來。不到這里來,他就是學生,人家不會叫他這樣一個不受用的名稱,從這名稱上得來的職務上牽累,也不至于——自己要想洗臉,就自由大大方方把新牛肚布的手巾擦了胰子,在熱水里把臉來擦,且即可從面盆的搪瓷上,發見自己那個臉上滿是白沫子有趣的反影,是頗自然罷。 他希望再遇到承發處那個書記一面。他們同過學,見到時,就可以談兩句話,且互道“晚上好”“早上好”,雖然客气卻兩方面都不損失什么的話語,到末后,就可將一切所不知的事問那人,就譬如說,洗臉,吃飯,解溲等等地方,以及職務上的服從,對上司的禮節。比這不能再緩的他也要知道,一個普通上士階級傳事兵是實支月薪若干元?發餉是不是必要到一個月以后?從昨夜他就計算起,零用中,他至少得理一回發,不然,實在已長得极難看了。且嘴邊也象毛茸茸的,縱不是胡子,也不雅觀。他不愿意別人說他年紀太小,但同時又不愿意他日在統領大人面前回事之時,因了頭發和臉上的細毛,使統領在他實際年齡上又多估了几歲。且把自己收拾得好好的,展覽到一班上司同事前頭時,他以為會不至于因了他職務上的卑微而忽視了他的志向。他切望人家從他行為上,看出他是一個受過好教育的人。人家對他夸獎他的美貌,于自己也頗受用。 這是他在學校時養成的一個細致的脾气。這脾气,在他想來,縱不能說是好,同坏總還是站在相反一條路上走。 承發處的書記,大概還沒有起床罷,不見出來。那一對水夫,從外面把水桶里的水隨意濺潑著,吹著哨子,又走進大堂后到大廚房去了。不因不由,使他腳步加快也赶了下來。 轉過大堂,從左邊,副官處窗子下,一個小月拱門過去,大廚房,第一面那個無大不大的木水桶已立在眼前了。兩個水夫一個一個走上那桶邊矮矮木梯子上去,把水嘩的傾倒下去。 水夫走開時,他還立在那里欣賞那個偉大東西。桶的全身用杉木在兩道粗鐵條子下箍成,有六尺多高。想到這大水桶里,至少是可以游泳,可以踹水腳,可以打汆子。不會水的一掉下去,也可以同河潭里一樣,把人溺死。末后就想到在縣里,為水淹死的朋友那副樣子來,白白的臉,灰色的微張的眼睛,被魚之類嚙成許多小花朵樣的耳朵和腳趾,在眼前活現。 臉還是沒有洗,他又回到傳達處門前了。從窗子外朝自己房里望,先是黑暗,因為方從光明處來,且房中為自己伸著的頭阻了光。但不久就清楚了。起花的灰色被蓋,老老實實成方形在印花布的墊褥上不動。一個荷葉邊白色枕頭,也依然臥著。屋頂,白色的棚子,有了許多雨跡,象山水畫,又象大篆。地下,象才澆洒過水的樣子,且有些地方,依稀還成了有生气的綠色。 他第二次想起《文遜,再不忍盡它在床下飽吸濕气了。 返到房中,就把箱子里同《文遜放在一個地方的《古文辭類纂》也取出,安置到那近窗的寫字桌上去。書是頗好的版本,很值錢,可惜在這略覺不光明的房子里,已不容易在書面上去欣賞那顆“健德廬藏書穎的圖章了。 他把書位置到大石硯台与紅印色大洋鐵盒子中間后,又無事可做了。總以為自己應做一點什么事,不拘怎樣,打拳,行深呼吸,也是好的。職務,在傳達長指示以前,他知道是不須過問的。這時只是為得是自己。但是自己有什么可以抓弄?連洗臉也不能! 到后在思想里去找尋,才記到抽屜里那本公務日記來。他昨夜曾稍稍翻過一道,見上頭寫了許多字,又有在一种玩笑中畫下來的各种人臉相,是离開此房一個傳事兵遺留下來的冊子,名是“公務”,卻錄下了些私事。隨手去翻開,一頁上,寫得是:今天落雨,一個早晨不止,街上鴨子有的是樂。從窗孔伸出腦袋時,可以看到那個帶有憂愁心情的灰色的天。一滴水濺到臉上來,大約是房子漏雨了。檐口邊雨水滴到階前,聲音疲人,很討厭。 大堂上地板滑滑的,一個小護兵從外面唱起《大將南征》的軍歌進來,向前一攛,一個餓狗搶屎的姿勢扑去,人起身時,臉上成了花臉,如包大人,手上的油條蘸了泥,爛起臉走去了。不知以后把蘸了泥漿的油條呈上師爺時,師爺是怎樣的發气,護兵是怎樣的心抖,擔水的伕子們罪過!雨的罪過! 再翻一頁是:—— 沒事可做,一出門就會把鞋子弄濕,不是值日,又不必辦公。將用來寫收條的竹連紙,為跌倒到地上的小護兵畫了一個相,不成功。但眉毛那么一聚,不高興的模樣,正象從地下剛爬起的他。不久,又見到那小孩子出來,衣裳已換,赤了腳,戴個斗篷,拿一個碗,臉上哀戚已為師爺和顏拭去,但,歌是不再唱了。 接到這一頁后的,是一張畫,穿了頗長的不相稱的軍服孩子,頭上戴了一大的軍帽,一只手在臉邊摩撫,或者,是前一位同事為那跌了的孩子第二次小心的描到這本子面來的罷。旁邊有字,是“歌唱不成了!”又數過一頁,上面是約略象“獅子樓飲酒”,“三气周瑜”一類故事畫的,不過站立在元帥身邊的,卻都是軍裝整齊的兵士,這又是同事的筆調,雖然畫是可笑的陋拙,卻天真。 他覺得好玩,就一直翻下去,或者是空白,但填上了晴雨日子,或者記了些關于公事的官話,總無味。這本子便用了一些胡畫作結束了。不過在一頁涂上了兩匹魚的空行處,還有那么一節:后山上映山紅花開時,象一片霞。西溪行近水磨那邊,鯽魚頗多,大的有大人手掌大,小的有小孩子手掌小,只要會釣,真方便。 他于是便籌畫起一根釣鯽魚的竹竿來,這一個早晨,就讓臉上髒著過去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廿七日于西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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