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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

作者:沈從文

   

  市的小河,是因為××山旁的大房子的建筑,運石子,運水泥,運鐵運木,平空加了許多從省里來的船只,因此今年來更顯得興旺了許多。
  那小河中有許多住家的小船。小河旁邊,有一排湫陋逼窄的小平屋。這地方因為方便,名字就是河街。河街有煙館同面館。有賣繩纜的舖子。有雜貨字號。有屠戶。有鑄鐵錨与琢硬木活車,以及賣船上應有器具的舖子。有一家新開的理發館,走路的人們,從玻璃窗上望過去,總常常見到一些大而圓的腦袋,在一种极呆气的情形下,被剃頭師傅用刀刮頭。有几家供船上人開心的妓院,三五個大腳女人,穿藍花洋布衣服,紅花洋布褲子,粉臉油頭,鼻梁根扯得通紅,坐在門前長凳上,見有人過路就眯眯笑,且輕輕的唱歌。一條肮髒的長街上,一年四季總是濕漉漉的不好走路,一些從這些小屋子里或河船上長大的孩子,大白天,捧了小小公雞,身后跟前一只肥狗,街頭街尾找公雞打架。或者無聊了,為一句話兩個孩子就互相抓著揪打起來,揉到煙館門前的爛泥里去,使那成天站在煙館門外招呼主顧的幫伙,常常為了這事更大聲的吆喝。街上賣糕的皆敲竹梆,賣糖的皆打小銅鑼,這些人,并且都各知道由口中唱出一种鄙俚的調子,同女人身体某种地方相似的比擬,逗引旁人注意。
  這街上,還有一家下等茶館,一面臨河起了一個吊腳樓,一面臨街,對到一家賣買舊貨的小店。這茶館一切的布置与情調,皆与到此地來的人物极其相稱,肮髒油膩的桌面,細腿的板凳,以及大青花蓋碗中泡上粗葉子綠茶,另一种上等人茶館所缺少的這里都有了。來此喝茶的全是一些下層社會的男子,一些船上的水手,一些拖半日車的包車夫,一些專在碼頭上放債的大爺,一些住到東市在買菜一類事上賺了點錢找不出用處的廚子,還有的就是一些談肉价米价的小生意人。各人來到了這里,選上一個位置,泡一壺熱茶,嘓嘟嘓嘟喝一陣,又把所有心里想到的事,或听到的新聞,同旁人談著,算是享受了一點生活。等到記起了另外的事,或覺得已經坐夠了,就把四個銅元塞到那專司加水的伙計手心里,走去了。來來往往的人一天是數不清的。因為生意不冷落,到今年七月,茶館主人把電燈也裝上了。花了很大的价錢,從城中接線,租了火表,七個工人敲敲打打了一天,有了電燈每天到了晚上,管事的把臨河裝置的一排紅綠燈机關一扭,從河下遠處皆可望見這茶館所在,泊在遠處的船只,想要上茶館來皆不至于迷失方向了。
  到了晚上,這茶館里屋梁上的電燈,把暗淡的黃顏色的光明散滿了一個屋子,肮髒的方桌旁邊坐滿了喝茶談天的人,兩把長嘴大肚的開水銅壺,在燈光下炫耀著金色,在兩個与銅壺樣子作一對稱小瘦而有煙容的孿生兄弟手里,各處的來去添水。門外常常停得是賣炒豆花生一類東西的擔子。一個賣油煎臭豆腐的生意人,同一個做芝麻餅生意的人,一到了晚上,也總是把擔子放在這茶館門前,盡順風把那臭味熏進一切有臭豆腐嗜好的人鼻子里去。因為一些香味的誘惑,于是就有人從腰兜里掏錢,叫伙計買東西的事發生了。那加水的孿生兄弟,既有了同一的樣子,也不缺少同一的聰明,這聰明就是在任何忙亂的情形下,一面自己口中哼著,一面把大銅壺的嘴,遠遠的向一個桌上的碗中洒出一線熱水,一面還听得分明身背后客人差派的言語,牢牢記祝只要一听到有人在某一處喊叫要買東西,照科添水的這兩兄弟,是不到一會儿就到了跟前听候使喚的。人既到了桌邊,掏出錢來,告他要買什么,把錢接到手,看了一看,看清楚手上銅子不是沙板了,就從一些座位間,象一只逃走的瘦母狗,飛竄到門外去,站到門前,拖著大而啞的聲音,象唱戲一樣,在那臭豆腐攤邊一唱,說明白了是第几座某大爺的生意,把錢擲到一個空碗里,又即刻竄回到放茶壺處,把壺攫到手,走到另外一個座旁去了。油豆腐已在茶客口里咀嚼后,為這伙計見到了,雖极其忙碌,總做出一個笑樣子,找出一句話來,對于這食物加以一种獎譽,好象使吃這東西的客人,感到一點快樂。他的話照例必定是一個內行的話,雖然明白是袒護到賣東西的一方面,不過總仍然象是完全為主顧設想有利益的話,那理由,一面自然是做這一种職業的人一件必須的義務,一面還是賣油煎豆腐方面有一种好處。本地方的規矩是不因為到河街來破例的。他們將在十個銅元內抽出兩個,這是做生意人承認了的酬勞。這茶館生意日益興旺,在這孿生兄弟管理下的兩把銅壺日益發亮,這兩兄弟煙癮也一天比一天大了。茶館的生意每夜總做到十點鐘左右,到喝茶客人散盡,上了門,熄了燈,管事的一個人在柜上數錢,這兩個孿生兄弟,清理了一下桌椅板凳后,就把被卷攤開到兩張拚起來的大方桌上,中間擺一盞燈,對臥過癮,一直到三更才睡覺。
  這時這茶館是正熱鬧時候。只見兩把壺被高高舉起,從壺嘴里噴出滾熱的水來。兩個茶館伙計嘶聲的唱著一切唯有自己分明的曲子,提了壺各處走動。各個桌子旁皆有人剝葵花。一個屋子里充滿了下等煙卷气味。地板上全是白色灰色細碎的葵花殼同黃痰。
  這時候,從門外進來了兩個人,前面一個是在這茶館對面開舊貨舖子的主人,一個醬色臉的二等胖子。后面跟得是一個衣褲敝舊無賴漢樣子年青人。這漢子隨了那舊貨店老板進了茶館,找到了一個角落空座,兩人坐下了。茶伙計拿了兩套碗盞走了過來,認出了那二等胖子是住在對門的熟人了。
  “哦,是張老板,我拿小碗來”。因為喝小蓋碗是有身分的人才能辦到的,所以伙計這樣說。
  “隨便點,大喜。”那胖子說,“我們談兩句話就要走。”
  這伙計听到那老板說的話,就不動了,一面加水到碗里去一面望那同來坐在橫頭的年青人。這是一個仿佛從軍營里退伍出來的人物。上身穿得是肮髒的軍衣,面目瘦削,頭發极長,一個高聳的鼻梁同一個大口,使這茶館伙計想起另一時所看到的一個槍斃的逃兵樣子。把兩碗茶加了開水,推到兩個人面前以后,伙計向那胖子生意人開了口:“老板,來一碟瓜子?”
  “不要。——隨便吧。你去招呼他們,我要什么再叫你。”
  伙計打了一個哈欠,象發了癮,提了壺走去了。這老板望了一會附近的喝茶人,才輕輕的說,“喝茶”,自己也把那蓋碗甩開,刮了一下水沫,呷了一口茶。
  那年青退伍軍人模樣的人,仿佛心情另外為一些事所縈繞,看了這情形,也照樣的非常粗糙的把茶呷了一口。
  “你一定在什么時候拿來?”那老板輕輕的同那年青人說話。“他們都是要看了才定下价錢。你我雖是第一次,你總听到說過我的脾气。我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得到多少利益。我愿意幫一個盡忙。你放心,我不是那些坏東西。”
  年青人,把兩個肘彎屈在肮髒的桌子上,很不耐煩的點點頭,“我信你,才來找你。我听到吳大爺說你仗義慷慨,我一點不疑心你對我說謊。不過你說先拿出來怎么行?你知道我們的難處。你若答應了我有五十的數目,同時交貨拿錢,我才能夠做到。我不是騙你,你可以看了貨再交錢。我們……”說到這里,這漢子,象是又忽然想起了心事,輕輕的在桌子上捶了一拳。“你看,行就是這樣辦;不行拉倒!”
  “有什么不行?我說的還是要看看。我縱答應了你,五十也好,六十也好,到那時,你那個不值一塊錢,怎么辦?你無論如何會信我,若果一切照你說的,無一點毛病,我決定五十。不過,若果……”年青人听了稍稍生了點气的樣子。“什么毛病不毛病?若不是急等錢用,我拿到××去找油客,話也不必說就可以得一百二。我不是完全外行。我知到行市。五十塊,誰也會明白這是一個最小的价目!”
  “我知道!就正是因為即刻要錢用!上月為連玉賣那個‘小雞’,因為也是急于要錢,三百一個數目就賣了,還加上那小東西五百顆,那個到××我也听說是值一千出頭的。這樣月份,什么事都是這樣子,不容易!你說五十,我依你,我包了,使你可以放心。你明天晚上拿來,我們談,當面辦妥,好不好?”
  “這地方不大方便。”
  “那你看什么地方方便?盡你的意思。我們一定是兩個人,你看什么地方合式。你可不可以到船上去?”
  “我邀你們到對河去。”
  “對河嗎?”這老板想了一下,就笑了。“不行,你太方便了,我們可不方便!我們主顧恐怕做不慣。”
  話是象說到了另外一种意義上去,恐怕引起年青人的誤會才止著了的。但這年青人,似乎仍然是明白什么是不慣的下文了,就說,“他們怕我脫虛嗎?我可以先拿机柄給他們。”
  “不是那樣。什么我們都不怕。我們怕得是同旁人打麻煩。
  你是我相信的。縱是生人我也相信,何況提起吳大哥的朋友。
  你可不可隨便一點,就把東西拿到我們這里來?茶館人多是更方便一點,不會為人注意的。他們完全都是到這地方談話,你若實在不愿意,我們還不妨到這里約齊,再到一家煙館里去商量。”
  年青人想了一會,很勉強的答應了,站起身來就想走。
  “什么時候?”主人同時也站起了。“把時間弄妥當好一點,請你約下來。”
  “你說八點就八點。”青年說時仍然是有不高興神气。“我是但愿今夜間就辦好的。我既然不能把它即刻拿來,就說准了明天八點罷。”
  這時茶館伙計走攏來了。
  “老板,要走!怎不坐坐?”
  老板就從身上掏錢,年青人不讓那胖子占先,忙從衣口袋里抓出了一把銅元,約有三十枚左右的數目,其中還有兩個雙角銀洋,一把擲到桌上,先走出了這茶館。
  本來的茶錢,是只須三十文一個座位的,這時,茶館伙計看到銀角子在桌上滾,忙用手去捕捉,把角子抓到手心了,一面同那收舊貨的胖老板說謝謝,一面就想追赶出去,做一點剛才對于客人輕視与忽視的贖罪事情,行一個禮,說几聲謝謝,但等到追出去時,那軍人樣子的青年已走出茶館不見了。
  那胖子剛要出去,從一張茶桌前面經過,就為一個船上艄公模樣的中年人用大而粗糙的手一把抓住了。
  “哥,你忙什么?”
  “黑大,是你!你又轉來了?”
  那胖子即刻就又坐到那艄公桌旁了。他們談著話。
  他們談得仍然是只有他們這一類人才能明白的行話。這艄公,是一個專用打魚船來去×埠与××市各處偷運大土同其他一類物件的人。一個水碼頭上知名的人物。他的船就泊在茶館吊腳樓下面。喝了一會茶,談了一會天,艄公邀胖子到船上去,試試從××新得的老土煎成的煙膏。
  這兩人,不久就從那茶館隔壁一個又濕又臭的小弄子內走下河去了。
   

  在××山旁作工的一千余工人,兩個月來的忙碌,值三毛錢一天廉价的精力的耗費,按照工程的步驟,工程師聰明的計划,三百七十畝的面積,已漸漸平成一片廣場,缺處填補,凸處炸去,凡是應行建筑房屋的鐵柱,也已經為人的气力与机械的气力,處置得很妥貼了。
  天气漸漸冷下來,建筑工程處周圍各地,小水溝早上已在水面結了薄冰。
  有些工程因為天气關系停頓了。工程處工人也從一千的數字上減到三百了,留到這里的就只是搬運材料以及很平常工作的一些人,這些人就住在工程處附近用木板木柱臨時搭成的小房子里。三百人一共分住在三個地方,大清早,東方的天還剛剛發白,山上駐軍帳幕里走出了一個身上穿著臃腫不相稱的棉軍服的年青號兵,迎風嗚嗚吹完了起床號一通,在喇叭聲音沒有完畢以前,兵士們,習慣于早起,皆起了身。再稍后,約有五分鐘,工程處一響了鑼,一群一群下等人就從肮髒的木板屋中走出來了。他們各穿著肮髒不整齊的衣服,有些是從鄉下來的農人,有些退伍的兵士,有些曾在縣公安局服過務,又有些是与電燈電報一類生活發生過關系的人,所以破爛的青色制服,以及圓頂的呢帽,后跟已露出的皮靴,皆可以在這一群人中挺然發現。他們從住處走出,各人鼻孔皆在寒气中放出熱气,各人皆用手呵著搓著,各人還很隨便毫無拘束的扯脫了褲子的前襠,嘩嘩的撒著熱尿。他們都仿佛沒有什么話必須和同伴說,各人望望天,不拘天气好坏,似乎從天上的云彩皆可望出日子的意義,皆明白今天一切与昨天一切完全一樣,點名,發簽子,按工頭所分配的工作去做事,搬磚,扛鐵條,用柏油敷到鐵柱鐵管上面,用鏟子橇挖繞××小河溝中的污泥,……大坪中各處皆听到金鐵聲音,听到汽壓槌蓬——的打在屋礎上聲音,和到小鐵槌敲打鋼管的聲音。沉重的柏油桶各處滾著。大木料橫斜成十字的壘上去到成小塔。人則各以其因緣爬到高空或沉入地下,在方便中也吆喝著歌呼著,且常常用著那最道地的話語辱罵著他的助手。一切的力皆賣給三毛錢一個小數目上了。一切力為一個聰明的工程師的計划活動著,一切物件,一切石頭同木鐵,皆遵照工程師的命令,立著,臥著,疊壘著,這些東西也就常常象歎息,發出洪大的,尖銳的,嘎長的,或沉悶的聲音。……于是太陽慢慢的照樣從天的低陷處出現了。隨了太陽而來的是溫暖与光明,于是地面有霜露的地方,木料上,或者成堆的鐵條上,凡是經霜露的一處,在沒有經過人手以前就經過太陽的溫暖所撫,皆發出淡淡的白煙,溝中結在水面的薄冰,閃著啞的光輝,慢慢的在日光下融解。于是一切聲音更大了。
  ……工人中誰也缺少那种大膽,敢在生活上加以一种惑疑的符號,以為一切合理的都不很合理,一切世界一切規則皆應當重新來安排一次,他們縱不做工也有拿三毛錢的理由。他們都仿佛很明白气力的慳吝是一种罪過,所以到后各人就仍然把工頭所頒發的竹簽扎到褲頭上,到工作地方去了。這些人,工作到了晚上,他們就又鑽進到那肮髒小屋里去吃飯睡覺做夢,或說一點笑話,賭點錢,罵几句野話。
  天气溫度的下降,在建筑××大屋的工人中,是些什么事?天气冷下來,用粗糙的手抓著冰冷的鐵,直到出汗以后才明白這手是自己的手,這是冬天工人的一种嚴肅的意義。另外是一些生來一點也不聰明的漢子,天生就的頑強的身体同頑強的心,分配在掘泥工作上,毫不遲疑地跳進污水溝中去,捏緊了鐵鏟的把手,奮力的橇取有臭味的黑色的冰結了的溝泥,雖全身累到出了汗,兩只腳還是凍結在水中。還有另外一种,是因為前一日過分的疲倦,小小任了點性,貪戀到棉絮的溫暖,在早上做著很放肆的好夢,上工的鑼聲只增加了夢中熱鬧的方便,忘了起身,到后是得小頭目走來,臀部一腳,抓起放到燒柏油處去升火,扣薪一半,作為懲罰。但是這天气,在世界上另一种人,可只有天知道了!歲暮天寒,清露嚴霜,一些雅人飲酒賦詩的机會就來了。住在都市上一些有錢的人,天气只要稍稍一轉變,就皆知道從箱柜中取出那体面值錢溫暖柔軟的皮衣加到身上了。富人貴人皆知道用暖汽爐或電爐,保護客廳臥房的空气,使之永遠象二三月的春天。好女人陪了老爺出外來賞雪,皆用貂狐包裹一身。他們是占有了春天的人類,所以冬天也歸這些体面人物享受了。
  在工程處小山上有兵駐營,山上的兵是在大建筑動工以前就到了這里的。不過步兵一小隊,人數約在四十,一個尉官統率了這些人。在同樣的天气下,兵士們是与工人有同一命運,十月的早寒終是無法逃避的。雖然各人穿上了嶄新的灰大布短棉軍服,對于寒气的襲擊,沒有什么要緊,但也仍然是東方一發白就离開了棉被,很愚蠢的隨了喇叭聲音集合到廣坪中,略近于呆子一樣大聲接應著點名時的“到”字,于是接連就又捏了冷的槍械跑步下山,到大坪里來操正步与跑步的。空場中既是各處皆有建筑材料的堆積,又不缺少房屋的石基,這些年青兵士們,就依照年青精明的隊官命令,繞著這些材料堆只是跑,或者又利用材料堆,作為敵人的堡壘与自己城牆,取攻守陣法演習作戰。他們与工人正象在一個世界里用著同一無目的勞力浪費著,工人的力就留在一些培養教會勢力的大建筑上。兵士呢,學得整齊与勞苦的忍耐,在另一時机會一來,憑了很正派的名義,就拿去在鋼鐵飛竄爆裂的戰爭上,為那些有身分有勢力的人物意气興味上打一個長久的仗,或者流血,或者死亡,腐爛發臭,也不必再需要人為他們照料。
  因為軍紀那一類原因,兵士們被處罰挨打的机會,似乎比工人還要多許多。當一個年青兵士,有時被罰在山下坪中,立正一點二點鐘時,那嚴肅如木偶的姿態,在相近處掀滾一個鉛桶或一段松木的工人,見到那情形時節,總以為很可發笑。在規矩上說,工人似乎幸福多了,因為一個工人不偷東西就不至于挨打,他只須在工作上不節制自己的气力,就很夠了。至于兵士呢,气力倒似乎因為預備積蓄到將來,所以勞苦稍有限制,只是凡是軍人應記清楚的規矩,卻麻煩多了。
  一個兵士他先應當知這,無論如何上官是有理由可以隨意執行一切處罰的特權,又同時應記清楚起居行動穿衣吃飯的規則。他又聰明不得,又蠢不得,他又不許有欲望,又應當想一切皆是為國家那种謊話。他應勇敢去殺別人,也應更勇敢的盡別人用槍刺擬在自己胸口上。不過在××處搬磚挖泥的工人,雖有少數時間對于軍人的生活發笑,卻有多數机會來羡慕那有希望的人物位置的。兵士不很懂工人為什么就能這樣安分的活到世界上,工人卻很懂兵士們生存的理由。只要看到過身穿新棉軍服,在空坪中作跑步的兵士,工人皆知道這些年青人,為革命,或者為什么更好的意義,操三年五年,懂了許多規矩,會在車站上歡迎偉人時舉槍行禮,會象老戰馬一樣在任何情形中皆能維持屹然不動的精神,并且很懂到打仗時死了可以成為烈士,在將來紀念碑上鐫刻得有名字,若不打死則能得三十二十的賞號,堂堂的整隊伍開進新克服的城市去,受商民的供養歡迎,气運一來就成為世界上有身分的人物了。成了有身分人物,則穿衣吃飯皆很方便,不會常常挨打,不會挨餓,不會被罰在污泥中挖土,大熱天也不會在太陽下流汗心燒害痧症死去了。一個今天作工明天也仍然作工,今天憑了竹簽領取竭一日气力換來的三毛錢工薪,到明年也仿佛還只是在這樣一個小數目活到世界上的工人,他羡慕穿灰衣軍服的人也是當然的事了。
  仿佛是因為“革命成功”,雖羡慕兵士也仍然只能作工的人實在太多了。這些全是近于世界上無用處的人,除了天生的牛馬的气力以外,什么事也不能作。這些人既不明白教育學与代數,也不知道怎么樣穿体面的衣服,說精粹的言語。更愚蠢的就是,窮到了這樣子,只要有机會得到一個女人為妻,總還生產了五個六個的孩子。節制生育的方法一點不去研究,又缺少衛生知識,不常常洗澡,身上任何時候皆有一种使人作嘔的气味。儿女則瘦到象小猴子,一身的惡瘡,一頭的癩疥。我們每天看朝報,第八版的社會新聞一欄,總告訴我們一些搶劫,餓死,自盡,煤礦爆炸,謀殺,以及一切嚇人听聞的惡濁黑暗消息,差不多完全都是這些腳色的排演。我們不拘在何處中國地方,總听到有一些小孩子或大人,因為無法得到飯吃就餓死在大路上,到后就自然腐爛或者為狗拖食。
  誰都愿意揮霍一整天气力來換取一點點米鹽,但是工作全找不到;誰都不覺得死是必須的事,但結果總是很凄慘的死去。
  在目下的中國情形看來,所以××工程處的三百個工人,仍然算是在很幸福的情形中活下來了。
  工程處常常有盜竊材料的事情發生。發現了,就把人捉來,吊在大水管旁,用鞭子抽打,使本人受苦,使其余人看見。雖然這樣很殘忍的處置到這些人,仍然還是不缺少新的事情發生,什么原因?因為“金錢”与他們离得很遠,所以“道德”這東西,也同樣与他們离得很遠,就不得不做這些坏事。
  在××工程處,如在別一個地方情形一樣,机會若在工人中給了方便,說謊,盜竊,欺詐,那是常常會發生的。他們就是那樣為上等人瞧不上眼,永遠為一點小小數目,五個錢或十個錢,也有理由向天賭下分量沉重的咒。他們又常常在這一類价值的事情上,揪打到流血成仇。他們偷一百錢東西也愿意冒險,愿意得到那不相稱的處罰。××方面雖常常有教會中人來說教,把這些人集合在一塊,告他們天堂的門路如何敞開,毫無阻礙。只等候那心地洁白的人死后進去,也好象仍然沒有一個人愿意得到這好机會。這些人,靈魂是不需要天堂的。他們都明白他們在生只合勞作同饑餓,無意中犯了法律,就被人牽去殺頭,死后,就跌倒地獄里去讓地獄的火焚燒自己。這是他們的本分。他們都知道本身永遠是渣滓与灰塵,在灰塵,鐵銹,霉臭中生存,也仍然應當在這些情形中倒下死去。他們都不想天堂,因為天堂的路太遠。他們只能常常想無意中多得一角錢,或吃一杯酒,所有的欲望,全是很平常很卑陋的欲望。這有什么辦法?教會的慷慨,拿出一百万或五百万,到中國來辦教育,培養成就一些以教會為生活的混賬東西就夠了,為什么還一定要顧全到這些肮髒的下等人?正因為他們愚蠢,狡詐,貪小便宜,愛胡鬧生事,活著住低小湫陋的房屋,做不道德的事情,死后一起皆應跌入地獄,也才見出天堂的光明与美麗,就專是為一些上等人所預備的靈魂的旅館!
  在那些簡單的僅僅好象是人的一群東西頭腦里,在工作上除了比較得出勞苦或輕松,感到愛憎以外,還會想到一些什么高尚作人的事情,是誰也不能夠明白的。
  尚有誰,需要明白這一群蠢頭蠢腦的東西心上所起的暗影沒有?這些人,是連自己也沒有需要明白他們生到這世界上為了什么欲望,而又必需有一些所謂人類向上的欲望的。
  在建筑處方面,兵士同工人缺少相熟的因緣。在生存意義上,兵士是較上一層的一种人,是雖為軍閥所豢養獸畜的一類東西,而又不缺少因為方便也可以成為軍閥的兩栖分子,在這樣情形下兵士是不會同一個工人做朋友的。但是,一個不意的机會,一件小小的事,終于把兩個地獄里的年青人牽合在一處,成為一對要好的朋友了。這事是發生到上一月的一個夜里的事情。那時那個工人,正在河街的一個人家門前,被兩個碼頭上吃飽飯的小坏蛋,用一种賭博的騙術把所有的一點點工錢輸光,想脫下那一條纏腰青布作為最后的孤注,但兩個小坏蛋用不著這樣一條腰帶,所以不愿意再玩一次。但那工人可急了,無論如何得再賭一次。兩方面自然而然發生小小沖突了。輸家口中罵出了野話,兩人就一同揪到了那年青工人,滾到泥里去。這年青工人是一個生長在鄉下的人物,對于兩個騙子毫無懼怯,雖自己跌倒泥水中,同時壓了一個騙子在他的身下。從賭博到毆打,這种种情形,是站在旁邊一個兵士皆一一見到的。這兵士在另外一個時節,曾看到這工人在建筑處的泥溝里挖泥,极其勤快,這時又見到一個人在此同兩個騙子扭打,勇敢非常,先還是同許多旁邊人一個樣子,取旁觀態度,看看到底是不是能夠得到胜利。到后看到一個騙子從制繩索的舖子里,摸出了一段檀木,正想從背后向那工人頭上敲去,這兵士忽然感到不平了,躥過去把那騙子的手扭住,對那騙子臉上就是一拳。三人的場上加上了一個兵士,不消說兩個騙子不到一會儿就被擒到泥里去了。另外住河街的人,到這時,也就出來勸解了。結果是因為兵士的緣故,兩個騙子除把所騙的七角錢同一些銅子退還外,還為兩人作揖陪禮,才算了事。這年青工人得到了兵士幫助,占了上風,到后就把兵士邀到茶館去,把所有的一點錢完全花到吃喝上面。工人的慷爽行為,使兵士感到痛快,兩人之間堅固的不可搖撼的友誼于是成立了。從此以后他們就認識了,在一种生活所許可的方便中,兩個青年人常常一同到河街去玩,且取了一般習慣,成為兄弟了。
  茶館中張老板同那軍人商量那件曖昧交易時,那兩個年青人,恰恰在相去不遠的一個茶座上喝茶。听到談了一陣,望到這兩人已走遠后,那工人才問那個××等十七連的二等兵。
  “大哥,我不明白他們是說的是什么。”
  “是盒子。”
  “‘盒子’?”
  “匣子。”
  “什么‘匣子’‘盒子’?”
  “是我那個東西,明白了么?”
  “噢,我清楚了。我正疑心是‘膏子’,才值得那么多錢,想不到是‘盒子’。他們生意好象說妥了。他們說明天還要約到這里交貨。”
  “他媽狗養的,明天我們把他'趿俗崍耍㛃梢緣靡槐是*用。”
  “他有盒子你怎么揍他。”
  “他是要賣盒子的,等他賣過后,我們兩個人再去攔到他,不讓他一個人得那么多錢。”
  “大哥,當真的么?”工人認真了,但是這樣問著,且仿佛已斷定這是謊話,所以先就笑了。
  兵士說,“只要你有膽量這事就當真。”
  “他知道我們怎么辦?”
  “放翻了他,就知道我們,也讓他到包丞相處算他媽的鬼賬去。”
  “我們到什么地方去等他?”
  “仍然來這里,看他們怎么交易。”
  “我們決定了!”
  “決定了!這算什么雞公大事?你怕么!”
  “我——”這工人說不分明了,因為這是初次。因為他想起那些被吊在水管旁用大藤條打三百的工人的情形。因為他記起別的事情。
  這漢子是鄉下人出身,是來到這工程處以后,每日拿三角錢工薪,按時做工頭所分派的工作,按時從那湫陋木板屋中鑽出,而又按時蹲到泥地中做事吃粗米飯的人物。一個最規矩的最合用的工人,一個“雖愚蠢卻誠實”值得教會中派來的牧師用圣雅各名分哄騙永遠這樣做工的動物。要他這時來為一件新的欲望搖動,要他冒險,要他殺人,他不能隨隨便便這樣答應的!
  兵士因為他那身分,因為那中國兵士的特別身分,是并不把這件事當成怎樣了不得行為的。平時規規矩矩,每天到大操坪操跑步,每天點名,每天被上司辱罵,使旁人看來,都以為這些蠢東西的心,一定是一种特別的質料捏成,永遠是不會多事了的。但是,感謝那些偉人,常常把另一种教育給了這類當兵的人,他們常常使他們去為一個好名分打仗,有時也使他們為一個最不好的名分打仗,戰爭,就是那連年不息的戰爭,就是那每一個兵士皆有机會遇到的事情,把兵士們頭腦完全變了。一個初到軍隊中去的人,是還不缺少怕鬼那种小孩子心情的,但稍久一點,這些人就不同了。他們都得在方便中做一點僥幸事情,都得任性,因為他們都得死!他們是用不著道德的,其他一切好名分也用不著。他們為三個月或一個月的薪水,去壕溝邊用槍刺作武器,肉搏一次,他們又常常為五塊錢的賞號,做一次同樣的愚蠢行為。他們是都明白把自己生命,作一孤注去賭博,若是沒有戰爭,那他們在另外机會上,就要做出与戰爭差不多的愚蠢事情來了。
  這時這兵士,已經看懂了那工人的無用處,他笑了。
  工人見到兵士笑他,有點不平了,他說,“我們去,我賭咒要去。我不把我這手扼斷他的喉嚨,我是婊子的儿子。”
  兩人是把事情已經約定了,就离了茶館,回××,剛走到河街盡頭,就听到××小山上吹點名號,兵士听到號音,知道一回去又得被排長辱罵了,就望望天空,罵了一聲野話,与工人分了手,拔腳向山腳跑去。
  工人獨自一人回到那建筑處,從那守門的巡警面前過身時,也輕輕的罵了一句娘。
  這漢子,在夜里,在那又臭又髒的住處,用一床舊棉絮包裹了全身睡覺時,就做夢,夢到与人打架,得了胜仗,從那被打的人抱兜里掏了七八塊錢的角子,捏滿了一手,就醒了。醒過后,爬起來走出房子,站在寒气逼人的月光下洒尿,望到小山上有一個哨兵的人影,來回的走。听到遠處有雞叫,仍然回到自己的住處,再想睡覺也不能夠了。
   

  一個新的白日,所照的還是舊的世界。肮髒的,發臭的,腐爛的,聚在一處還仍然沒有變動。一切的紳士看不起的人,還是仍然活到世界上,用不著哀怜用不著料理。一切虛偽,仍然在紳士身上作一种裝飾,极其体面耀目。一切愚蠢的人,還是在最小的一种金錢數目上出死力气抬打以及傷亡死去。沉默的還是沉默。教會中講經台上,還是那個穿道袍的牧師,靠到叫賣上帝,過著极其安舒的日子。
  三百個工人仍然還是听到銅鑼一響,就從那黑房里象狗一樣陸續出來了,一群囚犯樣子站到敞坪中,各人口中哈出厚而濃的白气,各人搓手搓腳,寒气逼得這些愚蠢漢子只有一個辦法,這辦法就是盡力去作工,使全身發熱出汗。好聰明的天气!就是冷,也仍然是用冷來鞭打一切,對于另外一世界的闊人貴人,作一种討好的幫助!
  小工頭站到柵欄處點名,按人數發給腰牌,用大而短,發沙而可厭的聲音,喊那本日應上工的工人。這是一個頭等長人,一個可以安置在游戲場作為斂錢的高子。這工頭把腰牌遞給一個工人以后,總免不了用一個批評家的眼光,檢察了一下從身旁走過的工人手腳同腰部,還有那后臀,看看是不是顯出了毛玻他這工作是必需的,就因為上面如查出了有一個不稱職工人時,他的寬容將得到一种責罰。這漢子為了盡職,為了得洋人一句獎語,本是不适于認真的脾气,完全也變了。他一點不儿戲,不說笑話,臉上缺少笑容,嚴肅在那瘦臉上,有著奇特的作用,使人在他們面前開口不得。但是這樣一個模型,這樣一副愚忠的表情,大工頭是以為這人一定因為家中太太不學好,所以使這個高大個儿憂愁到這樣子的。
  這工頭今天仍然站在那老地方,仍然是把那件大羊皮褂子反穿著,一手捏了牌子一手塞在腰下褲帶里,搔痒點名而且檢驗,工人們便魚貫的從他身邊走過。
  “四十七!”
  “六十四!”
  “七十八!”
  每喊一個號數,就有一個人從那人堆中擠過去,走到工頭身邊,取了那腰牌走去。每個工人皆顯露出一种睡眠不足的樣子。從東山頭爬起的太陽,照及一切時,都象鍍了一層淡紅色与淡銀色的東西,只是這些肮髒油膩的漢子們,那太陽,就只作成了他們一种方便,日光照到那些髒臉上,愈顯得他們不是人了。在太陽下過細去看那些東西的臉,扁平而又無趣,或者狡獪多端,表示這狡猾就用一個鷹隼鼻。或顴骨高聳,耳朵外張如一個最不美觀的蚌殼。或大麻子如花點,疏而不勻,來他一個滿臉斑斕。或者是刀痕和瘡疤,毫不為体面設想似的,在最露眼處現出。總而言之想從這三百人中找出一副端正一點的臉子也是很難的。這些人的生活,使這些人日向下賤的一層走去,工作疲倦与生活平凡,把他們變成又丑又笨。而且那心,那位置在紳士們一類人的腹腔中時,則成為智慧与藝術源泉的東西,一到了為這些人所有時,真是想不到的一個活動!他們想些什么?他們能夠想些什么?他們就只想扯點謊,因為扯謊可以多得一點錢!他們想偷懶,因為天气太不相宜于工作時偷懶是最自然的事。他們還有的就是時時刻刻想偷一點輕便的材料,走到河街去賣几角錢,把這個錢花到河旁的小船上的大臀小腳婦女身上去。他們做夢也就只能做這些既不道德又复愚蠢的夢。他們的心除此以外,就是對這小工頭檢查時,做出一种作偽的馴善一件事了。這時,那小工頭正喊到“八十三”那個數目,從人叢里躍出一個矮子,這矮子站在那入門處的木條做成的柵欄邊,用兩只手抓住了那木柵欄,仰面望到工頭瘦臉,且因懾于威嚴,這小子就只避開了工頭的眼光,注意到附在工頭長頸上那個凸出的喉骨。
  “八十三,你怎么四毛錢就賣了五磅碎鋼頭給河街上万源盛老板。”
  這話把那矮子嚇得更矮了,閉了一下眼睛,想用老方法來支持這局面了,就象一個扮小丑戲子,把手搖著說道:“大爺,這是笑話!”說了他自己也勉強的笑,且對其他工人說,“這是大爺說的笑話。大爺一定晚上贏錢,就拿我們開心,他說鋼,我不知道是什么鋼,我昨天是挖了一整天泥巴,你們中間有人同我在一塊的,快出來做一個見證!我昨晚上老早就睡了。我夢到過年,夢中喝了一台好酒,說了許多夢話,早上石三還笑我,石三可以做證人,看我這几天有錢喝酒沒有。我是只能夠在做夢時喝酒的人。”他就在人叢中搜索石三,沒有發現石三了,且故意大聲喊,“石三,石三,你來,幫我同大爺說明白,不然我又背冤枉。”
  把話說過一大篇,這小子,以為話已經說夠,照老例,只差賭咒一件事作了,就望了四圍情形一下,最后才抬頭望到那工頭。他仍然望那得是凸出的喉頭骨一部分。那么雖然极其硬朗卻仍怯懦到极點的神气,在他自己是以為只要工頭笑了一笑,就把那腰牌帶上到工作處去的。但是好久沒有命令,這小子有點慌張了,就怯怯的從喉骨再望上去一點,看工頭臉色究竟是怎么樣。
  工頭不做聲。把腰牌一遞,小子就想去接,但腰牌還是在工頭手上捏著。
  “你為什么常常到万源盛去?”
  “什么常常呢?我的天大爺!我只到過那里一次,用四個銅元買了他一個舊火鐮,大爺你看,就是這個東西。”他說著,一面就從褲腰邊拉出那個火鐮來,“他一定要我六個,我說這東西無論如何只值四個。我買了三天才買成,這就是‘常常’那意思!”
  “我怕你不是買的。”
  “不是買的他肯送我嗎?我又不是舅子。我這樣子不体面是不會唱旦角的。我憑什么能夠得這個?”
  “你一定順手方便拿了一點別的東西去。你一定這樣把火鐮換來。我們這里這几天來又丟失了許多零零碎碎東西,我想只有你這個人歡喜做點這類事情。你偷東西的本事實在比你挖泥巴能干而且勇敢,告我昨天拿了些什么東西?”
  “我賭咒,若是昨天偷過東西,我是河邊的犀牛×出來的。”
  “犀牛是養不出你的”,工頭把那腰牌塞到矮子手中去,“矮子,進去罷,你小心不要犯到我手里就是。”
  這矮子把話對付過去,居然又走進工程處去了,离了工頭約有十五丈,就伸了一下舌頭,自言自語說道:“老子偷你的木頭你說鋼,兩塊錢你說四毛,我賭一千個咒也不怕你!”
  后面跟來了一個工人,冷不防就把他衣領揪著了,不讓他有掉頭机會,就把他想往回帶走。這矮子嚇了一跳,但從手法上,他知道這是朋友鬧的玩笑,因為那不可知的人物把他眼睛蒙了,他就說,“石三,是你,是你!我曉得是你!你這雜种,你為什么不在我喊你那時候出面幫我說一句話?你這雜种!”
  那年青人把矮子放了,推了一掌,讓矮子打了一個前攛,就說,“你這賊,你要我走出來做證人,我就得告你怎么偷木料到毛婆那里睡覺的事情。”
  “你告,我也得告他們,說你以前做那件事。”
  “你這老狗×的,你敢說一個字,我就用紅薯塞你的嘴巴。”
  “只有劉三姐的嘴巴要你塞才快活的。石三,我問你,這几天真到船上沒有?”
  “婊子沒有錢她理你?”
  “我們今夜去,早一點去,我有錢。”
  “老強盜,你還賭咒!你錢從什么地方來的?”
  “難道我家里沒有錢么?”
  “你家里有人做婊子賣東西,才會有錢。”
  兩人一面說一面到了水溝邊,矮子見到水溝里有一個紙煙盒子,在水面飄蕩,就很勇敢的撿起石子來擊打那煙盒。隨后那名字叫做石三的也蹲到地下去拾小石頭做這件事情來了。兩個人打了半天,總算把那煙盒打沉了。這兩個人的年紀合攏來是五十七,矮子年紀三十三,石三年紀二十四,兩人還是這樣天真,把這個事當成一個最愉快的消遣。把煙盒打沉,第三次鑼一響,兩人分了手各走到工作處去做三毛錢一天的工去了。
  矮子所做的工作是常常變換的。有時被派挖泥,有時又被派到河邊去扛鐵條,有時在拌水泥石子車前面照料倒石子,有時又爬到云中去料理汽槌。本來這里工程處,是有些工作皆人數分配有了定數的。做了這樣就不能作那樣。但是這個又聰明又狡猾的東西,仿佛是因為他那侏儒身段,以及同任何人也有話說的習慣,所以從這里掉到那里的事就特別比其他工人為多了。他是常常因為偷東西挨打,卻又永遠不為工頭所開除的。這工程處最先開工的那日,他就到了這里,他是洋人認識的一個工人,所以工頭就不敢同洋人說一定非開除這人不可了。他今天被派到下河去用排車拖一些美國松木,這是一种從外國海船運來到上海后,又由駁船運到此地小河的一种建筑材料。這些木料皆堆到了空坪中成為無數小塔,可是從××來的駁船,還是一船一船的繼續運來。木料到了地,這些工人就把木料搬到大排車上,拖到工程處卸下,又返到河邊作第二次搬運。當長的橙色的或黃而起細碎花紋的木料,二十根或三十根擱到排車上,七個人前前后后的把車推著挽著從河街方面過身時,車輪軋軋作出一种刺耳的聲音,河街上有小孩見到,總大聲的喊那些工人,用一种不体面的稱呼,不是說“看馬拉車子”,就是說“看推車子的牛”。在工人方面,則照例在這些地方見到小孩子,總罵一句“野种”,作為出气的一种手段。在河街地方罵小孩子丑話是決不會錯的,這些小孩子,要問那些做母親的孩子的來源,要明白那父親的生活同所在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小孩子們被罵了,雖然有些不平,有些對于這辱罵的不平作一种表示,或抓一把爛泥,遠遠的拋去,或跟到這些工人身后,唱一种用淫穢字句組成的小曲,或者同樣的把野話還給工人。但這些事全是這樣自然,全是值不得家長們干涉,一面在小平屋里或河船上做著什么事情的母親們,一到了夜里,是仍然還得這些拉木排車的漢子們供給少數的銀錢同多數的精力。不問小孩子怎樣在大街上胡鬧,不問這相互的辱罵到什么不体面事上去,她們縱听到時也是不來過問的。她們在這些上面用不著小气,她們所做的許多事,比小孩子們罵到的丑話還稀奇古怪。這些“戰士”,這些人間的母親,她們把孩子生下,是并不為某一种權利,所以孩子們活到這世界上以后,她們當然也缺少什么義務去教育孩子,使孩子們象一個小孩子本分的過著日子!小孩子缺少知識,所以還同這些工人對罵,到長大一點以后,他們不是工人就是烏龜,再也不會覺得有什么奇怪了。
  排車從河街過身,一車又一車的木料,使河街上人皆發生一种厭惡。這厭惡是夾雜在一种奇特情緒里面長成,要誰來說也是說不分明的。大家皆知道工程處要花一千万或五百万的銀錢,筑建房子來辦學校,大家皆明白這里多了一個學校以后地方的興旺。目前的,人人所看到的,人人所知道清清楚楚的,是自從工程處一開始動工以后,一千個大漢子從各處運來,除了來船不算,每人值三毛錢,每一天在河街方面就多有了三百塊錢的活動。因為三百塊錢的加入,河街那座茶館熱鬧多了,理發館那兩個身穿白衣從×埠來的剃頭師傅,也能安心吃飯做工,盡那為社會分工制度所分派下來的一种生活義務了,許多下等賣淫婦人,也能從一种方便中更泰然的活下來了。還有那小生意人,還有為那些船上生手拉皮條,靠那每回四個銅子的佣金的碼頭上人物,也正有許多許多是在那三百塊錢一個意義下而活著的。三百塊錢在這地方真是一個嚇人的數目,這是一注財產,一樣不可侮的勢力,除了那一千工人得依賴這點東西,才能繼續把生命中力气留在未來的日子上工作外,還有兩千個人的生趣,也附粘到這一筆錢上。但是,有一种厭惡,有一种蘊蓄在每一個人心上每一個血里的憎恨,是自從這小小的市面上多了三百塊錢,把他們原有的生活完全毀了。他們原本是向地獄那個方向走去的,現在把腳步也放快了。他們中間墮落的更其墮落,懶惰的也越發懶惰了。坏的更坏,無恥的更极無恥,他們于是有理由對那為金錢与血汗所合成的未來的教會建筑,共通怀了一個不可解釋的憎恨。
  同那個八十三號在拉木料車的,一共是七個工人,這七個人中,就有那個在昨晚上同兵士甲所商量過一种事情的年青人在常這漢子一句話不說,當木料堆足到排車上時,吆喝了一聲,就依規矩扶著木料,在車后用力推著走過河街,走進工程處,把木料卸下,又來第二次。他默默的想到晚上的嶄新事情。他不常同人打架,但他覺得若果有非打不可的情形時,膽量是并不缺少的。他把搶劫這件事也就當成打架一類行為看待,他可以賭咒,對于敵方的气力是不屈服的,他不怕誰,也不怕犯法,他只是不明白那人究竟怎么樣出手,怎么樣對付要打倒他的兩個賊。他為了要明白這件事情,為了要靠到自己的想象,在沒有動手以前,先把這一場胡鬧想出,并且就同時可以作一种順手的于己有利的預備,他就在搬木料時想這件事情,在推木料車過河街時,也只是想到這一件事情。河街上小孩子喊他做傻瓜,這傻瓜,他似乎沒有听到孩子們揶揄。他比同伴更賣出气力到職務上,一點不節制自己的精力。他兩只手因此在一次小小疏忽的情形下,被木料軋著了,左手掌軋出了血,這漢子,只輕輕的罵了一句娘,把手掌放在腿上擦,血全擦到那肮髒的破爛的藍青布上面,成了一片黑色,到后走到干土處時,就抓了一把泥土,敷到那手掌上面。他用他一只右手做事,還是一樣的出力,一樣的稱職,同伴們都望到這手掌好笑。
  那矮子,神气怪好笑,一雙骨碌碌小眼睛,注意到他同伴的傷手,說出話來。
  “鄉下的哥,你那手有喜事。它披紅挂彩,這兆頭是使你今晚上有一杯酒喝。”
  他懂得這話所含的嘲笑意義。那是同伴在取笑他,值不得生气。他常常被人喊為從鄉下來的人,照例喊他們的人,卻是自以為与鄉下离隔遠了的。在那名分下,就有一些義務,譬如做事耐勞,待朋友誠實,不會賭博,不偷東西,這一類行為。凡是這些自然是應當為其他工人取笑的,因為這里面包含得意義只是“吃虧”。為什么要吃虧呢?到這些地方,做這些工作,對誰也用不著吃虧!稍稍做久了點工的人,是誰也知道應用怠惰,狡獪,橫蠻,以及許多無賴行為,才能使自己生活比目下一切更方便适宜的。所有工人都得學會在方便中偷盜,所有工人皆應當明白賭博中的騙局,以及有時候放出一個凶頑的樣子來欺侮同輩。你再忠實盡力,再規矩作工,每天還是三角。你再誠實待人,遇到賭博時你的同伴還是把你的錢想方設法騙去。你老實,大家就欺侮你,或者把最笨最吃力的事盡你一個人去作,他們都抱了兩手坐在一旁晒太陽。凡是不很懂做人的惡德的工人,有一個普遍名稱,就是“鄉下的哥”。
  這時這個鄉下工人听到矮子在和他打趣,他望到這矮子笑。他想得是別的事情,不是矮子所懂的,他為了這隱秘,為了這稱呼的不實在,毫無惡意的承受了矮子的嘲弄。
  矮子見到鄉下人在對他笑,他更得意了。
  “哥,你那手真可惜,就只糟塌到這些小事上頭!你打過老虎么?你捉過野豬么;你在鄉下,會爬樹么?你在什么時候也把你那一雙臂膊,抱過婦人的腰么?”
  他們那個車子正從一個小屋邊過去,屋里正有二十個或三十個人在賭博,從外面過身的人皆能听得他里面的銅錢角子鏗鏘聲音,且听到一個人嘶聲的喊著點數,這車子在屋前不由得不稍稍慢了一點。
  矮子是在這個地方,把所有做工來的錢和偷來的錢,完全輸到這里了的。每次來到這里總是空手,每次總是坏運气在身。這時撈本是做不到的事,他沒有空時間,也沒有多錢,他就細心的傾听里面嘶嗓子所報出的點數,猜想下一次一定是天門的順利。果不出所料,即刻就又听到喊賠天門的聲音,他就跺腳,把在他身旁的“鄉下的哥”打了一掌。
  “若是我有一塊錢,閉一下眼睛就是兩塊——×祖宗的運气!”
  另一個也是時常賭牌九而又盡是輸光的工人!就說,“矮子,你是只有口的。你的一張口會說空話,還敵不過黃四嫂子的一張歪×。”
  矮子估計了一下取笑他的那個人,他不說話了。他把舌頭舔了一下口角,仍然用力推車走路,一面想,想了一會,才找出一句俏皮的回答。他說:“你好能干!”
  那人象是不听到這句話,只把手扶到木料盡頭,身体向前傾,因為這時那車子正從一個土坎上過去,前面四個人皆努力拖著,有兩個還把身体彎成弓形,一面用力一面吆喝不止。
  鄉下人因為是在上坡,所以顧不得手上的傷,那左手又搭上木料上去了。手掌的泥土皆已為新血染濕,那血還同時染污了木料,當矮子工人注意到了這個時,就又忍不住要說一兩句話。他仍然大聲的喊“鄉下的哥”,他要他用一點气力,要他勇敢一點,把肩扛著木梢,向前邁步。同時,他又要鄉下人小心一點切莫把血涂髒木料,因為這木料是做禮堂屋頂的。
  “哥,小心你那一只手上的紅水!木頭同鐵是不吃血的,他沒有口。這些東西隨時隨處都會咬我們一下,把你咬流血或者斷手斷腳,但是她咬我們可不吃我們。它們還得爬到屋頂上去。它們是外國來的,它們是看不起你的。你不要把那一只手挨它,你把肩膊扛它,用一點力,車就上前了。”
  把木料卸到工程處一個指定地點后,把手被木頭軋傷了的那個工人,倚在排車邊旁,用一塊布條包了一些絲煙處治那個傷手。听到山上營房里吹號,听到排隊,知道那里軍隊是要到山下來操練了,就想站到原處,看看那個朋友。等了一會,卻不見排隊下來,于是只好又隨了同伴拉了空車,到河邊搬那未盡的木料去了。
  在把手軋傷后還拉了四次木料,天气才漸漸夜下來。放工以后,繳了腰牌,這被人稱為鄉下來的漢子,就赶忙走到同兵士所約定的地方等候他義兄。在那地方兩人見到了,兵士見到了那一只受傷的手,就有點奇怪,仿佛是兆頭不好,神气稍稍有點不高興的說,“怎么手軋傷了?”
  “是那木頭。”
  “要不要緊?”
  “……”工人不好意思說話了,因為從義兄臉上顏色看出對于這不湊巧的災難有點掃興,自己心上生了慚愧,不能告訴是流過很多的血了,就想謊一下兵士,又因為不善于說謊,所以就無話可說了。
  兵士就說,“我們真是三只手了,就是三只手也要干。你去吃飯,他們打鑼了,吃了飯就同我到前河壩聚齊,我們到茶館去等他們。”
  工人還是一句話不說,拔腳向住處跑了。兵士就站到那巨大的柏油桶上,望到向吃飯地方奔去的工人的背影,太陽正在下降,日頭落處只剩下一片怕人的血紅。
   

  兩人仍然在茶館的一個角落處坐下,喝四個銅子一壺的粗葉香片茶。茶館中電燈已明,茶館中人也越來越多了。可是各處皆坐了喝茶的人,卻總還不見昨天那漢子。机警一點的兵士,又走出去各處看了一會,又望了望對面那舖子,也沒有得到結果,就只好又回到座上來等候。
  從大約六點半鐘左右等起,一直到八點,還沒有昨天那漢子影子。工人把他那只受傷發燒的左手擱到桌上,一句話不說,耳朵听到吊樓下船上婦人小喉嚨唱妹想郎的曲子。兵士則很不安定,很悔做錯了事,早曉得不會到這里來,則以為不如到河街上去等候,或者還容易碰頭。他因為疑心那兩人這時說不定已經就在河街上一個煙館里交貨交錢,說不定那得了錢的漢子就正從煙館跑下河去,拿所得的錢睡女人過夜,心里覺得發燥了,他就提議兩人到外面走走,不要死候到這地方為是。他告給工人,說他們或者已受了騙,因為昨晚上那個時候,醬臉胖子就注意到了四旁的人,為免不了隔牆有耳,為小心起見,或者白天兩人就又約定了另外一個地方接洽去了。
  兩人于是离開了茶館,但剛一出門,就見到那退伍軍人模樣的漢子同醬臉大塊頭并肩走來了,兩人又赶忙回到茶館里舊座位上去。不到一會那兩人果坐到昨天那角落座旁喝茶了,這兩人同那兩人的距离只隔了一張放碗盞的桌子同一根撐柱,所以兵士卻把臉背了那兩個談生意的人,裝成喝茶的樣子,靜靜的听他們所商量的事情。
  事情是完全失敗了,那漢子說東西拿不出來,得改天談,本來是也并沒有當真交錢的醬臉胖子,還似乎借故的生了一點气,以為那退伍兵不應當脫虛誤事,兩人就為了這個事在那里輕輕的吵著,到后是胖子生气要走,退伍兵仍然把他拉下,話說得更輕了。
  人來了還是毫無結果,兩人都感到掃興,兵士還忍耐的在那里坐著不動,那傷手工人,覺得左手發炎作疼,不高興再痴坐到這桌旁做蠢事了。他要走。
  兵士也一把拉著了他,“你忙什么?什么婦人在床上等候你?”
  工人生气了,“鬼等我!我到這里做什么?我這只手痛得要命,我要回去睡覺,不耐煩做這蠢事了。”
  “慢一會儿不行么?”
  本來是沒有什么不行的,但這時那兵士,不待到朋友的思索,就又說了一句使工人生气的話。他問他愿不愿意到船上去玩玩,看看那地方的大腳婦人。他記起了日里那矮小工人的嘲弄,沒有再回答的必要,怀了說不分明的忿怒,离開茶館,自己走了。他當真是預備回到住處去睡覺的。從河街走去,听到臨河什么地方婦人唱曲子聲音。出了河街,得走一點石堤,過了石堤,轉一個彎,就到了白日里排車過身時有人賭錢那小房子。走到小房子前過身時,听到里面許多人在賭錢,引起了一种欲望,就摸了一下褲腰。身邊是一個錢也沒有的,但當時触手的是一個硬朗而又發沉的東西,就是一把小小鐵錘,一把從工程處取來藏在身邊,預備在今晚上搶劫的武器,現在是沒有用處的東西了。因為這鐵錘梗在腰邊,從鐵錘想到在日里所作的一切好夢,這小子心中重新又起了一种不平,他不愿意這樣回到住處躲到那髒地方過夜了。
  他仿佛今夜非要生一點事情不可,他得想方設法同誰去打一架或喝一杯酒不行,所以即刻就回了向原來的路上走去。
  他預備仍然回到茶館去,找那個兵士借兩角錢,到了茶館,那個義兄已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就是那另外兩個人也不見了。一個奇拔的思想鑽入這漢子的簡單而又有趣的頭腦中,他忽然覺得前途一定有了變化,一种日里預期的事情仍然是在進行,他以為必定是在他离開茶館以后,那兩人所談的話已為兵士所听到,兩人一走,所以兵士也就跟到走了。
  為了這個思想的緣故,這鄉下的哥從茶館出發,又取了一個与回去的方向相反的地方走去。他想要在中途碰到兵士,只有到下堤去一路可走,因為若非三個人皆從吊腳樓甬道上了船,則無論如何在下堤一帶可以見到兵士。他一面還是打算到兩角錢得到手后如何處置到牌九上一個問題,一面走出那河街。下堤那方面也有一條小街,先一時并且很出過名,因為當風,沙淺,所以那地方泊船較少。但××市的下等煙館出名的還是下堤煙館,初來的人問路,也只知道有下堤這個名稱。這是一個曾經有一個時節比河街還熱鬧一步的地方,到后因為河身沙洲上漲,街上又遭了兩次火,所以就衰敗了。
  下堤去河街約有一里路樣子,因為河身轉了彎成弓形,若是沿河走,道路較遠,較荒涼,想走捷路的人皆從另外一條路走去。但若有一個把散步當消遣的人,他是愿意讓自己的腳從沿江那一條路上走去,繞那黃土岸嘴慢慢的走的。因為那嘴上有樹木,在那堤上看河上風景,白天則有一只一只小烏篷船過身,船上常常坐得有新娘子,晚上則可以看到水面的紅燈,天气一夜,雖小河如何肮髒,也仿佛有一种江上風味。不過住到這里的人,實在是沒有一個人懂到享受,他們都去忙到做工,都去忙到吃飯吵罵。所以這一條路,在薄暮的時候,除去了間或有几個住在市里的年青學生,到河街來觀光,留到這河岸欣賞落日,其他就只是一二個住到××市里,往來工程師處傳教的洋牧師的影子了。
  這工人這時所選擇的路卻是沿河的一條。天气有理由讓他在這些時候做一种遐想。他正想到在那里會遇到那個賣槍的漢子,或者另外一個人,手上或腰兜里有得是銀元赤金戒子,就利用了那一只完全的手,把身上所藏的小鐵錘一揚,在腦部或什么方便地方一下:于是就得了一些意外的財喜。他這思想是在他平常日子沒有的思想,全是一种方便,一种意外的巧合,假若有這方便,有這巧合,他是不再拒絕它的。昨天被義兄一慫恿,今天又被那矮子一奚落,這鄉下人此時就只想到作一件坏事來了。
  他慢慢的走到了那有兩株先一些日子還有紅葉子綴在枝上的不知名樹木下面,他在那里呆了一忽。正在這個時候,從那一方來了一個人。天气已經黑了,又沒有星子,明天一定不會有好天气。他听到一個人的腳步,看見一個修長的輪廓,他明白了來的人不是他所要等候的人了。這是一個靠賣圣雅各的牧師,一個到中國來引度人到天堂去的上品美利堅人,在本國時那腦袋里裝滿了知識,來到中國后,又在那空地方裝滿了虛偽的數不清楚的詭計。這個人是因為××的工程處興工以后,由××會派來駐在××教堂里面,專來在工程處傳教的。這時有學問的人正從一個隱秘地方喝了一肚子燒酒,走出來發散,無意中遇到這樣一個冤家。
  從那腳步的速度上,來人已經被樹下的那一位估計分明了。他想避開這牧師,就站到那樹下,屏息著呼吸,盡牧師從自己身邊走過,但希望不要為牧師見到,省得許多麻煩。但那位牧師一听到前面有小小聲音,就和和气气的用中國話喊叫:“是哪一位?是哪一位?這個時候到這里做什事?”
  他走到了那工人身邊,且忽然把工人的肩膀拉著了。“你是工程處的人,我認識你,你在這里做什么事情?”
  “我等一個人,”這漢子一面很不高興回答了牧師,一面把肩膊擺著,不愿意牧師那只手擱到自己肩上。
  “你等誰?你不應當有仇人,在黑暗里等仇人,是不行的,若是朋友,你一定是等候他去同你喝酒。”這好人平常為圣經所醉,現在一喝了酒,只想感化人,不想到要感化的是誰,就想拉了工人往工程處走,“回家去,好好的睡覺,明天好早早起來做工,你這孩子要听我的話才能做一個好人。”
  “怎么?鬼打你?”
  “上帝在我們面前,經上說罵人是不對的,你樣子是喝醉了,我一定要送你轉去。”
  “不要抓我!”
  但牧師總以為對面的人已經是喝醉酒了一個人,他明白他的責任,他要按照經上說的規矩,把醉人送回住處去,所以抓不著肩膊,另一只手把那工人的衣角又拉著了。工人想掙脫走去,用了力想跑脫身,牧師另一只手伸出時,触著那武器了。
  “你這人是做什么事情我知道了,你要打你的仇人,帶了凶器,等在這里。你一定是常常吃酒,才會做這樣事情。你不跟我回去,明天一查出來就革了你。”
  牧師一面嘮嘮叨叨的說著,一面就想去檢察那漢子褲腰上所有的硬朗東西是一种什么器械,忍耐到不能忍耐的工人,同到這醉人揪在一塊,想脫身總是辦不到,到后那只受傷的左手一把又為牧師抓著了,心上冒了火,把鐵錘從腰間取出,就在那大而圓整的腦袋上,象敲一顆釘子一樣,用力气打了三下,那牧師,軟軟的,仿佛需要睡眠樣子,全身向前扑,工人略把身体一閃,這上帝的掮客,就趴伏到地下了。
  那漢子,釘錘還握到手里,用腳踢了伏在腳邊的牧師一下,毫無動靜,這人即刻蹲身下去,用手摸牧師的頭部,得了一手濕東西。他明白事情已經不可收拾,站起身來把鐵錘奮力向河中擲去,只听到卜咚的一聲,沉下水底了,自己就飛奔的向前面跑去。跑了一會,望到了下堤燈火,忽然又覺得這事不是一跑了事,就又向回路上奔去,到了那原來的地方,摸到那牧師尸首還靜靜的伏在地下不動,就拖著牧師一只腳,從較低處把那尸身用力一掀,于是第二次又听到咚的響了一下,牧師已經水葬了。
  他做完了這件事后胡胡涂涂又向河街奔去,到了河街,還見到那茶館有許多人進出。他覺得很不安宁,頭腦混亂,左手疼痛,到后仍然回到住處,到那肮髒發臭的低小湫陋板屋里睡了。
  他對于自己所做的事情一點也不明白,到了第二天,還是仍然听到鑼響,就從那板屋里爬出來,听到工頭喊叫號數,又仍然大聲的答應,捏了腰牌走去。
  他自信所做的事絕對不會有人疑心,所以第二天他仍然做工,仍然被派到同矮小工人一起下河,拉那永遠拉不盡的木料,只沉默的做事,那這矮子,因為方便的緣故,也仍然在方便中用各樣話嘲弄到這“鄉下人”。
   

  第一天事情過去了,到了夜晚,兵士來邀那個工人。兩人選到一堆大鐵管子上坐下了。
  “昨天我到河船上打了一架。”
  听到說打架,工人身上發抖,問兵士,“你同誰?”
  “同一個女人。同一匹水牛。我們那個事既然作不成,你手又痛,什么也不能干,我當然只好到船上去睡覺。”
  “我不能干什么?……”
  “你只有……”另外一些意思,那個兵士咽著了。
  “我——是的是的,我一點不中用。我問你,昨天我回頭到茶館找你,怎么就不見你了?那碼子也即刻不見了,我以為你是跟到他們走的。”
  “我×他三代,他們注意到我們!他們拿那個到沙嘴子去辦交涉,我們怎么能跟到去。我從船上面到營里,過了鐘點,罰了三十分鐘立正。你是早睡了。”
  工人干笑,說不出話來。兵士很不平,因為好象兵士無理由這樣笑。
  “你做夢。”
  “我做夢怕人得很。我……”
  “見你的鬼!我問你,今晚上同我到船上去,好不好?”
  “我沒有錢。”
  “要錢么?你同我去還要錢,蠢死人。”
  “無錢老婊子理你?”
  “我引你去看我的水牛。嚇坏你。有一身白肉,一個圓臉,一個寬……”“一定?”
  “一定。”
  “我仍然在這里等你。”
  “你不要到別處去。”
  ……
  同伴兩個人走到河邊,爬到一個小船的艙里去,在擺有鴉片煙燈的低低木床邊沿,坐得是一個肥碩健壯的辰谿女人。
  “苗子,你帶你的同伴來了。”
  “帶來讓你看,就是我說的老弟。是初出山的老虎,因為陌生,他一切都怕。”
  女人不信,白眼搖頭,“老弟?老哥,大五歲,是不是?
  那樣子不知道有几個婦人同他好過,怕什么?說鬼話!”
  工人害臊了,不好意思臉紅了。女人見到,明白話一試驗就試驗出來了,拍手大笑。
  “苗子不說假話,你瞧,我只一下,臉龐就紅了。原是十八歲后生家,十八歲閨女,在人面前紅臉,小雛儿,只能算一只有老虎樣子的貓。”
  兵士望到工人做一個怪臉嘴,要他放肆一點,坐到婦人腿上去,工人只呆呆的坐在一邊。鄰船上有人用澆筒舀河水,咚的一聲,工人听到心里一惊,想出去看看,就到艙外去望河水。
  河上白茫茫一片薄霧。一些遠近船上的燈,大小如星子,閃爍于水面,情調一切象昨日。
  在外艙的工人听到里面兵士縱聲的笑,以及女人小聲的唱歌,心上有一件東西想擺脫可做不到。他到后又仍然躬身進到艙里去了,到了艙里時女人遞了一枝煙,不知道擦自來火。
  女人同兵士說,“你這個老弟象犯了案的人。”
  兵士把話夸張的回答了,“就是昨晚上,做了事情,你瞧那手,還帶了傷。”
  工人懂到這是個笑話。工人估計到兵士說謊的口,有那么一拳打去的意思,但是,听到末了,听到兵士又說到這案子是為女人而起,工人不自然的而又悍暴的笑了。
  第二次被兵士嗾使接近婦人的他,毫不思索的把那只健全的做工的手,抓著婦人的裸露的膀子了。在這樣新的把握下,婦人用著本能的知識,懂到這男子對于她已經燃燒一种情欲的火焰,那力量,那含有暴亂的不能節制的原始人野性,已經從最深的一處暴露了,這婦人于是便用了好奇的心情,瞅著工人。她這樣作是使工人苦惱的。她要虐待這男子,使男子不能在今晚上离開,要在她身上盡一些屬于男子漢應盡的義務。
  兵士躺在一旁燒煙,慢慢的滾煙泡,仿佛一點不注意到他們。把煙燒好,喊婦人吃煙,婦人搖頭。
  “你想吃別的,我懂。”
  “什么別的?你冤枉人我要生气的。”
  “你歡喜生气也好,听人說觀音菩薩生气才美。”
  “什么觀音如來佛,你的口除了吃東西就得說混話,要喝酒不喝?喝我就叫船來。”
  這時河面正駛過一只小船,船上賣豬蹄,賣煙,賣酒。把船滿河划去,一個人曳長了聲音喊叫出各樣名字,有人叫喚時就將船泊攏來,從船里遞出紅燒的熱的豬蹄同燙好的白酒。
  工人听到這個喊聲,記起身上的錢的數目了。他知道這不能賒賬,恐怕兵士答應了婦人卻拿錢不出,赶忙接應說才吃過飯不久,還打嗝。
  婦人似乎懂這個意思,因為許多人喝一杯酒或者本來說是打噎的也好了,今天應當輪到自己做東了,自己就爬出去掀篷,尖聲的叫把船泊過來,問有什么菜下酒。那只小船到后系定了,婦人跳到那船上去了。
  “我們回去,慢了又要挨打。”
  “你怕打么?”
  “我要轉去,我留到這里有什么用處?”
  “有用,你不看別人為你買酒去了么?”
  “為我?”
  “不是為你是為哪個?”
  “我知道她為哪一個!?我要先回去了。”
  兵士輕輕的說道:“呆子,你回去做什么?到這里住一夜試試,你可以明白許多事情。”
  工人不再作聲了,害著羞,想象這句話那些為自己所不分明的意思,他這時,記起昨晚上的事情來了。記起那個牧師的樣子,記起那一釘錘,同到結果的种种,再上溯又記起拉木料車時同伴所說的一切話語。他記得事情太多,有點不安了。
  他從兵士身邊挨過去,要上岸。
  “怎么樣?”
  “我要回去。”
  “慢一點,喝一杯酒!”
  “我不喝酒。”
  “為什么?”
  “我不喝酒。”
  兩人正爭持著,听到婦人在那小船上喊人,問要多少酒。
  兵士說,“弟兄要走。”
  婦人以為是笑話,就仍然當笑話答應,說,“既然要走,就請便,讓他上岸去,我們喝個醉。”
  工人听到這個話。推開船頭篾篷,跳上岸,從甬道上飛奔走去了。
  婦人听到聲音了,從小船上喊,“不要走!不要走!”到后回到自己船上,看到兵士,就罵兵士為什么放走了他,兵士干笑,因為他看出婦人的野心了,他笑婦人貪心不足。
  兵士是愿意把工人打發走后作些別的事情的。
   

  因為××市去××地方只是四個小時,照例牧師來往兩處是极平常的事情,所以牧師失蹤的第二天,毫不為教會致疑,到第四天×牧師的尸骸被人在河口發現時,這謀殺事件才露出傳遍了×市。但這件事究竟為什么緣故而起,沒有一個人能明白的。因為在牧師身上,發現一個金十字架同一個錢包,所有東西完全沒有失去,所以這謀殺方向就轉到搶劫以外的意義上去了。既不是搶劫,那末只有复仇了。但什么人會同牧師結仇?中國的官同教會,皆不大好意思疑心到工人同河街上一切市民的,因為他們知道這些人是不會同一個美國牧師有仇怨的。
  ×市出了這樣大事,照例是管理×市行政長官懸賞緝凶,照例領事館就拍了電報回本國去,照例就有從××來的新聞記者,由各方面探听了一些消息,夸張的毫不落實的寫了一篇通信放到次日的報上,用次號字刊登出來,而且這新聞,一個月后所有在中國各地方的傳教師,就皆從中外新聞紙上知道在××發生這樣一件不幸事情了。
  有一點事還可以記述,就是駐××山上的軍隊,為了這個緣故,被調防到另一個地方去了。這算是最嚴重的适當的處置,因為軍隊駐到這里,卻不能使一個喝酒的牧師不為一個工人無意中用鐵錘打死。
  但是自從那件事情發生后,有了兩個月,官廳同教會還是察不出那死者的理由。這里就輪到一個故事的布置了,按照了一個時代的風气,按照了一种最通常的執政者無恥的習慣,就是由中國官廳藉口說是“共產党有意破坏中美邦交”所行的一种手段,請求美國外交官諒解,領事方面則在承認這假定是一個最有益于中美邦交的估計以外,也照例請求中國賠一點款,且在換文里聲明把這筆錢捐到××將來的大學里面去,作為紀念這為敦睦中美邦交而死去的牧師。中國官廳凡是這類事自無有不答應的道理,款項數目何況又不多,息事宁人,派交涉員來去商量了几次,雙方很爽利的就把這件事結束了。
  那個鄉下來的人還是依然做他三毛錢一天的粗工,先是還常常做夢,夢到那三鐵錘前后的事情,還不忘記那個軟軟的身体倒下去的情形,以及拖著那只又体面又長大的皮靴時,想同樣也得到那么一雙皮靴的一种感覺。但是,這些事是不适宜于保留到這种人記憶里很久的,正如這樣人不适宜于為一种不合事實的欲望所苦惱一樣,人們的心是十分健康的,缺少病態的,所以他能夠把自己處置到新的生活上面,不必記那些無意中作成的錯事。他對于這事也不驕傲,也不慚愧,久而久之這件事他就忘記了。
  到第二年四月,教會方面為那牧師在工程處選地建筑一座紀念亭時,派十個人挖地基平土,那鄉下的人也有分,因為特別勤快做工,得了一點獎賞,他拿這個錢就到當日同兵士所到過的船上去,同那個肥臀大腳女人住了一夜,他才明白兵士說“水牛”那字言所所代表的意義。
  這家伙任何人見到都覺得是一個好工人,因為年青,有力,不懶惰。

  一九二九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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