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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說來簡單,作來困難,最不討好,又最容易發生私人恩怨,最宜公平,卻又容許相當偏見存在;最需要避免私人愛憎和人事拘牽,卻又似乎不能不受私人愛憎和人事拘牽;本身無永久价值,然而間接又最有影響;文學運動少不了它,同時又毫不需要它,就是書評。這個名詞看來充滿了矛盾,因為它目的有矛盾。它要兼顧好几方面:應該是一個作品的回聲,又希望成一群讀者的指路石。它恰如俗語所說“一石打三鳥”的那個石頭,要打中的是作家,讀者和他自己。 這里也許只有兩只鳥,其一是作家,其一是讀者。也許共有四只鳥,另外還有兩只無形無色的大鳥,編輯先生和出版家。 也許那鳥儿比我說的還要多,因為作家是一群,讀者是一群。 石頭只有一個,鳥儿那么多,書評當然不容易作了。書評家的工作反應,不是被人戴上了一頂諂諛的帽子,就是被人指為一件攻訐的武器,給人的印象總不太好,那是很自然的。一個稍有自信的作家,似乎照例對書評家和書評都缺少尊敬,看得很輕。這輕視的理由說來可笑,原來恰好是對它希望太大。 我們倘若真的輕視書評,那就到此為止,不用提了。若重視書評,對它一定抱有兩种感想:一是覺得它“很”庄嚴,一是覺得它“容易”墮落。倘若它能盡職,比如說:它能將一個作品加以分析解釋,扼要而具体的指出內容的得失,一切能作得恰如其分,見解既深切,透辟,態度又誠實坦白,且筆下生動親切,本身還是一篇好文章,它溝通了作者与讀者間的間隔,縮短了作者与讀者的距离,對作者言它是一個諍友,對讀者言他是一個良友。它的意義當然是庄嚴的。但倘有人把書評目的當作媚悅友好,侍候編輯,應酬出版家,蒙蔽讀者的工作,看作品不過浮光掠影,下斷語又只是應景湊趣。隨筆寫來,敷演成篇。言之不誠,便用“政術”等等自飾欺人,它結果當然容易墮落。 理想的書評是大多數人所期待的。可是理想的書評,事實上在過去目前都不容易見到。一切事倘若我們都希望有一個好的將來,理想的書評也還得留在將來。他失敗的原因還不在它想打許多鳥,只是被許多鳥所妨礙,無從打任何一只鳥。我們不能無條件的說所見到的大多數書評都要不得,但必須明白大多數書評在過去和當前情形中,實在不能十分盡職。不可免受宗派、友誼以及一個商業背景所控制所拘束,去理想距离還遠。這些控制或拘束,有些方面也許將永遠存在,負責的与其說是書評家的能力薄弱,不如派給作者、刊物編輯者,和出版家的共同束縛。一個有見識知自尊的書評家,感于個人工作的重大,又明白習气之轉深,他不甘沉默,依然有所作為,執筆時或者還知道如何努力減少那個牽制或拘束。 一個次一等的書評家,成就便難說了。 理想的書評有待于理想的書評家。一篇書評對作者讀者同樣有意義,當然不容易。但如果一個書評家,對于近二十年來中國新文學的發展長成有一貫的認識,對于一個作品的价值和內容得失能欣賞且能說明,執筆時不敷衍,不苟且,這樣子寫成的書評,至少對于讀者是有意義的。理想的書評家,應當是懂得各种作品且能夠极中肯的說出那個作品得失的人,這种書評家的產生,固有待于從事書評者本身能力的培養,以及責任意識的覺醒,另外,也還得作者、刊物編輯者和出版家的共同關心,以及對書評价值加以重新的認識,方有希望。 這里是我們當前的一點事實。我說的是作家的小气,自私,——尤其是在社會上比較有地位的作家,量小褊窄處說來真令人難以相信。歡迎莫名其妙的捧場,難忍受斤兩相稱的忠告,大部分作家具有這种不健全的傾向,刊物編輯是明白的。編輯欲刊物熱鬧持久,照例又需要作家的幫忙。因明白作家這种小气自私情感,很容易轉而成為不合作的行為,不能不小心,對于書評者的書評,所給的范圍可想而知。一個出版家又另有他的生意經,把書評看得更“物質”一點,或用書評作為廣告以外的應酬,略有點綴,所有書評,當然褒多于貶。或彼此之間也略有抑揚,然終不能与商業習慣背道而馳。巧黠者甚至于把變相的廣告,以及用一紙書券誘來的讀者感,當作書評,設法載出。書評消极的被三方面限制于前,積极的又被這种無价值的書評混淆于后,當然越來越不能給人注意,地位越來也越低落了。 涉及出版家的事,為營業起見,當然得印行各种書籍,書籍出版后當然盡力推銷,我們對之似不能作何种希望。補救方法有一個,就是讀者此后遇到什么出版月刊新書月報以及類似這种刊物,贊美到什么時,且作有保留的注意,捏緊荷包,就可以少受一點損失。 對于刊物編輯人呢?必需他能多負一點責任,多有一點業務上的尊嚴,愛朋友也愛真理,承認現狀之糟糕,且知道如何努力慢慢的來打破現狀。 對于作家呢?真需要變一變態度,對書評有种寬容,大多數作家把書評只看成一個人對于某种作品一點反應,一點意見,事情就簡單多了。一個作家既有把作品散播于群眾的權利,就得承認讀者有對于這個作品自由表示感想的權利。一個作家作品對象是現在未來無數讀者,讀者之一近于攻訐的批評,他不會在意,有意阿諛的批評,他也不會在意。要書評能成為新文化運動之一部門,幫助新文學在建設上繁榮,必先來努力解放書評,使它比較多一點自由發展的机會。 年來常有人拈起“中國為什么無偉大作品產生”的問題來討論,因此有机會拜讀了許多名人的名字,明白好些重要事實。可是大家都似乎疏忽或避開了一個小小事實不談。我們在任何刊物文學上,都可以發現“自由”這個名詞,殊不知事實上我們這個文壇就那么不自由,文學口號上最普遍的是“打倒偶像”,殊不知事實上有多少作家編輯就正在那里小心謹慎給我們在重造偶像。結果成為少數作家市場獨占而多數作家出路毫無,書評家想欲有所糾正,打倒偶像,書評寫來又不那么自由。文壇上的作者集團和編輯集團,如果惟以鞏固當前利益支持當地為基礎的態度不改變,就無形中在獎勵平凡,獎勵摹仿,獎勵捧場和諂媚,且獎勵作家放下筆來聯系結友,位置書評家成為一個清客。想從這种情形中產生偉大作品,豈不是痴人妄想? 我們對于作家態度編輯態度自然的轉變,倘若無可希望,又明白社會上某种不好習气,日趨墮落,雖能夠產生“偉大”人物,卻實在無從產生真正偉大作品,書評的自由解放也正是整個文學運動的自由解放,書評家似乎還應當好事一點,來努力共同實現一個專載書評的刊物。這刊物不受任何拘束,完全以善意和熱誠來注意一切新作品,批評一切新作品,對一切習气所疏忽時髦所稱頌的作品,都老老實實的來給一個應得的估价。它也許和作家個人都顯然离得很遠,卻將和整個文運的發展關系异常密切。我希望有這种好事者。因為我看看似乎也惟有這樣的刊物,書評本身才會從讀者中重新建設一個庄嚴印象,否則書評家就只好沉默,一說話,倒真象個清客,所有工作的意義,除了維持這個虛偽的不健全的現實場面以外,別無作為可言!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北京 ------------------ 网絡圖書 掃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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