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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說她長得很美,這是十五年前的舊事了。從十四五 歲起始,她便對于這种稱譽感到一點秘密的快樂。到十六歲轉入一個高級中學讀書,能夠在大鏡子前敷粉施朱時,她已覺得美麗使她幸福,也能給她小小麻煩。舉凡學校有來賓或會議需要用美麗女孩作為儀式裝飾時,她必在場有分,一面有點害怕,有點不安,一面卻實在樂意在公眾中露面,接受多數人帶點阿諛的贊頌。為人性格既溫柔,眉發手足又長得很完美,結果自然便如一般有美麗自覺女孩子共通命運,得到很多人的關心。在學校時一個中年教員為了她,發生了問題,職務便被開除了。這是第一次使她明白人生關系的不可解。其次是在學校得到了一個帶男性的女友,隨后假期一來,便成為這個女友家中的客人,得到女友方面的各种殷勤,恰与從一個情人方面所能得到的愛情差不多。待到父母一死,且長遠成了女友家中的客人。二十歲時在生活中又加入另外一 個男子,一個大學二年級學生,為人不甚聰明,性格卻剛勁而自重,能愛人又不甚會愛人。過不多久,又在另外机會接受了兩分關心,出自兄弟兩人。一年后,又來了一個美國留學生,在當地著名大學教書,為人誠實而忠厚,顯然是個好丈夫,只是美國式生活訓練害了他,熱情富余而用不得体。過不久,又來了一個新鮮朋友,年紀較大,社會上有點地位,為人机智而熱誠,可是已和別人訂了婚。這一來,這些各各分際的友誼,在她生活上自然就有了些變化,發生了許多問題。
  愛和怨,歡樂与失望,一切情形如通常社會所見,也如小說故事中所敘述,一一逐漸發生。人人既成為這個社會小小一 群的主角,于是她就在一种嶄新的情感下,經驗了一些新鮮事情。輕微的妒嫉,有分際的關心,使人不安的傳說,以及在此复雜情形中不可免的情感糾糾紛紛,滑稽或粗惡种种印象。三年中使她接受了一份新的人生教育,生命同時也增加了一點儿深度。來到身邊的青年人,既各有所企圖,人太年青,控制個人情感的能力有限,獨占情緒特別強,到末后,自然就各以因緣一一离開了她。最先是那個大學生,因熱情不能控制,為妒嫉中傷而走開了。其次,是兩個兄弟各不相下,她想有所取舍,為人性格弱,勢不可能,因此把關系一同割斷。美國留學生見三五面即想結婚,結婚不成便以為整個失敗,生命必然崩潰,卻用一個簡便的辦法,与別的一個平庸女子草草結了婚,減去了她的困難,也算是救了他自己的失敗。
  年輕的男孩子既陸續各自走開了,對于她,雖減少了些麻煩,當然就積壓了些情感,覺得生命空虛無聊,一個帶點輕微神經質女孩子必然應有的現象。但因此也增加了她一點知識。“愛”,同樣一個字眼儿,男女各有詮釋,且感覺男子對于這個名詞,都不免包含了一些可怕的自私觀念。好在那個年紀較長的朋友的“友誼”,卻因不自私在這時節正擴大了她生存的幻想,使她做人的自信心和自尊心有了抬頭机會。且讀了些書,書本与友誼同時使生命重新得到一种穩定。也明知這友誼不大平常,然而看清楚事不可能,因此她就小心又小心縮斂自己,把幻想几乎縮成為一個“零”。雖成為一個零,用客气限制欲望的范圍,心中卻意識到生命并不白費。她于是從這种謹慎而純摯的友誼中,又經驗了些事情。另外一种有分際的關心,人為的淡漠,以及由此而來的輕微得失憂愁。
  一切由具体轉入象征,一分真正的教育,培養她的情感也挫折她的情感。生活雖感覺有點壓抑,倒与當時環境還能相合。
  不過幻想同實際既有了相左處,她漸漸感到掙扎的必要,但性情同習慣,卻把她縛住在原有的生活上,不能掙扎。她有點無可奈何,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就想,這是“命運”。用命運聊以自解,然而實不甘心長遠在這种命運下低頭。
  戰爭改變一切,世界秩序在頑固的心与堅硬的鋼鐵摧毀變動中,個人當然要受它的影響。多數人因此一來,把生活完全改了,也正因此,她卻解決了一個好象無可奈何的問題。
  戰爭一來,唯一的老朋友亦离開了。
  她想,“這樣子很好,什么都完了,生活還可以重新開始。”
  因為年紀長大一點,心深了點,明白對于某一事恐不能用自己性格自救,倒似乎需要一個如此自然簡截的結局。可是中國地面盡管寬廣,人与人在這個廣大世界中碰頭的机會依然极多。許多事先都料想不到,要來的還是會來。這些事湊和到她生活上時,便成為她新的命運。
  戰事縮短了中國人對空間的觀念,万千人都冒險越海向內地流,轉移到一個陌生地方。她同許多人一樣,先是以為戰事不久就會結束,認定留下不動為得計。到后來看看戰事結束遙遙無期,留在原來地方毫無希望可言,便設法向內地走。老同學本來北方有個家,生活過得很平穩有秩序,當然不贊成走。后來看看維持不過了,反而隨同上了路。內地各事正需要人,因此到××不久兩人都在一個文化机關得到一 分工作。初來時自然与許多人一樣,生活過得單純而沉悶。但不多久,情形便不同了。許多舊同學都到了這個新地方,且因為別的机會又多了些新朋友,生活便顯得熱鬧而活潑起來。
  生活有了新的變化,正与老同學好客本性相結合,与她理想倒不甚相合,一切“事實”都与“理想”有沖突,她有點恐懼。年齡長大了,從年齡堆積与經驗堆積上,她性情似乎端重一些,生活也就需要安靜一些。然而新的生活卻使她身心兩方面都不安靜。她愿意有點時間讀讀書,或思索消化一下從十八歲起始七年來的种种人事,日常生活方式恰正相反。她還有點理想,在愛情或友誼以外有所自見自立的理想,事實日常生活倒照例只有一些麻煩。這麻煩雖新而實舊,与本人性情多少有點關系。為人性格軟弱。無選擇自主能力,凡事過于想作好人,就容易令人誤會,招來麻煩。最大弱點還是作好人的愿望,又恰与那點美麗自覺需要人贊賞崇拜情緒相混合,因此在這方面特別增加了情感上的被動性。
  老同學新同事中來了一些年青男女,友誼或愛情,在日常生活日常思索中都重新有了位置。一面是如此一堆事實,一 面是那點微弱理想,一面是新,一面是舊,生活過得那么复雜而累人,她自然身心都感到十分疲倦。“戰爭”二字在她個人生命上有了新的意義,她似乎就從情分得失戰爭中,度過每一個日子,持久下去自然應付不了。本來已經好象很懂得“友誼”和“愛情”,這一來,倒反而糊涂了。一面得承認習慣,即与老同學相處的習慣,一面要否認當前,即毫無前途的當前。她不知道如何一來方可自救。一個女子在生理上既不能使思索向更深抽象走去,應付目前自然便是忍受,忍受,到忍受不了時便想,“我為什么不自殺?”當然無理由實現這种蠢事。“我能忘了一切多好!”事實上這一切都忘不了。
  幸好老朋友還近在身邊,但也令人痛苦。由于她年齡已需要重新將“友誼”作一度詮釋,從各方面加以思索,觀點有了小小錯誤。她需要的好象已經完全得到了,事實上感覺到所得的是极不重要的一份。她明白,由于某种性情上的弱點,被朋友認識得太多,友誼中那點“詩”与“火”倒給毀去了。因此造成一种情緒狀態,他不特不能幫助她,鼓勵她向上作人,反而因流行著的不相干傳說,与別方面的忌諱,使他在精神上好象与她距离越遠,談什么都不大接頭。過去一 時因賭气离開了她的那個剛直自重的朋友呢,雖重新從通信上取得了一些信托,一點希望,來信總還是盼望她能重新作人,不說別的事情。意思也就正對于她能否“重新作人”還感到怀疑。疑与妒并未因相隔六年相去七千里而有所改變。事實顯明,這個人若肯來看看她,即可使她得到很大的幫助。但那人卻因負气或別的事務在身,不能照她愿望行事。那兩兄弟呢,各已從大學畢了業,各在千里外作事。哥哥還常來信,在信上見出十分關心,希望時間會幫他點忙,改變一些人的態度。事實上她卻把希望与興趣放在給弟弟的信上。那弟弟明白這個事情,且明白她的性情,因此來信照例有意保留點客气的距离。她需要縮短一點這种有意作成的距离,竟無法可想。另外一种机緣,卻又來了一個陌生人,一個中級公務員,正想里求婚方式自荐。她雖需要一個家庭,但人既陌生,生活又相去那么遠,這問題真不知將從何說起。另外又有一 個朋友,習工科的,來到她身邊,到把花同糕餅送了十來次后,人還不甚相熟,也就想用同樣方式改變關系。兩件事以及其他類似問題,作成同居十年老同學一种特殊情緒,因妒生疑,總以為大家或分工或合作,都在有所計謀。以為她如不是已經与這個要好,就是准備与那個結婚,敵對對象因時而變,所以亦喜怒無常。獨占情緒既受了損失,因愛成恨。舉凡一個女人在相似情形中所能產生的幻想,所能作出的任性行為,無不依次陸續發生。就因這么一來,卻不明白恰好反而促成身邊那個造成一种离奇心理狀態,使她以為一切人對她都十分苛刻。因疑生懼,也以為這個必然听朋友所說,相信事實如此,那個必將听朋友所說,以為事實又或如彼。一 切過去自己的小小過失,与行為不端謹處,留下一些故事,都有被老同學在人前擴大可能。這种“可能”便攪扰得她极不安宁,竟似乎想逃避而無可逃避。這种离奇心理狀態,使她十分需要一個人,而且需要在方便情形下有那么一個人,各方面差一點也無妨,只要可以信托,就可以抵補自己的空虛。
  也就因此,生活上來了一個平常大學生。為人极端平常,衣服干干淨淨,腦子簡簡單單,然而外表好象很老實,完全可靠。正因為人無用也便無害,倒正好在她生活中產生一點新的友誼。這結果自然是更多麻煩!先是為了同學加于本身的疑妒,有一個仿佛可以保護自己情緒安定的忠厚可靠朋友在身邊,自然凡事都覺得很好。隨后是性情上的弱點,不知不覺間已給了這個大學生不應有的過多親近机會。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期中,且看出大學生毫無特長可以自見,生活觀念与所學所好都庸俗得出奇,如此混下去,与老朋友過去一時給她引起那點向上作人理想必日益离遠。而且更有可怕地方,是習慣移人,許多事取舍意不由己。老同學雖在過去一時事事控制她,卻也幫助了她幻想的生長。這大學生在目前,竟從一個隨事听候使喚的忠仆神气,漸漸變而為獨斷獨行主子樣子。大學生既如許多平常大學生一般,生活無目的,無理想,讀書也并無何种興趣,無事可作時,只能看看電影,要她去就不能不去。一些未來可能預感,使她有點害怕。覺得這個人將來的麻煩處,也許可能比七年前舊情人的妒嫉与灰心,以及老同學的歇斯迭里亞种种表現,綜合起來還有勢力。新的覺醒使她不知這生活如何是好。要擺脫這個人,由于習慣便擺不脫。尤其是老同學的疑妒,反而無形幫助了那大學生,使她不能不從大學生取得較多的信托,穩定自己的情感。
  她于是在這种無可奈何情形中活下去,接受一切必然要來的節目,儼然毫無自主能力來改變這种環境。痛苦与厭倦中,需要一點新的力量鼓起她做人的精神。從朋友方面,得不到所需要時,末后還是照習慣跟了那個大學生走去,吃吃喝喝,也說說笑笑,接受一點無意義的恭維,与不甚得体的殷勤。
  這自然是不成的!正因為生活中一時間雖已有些新的習慣很不大好,情感中實依然還保留了許多別的印象和幻想。這印象和幻想,無不如詩的美麗与崇高,可与當前事實對比時,不免使她對當前厭惡難受。看看“過去”和“未來”,都好象將离遠了,當前留下那么一個人。在老同學發作時,罵大學生為一個庸俗無用的典型,還可以激起她反抗情緒,產生自負自尊心,對大學生反而寬容一點。但當老同學一沉默,什么都不提及,听她与大學生玩到半夜回轉住處也不理會,理性在生命中有了勢力,她覺得不免有點慚愧。
  然而她既是一個女子,環境又限人,習慣不易變,自覺還是只能那么想想,“我死了好”,當然不會死,又想“我要走”,一個人往哪里走?又想“我要單獨,方能自救”,可是同住一個就离不開,同住既有人,每天作事且有人作伴同行,在辦事處兩丈見方斗室中,還有同事在一張桌子上辦公,回 到住處,說不定大學生已等得悶气許久了。這世界恰象是早已充滿了人,只是互相妨礙,互相牽制,單獨簡直是不可能的夢想!單獨不可能,老同學誤會多,都委之于她的不是,只覺這也不成,那也不對,于是反抗埋怨老同學的情緒隨之生長。先一刻的慚愧消失了。于是默默的上了床,默默的想,“人生不過如此”。就自然在不知覺間失去不少重新作人气概。
  因為當前生活固然無快樂可言,似乎也不很苦。日子過下去,如不向深處思索,雖不大見出什么長進,竟可說是很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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