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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

作者:沈從文

  “我明白你會來,所以我等。”
  “當真等我?”
  “可不是,我看看天,雨快要落了,誰知道這雨要落多大多久,天又是黑的,我喊了五聲,或者七聲。我說,四狗,四 狗,你是怎么啦!雨快要落了,不怕雷公打你么?全不曾回 聲。我以為你回家了。我又算……雨可真來了,這里樹葉子響得怕人,我不怕,可只擔心你。我知道你是不曾拿斗篷的。
  雨水可真大,我躲在那株大楠木下,就是那株楠木,我們倆……忘記了么?你裝。我要問你到底打哪儿來,身上也不濕多少,頭又是光的,我問你,躲到什么洞里。”
  四狗笑,四狗不答。他不說從家中來,她便明白的。
  他坐到那人身邊去,擠攏去坐,墊坐的是些桐木葉。
  這時雨已過前山,太陽复出了,還可以看前山成塊成片的云,象追赶野豬,只飛奔。四狗坐處四圍是虫聲,是樹木枝葉上積雨下滴的聲音,頭上是個棚,雨后太陽蒸得山頭出熱气,四狗頭上卻陰涼。頭上雖涼心卻熱,四狗的腰被兩只手圍著了。”
  “四狗,——”想說什么不及說,便打一聲忽哨。
  因為對山有同伴,同伴這時正吹著口哨找人。
  同伴是在雨止以后又散在山頭摘蕨菜,這時陪四狗坐的也是摘蕨人。
  在兩人背后有一個背籠,是她的。四狗便回頭扳那背籠看。
  “今天怎么只得這一點?……喔,花倒得了不少。還有莓咧,我正渴,讓我吃莓吧。下了一陣雨,莓是洗淡了,這個可是雨前摘的?我喂你一顆,算我今天賠禮,不成嗎?”
  “要你賠禮?我才……”
  她把圍著四狗的腰的兩只手放松了,去采地上的枯草。
  “我告你,我也總有一天要枯的,——一切也要枯,到八 月九月,我總比你們枯得更早。”
  四狗莫名其妙,他說道:
  “我的天,我听不懂你的話。說什么枯不枯。”
  “我也不一定要你懂,你總有一天懂的。”
  “讓我在這儿便懂,成不成?”
  “你要懂,就懂了,載不得我說。”她又想,“聾子耳邊響大雷,沒得用處,”就哧的笑了。
  四狗不再吃莓了,用手扳并排坐的人頭。黑色的皮膚,紅紅的嘴,大大的眼睛与長長的眉毛。四狗這時重新來估价。鼻子小,耳朵大,下巴是尖的,這些地方四狗卻放過了。他捏她辮子,辮子是在先盤在頭上,象一盤烏梢蛇,這時這蛇挂在背后了,四狗不怕蛇咬人,從頭捏至尾。
  “你少野點。”說了卻并不回頭。
  因為蛇尾在尾脊骨下,四狗的手不得到警告以前,已隨隨便便的……四狗漸漸明白自己的過錯了。通常便如此,非使人稍稍生气,不會明白的。于是他親她的嘴——把臉扭著不讓這么辦,所親的只是耳下的頸子。四狗為這個情形倒又笑了。他算計得出,這是經驗過的,象看戲一樣,每戲全有打加官。打加官以后是……末了雜戲熱鬧之至。
  稍停停,不讓四狗見到那么背了臉,也笑了,四狗不必看也清楚。
  四狗說:“莫發我的气好了。”
  “怎么還說人發你的气。女人敢惹男子嗎?……噓,七妹子,你莫顛!”
  后面的話音揚得极高,為的是應付對山上一個女人的唱歌。對山七妹子知道這一邊山草棚下有阿姐与四狗在,就唱歌弄人。
  四狗是不常常唱歌的,除非是這時人隔一重山——然而如今隔一層什么?他的手,那只拈吃過特意為他摘來的三月莓的手,已大膽無畏從她脅下伸過去,抓定一只奶了。
  但仍然得唱,唱的是:“大姐走路笑笑底,一對奶子翹翹底。心想用手摩一摩,心子只是跳跳底。”
  四狗的心跳,說大話而已。習慣事情不能心跳了,除非是把桐木葉子作她的褥,四狗的身作她的被,那時得使四狗只想學狗打滾。
  對山的七妹子,象看清四狗唱這歌情形下的一切,便大聲的喊:“四狗!四狗!你又撒野了,我要告你們的狀。”
  “七妹子,你再發瘋,你讓我捶你!”
  作妹的怕姐姐,經過一陣嚇,便顧自規規矩矩扯蕨菜去了。這里的四狗不久兩只手全沒了空。
  象捉魚,這魚是活的,卻不掙,是四狗兩手的感覺。
  四狗不認字,所以當前一切卻無詩意。然而听一切大小虫子的叫,听晾干了翅膀的蚱蜢各處飛,听樹葉上的雨點向地下的跳躍,听在身邊一個人的心跳,全是詩的。
  “請你念一句詩給我听。”因為她讀過書,而且如今還能看小說,四狗就這樣請。
  明白她是讀書人,也就容易明白先時同四狗說話的深意了。她從書上知道的事,全不是四狗從實際上所能了解的事。
  說是要枯了,女人只是一朵花,真要枯。知道枯比其他快,便應當更深的愛。然而四狗不是深深的愛嗎?雖然深深的愛,總還有不夠處,這是認字的過錯。四狗幸好不認字,不然這一 對,當更不知道在這樣天气下找應當找的快樂了。
  說是請念一句詩,她就想:
  念深了又不能懂,淺了又赶不上山歌好,她只念:“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景不洽,但情緒是這樣情緒。總還有比這個更好的詩,她不能一一去從心中搜尋了。
  四狗說這詩好,——不是說詩好,他并不懂詩,是說念詩的人与此時情景好罷了。他說不出他的快樂,借詩泄气。
  手是更其撒野了……
  “這樣天气是不准人放蕩的天气,不知道么?”
  四狗听到說天气,才象去注意天气一樣,望望天。天是藍分分的,還有白的云。白的云若能說是羊,則這羊是在海中走的。四狗沒見過海,但是那么大,那么深,那么一望無邊,天也可以說是海了。
  “我說天气太好了,又涼,又清,又……”“你要成癆病才快活。”
  “我成癆病時,你給我的要好多!”四狗意思是身体強,縱听過人說年青人不注意身体就會害癆病,然而癆病不是一時起的事。
  “給你的,——給你的什么?呸!”
  到底給什么,四狗也說不出口。于是被呸了也不爭這一 口气。說出來,難道算聰明么?
  到后他想到另外一個事情,要她把舌子讓他咬。頑皮的章法,是四狗以外的別一個也想不出,不是四狗她也不會照辦。
  “四狗你真坏,跟誰學到這個?”
  四狗不答,仍然吮,那么饞嘴,那么粘滋,活象一只叭儿狗。
  “四狗……你去好了。”
  “我去,你一個人在這里呆成?”
  她卻笑,望四狗,身子只是那么找不到安置處,想同四 狗變成一個人。
  她把眼閉著,還是說,“四狗,你去了吧。”
  四狗要走,可也得呆一會儿。
  他看她著急。這是有經驗的。他仍然不松不緊的在她面前纏,則結果她將承認四狗在她面前放肆是必要的一件事。四 狗“坏”,至少在這件事上是坏的,然而這是有縱容四狗坏的人在,不應當由四狗一人負責。
  “我讓你擺布,四狗可是,你讓我……”一切照辦,四狗到后被問到究竟給了他多少,可胡涂得紅臉了。頭上是藍分分海樣的天,壓下來,然而有席棚擋駕,不怕被天壓死。女人說,四狗,你把我壓死了吧!也象有這樣存心,到后可同天一樣,作被蓋的東西總不是壓得人死的。
  四狗得了些什么?不能說明。他得了她所給他的快活。然而快活是用升可以量還是用秤可以稱的東西呢?他又不知道了。她也得了些,她得的更不是通常四狗解釋的快樂兩字。四 狗給她一些气力,一些強硬,一些溫柔,她用這些東西把自己陶醉,醉到不知人事。
  一個年青女人,得到男子的好處,不是言語或文字可以解說的,所以她不作聲。仰天望,望得是四狗的大鼻子同一 口白牙齒。然而這是放肆過后的事了。
  “四狗,不許到井邊吃那個冷水!”
  在草棚的她向下山的四狗遙喊時,四狗已走到竹子林中,被竹子攔了她的眼睛了。
  天气還早,不是燒夜火時候。雨不落了,她還是躺著,也不去采蕨菜。

  一九二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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