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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學問的人

作者:沈從文

  這里,把時間說明,是夜間上燈時分。黃昏的景色,各人可以想象得出。
  到了夜里,天黑緊,紳士們不是就得了許多方便說謊話時不會為人從臉色上看出么?有燈,燈光下總不比日光下清楚了,并且何妨把燈捻熄。
  是的,燈雖然已明,天福先生隨手就把它捻熄了,房子中只遠遠的路燈光從窗間進來,稀稀的看得清楚同房人的身体輪廓。他把燈捻熄以后,又坐到沙發上來。
  与他并排坐的是一個女人,一個年青的。已經不能看出相貌,但從聲音上分辨得出這應屬于標致有身分的女人。女人見到天福先生把燈捻熄了,心稍稍緊了點,然而仍坐在那里不動。
  天福先生把自己的肥身鑲到女人身邊來,女人讓;再進,女人再讓,又再進。局面成了新樣子,女人是被擠在沙發的一角上去,而天福先生儼然作了太師模樣了,于是暫時維持這局面,先是不說話。
  天福先生在自己行為上找到發笑的机會,他笑著。
  笑是神秘的,同時卻又給了女人方面曖昧的搖動。女人不說話,心想起所見到男人的各樣丑行為。她料得當前的男子是什么樣的一個人,所采取的是什么樣的行動,她待著這事實的變化,也不頂害怕,也不想走。
  一個經過男子的女人,是對于一些行為感到對付容易,用不著忙迫無所措手足的。在一些手續不完備的地方男子的鹵莽成為女人匿笑的方便,因了這個她更不會對男子的壓迫生出大的惊訝了。她能看男子的呆處,雖不動心,以為這呆,因而終于盡一個男子在她身体上生一些想頭,作一些呆事,她似乎也將盡他了。
  “黃昏真美呵!”男子說,仿佛經過一些計算,才有這樣精彩合題的話。
  “是的,很美。”女人說了女人笑,就是笑男子呆,故意在找方便。
  “你笑什么呢?”
  “我笑一些可笑的事同可笑的人。”
  男子覺得女人的話有刺,忙退了一點,仿佛因為女人的話才覺到自己是失禮,如今是在覺悟中仍然恢复了一個紳士應有的態度了。
  他想著,對女人的心情加以估計,找方法,在言語与行為上選擇,覺得言語是先鋒,行為是后援,所以說:“雖然人是有年紀了,見了黃昏總是有點惆悵,說不出這原由……哈哈,是可笑呵!”
  “是吧……”女人想接下去的是“并不可笑”,但這樣一 說,把已接近的心就离遠了。這是女人的損失,所以她不這樣說。她想起在身邊的人,野心已在這体面衣服体面儀容下躍躍不定了,她預備進一步看。
  女人不是怎樣憎著天福先生的。不過自己是經過男子的人,而天福先生的妻又是自己同學,她在分下有制止這危險的必需。她的話,象做詩,推敲了才出口。她說:“只有黃昏是使人恢复年青心情的。”
  “可是你如今仍然年青,并不為老。”
  “二十五六歲的女人還說年青嗎?”
  “那我是三十五六了。”
  “不過……”
  女人不說完,笑了,這笑也同樣是神秘,搖動著一點曖昧味道。
  他不承認這個。說不承認這個,是他從女人的笑中看出女人對于他這樣年齡還不失去胡思亂想的少年勇敢的嘲弄。
  他以為若說是勇敢,那他已不必支吾,早鹵莽的將女人身体抱持不放了。
  女人繼續說:“人是應當忘記自己年紀來作他所要作的事情的——不過也應把他所有的知識幫到來認清楚生活。”
  “這是哲學上的教訓話。”
  “是嗎?事實是……”
  “我有時……”他又坐攏一點了,“我有時還想作呆子的事。”
  女人在心上想,“你才真不呆呀!”不過,說不呆,那是呆气已充分早為女人所看清了。女人說,“呆也并不坏。不過看地方來。”
  天福先生听這話,又有兩种力量在爭持了,一是女人許他呆,一是女人警他呆到此為止。偏前面,則他將再進一點,或即勇敢的露大呆子象達到這玩笑的終點。偏后面,那他是應當知趣,不知趣,再呆下去,不管將自己行為盡人在心上增長鄙視,太不合算了。
  他遲疑。他不作聲。
  女人見到他徘徊,女人心想男子真無用,上了年紀膽子真小了,她看出天福君的遲疑緣故了,也不作聲。
  在言語上顯然是慘敗,即不算失敗,說向前,依賴這言語,大致是無望吧。本來一個教物理學的人,是早應當自知用言語作矛,攻打一個深的高的城堡原是不行的。他想用手去,找那接触的方便。他這時記起毛里哀的話來了,“口是可以攻進女人的心的,但不是靠說話”。
  不是靠說話,那么,把這口,放到女人……這敢么?這行么?
  女人方面這時也在想到不說話的口的用處了,她想這呆子,話不說,若是另外發明了口的用處,真不是容易對付的事。若是他有這呆气概,猛如豹子擒羊,把手抱了自己,自己除了盡這呆子使足呆性以外,無其他方法免避這沖突。
  若果天福先生這樣作,用天福先生本行的術語說,物理的公例是……但是他不作,也就不必引用這話了。
  他不是愛她,也不是不愛她;若果愛是不必在時間上生影響,責任只在此一刻,他將說他愛她,而且用這說愛她的口吻她的嘴,作為證据,吻以外,要作一點再費气力的事,他也不吝惜這气力。若果愛是較親洽的友誼,他也愿說他愛她。
  可是愛了,就得……到養孩子。他的孩子卻已經五歲了。
  他當然不能再愛妻的女友。
  那就不愛好了。然而這時妻卻帶了孩子出了門,保障离了身,一個新的誘惑儼若有意湊巧而來。且他能看出,面前的女人不是蠢人。
  他知道她已看出的年青的頑皮心情,他以為与其說這是可笑,似乎比已經讓她看出自己心事而仍怯著的可笑為少。一 個男子是常常因為怕人笑他呆而作著更大的呆事的,這事情是有過很多的例了,天福先生也想到了。想到這樣,更呆也呆不去,就不免笑起來了。
  他笑他自己不濟。這之間,不無“人真上了年紀”的自愧,又不無“非呆不可”的自動。
  她呢,知道自己一句話可以使全局面變卦,但不說。
  并不是故意,卻是很自然,她找出一句全不相干的言語,說,“近來密司王怎么樣?”
  “我們那位太太嗎?她有了孩子就丟了我,……作母親的照例是同儿子一幫,作父親的卻理應成天編講義上實驗室了。”
  話中有感慨,是仍然要在話上找出与本題發生關系的。
  女人心想這話比一只手放到肩上來的效力差遠了,她真愿意他勇敢一點。
  她于是又說,“不過你們仍然是好得很!”
  “是的,好得很,不象前几年一個月吵一回了。不過我總想,若同她仍然象以前的情形,吵是吵,親熱也就真……唉,人老了,真是什么都完了。”
  “人并不老!”
  “人不老,這愛情已經老了。趣味早完了。我是很多時候想我同她的關系,是應維持在戀愛上,不是維持在家庭上的,可是——”說到這里的天福先生,感慨真引上心了,他歎气。不過同時他在話上是期待著當成引藥,預備點這引藥,終于燃到目下兩人身上來的。
  女人笑。一面覺得這應是當真的事,因為自己生活的變故,离婚的苦也想起來了,笑是開始,結束卻是同樣歎息的。
  那么,一面盡那家庭是家庭,一面來補足這缺陷,重新來戀愛罷。這樣一來在女人也是有好處的,天福先生則自然是好。
  女人是正愿意這樣,所以盡天福先生在此時作呆樣子的。
  她要戀愛。她照到女人通常的性格,雖要攻擊是不能,她愿意在征服下投降。雖然心上投了降,表面還總是處處表示反抗,這也是這女人与其他女人并不兩樣的。
  在女人的歎息上,天福先生又找出了一句話,——“密司周,你是有福气的,因為失戀或者要好中發生變故,這人生味道是領略得多一點。”
  “是吧,我就在成天領略咀嚼這味道,也咀嚼別的。”
  “是,有別的可咀嚼的就更好。我是……”“也總有罷。一個人生活,我以為是一些小的,淡的,說不出的更值得玩味。”
  “然而也就是小的地方更加見出寂寞,因為其所以小,都是軟弱的。”
  “也幸好是軟弱,才處處有味道。”
  女人說到這里就笑了,笑得放肆。意思仿佛是,你若膽子大,就把事實變大罷。
  這笑是可以使天福先生精神振作來干一點有作有為的大事的,可是他的頭腦塞填了的物理定律起了作用,不准他撒野。這有學問的人,反應定律之類,真害了他一生,看的事是倒的,把結果數起才到開始,他看出結果難于對付,就不呆下去了。
  他也笑了,他笑他自己,也象是舍不得這恰到好處的印象,所以停頓不前。
  他停頓不前,以為應當的,是這人也并不缺少女人此時的心情,他也要看她的呆處了。
  她不放松,見到他停頓,必定就又要向前,向前的人是不知道自己的好笑處糊涂處,卻給了“勒馬不前”的人以趣味的。
  天福先生對女人,這時象是無話可說了,他若是非說話不可,就應當對他自己說,“誰先說話誰就是呆子!”他是自己覺得自己也很呆,但只是對女人無決斷處置而生出嘲弄自己的理由的。在等候別人開口或行為中,他心中痒著,有一 种不能用他物理學的名詞來解釋的意境的。
  女人想,同天福先生所想相差不遠,雖然冒險心比天福先生來得還比較大,只要天福先生一有動作,就准備接受這行為上應有的力的重量。然而要自己把自己挪近天福先生,是合乎諺語上的“碼頭就船”,是辦不到的。
  我們以為這局面便永遠如此啞場下去,等候這家的女主人回來收場么?這不會,到底是男子的天福先生,男子的耐心終是有限,他要說話!并且他是主人,一個主人待客的方法,這不算一個頂好的頂客气的方法!
  且看這個人吧。
  他的手,居然下決心取了包圍形勢,放到女人的背后了。
  然而還是虛張聲勢,這只手只到沙發的靠背而止,不能向前。
  再向前,兩人的心會變化,他不怕別的,單是怯于這變化,也不能再前進了。
  女人是明白的。雖明白,卻不加以惊訝的表示,不心跳,不慌張,一半是年齡与經驗,一半自然還是有學問,我們是明白有學問的人能穩重處置一切大事的。這事我們不能不承認是可以變為大事的一個手段啊!
  天福先生想不出新計策,就說道:
  “密司周,我剛适間說的話真是有真理。”
  “是的。難道不是么?我是相信生活上的含蓄的。”
  “譬如吃東西,——吃酒,吃一杯真好,多了則簡直無味,至于不吃,嗅一嗅,那么……”“那就看人來了,也可以說是好,也可以說不好。”
  “我是以為總之是好的,只怕沒有酒!”
  天福先生打著哈哈,然而并不放肆,他是仍然有紳士的禮貌。
  他們是在這里嗅酒的味道的。同樣喝過了別的一种酒,嗅的一种卻是新鮮的,不曾嗜過的,只有這樣覺得是很好。
  他們談著酒,象征著生活,兩人都仿佛承認只有嗅嗅酒是頂健全一個方法,所以天福先生那一只准備進攻的手,不久也偃旗息鼓收兵回營了。
  黃昏的确是很美麗的,想著黃昏而惆悵,是人人應當有的吧。過一時,這兩人,會又從黃昏上想到可惆悵的過去,象失了什么心覺到很空呵!
  黃昏是只一時的,夜來了,黑了,天一黑,人的心也會因此失去光明理智的吧。
  女人說,“我要走了,大概密司王不會即刻回來的。我明天來。”
  說過這話,就站起。站起并不走,是等候天福先生的言語或行為。她即或要走,在出門以前,女人的誘惑決不會失去作用!
  天福先生想,乘此一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他還想象抱了這女人以后,她會即刻坐沙發上來,兩人在一塊親嘴,還可以听到女人說“我也愛你,但不敢”的話。
  他所想象是不會錯的,如其他事情一樣,決不會錯。這有學問的上等人,是太能看人類的心了。只是他不做。女人所盼望的言語同行為,他并不照女人希望去作,卻呆想。
  呆想也只是一分鐘以內的事,他即刻走到電燈旁去,把燈明了。
  兩人因了燈一明,儼然是覺得燈用它的光救了這危難了,互相望到一笑。
  燈明不久,門前有人笑著同一個小孩喊著的聲音,這家中的女主人回來了。
  女主人進了客廳,他們誠懇親愛的握手,問安,還很誠懇親愛的坐在一塊儿。小孩子走到爹爹邊親嘴,又走到姨這一旁來親嘴,女人抱了孩子不放,只在這小嘴上不住溫柔偎熨。
  “福,你同密司周在我來時說些什么話?”
  “哈,才說到吃酒。”他笑了,并不失他的尊嚴。
  “是嗎,密司周能喝酒吧?”女主人仿佛不相信。
  “不,我若是有人勸,恐怕也免不了喝一口。”
  “我也是這樣——式芬,(他向妻問)我不是這個脾气嗎?”
  女人把小主人抱得更緊,只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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