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勻波,××教會大學文科三年級學生,按照身分,這個人如其他許多講規則的教會大學校的好學生一樣,選課很多,對于功課都做得很好。風气所歸,這人另外讀過一些中外名著,自己又會拿筆寫散文寫詩,作品皆登載到學校刊物同別的不甚著名刊物上。他是學生會的會計,和別兩种會的會員。 在他宿舍床前面,挂得有從雜志中剪下來的世界文學名家照片,不規則的用小小圖釘釘上牆壁。他的書架放在床頭,上面有很多書籍同雜志。他的寫字桌有套新文房四寶,一支鋼筆,一個墨水瓶,一個貼有吸墨紙的家伙,另外就是可以每一頁扯下作寫情書用的白色藍界洋紙本了。這些東西在桌上,本來不是重要的東西,還有其他許多物件,占了桌上全面積三分之二。 他是一個有普遍趣味的人,所以從一個生物學的教授討來一個無用處了的骷髏,從考古學教授得了一塊舊磚,從……這些東西把書架的上一層与桌子的大部分占据了,每天這些東西加多一點,桌子上的空間更少了。 學文科的人,大致是一目了然的,白白的臉,小小的手和腳,長頭發披在腦后,眼睛有點失眠神气。還有是說話帶著一點特別体裁,談到不拘什么事情,歡喜引用一點故事上不甚恰當的比喻,來為自己所持的主張辯護。至于性格,完全是千人一樣,就是那“好管閒事”的精神。這些年青人是在沒有學好文學以前,把這些習慣先就學好了,使人一見可以明白他是文學者的。勻波同這類大學生在一處過活,自己也是其中一個。 課余無事時候,几個同學在一處,總是談談空洞的希望,或者關于文學,或者關于愛情。又或者把政治社會各問題提出來,肆無忌憚的批評一陣,各以自己所看過的几本書作為根据,每人有一個不同的主張。為了維護自己的主張,到某問題上,理性的言語已顯得毫無用處時,就互相帶著一點儿感情,用許多術語罵對方,如象“落伍”,“醉生夢死”,“帝國主義走狗”……差不多都是從上海方面印行的刊物上記下來的,所以讀書特多的勻波,語匯也就特別丰富。不過這些話語,在上海刊物中,含有的凶惡陰狠意義,在這些人口上卻已失去,成為無害于事的嘲弄了。在他的日記本上,曾有似乎极其得意的記錄,是這樣寫下來的:……老王,趙四侉子,裁縫李,拜輪,說到××,都被我戰敗了。這些人平常只會做點詩呈皇后某某,談到根本問題,是十分落伍了的。 大約几個名字都是同學的綽號,因為這些年青人,同在一個大學念書,有些還同在一個寢室睡覺,他們是每一個人都應當有一個綽號,叫起這個綽號時,便顯得親熱許多的。勻波他自己還有兩個,常常為同學所引用。他的所謂“根本問題”,似乎不出他身分上的几种事情,生活,愛情,文學。一個大學生,對前途充滿希望,口上心上,离不了這些問題,那是應當的。他們在教會學校念書,卻不大談上帝,因此這一批人,被另外一群上帝的愛儿愛女們,看作違悖圣道的异教者,感情算不得怎么好。 這些年青人雖然這樣聰明有趣,卻無一個得到女子的垂青。因為學校的風气,所以這些多情的小子,陷到英雄無用武之地的情形中過著日子。 就因為大家對女人只是一個抽象,在這上面,勻波在同學中建設了生活的基矗他懂得比別人多,大家都承認他的知識,他常常是极其快樂,看一切在眼底的事物,發各种光澤。他對于生活當前和未來都感到滿意,因為在他左右的同學,為他學力所征服,趣味所支配,很有不少的人! 他的品貌是許多讀書識字女人理想中情人的模子,他的性情又足使年青女人減去拘束,所以在××大學第三年級的下學期,眾人還是毫無辦法的時節,××學校新來一個為眾人所傾心的“公主”,在一种方便湊巧情形中,不久就成為勻波的愛人了。 但這事是秘密的,從無第二人知道。 幸運原是勢利的,到各處去全是孿生,在××學校得到了愛情的勻波,在另外机會中另外地方又遇到了一個女子,同樣的柔媚雅洁,青春可人。勻波如一般聰明人一樣,不固執,不虛偽,于是又愛上了那個女子。 他用謊語在那兩個女人之間,掩蓋到自己的過失,因為他雖然對于幸運不加以拒絕,卻從習慣中看出自己“普遍趣味”,若是用在愛情上面時,將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他很巧妙的在兩者之間,取到那青年女子在熱情中的發狂的擁抱,肆無忌憚的調謔,以及因小小過失而成的流淚与賠禮机會。他把自己所作的詩分抄給兩個人,得到兩份感謝。他常常發誓,學得用各樣新奇動人的字句。他把謊話慢慢的說得极其美麗悅耳,不但是女人沒有覺到,他自己到后來,也就生活在他那罔誕的言語中,變成另外一种人了。 他為這個事情把快樂同苦楚一并得到了。他的行為自然還是向快樂上努力,极力避開糾紛。他外貌顯得沖和,內心自然免不了有些沖突。 他的朋友于是為他取了一個新的綽號,稱他為“神秘的詩人”。“詩人”是他本來的身分,“神秘”則因為他瞞到了同學,做了許多使好管閒事的同學無從索解的事情。他知道年輕男子在沒有得到一個女子以前,都歡喜生事,放肆得有點怕人,因為那不拘形跡,毫無秘密,雖能作成了同學的友誼,卻最足妨害那另外一方面事情的進行。所以在××大學,勻波同兩個女子發生愛情以后,他同宿舍的同學,還居然無從知道詳細。 這個聰明人,在日記簿上,他寫了一些平常事情,卻把那要緊的事一字不提。因為照規矩他們是常常在一种方便中,同學們皆有權利攫到另一同學的秘本日記看,且把搜察所得公開給同學知道的。勻波明白這利害,他的秘密只是抄錄到自己的心上。 一群二十歲左右的人,只是因為二十歲這點點理由,他們可以放縱不拘作任何天真爛漫行為,××大學是無法取締的。禮拜六的下午,同學們把一個禮拜的日課上過了,把飯吃過了,為國為家做人的義務,已經盡過,到應當由自己趣味,來支配時間的時候到了,几個人約到一個幽僻地方去開個小會。這會是他們定下來有了一年的,每禮拜皆出席,每次出席如其他任何年青人的集會一樣,還是說一些空話,吃一些東西,從耳朵中塞進問題,從口中塞進點心,到后大家唱一個歌或歌也不唱,就分手了。 但他們的會是勻波發起,因為發起人的緣故,這會的嚴肅气氛比本校其他哲學會,數學會,以及什么金貴銀賤研究會都不同了。這會是用“文學俱樂部”出面,向學校當局注過冊的,實際內容比文學還寬泛許多。他們一到會,什么都談,并且還不拘什么都作。其中有一件事,是每禮拜集會都不缺少的,就是同學中之一個,當眾人來報告他那好管閒事的成績。戀愛,吵架,寫情書,以及……報告者總是用一個演諧劇者態度,把那所探得到的消息說出,另外還有個副手代為補充。被偵察的或是會中同學,或不是會中同學,皆不會使說者听者減少興味。全是年青人,全是生活和課程都折磨不了那有生命力的身心,所以日子過下去,這俱樂部的會員,數目由四個到十七個,擴大成為一校最有名的組織,并且新來入會的,竟因為無法得到全体會員通過,全遭擯絕了。 會中沒有女人,所以他們集會談到女人時就多些,還更顯得十分放肆。 因為個人的秘密,勻波這次到會較晚,走進作為會場的學校禮堂地下室第三號,推了門進去時,就听到一陣拍掌鼓噪聲音。 一個在數理系的同學,對于微積分得過最好獎語,卻在這俱樂部中也得到盛名的蜜司忒文,××拍賣行經理人的儿子,從家長方面學得一种洋盤气派,正爬到一個桌子上去,如拍賣汽車時的神气,談到一個故事。 勻波來了,講話停頓,几個同學不讓勻波說話,就掀擁勻波上了桌子,与那拍賣行的小開在一處并立了。那小開主席用小雄雞的聲音說道:“來得最遲的一個,應作本次集會的記錄,把同學小宋的報告寫下。” 年青人又用鼓噪一致贊成。 勻波看看在場人數,一共是十六個,按照習慣無可推托,就笑著答應了。 記錄是應當拿了筆,坐到報告者一旁,把所有說明加以詳細記載,且應盡力把說話者態度、聲音、顏色描寫到筆錄上去,以便他日參考的。關于這一件事,勻波原最在行,他有一個詩人的天分,善于用字措詞。只是他今天卻有點儿心不在乎此等事情,因為他無意中發現了一個隱秘,是關于那兩個愛人之間其中一個女子的故事。他其所以遲到,也是為此。他想到有些不快樂的影子遮到自己心上,他有點一般男子都不缺少的自私。知道這事情會要來的,卻料不到那么快就發生了。 那名叫小宋的同學,是一個近視眼。這人眼睛雖患近視,有了點毛病,卻在學校有“全能”的成績。凡是平常人眼睛看不到的,他都有方法探听明白。他的聰明是全校公認的。他的天才是在沒有方法完全明白事情上還能造一點謠言。他把謠言混合在最合理知的估計中,所以即或在說謊,听的人也仍然相信他的話。 他的聲音又有點象雄雞,這理由或者是這學校的位置有小小關系,牧師的籍貫同學生籍貫也有小小關系。學校七百人中,其中具雄雞咯咯咯聲音的,有四分之一左右,還有許多不單是在聲音上象一只雞,就是那外表,那帶點驕傲的步武,把頭昂起站在池塘邊唱圣詩,那神气,也一切是公雞的神气。女生則肥胖的很多,有公雞聲音卻為母雞体格,那因為這些人有很多是上了一點年紀,吃穿都很舒服,不知道學校以外每天在發生些什么事情。又或者是雖然出身處境很卑微,但想到一把學分念完,畢了業,就可以得張牧師或王牧師介紹,到青年會一類地方做個“干事”,所以也不得不胖了。 在這個會上沒有母雞,公雞卻有四席,當小宋笑眯眯的爬上了台子,站到那上面,最先學到他的同鄉牧師,用戰敗公雞神气,作一种禱告姿勢,又用公雞聲音喊了一句“阿們”時,引得另外几只同鄉雄雞都發笑了。他說:“書記,記好罷,我說的是我們學校公主有了情人。” 大家就嚷著,“哈!說是誰?!” 勻波因為瞞著這事情有了一個月,听到這報告,以為是小宋發現這事了,手就微微發抖,不敢象其他人一樣問小宋。 小宋卻非常穩定,若無其事,又喊了一聲書記。勻波只是笑,悄悄的望望同學為這一件事情興奮的情形。其中有沉默低下了頭的人,是因為曾經對這女生傾心,現在也還是愛著,以為小宋提到的一定是自己,所以也如勻波一樣,一顆心子為這消息跳躍著,血為這消息激動著,都想用憨笑處置過去,免得丟人。 “告給你們吧,我無意中拾了一封信件,裁開了。” 其中有個曾經為一女人寫過信的,就說,“這是犯法的事!” “為什么犯法?這信是寫給我的,并不是寫給公主。不過很奇怪的,是我并不在信架上得到,卻在外樓走廊下得到。那信封面上明明白白寫玄字十四號宋國才收,我于是就照到那標明的主權,把信裁了。” 另一只雄雞叫著,“誰寫的?” “我不能告你這個,因為無關本題。我只說從這信上我知道一個秘密,就是我們的公主,同网球家×××要了好。不止要好,還恐怕有了……”大家說,“要命!為什么會有這樣事情發生?” “不止這樣,還有一种使人不好意思說明的下文……”勻波紅了臉,站起身來說道,“小宋,你這是造謠言。” 小宋指到勻波,仿佛重新來介紹給同學的神气,“大家看,他說我是造謠言。他生气了,臉紅了。我承認我是在造謠言吧。但也同時要得意我的計策,因為我探听得到我們的詩人,有點同公主要好的痕跡,為這件事我各處奔走,都證明這事是實在的。但沒有十分完全的證据,如今可明白了。既然有人指我說造謠言,但問問為什么十五個人中只有勻波對我這謠言紅了臉站起來否認,這理由一定是有一個的,要勻波答复才好。” 同學皆哄然大笑了,且有拍掌稱贊小宋巧妙的取證的,就雜亂的嚷著,要勻波解釋。一個同學平時以吃白食為能的,排除了眾人的潮雜,貌作庄重,故意說道:“這一定是謠言,因為無根据,無确證。不過我們讓勻波來分辯分辯罷,因為若果這事情完全是謠言,小宋是應當請我們吃酒處罰的。” 另一個法律系的同學就說,“小宋還得把所謂痕跡報告報告,才合乎‘司法制度’。” 大家嚷著十分紛亂,勻波本來應當受窘,如今反而總是微笑著。因為他見到這消息如何扰亂到同學的心,如何使同學興奮,他忘記了消息露布以后不利于己种种的事情了。 到后眾人議論稍平,集中到勻波一面了,要他答复。勻波就說:“若果大家希望這謠言是事實,我用不著分辯了。若果有人還希望謠言是謠言,那我應當說,這希望也不完全錯誤。 ……” 從勻波口中取到了新的口供,于是全場重新起了騷扰与嘩笑。同學中分成了兩類,一類贊美小宋的聰明,勻波艷福。 另一類則憤怒到小宋同勻波,因為若不是這兩個人,這些學生是都對于那女子怀著有一點希望的,如今卻儼然一切絕望了。但這兩种人心情雖完全不同,笑鬧總是一致。小宋另外提了一個議案,要本日書記報告這事情的內容,且同時記錄下來,這苛刻的建議又起了紛亂,大家無法把問題弄清楚,大家各有所主張,有所爭持。 勻波看看情形不好,于是乘小宋正在同一個北方大塊頭同學笑罵不已的時節,溜出了會場,走到圖書館去了。 勻波當晚就買了許多點心,約請本會會員。他不說什么理由,吃點心的人也不問什么理由。 第二天,在××大學校宿舍間,就有了一張壁報,說到女人的事情,隱隱約約還有勻波的影子。這壁報,不消說就是那為女人寫信失望過的同學所做的事情。与勻波同住的學生把壁報扯去,還是壁報發現以后五分鐘的事。壁報出現時間雖只五分鐘,但這消息如生著羽毛的翅膀,不到一會儿,就飛向女生宿舍那方面去了。 女生們,全是母雞的性情,無事時話說得比男子更多。嫉妒,好事,虛偽,淺薄,凡是屬于某种女子的長德,在這個學校也如其他學校一樣,是比知識還容易得到許多的。各樣知識裝飾了這些女人的靈魂,香料同柔軟衣服又裝飾了這些女人的身体。她們信上帝卻愛慕虛榮,上帝使她們安宁,不如別人稱贊她們的美麗使她們快樂。她們的功課,都因為學校規則嚴格,做得完全及格,比男子還用功努力,可是功課余外事情卻都不知道。她們沒有正當事情可作的時節,就在一處互相批評笑謔一陣,或者為教授們取一個綽號,或者為同學男子取一個綽號用為娛樂。她們討論同伴中什么人肌膚白淨,什么人善于收拾,又常常把話移到男子方面去。她們每一個人心里,都隱到一個秘密中,卻善于掩飾,不讓同伴知道。其中一些出身教會,從卑微的境遇中爬到大學校里來,有小牧師的女儿,醫院執事人的妹子,青年會司賬人的親戚,這些女人就常常到洋牧師家中去走動走動,也學到外國人看不起中國人,只向那些有勢力的小姐們巴結表示好感,又嘲笑那些說英語發音不正的同學。 她們做禮拜一律都比男生顯得專誠,有很好的嗓子,在禮拜堂中唱贊美詩,聲音都异常動人。可是在某种小小變故發生時節,她們為惊訝而發的叫聲,為悲哀而發的哭聲,使人同時記起的是一個小獸物,一只病貓。她們那清亮喉嚨,除了唱歌還用得到對罵上面去。教育雖使這些東西象一個女人,習慣使這些女人還各有一副為男子動心的外表。然而那根本上的种种,屬于女人,以及屬于靠到叫賣圣雅各為生活的家庭環境空气,這些女子是成了鑄定的樣子,永遠不大會改變的。 她們來學校讀書,在方便中也同男子戀愛,非常小心謹慎,看到男子發狂,就帶著希奇不解的神气,同這個男子疏遠了。一定要男子說了許多謊話,到后又自然而然為謊話所醉,就仍然在“方便”中嫁給這個男子了。凡是經什么男子愛過以后,即或是男子很坏,她們也都能忍受,相信配偶中的命定。她們的行為,有許多是十分貞節的,這些人無從戀愛或不敢嫁人,把身体售給上帝,也就得到一切幸福了。 不過近年來學校辦理的認真,使外國出錢的商人,慷慨的把錢送來,使中國有身分的紳士更信托的交給了許多儿女,學校一發達,社會地位增加了不少,因此全校空气也稍稍不同了。××大學男生有了兩派,一派是基督教徒,酸溜溜的手拿圣經一本,外表朴素又极謙恭,預備把神學課程念完時節去小縣城作牧師。另一派,則只吸收了點洋气,服飾整洁,語言流暢,會作一切的娛樂尋開心,英語演說會經常參加。在學校雖反基督教,出學校時還得用××學校出身的資格向人炫耀。女子中也有了兩派,和男子差不多,所不同的是男子漂亮的將來作“官”,女子則一般是“太太”罷了。這也有點秘密,即才能不如品貌,品貌不如運气。總的說是全靠上帝保佑,上帝作主,因為人是上帝造的。 与勻波相好的女子,名字叫做一梅。這人出身中產家庭,父親在從前的北京政府找得一些錢,討了兩個年青姨太太,她因此懂了許多屬于女人的標致的愛好。她從一個教會女子中學卒業后,又學得了一些別的事情。因這兩种理由,這人到了××大學來,不久就成為一校的“皇后”了。 “皇后”或“公主”,所有的事情,按照一時代風气所歸,自然就是常常得盡點義務,看一些從不知什么地方憑什么理由寫來的信件。照例這要一點取舍本領,若是單有一個溫柔的心可不行!因為大學生時代的年青男子,實在不甚容易應付,他們的熱情是不講道理的,他們的貪得,不是常常使他們糊涂,就是常常使他們胡鬧。他們在這方面只知道進取,卻不擔負何种責任。什么人習慣于勇往直前,到后他就成了功。 女子呢,按照生活所得的一點點經驗,從家庭記到小心謹慎,從學校學到來往認識,從小說書同美國通俗影片看到接吻,做愛或關于男女悲劇同喜劇,對于婚姻男女意識,她們從這些各方面,就建立了各個做人的態度。膽小的感到男子麻煩而又難于處置,任性的又成為其他女子眾矢之的,——因為是女人,女子与女子在同類中所發生的糾紛,比男女關系還更复雜,更難于處置。許多女子不敢同男子往來,只是因為擔心同類的注意、妒忌和因之而來的一切不利于己的謠言。年青女子恐怕男子的負心,還沒有恐怕另一女子散布流言為大。 所以在學校中男女往來,女子對這件事必學會保守秘密,這比男子還更加要緊。即或許多人關系已經成為公開的事實,她總不大愿意盡別一個同學來開心。 但中層社會女子原具“長舌”本能,在教會學校中,因為功課的拘束,与教會人格的努力,更容易培養這本能發展。 因為完全是女人和女人互相無形監視,××學校的學風,被人所夸獎,學校當局卻獲得了不應當得到的許多紳士的感謝。 其中另外一些女子,自己沒有与人相愛的机會,就把所發現的秘密廣事傳播,又還選擇那要緊的來自其他傳播和本人猜測得來的問題稟告學校,且以維持學風校譽,有得到學校的褒獎過這一類事情。 一梅是從中學校知道了各樣做教會學校學生的訣竅,對男子极其謹慎,對女人卻极其小心的。愛了勻波,并不完全秘密,總不讓把柄落到女同學手中。她美麗而不驕傲,聰明懂事,又不缺少有教養家庭“小姐”高尚的身分。她對于男子十分得体,對于女子,更努力使那些吃教飯長大的同學無從置嘴,她用沉默拒絕了一切愚蠢男子的狂妄,用小點心安置到一切好說閒話女子的口中,所以她得到了全校的敬視,很少有人用惡意批評到這個人。 但自從壁報一出,在女生方面趣味可不同了。大家似乎并不以為這是損害了一梅多少,那在平日搽胭脂准備接吻的嘴唇,全為這一件事忙著了。 “我想起來了,我那次坐車到公園去,記到好象看到這兩個人!” “我知道她告假的理由!” “我听到一個人說,她又听到另一個人說,勻波早是有了妻子的人。” “我听到是家里有個童養媳婦,還生了一個儿子。” “我听說他們一定六月結婚,若果……那真是……”“我听說他是定過婚了的,老婆是一個瘸子。” “我听說不是瘸子,是出過洋,到過歐洲得過學位的人,留了一撮小胡子。——我說的是他那個岳父!” “不會有胡子,是個癩痢頭,斗雞眼,好厲害!” “可是家里有錢,出門一定坐汽車。” “我還听說她是寡婦,因為若不是嫁過人的女子,不會這樣待人。” “我听說有一個男子為她自殺了,死的只是一個男子,不大熟習,并不十分愛好,所以不算寡婦。” 一切聰明而又大膽的設證与引例,是這學校女子們最感生興味諸事之一种。 總而言之,她們說的不是听人談到,就是由于自己所估計。听人說及就是听那些同學說及,与自己瞎估亂猜,還是一樣的無可稽考。但話盡是三三五五談下去,她們總不覺得一時就會厭倦。她們都把到這里說到的又去那里再說一次,互相交換謠言,所以下半日,一梅就從一個要好的女同學方面,听到說是有人罵她許多丑話。兩個人都因為是女人,所以說到后來都气哭了。 因這謠言的擴張,一梅完全變了。 在兩天后,勻波同一梅,在一個教授家中會了面。 “勻波,我听到有謠言發生了。許多許多!” “我也听到過!” “我很不快樂!” “你怕謠言嗎?” “我怕麻煩!我听到這謠言,哭過了,因為想不到謠言這樣厲害。” “那自然是應當有的事。” 兩個人這樣說了一陣,卻都不曾把謠言說的是什么話提及。勻波從壁報發生以后,所听到的謠言只是平常的謠言,就是一听便可以知道謠言的傳播,不外由于一些失意男子的淺薄攻訐。這出于男子的謠言,由一個男子當來,是极容易應付的。但一梅听得到的謠言,卻全出于女子,女子照例對于謠言的散布,不拘任何小事,總有极大想象力使之變成動听的新聞。一梅听到的,是有人見過勻波的太太同儿子,這話由她那女友复述時,為了對朋友的忠藎,附了誠懇的誓言,幫助那謠言成為事實。 勻波本來可以詢問一梅那方面謠言,究竟是些什么事,全因為這男子同另一女子的故事,使這聰明男子有所顧忌,不能再作分辯了。 一梅因為女子的性格,既然還沒有同勻波定婚,所以就不好意思把那些有人發誓證實過的謠言說出,說了一陣就分手了。 兩人當面可以說清楚的,完全為一种隱情不曾提到,离開以后卻各用想象來把這事加以解釋,結果兩人都為這謠言感到了動遙有點難以招架情形。 一梅想,這樣繼續過日子,一定要把自己放到危險上面去,并且謠言可以轉過方向,變成另外一种式樣,損害到自己學業和前途,她就為勻波寫了一個信去,表示他們的界限,是應當為輿論而划清的。當勻波接到一梅的信時,一梅也正得到勻波一個信,不過說話卻完全相反。同謠言作戰,是男子一种趣味,女子卻极難同意。勻波的信反而增加了她的疑心,她以為可以從這方面更證實謠言并非完全謠言。 勻波的信寫得极長,具一种文學的風格,他把一切理由都歸之于“當然”,所以他要一梅更信任他一點,使友誼不致因謠言而動遙凡是信上所說的話,全都是一個聰明的男子,有非常細膩思想,合乎自私,又好象极其大方,對付女人的話。他說到末了,還正想利用這謠言,得到一种先前還不曾得到的好處。他要求一梅于日內給他一個机會,再詳細面談一下。他打算在見到一梅時向她表示,如果她高興答复,他就要問她,愿不愿意用事實證明謠言。他還怀了決心,只要是一梅答應了允許他愛情的獨占,他就決定同另外那人分手了。 一梅回复他的信,說是不必面談。回信也很長,除了照到一個女子膽小畏事的性格,說了一些瑣碎空話外,別的問題不提。她仿佛不甚懂到戀愛是要論及嫁娶的,所以就用一般人的措詞,說我們始終是兩個好朋友。她費了許久斟酌,還以為這話說得非常得体。關于謠言她依然不提,她极力避免接触到那中心問題上去。她意思想忠厚一點,既然發現了別人的危險,就不同這人要好,既然看到前面的路不大好走,就不向前好了。 勻波第二次又寫了信,說及的還是見見面談一下。這男子是懂得到兩個不甚認識的人,寫信非常有用,一到最后的事上,十次最得体的書信還不及一度五分鐘的晤面。他要利用一個机會,一梅卻不讓他得到這机會。兩人一同到課堂時,在眾目睽睽之下,是照例不能多說空話的。另外下課時節,一梅總是故意同另外一些女生站在一處。勻波知道當前橫阻的是那壁報的影響,只有日子可以慢慢的把痕跡拭去。 在四天之中,勻波似乎真愛上了一梅,忘卻另外那一個人。雖說在那方面并無完全棄絕的意思,但心上的燃燒,是為一梅而起,不在平分春色了。 他計算到一梅的性情,認為事還大有可為,需要一些時間,所以他并不完全消沉。 等到他以為事情可以繼續進行了,又為一梅寫了封信去,到應當回信時,接到了一梅短短的一個回信,仍然失望。同時卻接到一個极長的由他處寄來的信,這信是另外那個女子寄來的。 另外那個女人,責難到勻波的疏忽,又以為這疏忽或者由于疾病或心情不好,原諒到他。所說全是女子的謊話,解釋到一切。這由于生活所釀成的戀愛的酒,若是女子沒有其他妨礙,總比男子還容易醉倒,所有的空想,遼遠而且無邊,在男子認為是可笑的怪夢時,由女子看來常常是合理的希望。 那女子因為勻波一禮拜來的疏隔,平時的靈魂習慣于用諂諛來培養,如今便衰萎了,寂寞了。因為男子取了后退姿式,激動了這年青女人的熱情,奮勇而且頑固,第一天寄信來了,第二天還來了一個信。她明明白白的說,她是离不了他的,因為她愛他。 勻波是愿意在兩者之間維持那“普遍趣味”的常態男人。 他在一梅方面所有的損失,就從另外一人得到了補救机會。他同另外那女子,約了一會晤地點,見面了一次。他從那女人方面,討得了些屬于男女知己始放心贈与的放肆,一回住處,就又寄信給一梅,說是如何為她廢寢忘餐。他說的話也仍然不完全是謊話。一個男子,照例把已得到的當成分內的平常東西,得不到的卻視為珍奇,而且即從此中生出懊惱,感到生存無多趣味。另外一方面的所得,無從抵銷這一方面的不幸,所以勻波的确是為了一梅而不快樂的。 他非常愛她了,覺得一梅比另外那人一切都似乎完全。他愛了她,卻又极力在男同學方面否認,因為要這樣他才方便行事。 另外一處,一個禮拜的兩次晤面,他已約定了。他在這最新的約束上,才知道做人的幸福。他在那另外女人身邊,顯得十分勇邁,十二分忠誠,毫無虛飾,完全傾倒。他一切行為皆非常得体,使那女子怀著一种燃燒的熱情,又帶著一點儿憂郁,与他接近。他因為想把事情做得完善一點,在一梅方面應當有的行為,就暫時來完全給了另外一個女人。 他自己常常心中設想,以為自己所有的行為,是在訓練他自己的身心。用這個設辭,他就自己能原諒自己的行為,即或是才從另外那女人身邊回來,又來為一梅寄信,夸張而且虛偽,他自己也不覺得可笑。在另外那女人方面,他又常常發誓,證明他的忠誠,當發誓的時節,他實在也不覺得還有別的女人,更比她完全更好。在男同學方面,他告他們,女子并不值得傾心,因為男子還有許多責任,要擺脫女子才能做去。 象勻波年齡中凡是自作多情的男子,是富于好奇而又冒險的,他宁愿意膽戰心惊來取他那還不曾得到的愛情,卻不甘守著一种單純熟習的情欲。他記著“有志者事竟成”的格言,總是极力向一梅要好。一梅因為這樣,就故意堅持,不為所動。到后他漸漸的已經忘記了她,可是無事時,与另外那女人在放縱生活中有了厭倦,還是為一梅寄信。 他只把這件事當成一种游戲,日子就輕松愉快的過了下來,一梅卻心中默認他是未來丈夫了。 兩個女人都愿意他娶了她,另外一個從行為里發現了他的好處,一梅卻從書信里發現了他的好處,卻因為种种使女子不習慣的傳說,對于婚姻問題無從啟齒。三個人似乎都非常快樂,毫無缺陷,所以暫時不談未來的事,還算是聰明的處置。 勻波在兩方面中求完全,還另外更努力使謠言平息。他在那個文學俱樂部的集會上也賭了咒,說是一切謠言無稽,不可輕信,他否認從前小宋的傳言,以及自己的告白。他說明這是一個夸張的企圖,因為明白這事情的無望,所以現在任何人皆不愛了。 他在他的日記上,把關于同另外那個女子相晤會的事情,細節一一寫上去,不過別人看來,卻只看到他說某日某時閱讀什么書籍的記錄。他還常常有意使這日記落到文學俱樂部會員的手中,卻無一個人能夠知道他指的那名著便是一個女人。 因為語言的辯給,在那文學會上是有人相信勻波的謊話的。那些要同一梅戀愛的白臉体面年青的人,到后來听到勻波的宣言,本來還有一點芥蒂的,也都來同勻波講和了。 到暑期,學校方面給了勻波一個榮譽的獎章,作為勻波在功課方面的努力,以及其他品行方面模范的證明。實則只是校長為表示教會學校的大公無私而有的一种手段。 這個這樣“完全”的人,卻出人意外在秋天忽然害血毒病死掉了。文學俱樂部的人,都非常悲哀,非常忙碌,因為平常期會再不會有這個善于說謊的人出席,勻波的追悼會又只差三天就要舉行了。 ××學校都感到重大的損失,所有教授和同學都承認這天才的熄滅為十分可惜,為了表示各人的悲慟,都做詩做文章,登載到學校特刊上,開會紀念,大家作极其沉痛的演說,且商量立碑事情,各處捐款。兩個女子自然更极其傷心,以為勻波是自己的唯一情人,在追悼會時各人都想到送了一個大而美麗的花圈去,卻不寫上贈這花圈人的姓名。 一九三○年七月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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