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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已是谷子上倉的時候了。 年成的丰收,把茂林家中似乎弄得格外熱鬧了一點。在一天夜飯桌上,坐著他四叔兩口子,五叔兩口子,姨婆,碧霞姑媽同小娥姑媽,以及他爹爹;他在姨婆与五嬸之間坐著,穿著件紫色紡綢汗衫。中年婦人的姨婆,時時停了她的筷子為他扇背。茂儿小小的圓背膊已有了兩團濕痕。 桌子上有一大缽雞肉,一碗滿是辣子拌著的牛肉,一碗南瓜,一碗酸粉辣子,一小碟醬油辣子;五叔正夾了一只雞翅膀放到碟子里去。 “茂儿,今夜敢同我去守碾房罷?” “去,去,我不怕!我敢!” 他不待爹的許可就忙答應了。 爹剛放下碗,口里含著那枝“京八寸”小潮絲煙管,呼得噴了一口煙气,不說什么。那煙气成一個小圈,往上面消失了。 他知道碾子上的床是在碾房樓上的,在近床邊還有一個小小窗口。從窗口邊可以見到村子里大院壩中那株夭矯矗立的大松樹尖端,又可以見到田家寨那座灰色石碉樓。看牛的小張,原是住在碾房;會做打籠裝套捕捉偷雞的黃鼠狼,又曾用大茶樹為他削成過一個兩頭尖的線子陀螺。他剛才又還听到五叔說溪溝里有人放堰,碾壩上夜夜有魚上罶了……所以提到碾房時,茂儿便非常高興。 當五叔同他說到去守碾房時,他身子似乎早已在那飛轉的磨石邊站著了。 “五叔,那要什么時候才去呢?……我不要這個。……吃了飯就去罷?” 他靠著桌邊站著,低著頭,一面把兩只黑色筷子在那畫有四個囍字的小紅花碗里“要揚不緊”的扒飯進口里去。左手邊中年婦人的姨婆,撿了一個雞肚子朝到他碗里一摜。 “茂儿,這個好呢。” “我不要。那是碧霞姑媽洗的,……不干淨,還有——糠皮儿……”他說到糠字時,看了他爹一眼。 “你也是吃飽了!糠皮儿在哪里?……不要,就送把我罷。” “真的,不要就送把你姑媽。我幫你泡湯吃。”五嬸說。 茂儿把雞肚子一扔丟到碧霞碗里去。他五嬸卻從他手里搶過碗去倒了大半碗雞湯。但到后依然還是他姨婆為他把剩下的半碗飯吃完。 天上的彩霞,做出各樣惊人的變化。滿天通黃,象一塊其大無比的金黃錦緞;倏而又變成淡淡的銀紅色,稀薄到象一層蒙新娘子粉臉的面紗;倏而又成了許多碎錦似的雜色小片,隨著淡宕的微風向天盡頭跑去。 他們照往日樣,各据著一條矮板凳,坐在院壩中說笑。 茂儿搬過自己那張小小竹椅子,緊緊的傍著五叔身邊坐下。 “茂儿,來!讓我幫你摩一下肚子——不然,半夜會又要嚷肚子痛。” “不,我不脹!姨婆。” “你看你那樣子。……不好好推一下,會傷食。” “不得。(他又輕輕的挨五叔)五叔,我們去罷!不然夜了。” “小孩子怎不听話?” 姨婆那副和气樣子養成了他頑皮嬌恣的性習;不管姨婆如何說法,他總不愿离開五叔身邊。到后還是五叔用“你不听姨婆話就不同你往碾房……”為條件,他才忙跑到姨婆身邊去。 “您要快一點!” “噢!這才是乖崽!”姨婆看著茂儿脹得圓圓的象一面小鼓的肚子,用大指蘸著唾沫;在他肚皮上一推一赶,口里輕輕哼著:“推食赶食……你自己瞧看,肚子脹到什么樣子了,還說不要緊! ……今夜太吃多了。推食赶食……莫掙!慌什么,再推几下就好了。……推食赶食…… ”? 院壩中坐著的人面目漸漸模糊,天空由曙光般淡白而進于黑暗……只日影沒處剩下一撮深紫了。一切皆漸次消失在夜的帷幕下。 在四圍如雨的虫聲中,談話的聲音已抑下了許多了。 涼气逼人,微風拂面,這足證明殘暑已退,秋已將來到人間了。茂儿同他五叔,慢慢的在一帶長蛇般黃土田塍上走著。在那遠山腳邊,黃昏的紫霧迷漫著,似乎霧的本身在流動又似乎將一切流動。天空的月還很小,敵不過它身前后左右的大星星光明。田塍兩旁已割盡了禾苗的稻田里,還留著短短的白色根株。田中打禾后剩下的稻草,堆成大垛大垛,如同一間一間小屋。身前后左右一片繁密而細碎的虫聲,如一 隊音樂師奏著庄嚴凄清的秋夜之曲。金鈴子的“叮……”象小銅鉦般清越,尤其使人沉醉。經行處,間或還听到路旁草間小生物的窸窣。 “五叔,路上莫有蛇罷?” “怕什么。我可以為你捉一條來玩,它是不會咬人的。” “那我又听說烏梢公同烙鐵頭(皆蛇名)一咬人便准毒死。 這個小張以前曾同我說過。” “這大路哪來烏梢公?你怕,我就背你走罷。” 他又伏在他五叔背上了。然而夜梟的喊聲,時時象一個人在他背后咳嗽;依然使他不安。 “五叔,我來拿麻蒿。你一只手背我;一只手又要打火把,實在不大方便。”他想若是拿著火把,則可高高舉著,照燭一 切。 “你莫拿,快要到了!” 耳朵中已听到碾房附近那個小水車咿咿呀呀的喊叫了。 碾房那一點小小紅色燈火,已在眼前閃爍,不過,那燈光,還只是天邊當頭一顆小星星那末大小罷了! 轉過了一個山嘴,溪水上流一里多路的溪岸通通出現在眼前了。足以令他惊呼喝嚷的是沿溪有無數螢火般似的小火星在閃動。隱約中更聞有人相互呼喚的聲音。 “咦!五叔,這是怎么?” “嗨!今夜他們又放魚!我還不知道。若早點,我們可以叫小張把网去整一下,也好去打點魚做早飯菜。” ……假使能夠同到他們一起去溪里打魚,左手高高的舉著通明的葵蒿或舊纜子做的火把,右手拿一面小网,或一把鐮刀,或一個大篾雞籠,腰下懸著一個魚簍,褲腳扎得高高到大腿上頭,在淺淺齊膝令人舒适的清流中,溯著溪來回走著,濺起水點到別個人頭臉上時——或是遇到一尾大鯽魚從手下逃脫時,那种“怎么的!……你為甚那末冒失慌張呢? “老大!得了,得了!……”“啊呀,我的天!這么大!”“要你莫慌,你偏偏?不听話,看到進了网又讓它跑脫了。……”帶有吃惊,高興,怨同伴不經心的嚷聲,真是多么熱鬧(多么有趣)的玩意事啊!…… 茂儿想到這里,心已略略有點動了。 “那我們這時要小張轉家去取网不行嗎?” “算了!网是在樓上,很難齲并且有好几處要補半天才行。”五叔說,“左右他們上頭一放堰壩時,罶上也會有魚的。 我們就守著罶罷。” 關于照魚的事,五叔似乎并不以為有什么趣味,這很令不知事的茂儿覺得稀奇。 ………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于窄而霉小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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