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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謝子弟

作者:沈從文

  七爺等信信不來,心里著急,在旅館里發脾气。房中地板上到處拋得有香煙頭,好象借此表示要不負責一切不負責的意思。
  算算日子,已經十九,最末一個快信也寄出了七天,電報去了兩天,盼回信還無回信。七爺以為家中婦人女子無見識,話猶可說,男子可不該如此。要辦事就得花錢,吝嗇應當花的錢,是缺少常識,是自私。
  “什么都要錢!什么都要錢!這鬼地方哪比家鄉,住下來要吃的,捉一只肥雞殺了,就有湯喝。悶气時上街走走,再到万壽宮公益會和老道士下一盤棋,一天也就過去了。這是天津大碼頭,一走動就得花錢,怕走坐下來也得花錢,你就一天不吃不喝躺到床上去,還是有人伸手向你要錢!”
  七爺把這些話寫在信上,寄給湖北家里去,也寄給杭州住家的兩個堂兄,都沒有結果,末了只好拿來向跟隨茅大發揮。
  其時茅大在七爺身邊擦煙嘴,順口打哇哇說,“可不是!
  好在還虧七爺,手捏得緊緊的,花一個是一個,從不落空。若換個二爺來,恐怕早糟了。”
  七爺牢騷在茅大方面得了同情后,接口說,“我知道我凡事打算,你們說不得一背面就會埋怨我:(學茅大聲气)‘得了,別提我家七爺吧,一個釘子一個眼,一個錢一條命。要面子,待客香煙五五五,大炮台,不算闊,客一走,老茅,哈德門!真是吝嗇鬼!’我不吝嗇怎么辦。錢到手就光,這來辦事什么不是錢。大爺三爺好象以為我是在胡花,大家出錢給我個人胡花,大不甘心似的。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他們哪知道七爺認真辦事,任勞任怨的苦處。可是我昨天打了一卦,算算今天杭州信不來,家里信會來。”
  “會來嗎?才不會來!除了捏緊荷包,他們什么都不知道。
  若不是為祖上這一點產業,作子孫的不忍它不明不白斷送掉,我不舒舒服服在家里作老太爺,還愿意南船北馬來到這鬼地方憋窮气?”
  茅大說,“他們不体諒七爺,殊不知這事沒有七爺奔走,誰辦得了?也是七爺人好心好,換誰都不成!”
  七爺苦笑著,一面剝格剝格捏著手指骨,一面說,“這是我自己討來的,怪不得誰。我不好事,听它去,就罷了。祖上万千家業有多少不是那么完事?我家那些大少爺,沒受過什么教育,不識大体,愛財如命,說是白說。”
  “我可不佩服那种人,看財奴。”
  七爺耳朵享受著茅大种种阿諛,心里仿佛輕松了一點。話掉轉了方向,“老茅,我看你那神气,一定和二美里史家老婊子有一手,你說是不是?”
  茅大又狡猾又謙虛搖著手,好象深恐旁人听見的樣子,“七爺,你快莫亂說,我哪敢太歲頭上動土!我是個老實人!”
  “你是老實人?我不管著你,你才真不老實!我亂說,好象我冤枉你做賊似的,你敢發誓說不摸過那老婊子,我就認輸!”
  茅大不再分辯了,做出諂媚樣子,只是咕咕的笑。
  七爺又說,“老婊子歡喜你,我一眼就看明白了,天下什么事瞞得過我這雙眼睛!”
  “那是真的,天下什么事瞞得過七爺?”
  “家里他們還以為我為人不老成,胡來,亂為。”
  “他們知道個什么?足不出門,不見過世界,哪能比七爺為人精明能干,絕頂聰敏。”
  茅大知道七爺是英雄無錢膽不壯,做人事事不方便。這次來天津辦地產交涉,事情一拉開了,律師,市政府參事,社會局科長,某師長,某副官長,一上場面應酬,無處不是錢。
  家里雖寄了八百,杭州來了一千,錢到手,嘩喇嘩喇一開銷,再加上無事時過二美里“史湘云”處去坐坐,帶小娼婦到中原公司樓上樓下溜一趟,一瓶法國香水三十六元,一個摩洛哥皮錢包二十八元,半打真可可牌絲襪三十元,一件新衣料七十五元,兩千塊錢放在手邊,能花個多久?錢花光了,人自然有點脾气。不說几句好話送他上天,讓他在地面上盤旋找岔子,近身的當然只有吃虧。
  七爺為人也怪,大處不扣扣小處。在場面上做人,花錢時從不失格,但平常時節卻耐心耐气向茅大算零用賬,發信,買紙煙,買水果,都計算得一是一,二是二,毫不馬虎。在他看來這倒是一种哲學,一种駕馭婢仆的哲學。他以為孔夫子說過,小人女子難養,放縱一點點必糟。所以不能不謹嚴。
  能恩威并用,仆人就怀德畏刑,不敢欺主。茅大摸透了七爺脾气,表面上各事百依百順,對金錢事尤其坦白分明。買東西必比七爺賤一點,算賬時還常常會多余出錢來,數目雖小都歸還給七爺。七爺認為這就是他平時待下人嚴而有恩的收獲,因此更覺得得意。常向人說,“你們花十八塊錢雇當差的,還不得其用;我花五塊錢,訓練有方,值十五塊!”至于這位茅大從史湘云處照例得到的一成回扣,從另外耗費上又得了多少回扣,七爺當然不會知道。
  七爺真如他自己所說,若不是不忍心祖上一點產業白白丟掉,住在家鄉原很寫意,不會來到天津旅館里受罪。
  七爺家住在×州城里,是很有名气的舊家子弟。身屬老二房。本身原是從新二房抱過老二房的,過房自然為的是預備接收一筆遺產。過房時年紀十七歲,尚未娶妻。名下每年可收租谷五千石到六千石,照普通情形說來,這收入不是一個小數目。除開銷當地的各种捐項,盡經租人的各种干沒,母子二人即或成天請客吃館子,每月還雇一伙戲班子來唱戲,也不至于過日子成問題。
  不過族大人多,子弟龍蛇不一。窮叔輩想分潤一點,三石五石的借貸,還可望點綴點綴,百八十石的要索,勢不可能。于是就設計邀約當地小官吏和棍徒,從女色和賭博入手,來教育這個賢小阮。結果七爺自然和許多舊家子弟一樣,在女人方面得了一些有趣的經驗,一身病,在賭博方面卻負欠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債務。先是把兩件事隱瞞著家長,事到頭來終于戳穿了,當家的既是女流之輩,各方面都要面子,气得頭昏昏的,把七爺叫來,當著親長面前哭罵一頓,到頭還是典田還債。一面在老表親中找個年長懂事承家媳婦,把媳婦接過了門,以為如此一來,就可以拘管著男的。子弟既不肖,前途無望,人又上了點年紀,老當家的過了兩年便半病半气的死掉了。七爺有了一點覺悟,從家庭与社會兩方面刺激而來的覺悟。一面自忏。一面是顧全面子,于是在死者身上也大大的來花一筆錢。請和尚道士作了七七四十九天水陸道場,素酒素面脹得這些閒人廢人失神失智。定扎上無數紙人紙屋紙車馬,到時一把火燒掉。听窮叔輩在參預這次喪事中,各就方便賺了一筆“白財”。心愿完了,同時家業也就差不多耗掉一半。但未嘗無好處,從此以后七爺可不至于再在女色賭博上上人的當了。他想學好,已知道“敗家子”不是個受用的稱號。結婚五年后,女人給他生育了三個孩子,雖管不住他,卻牽絆得住他。丈人老是當地律師,很有名,所以大阮輩也不敢再來沾光。他就在×州城里作少爺,吃租谷過日子。間或下鄉去看看,住十天半月,找個大腳鄉下女人玩玩,一切出之小心謹慎,不發生亂子。在親族間,還算是個守門戶的子弟。
  七爺從這种環境里,自然造成一种性情,一分脾气,——中國各地方隨處可見的大少爺性情脾气。愛吃好的,穿好的。
  照相机,自來水筆,床上的毯子,腳上的鞋子,都買洋行公司价錢頂貴的。家中訂了一份上海報紙,最引起他興趣的是報上動人廣告。隨身一根手杖,一個打簧表,就是看廣告從上海什么哈羅洋行買來的。人算是已經改邪歸正,親近了正人君子。雖不會作詩,可時常參加當地老輩的詩會,主要的義務是作東請客,把詩人請到家中吃酒,間或老輩叔祖和當地豪紳從他家中拿去一點字畫,也不在意,所以人緣還好。為人不信鬼神,但關于打坐練气,看相卜課,卻以為別有神秘,不可思議。不相信基督教,但与當地福音堂的洋人倒談得來,原因是洋人賣給過他一個真正米米牌的留聲机,又送過他兩瓶從外國運來的洋酒。并不讀什么書,新知識說不上,可是和當地人談天時,倒顯得是個新派,是個有頭腦的知識階級。
  极贊成西洋物質文明,且打算將來把大儿子學醫。但他也恰如許多老古板人一樣,覺得年青人學外國,談自由戀愛,社會革命,對于中國舊道德全不講究,實在不妥。對人生也有理想,最高理想是糧食漲价,和縣城里光明照相館失火。若前者近于物質的,后者就可說是純粹精神的。照相館失火對他本人毫無好處,不過因為那照相館少老板笑他吃過女人洗腳水,這事很損害他的名譽。七爺原來是懂舊道德也愛惜名譽的。若無其他變故,七爺按著身分的命定,此后還有兩件事等待他去作,第一是納妾,第二是吸鴉片煙。
  但時代改造一切,也影響到這個人生活。國民革命軍進入武漢時,×州大戶人家都移家杭州和蘇州避難,七爺作了杭州公寓。家雖住杭州,個人卻有許多理由常往上海走走。上海新玩意儿多,哄人的,具賭博性質的,与男女事相關的,多多少少總經驗了一下。嗜好多一點,耗費也多一點。好在眼光展寬了,年紀大了,又正當軍事期間,特別擔心家鄉那點田土,所以不至于十分發迷。
  革命軍定都南京后,新的机會又來了,老三房的二爺,在山東作了旅長,還兼個什么清鄉司令,問七爺愿意不愿意作官。他當然愿意,因此過了山東。在那部隊里他作的是中校參謀,可謂名副其實。二爺歡喜騎馬,他陪騎馬。二爺歡喜听戲,他陪听戲。二爺歡喜花錢,在一切時髦物品上花錢,他陪著花錢。二爺興致太好了,拿出將近兩万塊錢,收了一個鼓姬,同時把個旅長的缺也送掉了。七爺只有這件事好象謹慎一點,無多損失。二爺多情,斷送了大有希望的前程。七爺卻以為女子是水性楊花,逢場作戲不妨,一認真可不成。這种見解自然与二爺不大相合。二爺一免職下野,帶了那价值兩万元的愛情過南京去時,七爺就依然回轉杭州,由杭州又回×州。
  回家鄉后他多了兩重資格,一是住過上海,二是作過軍官。在這兩重資格下,加上他原有那個大少爺資格,他成了當地小名人。他覺得知識比老輩丰富些,見解也比平常人高明些。忽然對辦實業熱心起來,且以為要中國富強,非振興實業不可。熱心的結果是在本地開了個洋貨舖,仿上海百貨公司辦法,一切代表文明人所需要的東西,無一不備。代乳粉,小孩用的車子(還注明英國貨),真派克筆,大銅床,貴重糖果……開幕時還點上煤气燈,請縣長致辭!既不注意貨物銷場,也不注意資本流轉。一年后經理借辦貨為名,帶了二千現款跑了。清理賬目,才明白賠蝕本金將近一万塊錢,唯一辦法又是典田完債。
  這种用錢方法正如同從一個缸里摸魚,請客用它,敬神用它,送禮也用它,消耗多,情形當然越來越不濟事。辦實業既失敗了,還得想法。南京祠堂有點附帶產業,應分歸老二房和新大房的大爺三爺,三股均分。地產照當時情形估价兩万。
  七爺跑到杭州去向兩個哥哥商量辦法:
  “我想這世界成天在變,人心日坏,世道日非。南京地方前不久他們修什么馬路牛路,拆了多少房子,划了多少地歸公。我們那點地皮,說不定查來查去,會給人看中,不想辦法可不成!”
  大爺說:“老七,這是笑話!我們有憑有据,說不得人家還會把我們地方搶去!”
  七爺就做成精明樣子冷冷的說,“搶倒不搶,因為南京空地方多著。只是万一被他們看中了,把祠堂挖作池塘,倒會有的。到那時節祖先牌位無處放,才無可奈何!”
  三爺聰明,知道七爺有主張,問七爺,“老七,你想有什么辦法?”
  七爺說,“我也沒有什么辦法,不過是那么想著罷了。照分上說我年紀小,不能說話。我為祠堂設想,譬如說,我們把這塊地皮賣了,在另外不會發生問題的地方,買一塊地皮,再不然把錢存下來生利息,留作三房子弟獎學金,大爺以為如何?”
  大爺心實,就說,“這使不得。一切還是從長計議。”
  三爺知道七爺來意了,便建議,“地產既是三房共有的,老七有老七的理由。人事老在變動,祠堂既從前清官產划出來的,如今的世界,什么都不承認,誰敢說明天這地皮不會當作官產充公。不過變賣祠堂給人家听到時是笑話,不知道的人還說王家子孫不肖,窮了賣祠堂。并且一時變賣也不容易。不如我和大爺湊七千塊錢給七爺,七爺權利和義務就算完事。至于七爺把這筆錢如何處置,我們不過問。不知大爺贊不贊同。”
  大爺先是不同意,但無從堅持,只好答應下來。
  七爺在文件上簽了字,把錢得到手后,過上海打了一個轉,又回南京住了一陣子,在南京時寫信給三爺,說是正預備把五千塊錢投資到個頂可靠頂有希望事業上去,作將來儿女教育經費。事實上七爺回×州時,還剩下三千塊錢,其余四千已全無下落。
  為緊縮政策,七爺又覺悟了,就從×州城里遷往鄉下田庄上去住,預備隱居。寫信匯款到青島去買苹果樹,杭州去買水蜜桃樹,蘇州去買大葉桑樹,又托人帶了許多草种,花种,菜种,且買了洋雞、洋兔子。此外還想方設法居然把城里福音堂牧師那只每天吃橘子的淡黃色瑞士母羊也牽到鄉下來。總之,凡是七爺認為重要能弄到手的動物植物,都想辦法找來了。七爺以為經營商業不容易,提倡農業總不甚困難。
  兩年后,果然有了成績。別的失敗,所种的大卷心洋菜有了收成。不過鄉下人照例不吃洋菜,派人挑進城,來回得走五十里路,賣給人又賣不去,除了送親戚,只有福音堂的洋人是唯一主顧。但七爺卻不好意思要洋人的錢。七爺种菜成功,因此作了縣農會的名譽顧問,被當地人看成一個專家,自己也以為是個專家。
  如今來天津,又是解決祠堂的產業。不過天津情形比南京复雜,解決不容易。因為祠產大部分土地在十年前早被軍閥圈作官地拍賣了,剩余的地已不多,還有問題。七爺想依照南京辦法,大爺三爺又不肯承受。七爺靜极思動,自以為天津有門路,活動很有把握,自告奮勇來天津辦理這件事。
  中國事极重人情,這事自然也可以從人情上努力。二爺軍隊上熟人多,各方面都有介紹信。門路打通了,律師也被找著了,重要處就是如何花錢,在花錢上產生人情的作用。七爺就坐在天津嘩喇嘩喇花錢。
  至于用錢,那是事先說好,三房先各拿出一千元,不足時或借或拉,再平均分攤。解決后也作三股均分,另外提出一成作七爺酬勞。三爺為人厚道,先交一千塊錢給七爺。大爺人老成精,對七爺能力怀疑,有點坐觀成敗的意思,雖答應寄錢,卻老不寄來。
  七爺到天津已差不多兩個月,錢花了兩千過頭,事情還毫無頭緒,無解決希望。想用地產押款又辦不到。寫信回家鄉要錢,不是經租的作鬼,就是信被老丈人扣住了,付之不理。
  七爺在天津找到一個又能干又可靠的律師作顧問。這律師,一個肚子被肉食填滿、鼻子尖被酒浸得通紅的小胖子。永遠是夾著那只髒皮包,永遠好象忙匆匆的,永遠說什么好朋友中風了,自己這樣應酬多,總有一天也會忽然那么倒下不再爬起。說到這里時差不多總又是正當他躺到七爺房中那沙發上去時。
  律師是個敲頭掉尾巴的人,一雙小眼睛瞅著七爺,從七爺神气上就看得出款子還不來。且深深知道款子不來,七爺著急不是地產權的确定,倒是答應二美里史湘云的事不能如約踐行。這好朋友總裝成极關心又极為難的神气。
  “七爺,我又見過了楊副官長,荀參事,都說事情有辦法。
  何況二爺還是保定同學!峯亷賈菽歉齷共煥綽穡俊*
  七爺象個小孩子似的,敲著桌子邊說話:“我們王家人你真想不到是個什么腦筋。要釣大魚,又舍不得小魚。我把他們也莫可奈何。我想放棄了它,索性一個大家不理,回家鄉看我農場去!”
  律師以為七爺說的是真話,就忙說:
  “七爺,這怎么能放棄?自己的權利總得抓住!何況事情已有了八分,有憑据,有人證,功虧一簣,豈不可惜。我昨天見處長,我還催促他:‘處長,你得幫點忙!七爺是個急性人,在旅館中急坏了。’處長說:‘當然幫點忙!七爺為人如此豪爽,我姓賈的不交朋友還交誰?我在想法!’我見師長也說過。師長說:‘事情有我,七爺還不放心嗎?七爺性子太急,你想法邀七爺玩玩,散散心,天津厭煩了,還可到北平去,北平有多少好館子!便宜坊烤鴨肥得象老兄一樣。’”律師添鹽著醋把一些大人物的話轉來轉去說給七爺听,七爺听來心輕松松的,于是感慨系之向律師說:“朋友都很容易了解我,只有家里人,你真難同他們說話。”
  “那是他們不身臨其境,不知甘苦。”
  “你覺得我們那事真有了點邊嗎?”
  “當然。”律師說到這里,把手作成一個圓圈,象征硬幣,“還是這個!我想少不了還是這個!風雪滿天下,知心能几人?’他們話雖說得好,不比你我好朋友,沒有這個總不成*
  我們也不便要人家白盡義務,七爺你說是不是?”
  七爺說,“那當然,我姓王的,不是只知有己的人。事辦得好,少不得大家都有一點好處。只是這時無辦法。我气不過,真想……”律師見七爺又要說“回去”,所以轉移問題到“回不去”一方面來。律師裝作很正經神气放低聲音說,“七爺,我告你,湘云這小孩子,真是害了相思玻你究竟喂了她什么迷藥,她對你特別有意思!”
  七爺作成相信不過的樣子,“我有什么理由要她害相思病?一個堂子里的人,見過了多少男子,會害相思病?我不信。”
  律師說,“七爺,你別說這個話。信不信由你。你懂相術,看湘云五官有哪一點象個風塵中人。她若到北京大學去念書,不完完全全是個女學生嗎?”
  七爺心里動了感情,歎一口气。過一會卻自言自語的說,“一切是命。”
  律師說,“一切是命,這孩子能碰到你這個俠骨豪情的貴公子,就是一個轉机。她那么聰明,讀書還不到三個月,懂得看《隨園詩話》,不是才女是什么!若有心提攜她,我敢賭一個手指,說她會成當代女詩人!”
  “可是我是個學農的。”
  律師故意嚷著說:“我知道你是咱中國第一流農業專家!
  學農也有農民詩人!”又輕聲說,“七爺,說真話,我羡慕你!
  妒嫉你!”
  七爺對那羡慕的的好朋友笑著,不再開口。律師知道七爺不會說走了,于是更換話題,來和七爺商量,看有何辦法可以催款子。且為七爺設計,把寫去的信說得更儼然一點。好象錢一來就有辦法,且必需早來,若遲一點,說不定就失去了机會,后悔不迭。又說因為事在必需,已向人借了兩千塊錢,約期必還,杭州無論如何得再寄兩千來才好。并且律師竟比七爺似乎還更懂七太太的心理,要七爺一面寫信,一面買三十塊錢衣料寄給七太太去,以為比去信更有用處。
  末了卻向七爺說,“人就是這個樣子,心子是肉作的,給它熱一點血就流得快一些,冷一點血就流得慢一些。眼睛見禮物放光,耳朵歡喜听美麗謊話,要得到一個人信任,有的是辦法!”
  律師走后,七爺不想想律師為什么同他那么要好,卻認定律師是他的唯一的好朋友。且以為史湘云是個正在為他害相思病的多情女人,待他去仗義援救。他若肯作這件事,將來在歷史上也一定留下一個佳話。只要有錢,做好人太容易了。
  七爺等信,杭州挂號信居然來了。心里開了花,以為款項一定也來了。裁開一看,原來是大爺用老大哥資格,說了一片在外面作人要小心謹慎,莫接近不可靠朋友的空話,末了卻說,听聞天津地產情形太复雜,恐所得不償所失,他個人愿意放棄此后權利,也不擔負這時義務,一切統由七爺辦理,再不過問。
  照道理說,大爺的表示放棄權利,對七爺大有好處,七爺應當高興。可是卻毀了他另外一個理想,他正指望到大爺分上出的那一筆錢,拿六百送史湘云填虧空,余下四百租小房子辦家私和史湘云同居,祠產事有好朋友幫忙解決,就住在天津,一面教育史湘云,一面等待解決。無辦法,他帶了新人回家种菜!
  七爺把那個空信扭成一卷,拍打著手心,自言自語說,“大爺也真是大爺,陷人到這地方為難!沒有錢,能作什么事?
  你放棄,早就得說個明白!把人送上滑油山,中途抽了梯子,好坏不管,不是作孽嗎?”
  茅大知道七爺的心事,就說,“七爺,楊半仙算卦真靈,他說有信就有信。他說有財,我猜想,家里錢一定不久會來的,你不用急!”
  七爺說,“我自己倒不急,還有別人!”
  茅大懂七爺說的“別人”指誰,心中好笑,把話牽引到源頭上來,“七爺,你額角放光,一定要走運。”
  “走運?楚霸王身困在烏江,英雄無用武之地,有什么運可走!大爺錢不來,我們只有去綁票,不然就得上吊!”
  “今天不來明天也會來,七爺你急是白急。怎不到樂園去散散心?戲也不看?今天中國有程硯秋的戲,都說是好戲。”
  “我自己這台戲唱不了,還有心看戲?”
  “大爺信上說什么?”
  “……”
  七爺不作聲,從貼身襯衫口袋里取出了小錢夾子,點數他的存款,數完了忽然顯出樂觀的樣子,取出一張十元頭票子給茅大,要茅大去中國戲院定個二級包廂,定妥了送到二美里去。又吩咐茅大,“老茅,老婊子探你口气問起這里打官司的事情,別亂說,不要因為老婊子給了你一點點好處,就忘形不檢點!”
  茅大作成十分認真嚴肅的說,“七爺,放心!老茅不是混蛋,吃七爺的飯,反幫外人,狗彘不如。”
  “好,你去吧,辦好了就回來。不用廢話了。”
  茅大去后,七爺走到洗臉架邊去,對鏡子照照自己,因為律師朋友說的話,還在心里痒痒的。倒真又想起回去,為的是親自回家,才可以弄兩千塊錢來,救一個風塵知己。又想收了這個,家里那一個倒難打發,只好不管。于是取出保險剃刀來刮胡子,好象嘴邊東西一刮去,一切困難也同時解除了。
  茅大回來時才知道戲票買不著,湊巧史湘云那娘也在買戲票。茅大告給她,她就說,七爺不用請客,晚上過來吃晚飯罷,炖得有白魚。茅大把話傳給七爺。七爺听過后莞爾而笑,顧彼說此,“好,我就到二美里去吃一頓白魚。我一定去。”
  當晚老婊子想留他在那里住下,七爺恐怕有電報來,所以不能住下,依然要回旅館。事實上倒是三十塊錢的開銷,似乎与他目前經濟情形不大相合,雖愿意住下也不能不打算一下。
  史湘云因為七爺要回去,裝作生气躺在床上不起身,兩手蒙著臉,叫她娘,“娘,娘,你讓他走吧,一個人留得住身留不住心,委屈他到這里,何苦來?”
  七爺裝作不曾听到這句話,還是戴了他的帽子。那老婊子說,“七爺,你真是……”躺在床上那一個于是又說,“娘,娘,算了罷。”說完轉身向床里面睡了。七爺心中過意不去,一面扣馬褂衣扣一面走過床邊去,“你是聰明人,怎么不明白我。我事情辦不了,心里不安。過十天半月,我們不就好了嗎?”
  娼婦裝作悲戚不過聲音說,“人的事誰說得准,我只恨我自己!”
  七爺心里軟款款的,伏身在她耳邊說,“我明白你!你等著看!”
  娼婦說,“我不怨人,怨我的命。”于是嗚咽起來了。
  老婊子人老成精,看事明白,知道人各有苦衷,想走的未必愿走,說住的也未嘗真希望留住,所以還是打邊鼓幫七爺說了几句話,且假假真真罵了小娼婦几句,把七爺送出大門,讓他回旅館。
  湊巧半夜里,當真就來了電報,×州家里來的,內容簡單得很,除姓名外只兩句話,“款已匯,望保重。”七爺看完電報,不免有一絲儿慚愧在心上生長,而且越長越大,覺得這次出門在外邊的所作所為,真不大對得起家中那個人。但這也只是一會儿事情,因為錢既匯來了,自然還是花用,不能不用的。應考慮的是這錢如何分配,給律師拿去作運動費,還是給史湘云填虧空,讓這個良心好命運坏的女孩子逃出火坑?理欲交戰,想睡睡不成,后悔不該回旅館。因為這樣一通空空電報,使他倒麻煩起來,反不如在二美里住下,得到一覺好睡。不過七爺卻不想,若沒有這通電報,在二美里如何能夠安心睡下。
  直到快要天明才勉強眯著了,胡胡涂涂做夢。夢身在杭州西湖飯店參加一個人的文明結婚典禮,六個穿紅衣服的胖子,站在天井中吹喇叭,其中一個竟极象律師,看來看去還是律師。自己又象是來客,又象是主人,獨自站在禮堂正中。
  家里小毛兄弟二人卻跨腳站在樓梯邊看熱鬧,吃大喜餅,問他們“小毛,你娘在什么地方?”兩兄弟都不作聲,只顧吃那喜餅。花轎來了,大銅鑼鐺鐺的響著,醒來才知道已十一點,牆上鐘正鐺鐺響著。
  中午見律師時,七爺忍不住咕嘍咕嘍笑,手指定律師說,“吹喇叭的,吹喇叭的!”
  律師心虛,以為七爺笑他是“吹牛皮的”,一張大臉儿燒得緋紅,急嚷著說,“七爺,七爺,你怎么的!朋友是朋友……”七爺依然頑皮固執的說,“你是個吹喇叭的!”
  家中匯來一千四百塊錢,分三次寄,七爺倒有主意,來錢的事雖瞞不了人,他卻讓人知道只來一千塊錢,甚至于身邊人茅大也以為只來一千。錢來后,律師對他更要好了一點,二美里那史湘云送了些水果來,不提要他過去,反而托茅大傳話說,七爺事忙,好好的把正經事辦完了再玩不遲。事實上倒是因為張家口販皮貨的老客人來了,擺台子玩牌忙個不休,七爺不上門反而方便些。不過老婊子從茅大方面得到了消息,知道律師老纏在七爺身邊,加之以為賣皮貨的客人是老江湖,不如七爺好侍候,兩人比比還是七爺可靠。所以心中別有算計,借故來看七爺。
  一見七爺就說,“七爺,你印堂發光,一定有喜慶事。”
  七爺知道老婊子不是什么好人,說話有用意,但并不討厭這种湊趣的奉承。并且以為不管人好坏,湘云是她養大的,將來事情全盤在她手上,說不得還要認親戚!因此也很和气的來應接老婊子。老婊子問七爺是不是拿定了主意,他就支支吾吾,拉到旁的事上去。
  老婊子好象面前并不是七爺,不過一個親戚,“湘云那孩子痴,太忠厚了,我擔心她會受人欺侮。”
  七爺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擔心也是白操心。”
  “所以一切就看起頭,事先弄個明白,莫太輕易相信人。”
  七爺笑著說,“她不會看人,你會幫她選人!”
  老婊子也笑著,“可不是。她有了依靠不正是我有倚靠?
  我老了,世界見夠了,求菩薩也只望她好,將來天可怜活著有碗飯吃,死后有人燒半斤紙。”
  “老娘,你老什么?人老心不老。我看你才真不老!你打扮起來還很好看,有人發迷!”
  “七爺,你真是在罵我。我什么事得罪了你?”
  “我不罵你,我說的是真話。”七爺想起茅大,走到叫人電鈴邊去按了一下鈴,預備叫茅大。這佣人卻正在隔壁小房間里竊听兩人說話,知道七爺要開玩笑,人不露面。七爺見無人來就說,“一吃了飯就跑,吃冤枉飯的東西。”
  老婊子短兵相接似的說,“七爺,我不喝茶,我要走。我同你說句真心話,七爺,你要辦的事得趁早。‘莫道行人早,還有早行人。’心里老拿不穩,辜負人一片心!”
  七爺說,“我不懂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懂。我是來辦事的,辦好了事,心里寬舒了,我自然會……”老婊子說,“七爺辦事是正經……”正說到這里,還想用苦肉計來嚇嚇七爺,保駕的律師卻來了。同行是冤家。這兩個人論透熟人情世故,正是半斤八兩,可殺個平手。
  律師一見老婊子在七爺房里就知道兩人談的是什么事。
  律師向七爺□□眼睛,笑眯眯的說,“我是吹喇叭的,快用得著我吹喇叭了吧!”說了又回頭向老婊子笑著,“七爺前些日子做夢,夢里見我是吹鼓手,參加他的喜事!”
  老婊子知道律師在幫忙,便裝作懵懂說,“可不知誰有這种好運气,被七爺看上,得七爺抬舉。”
  律師說,“我知道七爺心事。有一個人想念他睡不著覺,他不忍辜負人,正想辦法。”
  老婊子又裝胡涂,問這人是誰。律師看看七爺,不即說下去,七爺就搶口說:“唉唉,先生,夠了,你們作律師的,就好象天生派定是胡說八道的!”
  老婊子故意裝懵懂,懵懂中有了覺悟,拍手呵呵笑說,“作律師的當真是作孽,因為證婚要他,离婚也要他。”
  七爺雖明白兩人都是在做戲,但卻相信所提到的另外一個人,把這件事看得极認真。
  老婊子虛情假意和律師談了几件當地新聞,心想再不走開,律師會故意說已約好什么人,邀七爺出門,所以就借故說還得上公司買布,回家去了。人走去后,律師拍著前額向七爺笑嘻嘻的說,“老家伙一定是為一個人來作紅娘,傳書遞簡,如不是這件事,我輸這顆腦袋。”
  七爺笑著,不作聲,到后又忽然說,“你割下這個‘三斤半’吧。可是我們正經事總還得辦,莫急忙輸你這顆腦袋也好。”
  律師裝作相信不過神气,“我輸不了腦袋,要吃喜酒!七爺,你不要瞞我,許多事你都還瞞著我!湘云一定做得有詩送你,你不肯把我看,以為我是粗人俗人,不懂風雅。”
  “得了罷,我瞞你什么?家中寄了一千塊錢來,我正不知道用在那一方面去。”
  “七爺,你讓我作張子房嗎?”
  “什么張子房李子房!說真話,幫我作參謀,想想看。”
  事情倒當真值得律師想想,因為錢在七爺手上,要從七爺手上取出來,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并且只有一千塊錢,是應當讓婦人捉著他好,還是讓地產希望迷住他好?律師拿不定主意。想了一陣無結果,因此轉問七爺,意思如何,且自以為不配作張子房,不能扶助劉邦。
  七爺也想了一下,想起二爺的教訓,意思倒拿定了,告給律師,說是先辦正經事,別的且放下莫提。這种表示律師求之不得。不過又不愿意老婊子疑心他從中搗鬼,所以倒拘拘泥泥,模棱兩可,反著實為史湘云說了些好話,把她比作一個才女,一個尤物,一個花魁。說到末了是從七爺手中拿去了兩百元,請七爺到三十一號路去吃館子,說是住天津十多年,最新才發現這個合乎理想的經濟小館子。所謂經濟的意義,就是末了不必付小費。七爺歡喜這种辦法,以為簡便得多,事實上也經濟得多。卻沒有計算到菜价中早已加了兩成小費,一成歸飯館,一成歸介紹人。
  茅大得過律師的好處,把一張《風月畫報》遞到七爺眼睛邊,“七爺,你瞧這個不知是誰把湘云相片上了報,說她是詩人,還說了許多趣話!”
  七爺就斷定是律師作的,但看那文章,說和湘云相好的,是個“翩翩濁世之佳公子”,又說是個“大實業家,大理想家”,心里也很受用。一見律師就笑著說,“少作點孽,你那文章我領教了!”
  律師對這件事裝作莫名其妙,“怎么怎么,七爺,我作了什么孽?犯法也得有個罪名。”
  七爺把那畫報拋到律師頭上去,“這不是你還有誰?”
  律師忍不住笑了,“我是君子成人之美,七爺莫多心。我還想把湘云和你我三人,比作風塵三俠!湘云和七爺還有邊,就只我這虯髯客不大好作。”他摸摸自己光板板的肥下巴,“首先還得到勸業場去找一個髯口挂上,才有邊。”
  用錢問題一時還是不能解決。七爺雖說很想作件俠義事,但是事實倒也不能不考慮考慮。就因為地產交涉解決遲早不一定,錢的來源卻有個限度。杭州方面無多希望了,家里既籌了一千四百,一時也不會再有款來。若一手給老婊子八百,再加上上上下下的開銷,恐得過千,此后難以為繼。
  茅大雖得到老婊子允許的好處,事成了酬半成,拿四十喝酒,但看看七爺情形,知道這一來此后不是事,所以也不敢再加油。律師表面上雖攛掇其成,但也擔心到當真事成了,此后不好辦,所以常常來報告消息,總以為調查員已出發,文件有人見過了,過不久就會從某參事方面得到辦法。
  忠厚的三爺接到七爺的告急信,雖不相信七爺信上辦交涉前途樂觀的話,卻清楚七爺辦事要錢,無錢辦不了事,錢少了事辦得也不容易順手,因此又匯了六百來。這筆款項來得近于意外,救了七爺也害了七爺。錢到手后,七爺再不能躊躇了,于是下了決心,親手點交八百塊錢給老婊子,老婊子寫了紅字,畫了押,律師還在證人名下也畫了一個押。另外還花了兩百塊錢,買了一套臥房用具,在法租界三十二號路租了個二樓,放下用具,就把史湘云接過來同住了。
  事辦成后,大家各有所得,自然都十分快樂。尤其是七爺,竟象完成了一种高尚理想,實現佳話所必需的一節穿插。
  初初几天生活過得很興奮,很感動。
  這件事當然不給家中知道,也不讓杭州方面知道。
  一個月后家中來信告七爺,縣里新換了縣長,知道七爺是“專家”,想請七爺作農會會長,若七爺愿意負責,會里可設法增加經費,城鄉還可划出三個區域來供七爺作“實驗區”,以便改良農產。七爺回信表示農會當然愿意負責,因為一面是為桑梓服務,一面且与素志相合。不過單靠縣里那點經費,恐辦不了什么事。一年經費買兩只荷蘭种豬也不夠,哪能說到改良?他意思現在既在這里辦地產交涉,一面就想在北方研究天津著名的白梨,丰台的苹果,北平的玫瑰香葡萄等等果品和漿果的种植法,且參觀北方各農場,等待地產交涉辦好了,再回家就職,還愿意捐款五千元,作本地農會改進各种農產物的經費,要七太太把這點意見先告給縣里人知道。
  七爺當真就在天津一面辦事一面打量將來回本縣服務的种种。租界上修馬路草地用的剪草机,他以為极有用處,大小式樣有多少种,每具值得多少錢,都被他探听出來了。他把這類事情全記載到一個小手冊上去,那手冊上此外又還記得有關水利的打井法,開渠法,制造簡單引水灌溉風車的圖說。又有從報紙常識欄里抄下的种除虫菊法和除虫藥水配合方式。另外還有一個蘇俄集体農場的生產分配表格,七爺認為這是新政策,說不定中國有一天也要用它。至于其中收藏白梨苹果的方法,還是從頂有實際經驗頂可靠的水果行商人處請人教得來的。這本手冊的寶重,也就可想而知了。
  史湘云說是想讀書,接過來同居后,七爺特意買一部《隨園詩話》,還買了些別的書,放在梳妝台上給她看。并且買了一本《靈飛經》和一套文房四寶,讓她寫字。女人初來時閒著無事可作,也勉強翻翻書,問問七爺生字,且拿筆寫了几天字帖。到后來似乎七爺對于詩詞并無多大興趣,所以就不怎么認真弄下去。倒是常常陪七爺上天祥市場听落子,七爺不明白處,她能指點。先是有時七爺有應酬,她就在家里等著,回來很晚還見她在沙發上等,不敢先睡。七爺以為自己辦事有應酬,不能陪她,悶出毛病來不是事,要她自己去看戲。得到這种許可后,她就打扮得香噴噴的,一個人出去看戲,照例回來得很遲。七爺自然不疑心到別的事上去。茅大懂的事多一點,但他也有他的問題,不大肯在這件事情上說話。因為老婊子悄悄的給了他一分禮物,欲拒絕無從拒絕,他每天得上醫院。自己的事已夠麻煩了。
  兩個月以后,七爺對于這個多情的風塵知己認識得多一點,明白“風塵三俠”還只是那么一回事,好象有點厭倦,也不怎么希望她,作女詩人了。可是天津事情一時辦不完,想回去不能回去。那個律師倒始終能得七爺的信托,不特幫他努力辦地產交涉,并且還帶他往××學校農場和一個私人養狐場去參觀。當七爺發現了身上有點不大妥當,需要上醫生處去看看時,律師又為介紹一個可靠的私人開業醫生。直到這律師為別一案件被捕以前,七爺總還以為地產事极有希望,一解決就可向銀行辦理押款,到安利洋行去買剪草机,播种机和新式耕田農具回本地服務。
  七爺就是七爺,有他的性格。在他生活上,苦惱、失望、悲觀這類字眼,常常用得著,起一點儿作用。但另外更多日子,過得卻滿高興自足。城里土財主大都是守財奴,理想都寄托在佃戶身上,有了錢不會花,只好讓土匪軍閥趁机壓榨。
  七爺從這些財主眼中看來,是個敗家子;在茅大眼中,一個不折不扣的“報應現世寶”。七爺自己呢,還以為自己是個“專家”,并且极懂人情世故,有頭腦,閱歷多,從來沒有上過什么當。

  一九三七年重寫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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