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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聶勳坐在北京南城某會館里南屋一個小房子的窗前,藉檐口黃昏余光,修整他那未完成的畫稿。一不小心,一點淡墨水滴在紙角上,找尋吸水紙不得,擔心把畫弄坏了,忙伏在紙上用口去吸吮那墨水。一面想,“真糟,真糟,不小心就出亂子!”完事時去看那畫上水跡,好在畫并未受損失。他苦笑著。 天已將夜。會館里院子中兩株洋槐樹,葉子被微風刷著,聲音單調而無意義,寂寞而悶人,正象征這青年人的生活,目前一無所有,希望全在未來。 再過十天半月,成球成串的白花,就會在這槐樹枝葉間開放,到時照例會有北平特殊的夾砂帶然風,無意義的吹著,香味各處送去,蜂子卻被引來了。這些小小虫子終日營營嗡嗡,不知它從何處來,又飛往何處,院中一定因此多有了一點生气。會館大門對街的成衣舖小姑娘,必將打了蘆竹稈子,上面用繩子或鐵絲作成一個圈儿,來摘樹上的花,一大把插到洋酒瓶里去,擱在門前窗口邊作裝飾(春光也上了窗子,引起路人的注意)。可是這年青人的希望,到明天會不會實現? 他有不有個光明的未來?這偌大一個都會里,城圈內外住上一百五十万市民,他從一個人所想象不到的小地方來到這大都會里住下,憑一點點過去的興趣和當前的方便,住下來學習用手和腦建設自己,對面是那么一個陌生,冷酷,流動的人海。生活既极其窮困,到無可奈何時,就縮成一團躺到床上去,用一點空气和一點希望,代替了那一頓應吃而不得吃的飯食。近于奇跡似的,在极短期間中,畫居然進步了,所指望的文章,也居然寫出而且從友人手中送過雜志編輯手中去了。但這去“成功”實在還遠得很遠得很,他知道的。然而如此一來,空气和希望以乎也就更有用更需要了。因為在先前一時,他還把每天挨餓一次當成不得已的忍受,如今卻自覺的認明白了,這么辦對于目前体力的損害并不大,當成習慣每天只正餐一頓,把僅有的一點點錢,留下來買畫筆和應用稿紙了。 這時節看看已不宜于再畫,放下了筆,把那未完成的畫釘到牆壁上去。他心想,“齊白石也是個人,征服了許多人的眼睛,集中了許多人的興味,還是他那一只手。高爾基也是那一只手!托爾斯泰,以至于家鄉搞雕塑的張秋潭,都靠的是一只手。……”他站在院中那槐樹下,捏捏自己兩只又髒又瘦的手,那么很豪气的想著。且繼續想起一個親戚勸勉他的話語,把當前的困難忘掉了。听會館中另外有人在說“開飯”,知道這件事与他無分,就扣了門,照往日一樣,上街散步。 會館那條街西口原接著玻璃厂東口。他上街就是去用眼睛吃那些南紙店、古玩店、裱畫舖、筆墨舖陳列在窗前的東東西西。從那些東西形体顏色上領略一點愉快。尤其是晚上,舖子里有燈光,對他更方便。他知道這條街號稱京城文化的寶庫,一切東西都能增長他的見識,潤澤他的心靈。可是事實上任何一家的寶藏,當前終無從見到,除了從窗口看看那些大瓶子和一點平平常常的字畫外,最多的還是那些店舖里許多青衣光頭、勢利油滑的店伙。他象一個鄉下人似的,把兩只手插在那件破呢褲口袋里,一家一家的看去。有時還停頓在那些墨盒舖刻字舖外邊許久,欣賞舖子里那些小學徒的工作。一直走到將近玻璃厂西口,才折身回頭,再一家一家看去。 他有時覺得很快樂,這快樂照例是那些當代畫家的劣畫給他的。因為他從這些作品上看出了自己未來的無限希望。有時又覺得很悲哀,因為他明白一切成功都受相關机會支配,生活上的限制,他無法打破。傳統習慣上的限制、勢力更無比頑強。他充滿了熱情和勇气想學,跟誰去學?他想看好畫,看不著,他想畫,紙、筆、墨都要不到,用目前能夠弄到手的工具,簡直無從產生好作品。同時,還有那個事實上的問題,一個人總不能專憑空气和希望活下去呀!要一個人气壯樂觀,他每天總得有點什么東西填到消化器里去,不然是不成的。在街頭街尾有的是小食舖,長案旁坐下了三五個車夫,咬他論斤買的切糕和大面條,這也要子儿的,他不能冒昧坐攏去。因此這散步有時不能不半途而止,回住處來依然是把身子縮成一團,向床上躺去。吸嗅著那小房中濕霉味、石灰味以及髒被蓋上汗臭味。耳朵邊听著街頭南邊一個包子舖小伙子用面杖托托托托敲打案板,一面銳聲唱喊,和街上別的聲音混雜。 心里就胡胡亂亂的想:這是個百五十万市民的大城!至少有十万學生,一万小館子,一万羊肉舖,二十万洋車,十万自行車,五千公寓和會館,……末了卻難受起來。因為自己是那么渺小,消失到無聲無息中。每天看小報,都有年青人窮困自殺的消息。在記者筆下,那些自殺者衣裝、神情、年齡,就多半和自己差不多。想來境遇也差不多,在自殺以前理想也差不多。但是到后卻死了。跳進御河里淹死的,跑到樹林子里去解褲腰帶吊死的,躺在火車軌道上輾死的,在會館、公寓、小客店吃鴉片紅礬毒死的。這些人生前都不討厭這個世界的。活著時也一定各有志气,各有欲望,且各有原因來到個大城市里,用各种方法掙扎過,還忍受過各种苦難和羞辱。 也一定還有家庭,一個老父,一個祖母,或一個小弟妹,同在一起時十分親愛關切,雖不得已离開了,還是在另外一個地方,把心緊緊系著這個遠人,直到死了的血肉消解多年,還盼望著這遠行者忽然歸來。他自己就還有個妻,一個同在小學里教過書,因為不曾加入國民党被人搶去那個職務,現在賦閒在家,又害了癆病,目前寄住在岳家養病的可怜人。 年青人在黑暗中想著這些那些。眼淚沿著臉頰流下來。另一時那點求生勇气好象完全餒盡了,覺得生活前途正如當前房中,所有的只是一片黑暗。雖活在一個四處是扰扰人聲的地方,卻等于虫豸,甚至于不如虫豸。要奮斗,終將為這個無情的社會所戰敗,到頭是死亡,是同許多人一樣自己用一個簡單方法來結束自己。這不成!他要活下去,還有理想,有一切,個人的和社會的。 于是覺得害怕起來,再也不能忍受了,就起來點上了燈。 點上燈,對那未完成的畫幅照照,在那畫幅上他卻儼然見出了一線光明。他心情忽然又變了。他那成功的自信,用作品在這大城中建樹自己的雄心,回到身邊來了。 于是來在燈光下繼續給那畫幅勻勒潤色,工作直到半夜。 有時且寫信給那可怜的害癆病的妻子,報告一切,用种种空話安慰那可怜婦人。為討好她起見,還把生活加上許多文學形容詞,說一到黃昏,就在京城里一條最風雅的文化街上去散步,欣賞各种美術品。 這一次就是這樣散步回來時,他才知道大學生陸爾全來看他,放下個從他轉交的挂號信。并留下字條說:“老聶,你家中來信了,會是匯票。得了錢,來看看我們罷。這里有三個朋友從陝西邊地回來,一個病倒了,躺在公寓發熱,腸子會燒斷的!要十五塊錢才給進醫院,想不出辦法,目前大家都窮得要命!” 年青人看看信封,是從家鄉寄來的,真以為是錢來了。把信裁開,見信是寄住在岳家的妻寫的。 哥哥,我得你三月十二的信,知道你在北京的生活,刀割我的心,我就哭了。你是有志气的人,我希望你莫喪气。你會成功,只要你肯忍受眼前的折磨,一定會成功。我听說你常常不吃飯,我飯也吃不下去。我又不能幫你忙。哥哥,真是刀割我心子! 你問我病好不好些,我不能再隱瞞你,老老實實告你,我完了。我知道我快要死了。晚上冷汗只是流(月前大舅媽死時,我摸過她那冷手,汗還是流)。上月咳血不多,可是我知道我一定要死。前街楊伯開方子無效,請王瞎子算命,說犯七,用七星經禳,要十七塊七毛辦法事。我借了十三塊錢,余下借不出,挪不動。問五嫂借,五嫂說,賣儿女也借不來。我托人問王瞎子,十三塊錢將就辦,不成嗎?王瞎子說,人命看得儿戲,這豈是講价錢事情,少一個不干。你不禳,難過五月五。……哥哥,不要念我,不要心急。人生有命。要死听它死去。我和王瞎子打賭,我要活過五月五,我錢在手邊無用處,如今寄十塊來(郵費匯費七毛三)。你拿去用。身体務要好好保重,好好保重!你我夫婦要好,來生有緣,還會再見!(本想照一相給哥哥,照相館人要我一元五角,相不照來。)玉芸拜啟。 又我已托劉干媽賒棺木,干媽說你將來發財,還她一筆錢,不然她認賬。干媽人心好,病中承她情幫忙不少,你出頭了不要忘她。 芸又及。 信中果然附有一張十元匯票,還是用油紙很謹慎包好的。 看完信時年青人心中异常紛亂,印象中浮出個寄住在岳家害癆病的妻子种种神情。又重新在字里行間去搜尋妻的話外的意思,讀了又讀,眼睛潮濕了。兩手揪住自己的短發,輕輕的嚷叫,“天呀,天呀,我什么事得罪了你,我得到的就是這些!”又無倫無次的說,“我要死的,我要死的。”他覺得很傷心很傷心,象被誰重重的打了一頓。這時唯一辦法是赶回去。 回去既無能力,并且一回到那小縣城,抱著那快要死去的人哭一場,此后又怎么辦?回去辦不到,就照信上說的在此奮斗,為誰奮斗?縱成功了,有何意義?越想心中越亂。且想起寫信的人五月六月就會要死去,勉強再去面畫,也畫不下去。又想寫一封信回家,寫去寫來也難寫好。末了還是上街。 在街上亂走了一陣,看看一個舖子里鐘還只九點,就進城去找他的朋友。到北京大學東齋宿舍見到了朋友陸爾全,正在寫信。 姓陸的說,“老聶,你見我留下那封信了,是不是?” 他說,“我見到了那個信。” “是不是有匯款?” “有十塊錢。你要用,明天取來你拿一半。” “好极了,我們正急得要命,好朋友××回來就病倒了,住在忠會公寓里,燒得個昏迷不醒。我們去看看他去。這是我們朋友中最好的最能干的一個,不應當這樣死去。” 年青人心想,“許多人都不應當死去!” 兩人到得那公寓里,只見四五個年青人正圍在桌邊談話,其中只有一個人在陸爾全宿舍里見過,其余都面生。靠牆硬板床上躺著一個長個子,很苦悶的樣子把頭傾側在床邊。兩人站在床邊,病人竟似乎一點不知道。陸爾全摸摸那病人頭額,同火一樣灼手。就問另外一個人,“怎么樣?” 另外一個年青人就說,“怎么樣?還不是一樣的!明天再不進醫院,實在要命!可是在路上一振動,腸子也會破的。” 陸爾全說,“我們又得了五塊錢。”且把聶勳介紹給那人,“這是好朋友聶勳,學藝術的。他答應借我們五塊錢。” “那好极了,明天就決定進醫院!” 聶勳卻插口說,“錢不夠,我還有多的,拿八塊也成。” 陸爾全說,“還是拿五塊罷,你也要錢用!這里應當差不多了。” “五塊夠了,我們已經有了十二塊!” 大家于是拋開病人來談陝西近事,几個青年顯然都是從那邊才回來的。說到一個朋友在那邊死去時,病人忽然醒了,輕輕的說,“死了的讓他死去,活下的還是要好好的活!”大家眼睛都向病人呆著。到了十點,兩人回到學生宿舍,聶勳把那匯票取出來交給陸爾全,信封也交給他,只把信拿在手中。 陸爾全說,“是你家信嗎,你那美麗太太寫來的嗎?她病好恢复工作了嗎?” 他咬著下唇不作聲,勉強微笑著。 陸爾全又說,“我看你畫進步得真快,努力吧,過兩年一定成功!” 他依然微笑著。 陸爾全似乎不注意到這微笑里的悲哀,又說,“你那木刻我給×看了,都覺得好。你做什么都有希望,只要努力。大家各在自己分上努力,這世界終究是歸我們年青人來支配、來創造的。” 他依然微笑著。 看看時候已不早了,聶勳就离開他的朋友回轉會館去。在路上記起病人那兩句話,“死了的讓他死去,活著的好好的活!,”且因為已把病妻寄來的錢一部分借給這個陌生病人,好象自己也正在參加另外一种生活,精神強旺多了。到得會館時已快近十一點。 坐在自己那個床邊,重新取出那個信來在燈光下閱看,重新在字里行間去尋覓那些看不見的悲哀和隱忍不言的希望。 想起兩人在教書時的种种,結婚的种种,以及在學校里忽然被人排擠撤換,一個病倒,一個不能不离開家鄉,向五千里外一個大都市撞去,當前的种种。心里重新紛亂起來,不知如何是好。 那個明知快要死去的妻說的話—— ……哥哥,我知道你在北京的生活,刀割我的心……你是個有志气的人,我希望你莫喪气。……身体務要好好保重,好好保重!* 那個雖要死去卻不愿意死去的人說的話——死了的讓它死去,活著的要好好活下去! 那個凡事熱心的好朋友陸爾全說的話——……你做什么都有希望,只要努力,……這世界終歸是年青人來支配、來創造的! 一些話輪流在耳邊響著。心里還是很亂,很軟弱。他想,我一定要活下來奮斗!我什么都不怕。我要作個人,我要作個人! 可是,臨到末了,他卻忍不住哭了。 他把身子縮在一團,側身睡在床上,讓眼淚毫無顧忌的流到那髒枕頭上去。 一九三七年五月為犧牲于抗日戰爭中表弟長榮而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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