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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里的船,多半用橈子。橈子安在船頭上,左一支右一支的間隔著。平水里推起來,橈子不見怎么重。推橈子的往往慢條斯里的推著,為的路長,犯不著太上勁,也不該太上勁。据推橈子的說,到了逆勢的急水里,橈子就重起來,有時候要上一百斤。這在別人也看得出來,推橈子的把橈子推得那么重,身子前俯后仰的程度加大了。過灘的時候,非使上全身的气力,橈子就推不動。水勢是這樣的,船的行勢是那樣的,水那股洶涌的力量全壓在橈子上。推橈子的腳蹬著船板,嘴里喊著“咋咋──呵呵呵”,是這些沉重的聲音在教船前進呢。過了灘,推橈子的累了,就又慢條斯理的了。 這些推橈子的,大家管他們叫“橈夫子”。 好些童話里說到永遠搖著船的擺渡人,他老在找個替手,從他手里把槳接過去;一擺脫槳,他就飛一樣地跑了,再不回頭看一看他那搖了那么久的船了。在木船上二十多天,我們天天看橈夫子們做活,不禁想起他們就是童話里說的擺渡人。天天是天剛亮他們就起來卷舖蓋。天天是喊號子的一聲“喔──喔歐──歐”,弟兄伙就動手推橈子。天天是推過平水上流水,推過流水又是平水。天天是逢峽過峽,逢灘過灘。天天是三餐干飯。天天是歇力的時候抽一杆旱煙。天天听喊號子的那樣唱:“哥弟伙,使力推,推上流水好松懈”,“弟兄伙,用力拖,攏到地頭有老酒喝”。這樣,天天赶攏一個碼頭。隨后,他們喝酒,耍錢,末了船頭上把舖蓋打開,就睡在橈子旁邊。 那個燒飯的(燒飯的管做飯,看太平艙,是船上的總務,他的工錢比別的橈夫子大)跟我們說起過,“到了漢口,隨便啥子活路跟我說一個嘛,船上這個飯不好吃。”他說:“岸上的活路沒得這么‘淘神’,一天三頓要做那么人吃的,空下來還頂一根橫橈,清早黑了又要看艙,是不是?船漏了是你的責任嘛。”他說:“這么點儿錢,哪儿不掙了?”他年紀還輕,人很精靈,想要放下手里的槳,換個新活路。在他看來,除了自己手上的都滿不錯。 別的橈夫子們,有好几個已經三十多了。一個十六七歲的,上一代也吃船上飯,也是推橈子的。這些人卻不想放下手里的槳,都是每天不聲不響的提起橈子,按著節拍一下一下推著。他們拿該拿的錢,吃該吃的飯,做該做的活。推船跟干別的活無非為了掙錢,他們干這一行,就吃這一行飯,靠這一行吃飯,永遠靠這一行吃飯。“錢是各人各自掙的嘛,做得到哪一門活路,吃得成哪一門飯,未必是說著耍的,隨隨便便就拿錢給你掙了!”他們這樣說。 我們下來的時候,從重慶到宜昌推一趟,每人拿得到四五万元。 在船開動的前一天,就散了一些工資。這是給橈夫子們安家買“捎帶”的。“捎帶”各人各買,有買川連的,有買炭磚的,有買柴火的,也有買飯箕的。買了各自扛上船,老板有地方給他們安放。老板說:“我不得虧待你們,總有錢給你們辦‘捎帶’的。”橈夫子們說:“牲錢(工資)拿來有屁用!不辦點‘捎帶’,回來扯不成洋船票,還走不到路吶。”這些“捎帶”有賺有蝕。听到底下哪門貨色行市,他們就辦哪門。也許這已經是几個月前的信息了,也許根本就沒有這回事。不過他們總是高高興興地把“捎帶”辦了來,找個頂落位的地方放好,心里想,也許在這上頭可以賺一筆大錢呢。 刊于《文匯報》1946年7月4日,署名葉圣陶;1981年10月4日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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