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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到功德林去會見弘一法師的路上,怀著似乎從來不曾有過的洁淨的心情;也可以說帶著渴望,不過与希冀看一出著名的電影劇等的渴望并不一樣。 弘一法師就是李叔同先生,我最初知道他在民國初年;那時上海有一种《太平洋報》,其藝術副刊由李先生主編,我對于副刊所載他的書畫篆刻都中意。以后數年,听人說李先生已經出了家,在西湖某寺。游西湖時,在西冷印社石壁上見到李先生的“印藏”。去年子愷先生刊印《子愷漫畫》,丐尊先生給它作序文,說起李先生的生活,我才知道得詳明些;就從這時起,知道李先生現在稱弘一了。 于是不免向子愷先生詢問關于弘一法師的种种。承他詳細見告。十分感興趣之余,自然來了見一見的愿望,就向子愷先生說了。“好的,待有机緣,我同你去見他。”子愷先生的聲調永遠是這樣朴素而真摯的。以后遇見子愷先生,他常常告訴我弘一法師的近況:記得有一次給我看弘一法師的來信,中間有“葉居士”云云,我看了很覺慚愧,雖然“居士”不是什么特別的尊稱。 前此一星期,飯后去上工,劈面來三輛人力車。最先是個和尚,我并不措意。第二是子愷先生,他惊喜似地向我顛頭。我也顛頭,心里就閃電般想起“后面一定是他”。人力車夫跑得很快,第三輛一霎經過時,我見坐著的果然是個和尚,清懼的臉,頷下有稀疏的長髯。我的感情有點激動,“他來了!”這樣想著,屢屢回頭望那越去越遠的車篷的后影。 第二天,就接到子愷先生的信,約我星期日到功德林去會見。 是深深嘗了世間味,探了藝術之宮的,卻回過來過那种通常以為枯寂的持律念佛的生活,他的態度該是怎樣,他的言論該是怎樣,實在難以懸揣。因此,在帶著渴望的似乎從來不曾有過的洁淨的心情里,還攙著些惝恍的成份。 走上功德林的扶梯,被侍者導引進那房間時,近十位先到的恬靜地起立相迎。靠窗的左角,正是光線最明亮的地方,站著那位弘一法師,帶笑的容顏,細小的眼眸子放出晶瑩的光。丐尊先生給我介紹之后,叫我坐在弘一法師的側邊。弘一法師坐下來之后,就悠然數著手里的念珠。我想一顆念珠一聲“阿彌陀佛”吧,本來沒有什么話要向他談,見這樣更沉入近乎催眠狀態的凝思,言語是全不需要了。可怪的是在座一些人,或是他的舊友,或是他的學生,在這難得的會晤時,似乎該有好些抒情的話与他談,然而不然,大家也只默然不多開口。未必因僧俗殊途,塵淨异致,而有所矜持吧。或許他們以為這樣默對一二小時,已胜于十年的晤談了。 晴秋的午前的時光在恬然的靜默中經過,覺得有難言的美。 隨后又來了几位客,向弘一法師問几時來的,到什么地方去那些話。他的回答總是一句短語;可是殷勤极了,有如傾訴整個心愿。 因為弘一法師是過午不食的,十一點鐘就開始聚餐。我看他那曾經揮洒書畫彈奏鋼琴的手鄭重地夾起一莢豇豆來,歡喜滿足地送入口中去咀嚼的那种神情,真慚愧自己平時的亂吞胡咽。 “這碟子是醬油吧?” 以為他要醬油,某君想把醬油碟子移到他前面。 “不,是這個日本的居士要。” 果然,這位日本人道謝了,弘一法師于無形中体會到他的愿欲。 石岑先生愛談人生問題,著有《人生哲學》,席間他請弘一法師談些關于人生的意見。 “慚愧,”弘一法師虔敬地回答,“沒有研究,不能說什么。” 以學佛的人對于人生問題沒有研究,依通常的見解,至少是一句笑話,那么,他有研究而不肯說么?只看他那殷勤真摯的神情,見得這樣想時就是罪過,他的确沒有研究。研究云者,自己站在這東西的外面,而去爬剔、分析、檢察這東西的意思。像弘一法師,他一心持律,一心念佛,再沒有站到外面去的余裕。哪里能有研究呢? 我想,問他像他這樣的生活,覺得達到了怎樣一种境界,或者比較落實一點儿。然而健康的人不自覺健康,哀樂的當時也不能描狀哀樂;境界又豈是說得出的。我就把這意思遣開;從側面看弘一法師的長髯以及眼邊細密的皺紋,出神久之。 飯后,他說約定了去見印光法師,誰愿意去可同去。印光法師這個名字知道得很久了,并且見過他的文抄,是現代淨土宗的大師,自然也想見一見。同去者計七八人。 決定不坐人力車,弘一法師拔腳就走,我開始惊异他步履的輕捷。他的腳是赤著的,穿一雙布縷纏成的行腳鞋。這是獨特健康的象征啊,同行的一群人哪里有第二雙這樣的腳。 慚愧,我這年輕人常常落在他背后。我在他背后這樣想: 他的行止笑語,真所謂純任自然,使人永不能忘,然而在這背后卻是极嚴謹的戒律。丐尊先生告訴我,他曾經歎息中國的律宗有待振起,可見他是持律极嚴的。他念佛,他過午不食,都為的持律。但持律而到達非由“外鑠”的程度,人就只覺得他一切純任自然了。 似乎他的心非常之安,躁忿全消,到處自得;似乎他以為這世間十分平和,十分宁靜,自己處身其間,甚而至于會把它淡忘。這因為他把所謂万象万事划開了一部分,而生活在留著的一部分內之故。這也是一种生活法,宗教家大概采用這种生活法。 他与我們差不多處在不同的兩個世界。就如我,沒有他的宗教的感情与信念,要過他那樣的生活是不可能的,然而我自以力有點儿了解他,而且真誠地敬服他那种純任自然的風度。哪一种生活法好呢?這是愚笨的無意義的問題。只有自己的生活法好,別的都不行,夸妄的人卻常常這么想。友人某君曾說他不曾遇見一個人他愿意把自己的生活与這個人對調的,這是躊躇滿志的話。人本來應當如此,否則浮漂浪蕩,豈不像沒舵之舟。然而某君又說尤其要緊的是同時得承認別人也未必愿意与我對調。這就与夸妄的人不同了;有這么一承認,非但不菲薄別人,并且致相當的尊敬,彼此因觀感而潛移默化的事是有的。雖說各有其生活法,究竟不是不可破的堅壁;所謂圣賢者轉移了什么什么人就是這么一回事。但是板著面孔專事菲薄別人的人決不能轉移了誰。 到新閘太平寺,有人家借這里辦喪事,樂工以為吊客來了,預備吹打起來,及見我們中間有一個和尚,而且問起的也是和尚,才知道誤會,說道,“他們都是佛教里的。” 寺役去通報時,弘一法師從包袱里取出一件大袖,僧衣來(他平時穿的,袖子与我們的長衫袖子一樣),恭而敬之地穿上身,眉字間异樣地靜穆。我是歡喜四處看望的,見寺役走進去的沿街的那個房間里,有個軀体碩大的和尚剛洗了臉,背部略微佝著,我想這一定就是了。果然,弘一法師頭一個跨進去時,就對這位和尚屈膝拜伏,動作嚴謹且安詳,我心里肅然,有些人以為弘一法師該是和尚里的浪漫派,看見這樣可知完全不對。 印光法師的皮膚呈褐色,肌理頗粗,一望而知是北方人;頭頂几乎全禿,發光亮;腦額很闊;濃眉底下一雙眼睛這時雖不戴眼鏡,卻用戴了眼鏡從眼鏡上方射出眼光來的樣子看人,嘴唇略微皺癟,大概六十左右了,弘一法師与印光法師并肩而坐,正是絕好的對比,一個是水樣的秀美,飄逸,一個是山樣的渾朴,凝重。 弘一法師合掌懇請了,“几位居士都歡喜佛法,有曾經看了禪宗的語錄的,今來見法師,請有所開示,慈悲,慈悲,” 對于這“慈悲,慈悲,”感到深長的趣味。 “嗯,看了語錄,看了什么語錄?”印光法師的聲音帶有神秘味,我想這話里或者就藏著机鋒吧。沒有人答應。弘一法師就指石岑先生,說這位先生看了語錄的。 石岑先生因說也不專看哪几种語錄,只曾從某先生研究過法相宗的義理。 這就開了印光法師的話源。他說學佛須要得實益,徒然嘴里說說,作几篇文字,沒有道理;他說人眼前最緊要的事情是了生死,生死不了,非常危險;他說某先生只說自己才對,別人念佛就是迷信,真不應該。他說來聲色有點儿嚴厲,間以呵喝。我想這触動他舊有的忿忿了。雖然不很清楚佛家的“我執”“法執”的涵蘊是怎樣,恐怕這樣就有點儿近似。這使我未能滿意。 弘一法師再作第二次懇請,希望于儒說佛法會通之點給我們開示。 印光法師說二者本一致,無非教人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等等。不過儒家說這是人的天職,人若不守天職就沒有辦法。佛家用因果來說,那就深奧得多。行善就有福,行惡就吃苦。人誰愿意吃苦呢?──他的話語很多,有零星的插話,有應驗的故事,從其間可以窺見他的信仰与歡喜。他顯然以傳道者自任,故遇有机緣不憚盡力宣傳;宣傳家必有所執持又有所排抵,他自也不免。弘一法師可不同,他似乎春原上一株小樹,毫不愧怍地欣欣向榮,卻沒有凌駕旁的卉木而上之的气概。 在佛徒中,這位老人的地位崇高极了,從他的文抄里,見有許多的信徒懇求他的指示,仿佛他就是往生淨土的導引者。這想來由于他有根深的造詣,不過我們不清楚,但或者還有別一個原因。一般信徒覺得那個“佛”太渺遠了,雖然一心皈依,總不免感到空虛;而印光法師卻是眼睛看得見的,認他就是現世的“佛”,虔敬崇奉,親接謦[KAI],這才覺得著實,滿足了信仰的欲望。故可以說,印光法師乃是一般信徒用意想來裝塑成功的偶像。 弘一法師第三次“慈悲,慈悲”地懇求時,是說這里有講經義的書,可讓居士們“請”几部回去。這個“請”字又有特別的味道。 房間的右角里,袋釘作似的,線袋、平袋的書堆著不少:不禁想起外間紛紛飛散的那些宣傳品。由另一位和尚分派,我分到黃智海演述的《阿彌陀經白活解釋》,大圓居士說的《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口義》,李榮祥編的《印光法師嘉言錄》三种。中間《阿彌陀經白活解釋》最好,詳明之至。 于是弘一法師又屈膝拜伏,辭別。印光法師顛著頭,從不大敏捷的動作上顯露他的老態。待我們都辭別了走出房間,弘一法師伸兩手,鄭重而輕捷地把兩扇門拉上了。隨即脫下那件大袖的僧衣,就人家停放在寺門內的包車上,方正平帖地把它摺好包起來。 弘一法師就要回到江灣子愷先生的家里,石岑先生予同先生和我就向他告別。這位帶有通常所謂仙气的和尚,將使我永遠怀念了。 我們三個在電車站等車,滑稽地使用著“讀后感”三個字,互訴對于這兩位法師的感念。就是這一點,已足證我們不能為宗教家了,我想。 1921年10月8日作,刊于《民鐸》9卷1號,署名圣陶;1931年6月17日作小記:“据說,佛家教規,受戒者對于白衣是不答禮的,對于皈依弟子也不答禮;弘一法師是印光法師的皈依弟子,故一方敬禮甚恭,一方顛頭受之。”1981年11月22日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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