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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金小姐在看燈會的后兩天就進城上學。依照向例,不逢規定的較長的假期她是不回家的。一則家里沒有母親的撫愛足以使她依戀;二則畢業就在年底了,功課更見得有關重要,為預備下學期往附屬小學實習起見,又須從圖書室里借一些關于儿童教育的書來看,在校的時光這就填塞得很充實,再不會想起回家的念頭了。為了后者,連延續到一星期的春假也沒有回家。
  可是說她絕不想起回家的念頭也不見得准确。那個性情真摯溫和、風度又那樣优秀挺拔的青年,不知不覺已襲進她的心在里邊占著并不微小的位置。几次的會晤,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姿態,她都一絲不漏地保藏在心頭,時常細細咀嚼,辨嘗那种甘美的回味。尤其是看燈會同路敘談的那一次,他直抒自己思想的歷程,他鼓勵她昂藏地趨向理想的境界,使她又感激又興奮,体會到她應當享受而以前還不曾享受過的青春的快樂。那個晚上,天气那樣溫和,微明的星光把田野照成夢一樣的境界,鑼鼓聲、絲竹聲和群眾的喧鬧聲都含有激動情緒的力量,而他并著她的肩走。——后來她一想起那一回并著后走就覺得心蕩,似乎不相信地想,“真有過那回事么?”——她時時瞥過一眼去看他那朦朧的側影,覺得從頭發、前額、鼻子、嘴以至脖子、胸脯,曲線沒有一處不恰到好處,蘊蓄著美的意象。同時他的气息勻調而略帶急促地吞吐著,她听到而且嗅到了;一陣輕微的麻麻的感覺周布全身,嗅覺是异常地舒快,可是形容不出那是同什么花或者什么香相似的一种味道。她陶醉了,于是更貪婪地看他一眼;若不是在微明的星光下,他一定會看出她那一雙閃爍的黑眼瞳里燃燒著熱情的火。……她回憶起那些,第一是感到一种秘密的歡喜,好像外表貧窮的人偷偷地檢點他富足的儲蓄時所感到的一樣。但是咀嚼一過之后,回味雖然甘美,并不能就此滿足;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促迫著她希望嘗到更新鮮更甘美的滋味。這當儿,電光一樣在心頭閃現的,就是買舟回鄉的念頭。
  然而徑自請假回去是校規所不許的,必得有家長簽名蓋章的請假書才行。怎么能叫阿哥寫請假書呢?即使請假不成問題,荒廢了功課,變更了舊習,自己又怎么交代得過呢?同時一個嚴厲的聲音在心頭響著:“那是沒廉恥的行徑,清白的女子不應該那樣想的。忘了它吧,忘了它吧,否則你將墮落,墮落到深不可測的不道德的海底!”听著那聲音,她又羞慚又恐懼,買舟回鄉的念頭便被遏住了。
  說被遏住,就是沒有能根本撤消;她真想去找倪煥之談談,听他談理想,談教育以及別的什么。因為心頭那個嚴厲的聲音時常在那里呼喚,她的回憶和想望更隱秘了;譬如,當著同學們的面,她不敢想到那些,好像她們就是發出那個嚴厲的聲音的。她想到那些大都在上了床關在帳子里的時候,否則眼前也得攤一本書,好像帳子和書本是可以隔開她同那個嚴厲的聲音的。假如同學們細心觀察,一定能發見她近來的轉變,雖然只是細微的轉變。她依然凝思,但是凝思的時候常常半抬起上眼皮,眼睛無目的地一瞥;這是煩躁的表示,從前所沒有的。她又喜歡獨個儿在一處,教室里,自修室里,運動場上,能不同別人在一起就更好,雖然并不顯然拒絕別人的陪伴和談笑;因為這樣便于檢點保藏在心頭的珍玩,而不露絲毫的秘密。同學們對于她太信任了,太尊敬了,似乎別的女郎容易鬧出來的那种思慕和煩悶的把戲,惟有她是絕對無緣的;所以對于她的細微的轉變完全忽略了,依舊同她商量一切事情,請她幫助解決功課上的疑難与疏漏,并且愛嬌而不狎褻地叫她“我們美麗聰明的金姊姊”。
  “為什么叫他不要來信呢?談論教育的事情和別的光明的話,就給台監看見了又有什么要緊?而在我,收到那樣的信將何等地快活醉心呀!……為什么叫他不要來信呢,你這傻子!”
  她這樣地懊悔,便想何不先寄他一封信。可是這只使她自覺臉上熱烘烘的,知道是紅起來了;信卻終于沒有寫。她又帶著幻造的歡喜這樣設想:他的信來了,在舍監太太手里,那老婦人的偵探似的眼光看著她,問她寫信的是什么人,那時候她將怎樣回答。“是表兄,同他是姨表兄妹,”她溫馨地回答那意想中的舍監太太,同時又設想用一种“你管不著我”的驕傲神態去接那封可愛的信。但是現實立刻提醒她,并沒有什么信在舍監太太手里,欺誑的回答和驕傲的神態全都用不上;她爽然了。便恨自己竟沒有一個真的表弟兄。如果真有表弟兄的話,信來信去自是尋常的事;從那尋瘢索疵的合監太太手里,毫無顧忌地收領男子手寫的信,即不問中間寫些什么,那种感動与歡喜能說得完想得盡么?
  總之,她触在情愛的网里了。雖然触在情愛的网里,卻不至于拋棄了一切,專對一方面絞腦牽腸;這因為獨立自存的意愿吸住了她好几年,到現在還是有很強的力量,而她与煥之的几次交接,使她事后回想不置的,究竟摹擬的成分多,而實感的成分少。流著相思淚或者對影欷欷之類的事是沒有的,她還沒有到那种程度。
  暑假期漸漸近來,回鄉的熱望漸漸熾盛,几乎等不及似的;這也是不同于從前的。終于放假的日子到了。她起來得特別早,把前天就整理好的行李搬上家里雇來接她的船,就催促搖船的阿土開船。一路看兩旁的荷花,田里的綠稻,以及濃蔭的高樹,平靜的村屋,都覺得异常新鮮可愛,仿佛展開一個從來不曾領略的世界。但是,慢慢地有一种近乎惆悵的感覺攪扰她的心,就覺得這樣那樣靠著船舷都好像不合适。于是半身躺著,取新近買到的雜志來看,那是很流行的《新青年》。然而看得清的是一個個鉛模印成的字,看不清的是各個字連起來表達的意義。為什么心不能安定呢?她放下雜志,明明知道又像全不知道地問自己。半年的闊別,那學校的新設施進行得怎么樣了?那溫和优秀的人儿有沒有什么改變?他又有什么新鮮的理想珍寶似地炫耀別人的眼睛么?又有什么可愛的議論音樂一般娛樂別人的心神么?關于這些,她都不能构成個粗具輪廓的答案。又似乎平時覺得并不模糊的几次會晤的印象,那些談話,那些姿態,現在也化得淡了,朦朧了。空虛之感就在她心里動蕩,竟至想起“現在往哪里去呢?”那樣的念頭,恰恰同切盼回鄉的熱望相反。待他到家里去訪問自己呢,還是到學校去找他?他會不會已經回去了?見了面又同他談些什么呢?怎樣才能滿足几個月來很想找他的愿望?……對于這一串另外的問題,她也只有躊躇,無從決斷;因此,餒怯便踅進了她的心。
  開船早,風雖不大,卻是順風,不到十二點就到了。蟬聲這里那里響應著,倦懶又怕熱的花白貓在藤棚下打盹,建蘭的若有若無的香气讓軟綠帘護著,金小姐在這樣的環境中見了兄嫂。談話間知道高小里還有一個星期才放暑假;煥之當然沒有回去,昨天晚飯后他曾來這里談話乘涼,吃學校農場新摘的西瓜。這使金小姐又覺得心頭充實起來,頭緒紛繁而總之是可慰的意念像春草似地萌生。她就隨便談女師范里一些可笑而有味的瑣事,來掩飾她別有原因的興奮。
  樹伯告訴她高小里曾遇到風潮,說信里寫不盡那些,所以索性不寫。金小姐說從城里的報上也約略看到一點,可是不詳細,沒頭又沒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們辦事太不顧一切了。譬如駕車的,閉起眼睛專管掣動手里的韁繩,遲早會把車撞翻了的。”樹伯這樣開了端,便把風潮的因由和經過詳細說一遍。結末他矜夸地說:“還虧我去找蔣老虎,同他透明見亮地說,學校不是什么肥肉,他們干的也不是什么頂坏的事,不要從中作梗吧。他總算同我有交情,老實對我說,是不是肥肉現在不用談,因為他并非真想吃。只是蔣冰如那樣像煞有介事,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他看不慣,所以給他一點儿顏色看。而且,凡是蔣冰如干的事,他也真心是反對。我就代冰如解釋,我說冰如這個人是沒有什么不好的,不過有點儿讀書人的呆气,不通世務是有的。我又說冰如同他完全沒有芥蒂,他在地方上干的一些事,冰如都佩服,常常說那樣熱心社會事務的人多了就好了;只因彼此一向生分,所以他不曾親耳朵听見冰如說。我還說了別的許多話;像做媒人一樣,總之把雙方盡量拉攏來,直到粘在一塊儿才歇。他這才回心轉意,慷慨地說,既是這樣,他就把祖傳的荒地捐給學校,訴訟的話不提了。當然,不必說了,他還得了點實際的好處,——空手而還的事情他是向來不干的。然后,鎮上一般的反對聲浪漸漸平息下來,學校里的農場總算搞成功了。”
  金小姐听得很注意;憤慨的意念在心頭竄動,不平的眼光直射樹伯的臉,好像受那土豪欺侮的就是她自己。到末了,听說農場終于搞成功了,眉目間才現出悠然凝想的神色;她要在意想中描摹出那充滿生机的農場,富于教育意義的樂園。她的左手托著腮頰,興味地問:“搞得很好吧?”
  “還不錯。同普通田園大致相仿,不過整齊些,又有點儿玩賞的花木。你還不知道,那個教理科的李先生因為有了比較好的事,辭了職走了。煥之接任他的功課。所以農場的事情也是煥之在那里管。”
  “他!”金小姐覺得异常惊喜,“他喜歡談革新教育,這新事業由他去管,再好沒有了。”
  樹伯的近視眼睜大一點儿,定定地看了金小姐一眼。她才知道自己的語調近乎興奮了;臉上微微感覺烘熱。
  “他起初是很高興的,”樹伯一笑,似帶嘲諷的意味,“遇見了我,總是說什么東西下种了,什么東西發芽了,好像他是個大地主,將來的收獲將加增他無限的財富似的,但是近來,我看他有點儿闌珊了。”
  “為什么呢?”金小姐雖然著意禁抑,總掩不住關心的神色。
  “我也莫明所以呀。昨天晚上他曾說這樣一句話:‘理想當中十分美滿的,實現的時候會打折扣;也許是有那么一回事的。’若不是意興闌珊,他,喜歡理想的他,會說這樣的話么?并且,他好些時沒談起農場的什么什么了。”
  仿佛听人傳說自己所懸系的人患病似的,金小姐惆悵而且焦慮了。他發見了這种新設施有弊害而無效益么?他在進行中遇到了從旁的阻礙么?從以前几次的會晤來推測,他像是個始終精進的人,意興闌珊是同他絕對聯不上的。但是,他确已吐露了闌珊的心聲了。——她這樣想,要去看他的欲望更加強盛起來;她似乎有許多話要問他,又有許多安慰的話要對他說,雖然再一想時,那些話都模糊得很,連大意也難以捉摸。
  “他們的新花樣不止一個農場呢,”樹伯兄妹妹不開口,迎合她的興味似地繼續說,“戲台也造起來了,音樂室也布置起來了,商店也開起來了。听說下半年還要增添工場呢。”
  “那很值得看看,那樣辦的學校從來沒見過,”金小姐惟恐兄嫂怪她急于往學校里跑。
  “你可以去看看。”
  “是的,我想今天就去,”她挺一挺身子,兩手舉起掠著額發,那意態像是立刻要動身似的。
  “坐了半天的船,不辛苦么?就是要去,下午四五點鐘去為是;現在太陽晒得那么厲害,又是一無遮蓋的田野間的路,簡直不能走。”
  金小姐沒有理由說一定要立刻去,便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里。想把帶回來的書物整理一下,但是一轉念就感覺不耐煩,縮住了手,讓那肚子飽脹的网籃待在一旁。她來回地走著,心里浮蕩著种种的情緒,欣慰,餒怯,同情,煩惱,像溪流里的水泡一樣,一個起來了,立刻就破碎,又來了第二個。就在兩三個鐘頭之后,將要去會見一個雖不是愛著卻是打動了自己的心的男子,實現那几乎延續到半年的想望:這在她是從來不曾經驗過的。她一會儿嫌時間悠長;一會儿又感到它跑得太快了,從帘紋里映進來的日影為什么越來越偏斜呢!她開了壁上的小圓洞窗,見田野、叢樹、村屋仿佛都籠上一層微微跳動的炎熱,反射著刺眼的光。倏地把窗關上,又去梳理那新挑下來剪齊的一排額發。有了那一排額發,更增加秀逸的風姿;尤其是從側面看,那額發配合著長長的睫毛以及貼在后腦勺的兩個青螺一樣的發髻,十分妥貼地构成個美女的側面剪影。忽然,她從鏡子里注意到自己的臉色紅紅的,眼睛里閃著喝醉了似的异樣的光;一縷羞意透上心來,眼睛立刻避開了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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