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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冬季的太陽淡淡地照在小站屋上;几株枯柳靠著柵欄挺起瘦長的身軀,影子印在地上卻只是短短的一段。一趟火車剛到,汽机的“絲捧絲捧”聲,站役的叫喚站名聲,少數下車旅客的提認行李聲招呼腳夫聲,使這沉寂的小站添了些生气。車站背后躺著一條河流,水光雪亮,沒入鉛色的田地里。几處村舍正裊起炊煙。遠山真像入睡似的,朦朧地像籠罩在一層霧縠里。同那些靜境比較,那么車站是喧闐的世界了。
  “樂山,你來了。歡迎!歡迎!”
  倪煥之看見從火車上机敏地跳下個短小精悍的人,雖然分別有好几年了,卻認得清是他所期待的客人,便激動地喊出來,用輕快的步子跑過去。
  “啊,煥之!我如約來了。我們有五年不見了吧?那一年我從北京回來,我們在城里匆匆見了一面,一直到現在。我沒有什么變更吧?”
  好像被提醒了似的,煥之注意看樂山的神態,依然是廣闊的前額,依然是敏銳的眼光,依然是經常抿緊表示意志堅強的嘴,只臉色比以前蒼了些。他穿一件灰布的棉袍:也不加上馬褂;腳上是黑皮鞋,油光轉成泥土色,可見好久沒擦了。不知為什么,煥之忽然感覺自己的青年气概几乎消盡了,他帶著感慨的調子說:“沒有變更,沒有變更,你還是個青年!”
  這才彼此握手,握得那樣熱烈,那樣牢固,不像是相見的禮數,簡直是兩個心靈互相融合的印證。
  “你也沒有變更,不過太像個典型的學校教師了。”樂山搖動著互相握住的手,無所容心地說。
  火車開走了,隆隆的聲音漸漸消逝,小車站又給沉寂統治了。
  “我雇的船停在后面河埠頭,我們就下船吧。”煥之說著,提起腳步在前頭走。
  樂山四望景物,小孩似地旋了個轉身,說:“我的耳朵里像洗過的一樣,清靜极了,清靜到覺著空虛。你在這樣的地方,過的是隱士一般的生活吧?你看,田野這樣平靜,河流這樣柔和,一簇一簇的村子里好像都住著‘無怀葛天之民’,隱士生活的條件完全具備了。”
  隱士這個名詞至少有點儿优美的意味,但是在煥之听來,卻像玫瑰枝一樣帶著刺的。他謙遜似地回答:“哪里會過隱士一般的生活,差得遠呢!”
  兩人來到河埠頭,舟子阿土便到船頭拄篙,預備給他們扶手。但是樂山不需要扶,腳下還有三級石級,一跳便到了船頭。煥之在后,也就跨上了船。
  王樂山是煥之在中學校里的同學,是离城二十里一個鎮上的人。家里開醬園,還有一些田,很過得去。他在中學校里是運動的能手,跑跳的成績都不坏;因為身材短小靈活,撐竿跳尤其擅長,高高地粘在竹竿頭這么挪過去,人家說他真像一只猴子。与廚房或是教員搗亂,總有他的份。他搗亂不屬于多所聲張并無實際的那一派,他往往看中要害,簡單地來一個動作或是發一句話,使身受者沒法應付。他就是不愛讀書,不愛做功課。但是在校末了的一年忽然一變,他喜歡看些子書,以及排滿复漢的秘密刊物;運動是不大參加了,搗亂也停了手。這樣,与煥之的意趣很相接近,彼此便親密起來。
  煥之經中學校長介紹,開始當教師的時候,樂山也受到同樣的待遇。樂山不是沒有升學的力量,他任教職完全是為社會做一點事。但是三年小學教師的風味叫他嘗夠了;在煥之失望悲傷,但沒有法想的當儿,他卻丟了教職,一飛飛到北京,進了大學預科;到底他有飛的能力啊!兩地遠隔的朋友間的通信,照例是越到后來越稀,直到最近的二三年,煥之方面每年只有兩三封去信了;但是信中也提到新近的工作与樂觀的前途。而已不能算不詳細。樂山方面的來信,當然,每年也只有兩三封,他寫得很簡短,“知道什么什么,甚慰”之外,就只略敘近狀而已。
  最近,樂山為了學生會的什么事情,特地到上海。煥之從報上看見了,突然發生一种熱望,要同樂山會會面,暢談一陣。便照報上所載他的上海寓址寄了信去,請他到鄉間來玩几天;如果實在不得空,今天來明天走也好,但千万不能拒卻。煥之的心情,近來是在一种新的境界里。佩璋的全然變為家庭少奶奶,新家庭的終于成為把捉不住的幻夢,都使他非常失望。在學校里,由他從頭教起,可以說是很少襲用舊法來教的,就是蔣冰如的儿子宜華,蔣老虎的儿子蔣華這一班學生,最近畢業了,平心靜气地估量他們,与以前的或是其他學校的畢業生并沒有顯著的差异:這個失望當然也不怎么輕。但是,不知道是漸近壯年的關系呢,還是別的原因,像三四年前那种悲哀頹唐的心緒并不就此滋長起來;他只感到异樣的寂寞,仿佛被關在一間空屋子里,有的是一雙手,但是沒有絲毫可做的事情那樣的寂寞。志同道合的蔣冰如,他的大儿子自華畢業一年了,留在家里補習,不曾升學,現在宜華又畢了業,冰如就一心在那里考慮上海哪一個中學校好,預備把他們送進去;對于學校里的事情,冰如似乎已經放松了好些。并且,冰如頗有出任鄉董的意思;他以為要轉移社會,這种可以拿到手的地位應該不客气地拿,有了地位,一切便利得多。這至少同煥之离開了些,所以更增加煥之的寂寞之感。湊巧舊同學王樂山南來的消息看在眼里,樂山所從來的地方又是“新思潮”的發源地北京,使他深切地怀念起樂山來;他想,若得樂山來談談,多少能消解些寂寞吧。便寫了今天來明天走也好,但千万不能拒卻那樣懇切的信。
  樂山的回信使煥之非常高興,信中說好久不見,頗想談談,帶便看看他新營的巢窟;多留不可能,但三四天是沒有問題的。煥之便又去信,說明乘哪一趟火車來最為方便,到站以后,可以不勞尋問,因為自己准備雇了船到車站去接。
  船慢慢地在清靜的河道中行駛;樂山按煥之的探問,詳細敘述“五四運動”燦爛的故事。他描摹當時的學生群眾十分生動;提到其中的一小部分人,怀著犧牲一切的決心,希望警覺全國大眾,他的話語頗能表達他們慷慨悲壯的气概;談到腐敗官僚被打被燒的情形,言辭間又帶著鄙夷的訕笑。煥之雖然從報上知道了許多,哪里抵得上這一席話呢?他的寂寞心情似乎已經解慰了不少,假如說剛才的心是溫的,那末,現在是漸漸熱起來了。待樂山語气停頓的當儿,他問:“你怎么知道得這么仔細?一小部分人里頭,也有個你在吧?”
  樂山涎著臉儿笑了,從這笑里,煥之記起了當年喜歡搗亂的樂山的印象。“我沒有在里頭,沒有在里頭,”是含糊的語調。他接著說:“‘新文化運動’一起來,學生界的情形与前几年大不相同了。每個公寓聚集著一簇青年學生,開口是思想問題,人生觀念,閉口是結個團体,辦個刊物。捧角儿逛窯子的固然有,可是大家瞧不起他們,他們也就做賊似地偷偷掩掩不敢張揚。就是上海,也兩樣了。你想,上海的學生能有什么,洋行買辦‘剛白度’1,就是他們的最高理想!可是現在卻不能一概而論。我在上海住的那個地方,是十几個學生共同租下來的,也仿佛是個公寓。他們分工作事,料理每天的洒掃飲食,不用一個仆役。這會儿寒假,他們在寓所里盡讀些哲學和社會主義的書,几天必得讀完一本,讀完之后又得向大家報告讀書心得。他們又到外邊去學習德文法文,因為外國文中單懂一种英文不濟事。像這班人,至少不是‘剛白度’的希冀者。”
  
  1英文comprador的譯音,即洋行買辦。——作者注

  煥之听得入了神,眼睛向上轉動,表示冥想正在馳騁,感奮地說:“這可以說是學生界的大進步,轉向奮發努力那方面去了。”
  “這么說總不至于全然不對吧,”樂山這句話又是含糊的語調。他忽然轉換話題,“你喜歡听外面的事情,我再給你說一些。現在男女間關系自由得多了:大家談解放解放,這一重束縛當然提前解放。”
  “怎么?你說給我听听。”
  “泛說沒有什么意思,單說個小故事吧。有個大學生姓劉的(他的姓名早給報和雜志登熟了,大概你也知道),准備往美國留學,因為在上海等船沒趣味,就到杭州玩西湖。有几個四川學生也是玩西湖的,看見旅館牌子上題著他的姓名,就進去訪問他,目的在交換思想。他們中間有個女郎,穿著粉紅的衫儿,手里拿一朵三潭印月采來的荷花,面目很不錯。那位大學生喜出望外,一意同女郎談話,藝術美育等等說了一大堆。女郎的心被感動了,臨走的時候,荷花留在大學生的房間里;据說這是有意的,她特地安排個再見的題目。果然,大學生体會到這層意思,他借送還荷花為由,到她旅館里找她。不到三天,就是超乎朋友以上的情誼了。靈隱,天竺,九溪十八洞,六和塔下江邊,常常可以看貝他們的雙影。這樣,卻把往美國去的船期錯過了。兩個人自問實在分撤不開,索性一同去吧,便搭下一趟的船動身。同船的人寫信回來,他們兩個在船里還有不少韻事呢。”
  “這大概還是自由戀愛的開場呢。以后解放更徹底,各种方式的新戀愛故事一定更多。”
  “我倒忘了,你不是戀愛結婚的么?現在很滿意吧?我樂于看看你的新家庭。”
  樂山無心的詢問,在煥之听來卻像有刺的,他勉強笑著說:“有什么滿意不滿意?并在一塊儿就是了。新家庭呢,真像你來信所說的巢窟,是在里邊存身,睡覺,同禽獸一樣的巢窟而已。”
  樂山有點奇怪,問道:“為什么說得這樣平淡無奇?你前年告訴我婚事成功了的那封信里,不是每一個字都像含著笑意么?”
  煥之与樂山雖然五年不相見,而且通信很稀,但彼此之間,隔閡是沒有的;假若把失望的情形完全告訴樂山,在煥之也并不以為不适宜。不過另有一种不愿意詳說的心情阻抑著他,使他只能概括地回答:“什么都是一樣的,在遠遠望著的時候,看見燦爛耀目的光彩,待一接近,光彩不知在什么時候早就隱匿了。我回答你的就是這樣一句話。”
  “雖是這樣說,不至于有什么不快意吧?”
  “那是沒有……”煥之略微感到恍忽,自己振作了一下,才說出這一句。
  樂山用怜憫意味的眼光看煥之,舉起右手拍拍煥之的肩,說:“那就好了。告訴你,戀愛不過是這么一回事。所以我永遠不想鬧戀愛。”樂山說這個話的神態与聲調,給与煥之一种以前不曾有過的印象,他覺得他老練,堅定,過于他的年紀。
  樂山望了一會儿兩岸的景物,又長兄查問幼弟的功課似地問:“你們的革新教育搞得怎樣了?”
  “還是照告訴你的那樣搞。”
  “覺得有些意思吧?”
  “不過如此——但是還好,”煥之不由自主地有點儿气餒,話便吞吞吐吐了。
  “是教學生种地,做工,演戲,開會,那樣地搞?”
  “是呀。近來看杜威的演講稿,有些意思同我們暗合;我們的校長蔣冰如曾帶著玩笑說‘英雄所見略同’呢。”
  “杜威的演講稿我倒沒有細看,不過我覺得你們的方法太瑣碎了,這也要學,那也要學,到底要叫學生成為怎么樣的人呢!”
  “我們的意思,這樣學,那樣學,無非借題發揮,根本意義卻在培養學生處理事物、應付情勢的一种能力。”
  “意思自然很好;不過我是一個功利主義者,我還要問,你們的成效怎么樣?”
  樂山又這樣進逼一步,使煥之像一個怯敵的斗士,只是圖躲閃。“成效么?第一班用新方法教的學生最近畢業了,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我想,待他們進了社會,參加了各种業務,才看得出到底与尋常學生有沒有不同;現在還沒遇到試驗的机會。”
  “你這樣想么?”樂山似乎很詫异煥之的幻想的期望。他又說:“我現在就可以武斷地說,但八九成是不會錯的。他們進了社會,參加了各种業務,結果是同樣地讓社會給吞沒了,一毫也看不出什么特殊的地方。要知道社會是個有組織的東西,而你們教給學生的只是比較好看的枝節;給了這一點儿,就希望他們有所表現,不能說不是一种奢望。”
  那些無理的反對和任性的譏評,煥之听得多了;而針鋒相對,本乎理性的批評,這還是第一道听到。在感情上,他不愿意相信這個批評是真實的,但一半儿的心卻不由自主地向它點頭。他悵然說:“你說是奢望,我但愿它不至于十二分渺茫!”
  “即使渺茫,你們總算做了有趣的事了。人家養鳥儿种花儿玩,你們玩得別致,拿一些學生代替鳥儿花儿。”
  “你竟說這是玩戲么?”
  “老實說,我看你們所做的,不過是隱逸生涯中的一种新鮮玩戲。”樂山說著,從衣袋里取出一本英文的小書,預備翻開來看。煥之卻又把近來想起的要兼教社會的意思告訴他,聯帶說一些擬想中的方案,說得非常懇切,期望他盡量批評。
  樂山沉著地回答道:“我還是說剛才說的一句話,社會是個有組織的東西。听你所說,好像預備赤手空拳打天下似的,這終歸于徒勞。要轉移社會,要改造社會,非得有組織地干不可!”
  “怎樣才是有組織地干?”
  “那就不止一句兩句了……”樂山用手指彈著英文小本子,暫時陷入沉思。既而用慫恿的語气說:“我看你不要干這教書事業吧,到外邊去走走,像一只鳥一樣,往天空里飛,”同時他的手在空間畫了一條弧線,表示鳥怎樣地飛。
  “就丟了這教師生涯吧,”煥之心里一動,雖然感覺實現這一層是很渺茫的。他還不至像以前那樣厭恨教師生涯,但是對于比這更有意義的一件不可知的東西,他朦朧地憧憬著了。
  這時候河道走完了,船入一個廣闊的湖,湖面白茫茫一片。煥之凝睇默想道:“此時的心情,正像這湖面了。但愿跟在后頭的,不是生活史上的一張白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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