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戶外的蕭索的秋雨,愈下愈大了。檐漏的滴聲,好像送葬者的眼淚,盡在嗒啦嗒啦的滴。壁上的挂鐘在一刻前,雖已經敲了九下,但這間一樓一底的屋內的空气,還同黎明一樣,黝黑得悶人。時有一陣涼風吹來;后面窗外的一株梧桐樹,被風搖撼,就漸漸瀝瀝的振下一陣枝上積雨的水滴聲來。 本來是不大的樓下的前室里,因為中間亂堆了几只木箱子,愈加覺得狹小了。正當中的一張圓桌上也縱橫排列了許多書籍,破新聞紙之類,在那里等待主人的整理。丁零零,后面的門鈴一響,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非常消瘦的青年,走到這亂堆著行裝的前室里來了。跟在他后面的一個三十內外的娘姨(女佣),一面倒茶,一面對他說: “他們在樓上整理行李。” 那青年對她含了悲寂的微笑,點了一點頭,就把一件雨衣脫下來,挂在壁上,且從木箱堆里,拿了一張可以折疊的椅子出來,放開坐了。娘姨回到后面廚房去之后,他呆呆的對那些木箱書籍看了一看,眼睛忽而紅潤了起來。輕輕的喀了一陣,他額上漲出了一條青筋,頰上涌現了兩處紅暈。從袋里拿出一塊白手帕子來向嘴上揩了一揩,他又默默的坐了三五分鐘。最后他拿出一枝紙煙來吸的時候,同時便面朝著二樓上叫了兩聲: “海如!海如!鄺!鄺!” 銅銅銅銅的中間扶梯上響了一下,兩個穿日本衣服的小孩,跑下來了,他們還沒有走下扶梯,口中就用日本話高聲叫著說: “于伯伯!于伯伯!” 海如穿了一件玄色的作業服,慢慢跟在他的兩個小孩的后面。兩個小孩走近了姓于的青年坐著的地方,就各跳上他的腿上去坐,一個小一點的弟弟,用了不完全的日本話對姓于的說: “爸爸和媽媽要回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 海如也在木箱堆里拿出一張椅子來,坐定之后,就問姓于的說: “質夫,你究竟上北京去呢,還是回浙江?” 于質夫兩手抱著兩個小孩舉起頭來回答說: “北京糟得這個樣子,便去也沒有什么法子好想,我仍复決定了回浙江去。” 說著,他又咳了几聲。 “季生上你那里去了么?” 海如又問他說。質夫搖了一搖頭,回答說: “沒有,他說上什么地方去的?” “他出去的時候,我托他去找你同到此地來吃中飯的。” “我的同病者上哪里去了?” “斯敬是和季生一塊儿出去的。季生若不上你那里去,大約是替斯敬去尋房子去了罷!” 海如說到這里,他的從日本帶來的夫人,手里抱了一個未滿周歲的小孩。也走下了樓,參加人他們的談話的團体之中。她看見兩個大小孩都擠在質夫身上,便厲聲的向大一點的叱著說:“倍媲,還不走開!” 把手里抱著的小孩交給了海如,她又對質夫說: “剩下的日子,沒有几日了,你也決定了么?” “曖曖,我已經決定了回浙江去。” “起行的日子已經決定之后,反而是想大家更在一塊多住几日的吶!” “可不是么,我們此后,總是會少离多。你們到了四川,大概是不會再出來了。我的病,經過冬天,又不知要起如何的變化。” “你倒還好,霍君的病,比你更厲害哩,曾君為他去尋房子去了,不曉得尋得著尋不著?” 質夫和海如的夫人用了日本話在談這些話的時候,海如抱了小孩,盡瞪著兩眼,在向戶外的雨絲呆看。 “啟行的時候,要天晴才好哩!你們比不得我,這條路長得很呀!” 質夫又對鄺夫人說。夫人眼看著衣外的雨腳,也拖了長聲說: “啊啊!這個雨真使人不耐煩!” 后門的門鈴又響了,大家的視線,注視到從后面走到他們坐著的前室里來的戶口去。走進來的是一個穿洋服的面色黝黑的紳士和一個背脊略駝的近視眼的穿羅須軋的青年。后者的面色消瘦青黃,一望而知為病人。見他們兩個進來了,海如就問說: “你們尋著了房子沒有?” 他們同時回答說: “尋著了!” “尋著了!” 原來穿洋服的是曾季生,穿羅罷須軋的是霍斯敬。霍斯敬是從家里出來,想到日本去的,但在上海染了病,把路費用完,寄住在曾季生、鄺海如的這間一樓一底的房子里。現在曾、鄺兩人受了壓迫,不得不走了,所以寄住的霍斯敬,也就不得不另尋房子搬家。于質夫雖在另外的一個地方住,但他的住處,比曾、鄺兩人的還要可怜,并且他和曾、鄺處于同一境遇之下,這一次的被迫,他雖說病重,要回家去養病,實際上他和曾、鄺都有說不出的悲憤在內的。 曾、鄺、于,都是在日本留學時候的先后的同學。三人的特性家境,雖則各不相同,然而他們的好義輕財,傾心文藝的性質,卻彼此都是一樣,因為他們所受的教育,比別人深了一點,所以他們對于世故人情,全不通曉。用了虛偽卑劣的手段,在社會上占得优胜的同時代者,他們都痛疾如仇。因此,他們所發的言論,就不得不動輒受人的攻擊。一、二年來,他們用了死力,振臂狂呼,想挽回頹風于万一,然而社會上的勢利,真如草上之風,他們的拼命的奮斗的結果,不值得有錢有勢的人一拳打。他們的雜志著作的發行者,起初是因他們有些可取的地方,所以請他們來,但看到了他們的去路已經塞盡,別無方法好想了,就也待他們苛刻起來。起先是供他們以零用,供他們以衣食住的,后來用了釜底抽薪的法子,把零用去了,衣食去了,現在連住的地方也生問題了。原來這一位發行業者的故鄉,大旱大水的荒了兩年,所以有一大批他的同鄉來靠他為活。他平生是以孟嘗君自命的人,自然要把曾、鄺,于的三人和他的同鄉的許多農工小吏,同排在食客之列,一視同仁的待遇他們。然而一個書籍發行業的收入,究竟有限,而荒年鄉民的來投者漫無涯際。所以曾、鄺、于三人的供給,就不得不一日一日的減縮下去。他們三人受了衣食住的節縮,身体都漸漸的衰弱起來了。到了無可奈何的現在,他們只好各往各的故鄉奔。曾是湖南,鄺是四川,于是浙江。 正當他們被逼得無可奈何想奔回故鄉去的這時候,卻來了一個他們的后輩霍斯敬。斯敬的家里,一貧如洗。這一回,他自東京回國來過暑假。半月前暑假期滿出來再赴日本的時候,他把家里所有的財產全部賣了,只得了六十塊錢作東渡的旅費。一個賣不了的年老的寡母,他把她寄在親戚家里。偏是窮苦的人運气不好,斯敬到上海——他是于質夫的同鄉——染了感冒,變成了肺尖加答儿。他的六十塊錢的旅費,不消几日,就用完了,曾、鄺、于与他同病相怜,四、五日前因他在醫院里用費浩大,所以就請他上那間一樓一底的屋里去同住。 然而曾、鄺、于三人,為自家的生命計,都決定一同离開上海,動身已經有日期了。所以依他們為活,而又無家可歸的霍斯敬,在他們啟行之前,便不得不上別處去找一間房子來養病。 曾、鄺、于、霍四個人和鄺的夫人小孩們,在那間屋里,吃了午膳之后,雨還是落個不住。于質夫因為漸冷了,身上沒有夾襖夾衣,所以就走出了那間一樓一底的屋,冒雨回到他住的那發行業者的堆棧里來,想睡到棉被里去取熱。這堆棧正同難民的避難所一樣,近來住滿了那發行業者的同鄉。于質夫因為怕与那許多人見面談話,所以一到堆棧,就從書堆里幽腳的手的摸上了樓,脫了雨衣,倒在被窩里睡了。他的上床;本只為躺在棉被里取熱的緣故,所以雖躺在被里,也終不能睡著。眼睛看著了屋頂,耳朵听听窗外的秋雨,他的心里,盡在一陣陣的酸上來。他的思想,就飛來飛去的在空中飛舞: “我的養在故鄉的小孩!現在你該長得大些了吧。我的寄住在岳家的女人,你不在恨我么?啊啊,真不愿意回到故鄉去!但是這樣的被人虐待,餓死在上海,也是不值得的。……” 風加緊了,灰膩的玻璃窗上橫飄了一陣雨過來,質夫對窗上看了一眼,歎了一口气,仍复在繼續他的默想: “可怜的海如,你的儿子妻子如何的養呢?可怜的季生、斯敬,你們連儿女妻子都沒有!啊啊!兼有你們兩种可怜的,仍复是我自己。全家都在秋風里,九月衣裳未剪裁……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素和快著鞭。……啊啊,黃仲則當時,還有一個畢秋帆,現在連半個畢秋帆也沒有了!……今日愛才非昔日,莫拋心力作詞人。……我去教書去吧!然而……教書的時候,也要卑鄙齷齪的去結成一党才行。我去拉車去吧!啊啊,這一雙手,這一雙只剩了一層皮一層骨頭的手,哪里還拉得動呢?……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曖嚇……” 他咳了一陣,頭腦倒空了一空,几秒鐘后,他听見樓下有几個人在說: “樓上的那位于先生,怎么還不走?他走了,我們也好寬敞些!” 他听了這一句話,一個人的臉上紅了起來。樓下講話的几個發行業者的親戚,好像以為他還沒有回來,所以在那里直吐心腹。又誰知不幸的他,卻巧听見了這几句私語。他想作掩耳盜鈴之計,想避去這一种公然的侮辱,只好裝了自己是不在樓上的樣子。可怜他現在喉嚨頭雖則痒得非常,卻不得不死勁的忍住不咳出來了。忍了几分鐘,一次一次的咳嗽,都被他壓了下去。然而最后一陣咳嗽,無論如何,是壓不下去了,反而同防水堤潰決了一樣,他的屢次被壓下去的咳嗽,一時發了出來。他大咳一場之后,面漲得通紅,身体也覺得倦了。張著眼睛躺了一忽,他就沉沉的沒入了睡鄉。啊啊!這一次的人睡,他若是不再醒轉來,那是何等的幸福呀! 第二天的早晨,秋雨晴了,雨后的天空,更加藍得可愛,修整的馬路上,被夜來的雨洗淨了泥沙,雖則空中有嗚嗚的涼風吹著,地上卻不飛起塵沙來。大約是午前十點鐘光景,于質夫穿了一件夏布長衫,在馬路上走向鄺海如的地方去吃飯去。因為他住的堆棧里,平時不煮飯,大家餓了,就弄點麥食吃去。于質夫自小就嬌養慣的,麥食怎么也吃不來。他的病,大半是因為這有一頓無一頓的飲食上來的,所以他宁愿跑几里路——他坐電車的錢也沒有了——上鄺海如那里去吃飯。并且鄺与曾几日內就要走了,三人的聚首,以后也不見得再有机會,因此于質夫更想時刻不离開他們。 于質夫慢慢的走到了靜安寺近邊的鄺、曾同住的地方,看見后門口有一乘黃包車停著。質夫開進了后門,走上堂前去的時候,只見鄺、曾和鄺夫人都呆呆的立在那里。兩個小孩也不聲不響的立在他們媽媽的邊上。質夫闖進了這一幕靜默的劇里与他們招呼了一招呼,也默默的呆住了。過了几分鐘,樓上扑通扑通的霍斯敬提了一個藤筐走了下來。他走到了四人立著的地方,把藤筐擺了一擺,灰灰頹頹的對鄺、曾等三人說: “對不起,攪扰了你們許多天數,你們上船的時候,我再來送。分散之前,我們還要聚談几回吧!” 說著把他的那雙近視眼更瞅了一瞅,回轉來向質夫說: “你總還沒有走吧!” 質夫含含糊糊的回答說: “我什么時候都可以走的。大家走完了,我一個人還住在上海干什么?大約送他們上船之后,我就回去的。” 質夫說著用臉向鄺、曾一指。 霍斯敬說了一聲“失敬”,就俯了首慢慢的走上后門邊的黃包車上,鄺夫人因為下了眼淚,所以不送出去。其余的三人和小孩子都送他的車了出馬路,到看不見了方才回來。回來之后,四人無言的坐了一忽,海如才幽幽的對質夫說: “一個去了。啊啊!等我們上船之后,只剩了你從上海乘火車回家去,你不怕孤寂的么?還是你先走的好吧,我們人數多一點,好送你上車。” 質夫很沉郁的回答說: “誰先走,准送誰倒沒有什么問題,只是我們兩年來的奮斗,卻將等于零了。啊啊!想起來,真好像在這里做夢。我們初出季刊周報的時候,与現在一比,是何等的懸別!這一期季刊的稿子,趁他們還沒有复印,去拿回來吧!” 鄺海如又幽幽的回答說: “我也在這樣的想,周報上如何的登一個啟事呢?” “還要登什么啟事,停了就算了。” 質夫憤憤的說。海如又接續說: “不登啟事,怕人家不曉得我們的苦楚,要說我們有頭無尾。” 質夫索性自暴自棄的說: “人家知道我們的苦楚,有什么用處?還再想出來弄季刊周報的复活么?” 只有曾季生听了這些話,卻默默的不作一聲,盡在那里摸臉上的瘰粒。 吃過午飯之后,他們又各說了許多空話,到后來大家出了眼淚才止。這一晚質夫終究沒有回到那同牢獄似的堆棧里去睡。 曾、鄺動身上船的前一日,天气陰悶,好像要下雨的樣子。在靜安寺近邊的那間一樓一底的房子里,于午前十一時,就裝了一桌魚肉的供菜,擺在那張圓桌上。上首尸位里,疊著几岫叢書季刊,一捆周報和日刊紙。下面點著一雙足斤的巨燭,曾,鄺、于、霍四人,喝酒各喝得微醉,在那里展拜。海如拜將下去,叩了几個響頭,大聲的說: “詩神請來受饗,我們因為意志不堅,不能以生命為犧牲,所以想各逃回各的故鄉去保全身軀。但是藝術之神們喲,我們為你們而受的迫害也不少了。我們決沒有厭棄你們的心思。世人都指斥我們是不要緊的,我們只要求你們能了解我們,能為我們說一句話,說‘他們對于藝術卻是忠實的。’我們几個意志薄弱者,明天就要勞燕東西的分散了,再會不知還是在這地球之上呢?還是在死神之國?我們的共同的工作,對我們物質上雖沒有絲毫的補益,但是精神上卻把我們鍛煉得同古代邪教徒那樣的堅忍了。我們今天在离散之前,打算以我們自家的手把我們自家的工作來付之一炬,免得他年被不學無術的暴君來蹂躪。” 這几句話,因為了說的時候,非常嚴肅,弄得大家欲哭不能,欲笑不可。他們四人拜完之后,一大堆的叢書季刊周報日刊都在天井里燒毀了。有几片紙灰,飛上了空中,直達到屋檐上去。在火堆的四面默默站著的他們四個,只听見霍霍的火焰在那里。 一九二三年九日 原載一九二六年一月十日《東方雜志》 半月刊第號三卷第一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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