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蔦蘿行


作者:郁達夫

  (本篇于一九三六年收入美國著名作家和記者埃德加·斯諾編的英文版現代中國短篇小說選《活的中國》時,題為《紫藤与蔦蘿》,正文前引有《詩·小雅·倛弁》中:“蔦与女蘿,施于松柏”的詩句,作品開頭有“不幸的婦人”的稱呼。英文的原文如下:
  WISTARIA AND DODDER
  The wistaria and dodder
  Cling to the pines ccypresses THE SHI CHINC
  UNHAPPY WOMAN。——編者注)


  同居的人全出外去后的這沉寂的午后的空气中獨坐著的我,表面上雖則同春天的海面似的平靜,然而我胸中的寂寥,我腦里的愁思,什么人能夠推想得出來?現在是三點三十分了。外面的馬路上大約有和暖的陽光夾著了春風,在那里助長青年男女的游春的興致;但我這房里的透明的空气,何以會這樣的沉重呢?龍華附近的桃林草地上,大約有許多穿著時式花樣的輕綢繡緞的戀愛者在那里對著蒼空發愉樂的清歌;但我的這從玻璃窗里透過來的半角青天,何以總帶著一副嘲弄我的形容呢?啊啊,在這樣薄寒輕暖的時候,當這樣有作有為的年紀,我的生命力,我的活動力,何以會同冰雪下的草芽一樣,一些儿也生長不出來呢?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愛而又不得不愛的女人!我終覺得對你不起!
  計算起來你的列車大約已經駛過松江驛了,但你一個人抱了小孩在車窗里呆著陌生行人的景狀,我好像在你旁邊看守著的樣子。可怜你一個弱女子,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門,你此刻呆坐在車里,大約在那里回憶我們兩人同居的時候,我虐待你的一件件的事情了吧!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得不愛的女人,你不要在車中滴下眼淚來,我平時雖則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卻在哀怜你的,卻在痛愛你的;不過我在社會上受來的种种苦楚、壓迫,侮辱,若不向你發泄,教我更向誰去發泄呢!啊啊,我的最愛的女人,你若知道我這一層隱衷,你就該饒恕我了。
  唉,今天是舊歷的二月二十一日,今天正是清明節呀!大約各處的男女都出到郊外去踏青的,你在車窗里見了火車路線兩旁郊野里在那里游行的夫婦,你能不怨我的么?你怨我也罷了,你倘能恨我怨我,怨得我望我速死,那就好了。但是辦不到的,怎么也辦不到的,你一邊怨我,一邊又必在原諒我的,啊啊,我一想到你這一种优美的靈心,教我如何能忍得過去呢!
  細數從前,我同你結婚之后,共享的安樂日子,能有几日?我十七歲去國之后,一直的在無情的异國蟄住了八年。這八年中間就是暑假寒假也不回國來的原因,你知道么?我八年間不回國來的事實,就是我對舊式的,父母主張的婚約的反抗呀!這原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作孽者是你的父母和我的母親。但我在這八年之中,不該默默的無所表示的。
  后來看到了我們鄉間的風習的牢不可破,离婚的事情的万不可能,又因你家父母的日日的催促,我的母親的含淚的規勸,大前年的夏天,我才勉強應承了与你結婚。但當時我提出的种种苛刻的條件,想起來我在此刻還覺得心痛。我們也沒有結婚的种种儀式,也沒有證婚的媒人,也沒有請親朋來喝酒,也沒有點一對蜡燭,放几聲花炮。你在將夜的時候,坐了一乘小轎從去城六十里的你的家鄉到了縣城里的我的家里,我的母親陪你吃了一碗晚飯,你就一個人摸上樓上我的房里去睡了。那時候听說你正患瘧疾,我到夜半拿了一枝蜡燭上床來睡的時候,只見你穿了一件白紡綢的單衫,在暗黑中朝里床睡在那里。你听見了我上床來的聲音,卻朝轉來默默的對我看了一眼。啊!那時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兩眼。神經常在那里顫動的你的小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現在想起來還要滴眼淚哩!
  在窮鄉僻壤生長的你,自幼也不曾進過學校,也不曾呼吸過通都大邑的空气,提了一雙纖細纏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里念過的《列女傳》、《女四書》等舊籍,到了我的家里。既不知女人的嬌媚是如何裝作,又不知時樣的衣裳是如何剪裁,你只奉了柔順兩字,作了你的行動的規范。
  結婚之后,因為城中天气暑熱的緣故,你就同我同上你家去住了几天,總算過了几天安樂的日子;但無端又遇了你侄儿的暴行,淘了許多說不出來的閒气,滴了許多拭不干淨的眼淚,我与你在你侄儿鬧事的第二天就匆匆的回到了城里的家中。過了兩三天我又害起病來,你也瘧疾复發了。我就決定挨著病离開了我那空气沉濁的故鄉。將行的前夜,你也不說什么,我也沒有什么話好對你說。我從朋友家里喝醉了酒回來,睡在床上,只見你呆呆的坐在灰黃的燈下。可怜你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我將要上船的時候止,終沒有橫到我床邊上來睡一忽儿,也沒有講一句話;第二天天剛亮的時候,母親就來催我起身,說輪船已到鹿山腳下了。
  從此一別,又同你遠隔了兩年。你常常寫信來說家里的老祖母在那里想念我,暑假寒假若有空閒,叫我回家來探望探望祖母母親,但我因為异鄉的花草,和年輕的朋友挽留我的緣故,終究沒有回來。
  唉唉!那兩年中間的我的生活!紅燈綠酒的沉湎,荒妄的邪游,不義的淫樂。在中宵酒醒的時候,在秋風涼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過几次。但靈魂喪失了的那一群嫵媚的游女,和她們的嬌艷動人的假笑佯啼,終究把我的天良迷住了。
  前年秋天我雖回國了一次,但因為朋友邀我上A地去了,我又沒有回到故鄉來看你。在A地住了三個月,回到上海來過了舊歷的除夕,我又回東京去了。直到了去年的暑假前,我提出了卒業論文,將我的放浪生活作了個結束,方才拖了許多饑不能食寒不能衣的破書舊籍回到了中國。一踏了上海的岸,生計問題就逼緊到我的眼前來,縛在我周圍的運命的鐵鎖圈,就一天一天的扎緊起來了。
  留學的時候,多謝我們孱弱無能的政府,和沒有進步的同胞,像我這樣的一個生則于世無補,死亦于人無損的零余者,也考得了一個官費生的資格。雖則每月所得不能敷用,是租了屋沒有食,買了食沒有衣的狀態,但究竟每月還有几十塊錢的出息,調度得好也能勉強免于死亡。并且又可進了病院向家里勒索几個醫藥費,拿了書店的發票向哥哥乞取几塊買書錢。所以在繁華的新興國的首都里,我卻過了几年放縱的生活。如今一定的年限已經到了,學校里因為要收受后進的學生,再也不能容我在那綠樹陰森的圖書館里,作白晝的痴夢了。并且我們國家的金庫,也受了几個磁石心腸的將軍和大官的吮吸,把供養我們一班不會作亂的割勢者的能力喪失了。所以我在去年的六月就失了我的維持生命的根据,那時候我的每月的進款已經沒有了。以年紀講起來,像我這樣二十六七的青年,正好到社會去奮斗,況且又在外國國立大學里卒業了的我,誰更有這樣厚的面皮,再去向家中年老的母親,或狷洁自愛的哥哥,乞求養生的資料。我去年暑假里一到上海流寓了一個多月沒有回家來的原因,你知道了么?我現在索性對你講明了吧,一則雖因為一天一天的挨過了几天,把回家的旅費用完了,其他我更有這一段不能回家的苦衷在的呀,你可能了解?
  啊呵,去年六月在燈火繁華的上海市外,在車馬喧嚷的黃浦江邊,我一邊念著Housman的A Shropshire Lad(英文:霍斯曼的《什羅浦郡的浪蕩鬃》。——編者注)里的
  Come you home a hero
  Or come not home at all,
  The lads you levave will mind You
  Till Ludlow tower shall fall 几句清詩,一邊呆呆的看著江中黝黑混濁的流水,曾經發了几多的歎聲,滴了几多的眼淚。你若知道我那時候的絕望的情怀,我想你去年的那几封微有怨意的信也不至于發給我了。——啊,我想起了,你是不懂英文的,這几句詩我順便替你譯出吧。

  “汝當衣錦歸,
  否則永莫回,
  令汝別后之儿童
  望到拉德羅塔毀。”


  平常責任心很重,并且在不必要的地方,反而非常隱忍持重的我,當留學的時候,也不曾著過一書,立過一說。天性膽怯,從小就害著自卑狂的我,在新聞雜志或稠人廣眾之中,從不敢自家吹一點小小的气焰。不在圖書館內,便在咖啡店里,山水怀中過活的我,當那些現代的青年當作科場看的群眾運動起來的時候,絕不會去慷慨悲歌的演說一次,出點無意義的風頭。賦性愚魯,不善交游,不善鑽營的我,平心講起來,在生活競爭劇烈,到處有陷阱設伏的現在的中國社會里,當然是沒有生存的資格的,去年六月間,尋了几處職業失敗之后,我心里想我自家若想逃出這惡濁的空气,想解決這生計困難的問題,最好唯有一死。但我若要自殺,我必須先弄几個錢來,痛飲飽吃一場,大醉之后,用了我的無用的武器,至少也要擊殺一二個世間的人類——若他是比我富裕的時候,我就算替社會除了一個惡。若他是和我一樣或比我更苦的時候,我就算解決了他的困難,救了他的靈魂——然后從容就死。我因為有這一种想頭,所以去年夏天在睡不著的晚上,拖了沉重的腳,上黃浦江邊去了好几次,仍复沒有自殺。到了現在我可以老實的對你說了,我在那時候,我并不曾想到我死后的你將如何的生活過去。我的八十五歲的祖母,和六十來歲的母親,在我死后又當如何的种种問題,當然更不在我的腦里了。你讀到這里,或者要罵我沒有責任心,丟下了你,自家一個去走干淨的路。但我想這責任不應該推給我負的,第一我們的國家社會,不能用我去作他們的工,使我有了气力能賣錢來養活我自家和你,所以現代的社會,就應該負這責任。即使退一步講,第二你的父母不能教育你,使你獨立營生,便是你父母的坏處,所以你的父母也應該負這責任。第三我的母親戚族,知道我沒有養活你的能力,要苦苦的勸我結婚,他們也應該負這責任。這不過是現在我寫到這里想出來的話,當時原是沒有想到的。
  上海的T書局和我有些關系,是你所知道的。你今天午后不是從這T書局編輯所出發的么?去年六月經理的T君看我可怜不過,卻為我關說了几處,但那几處不是說我沒有聲望就嫌我脾气太大,不善趨奉他們的旨意,不愿意用我。我當初把我身邊的衣服金銀器具一件一件的典當之后,在烈日蒸照,灰土很多的上海市街中,整日的空跑了半個多月,几個有職業的先輩,和在東京曾經受過我的照拂的朋友的地方,我都去訪問了。他們有的時候,也約我上菜館去吃一次飯;有的時候,知道我的意思便也陪我作了一副憂郁的形容,且為我籌了許多沒有實效的計划。我于這樣的晚上,不是往黃浦江邊去徘徊,便是一個人跑上法國公園的草地上去呆坐,在那時候,我一個人看看天上悠久的星河,听听遠遠從那公園的跳舞室里飛過來的舞曲的琴音,老有放聲痛哭的時候,幸虧在黃昏的時節,公園的四周沒有人來往,所以我得盡情的哭泣;有時候哭得倦了,我也曾在那公園的草地上露宿過的。
  陽歷六月十八的晚上——是我忘不了的一晚,T君拿了一封A地的朋友寄來的信到我住的地方來。平常只有我去找他,沒有他來找我的,T君一進我的門,我就知道一定有什么机會了。他在我用的一張破桌子前坐下之后,果然把信里的事情對我講了。他說:
  “A地仍复想請你去教書,你愿不愿意去?”
  教書是有識無產階級的最苦的職業,你和我已經住過半年,我的如何不愿意教書,教書的如何苦法,想是你所知道的,我在此處不必說了。況巳A地的這學校里又有許多黑暗的地方,有几個想做校長的野心家,又是忌刻心很重的,像這樣的地方的教席,我也不得不承認下去的當時的苦況,大約是你所意想不到的,因為我那時候同在倫敦的屋頂下挨餓的Chatterton(查特頓,英國詩人。——編者注)樣,一邊雖在那里吃苦,一邊我寫回來的家信上還寫得娓娓有致,說什么地方也在請我,什么地方也在聘我哩!
  啊啊!同是血肉造成的我,我原是有虛榮心,有自尊心的呀!請你不要罵我作播間乞食的齊人吧!唉,時運不濟,你就是罵我,我也甘心受罵的。
  我們結婚后,你給我的一個鑽石戒指,我在東京的時候,替你押賣了,這是你當時已經知道的。我當T君將A地某校的聘書交給我的時候,身邊值錢的衣服器具已經典當盡了。在東京學校的圖書館里,我記得讀過一個德國薄命詩人Grabbe(格拉貝,德國戲劇家。——編者注)的傳記。一貧如洗的他想上京去求職業去,同我一樣貧窮的他的老母將一副祖傳的銀的食器交給了他,作他的求職的資斧。他到了孤冷的首都里,今日吃一個銀匙,明日吃一把銀刀,不上几日,就把他那副祖傳的食器吃完了。我記得Heine(海涅,德國詩人。——編者注)還嘲笑過他的。去年六月的我的窮狀,可是比Grabbe更甚了;最后的一點值錢的物事,就是我在東京買來,預備送你的一個天賞堂制的銀的裝照相的架子,我在窮急的時候,早曾打算把它去換几個錢用,但一次一次的難關都被我打破,我決心把這一點微物,總要安安全全的送到你的手里;殊不知到了最后,我接到了A地某校的聘書之后,仍不得不把它去押在當舖里,換成了几個旅費,走回家來探望年老的祖母母親,探望怯弱可怜同綿羊一樣的你。
  去年六月,我于一天晴朗的午后,從杭州坐了小汽船,在風景如畫的錢塘江中跑回家來。過了靈橋里山等綠樹連天的山峽,將近故鄉縣城的時候,我心里同時感著了一种可喜可怕的感覺。立在船舷上,呆呆的凝望著春江第一樓前后的山景,我口里雖在微吟“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二句唐詩,我的心里卻在這樣的默禱:
  ……天帝有靈,當使埠頭一個我的認識的人也不在!要不使他們知道才好,要不使他們知道我今天淪落了回來才好……
  船一靠岸,我左右手里提了兩只皮筐,在晴日的底下從亂雜的人叢中伏倒了頭,同逃也似的走向家來。我一進門看見母親還在偏間的膳室里喝酒。我想張起喉音來親親熱熱的叫一聲母親的,但一見了親人,我就把回國以來受的社會的侮辱想了出來,所以我的咽喉便梗住了;我只能把兩只皮筐朝凳上一拋,馬上就匆匆的跑上樓上的你的房里來,好把我的沒有丈夫气,到了傷心的時候就要流淚的坏習慣藏藏躲躲,誰知一進你的房,你卻流了一臉的汗和眼淚,坐在床前嗚咽地暗在啜泣。我動也不動的呆看了一忽,方提起了干燥的喉音,幽幽的問你為什么要哭。你听了我這句問話反哭得更加厲害,暗泣中間卻帶起几聲壓不下去的唏噓聲來了。我又問你究竟為什么,你只是搖頭不說。本來是傷心的我,又被你這樣的引誘了一番,我就不得不抱了你的頭同你對哭起來。喝不上一碗熱茶的工夫,樓下的母親就大罵著說:
  “……什么的公主娘娘,我說著這几句話,就要上樓去擺架子。……輪船埠頭誰對你這小畜生講了,在上海逛了一個多月,走將家來,一聲也不叫,狠命的把皮篋在我面前一丟……這算是什么行為!……你便是封了王回來,也沒有這樣的行為的呀!……兩夫妻暗地里通通信,商量商量,……你們好來謀殺我的。”
  我听見了母親的罵聲,反而止住不哭了。听到“封了王回來”的這一句話,我覺得全身的血流都倒注了上來。在炎熱的那盛暑的時候,我卻同在寒冬的夜半似的手腳都發了抖。啊啊,那時候若沒有你把我止住,我怕已經冒了大不孝的罪名,要永久的和我那年老的母親訣別了。若那時候我和我母親吵鬧一場,那今年的祖母的死,我也是送不著的,我為了這事,也不得不重重的感謝你的呀!
  那一天我的忽而從上海的回來,原是你也不知道,母親也不知道的。后來母親的气平了下去,你我的悲感也過去了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沒有到家之先,母親因為我久住上海不回家來的原因,在那里發脾气罵你。啊啊,你為了我的緣故,害罵害說的事情大約總也不止這一次了。也難怪你當我告訴你說我將于几日內動身到A地去的時候,哀哀的哭得不住的。你那柔順的性質,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同我的對于社會的虐待,絲毫沒有反抗能力的性質,卻是一樣。啊啊!反抗反抗,我對于社會何嘗不曉得反抗,你對于加到你身上來的虐待也何嘗不曉得反抗,但是怯弱的我們,沒有能力的我們,教我們從何處反抗起呢?
  到了痛定之后,我看看你的形容,比前年患瘧疾的時候更消瘦了。到了晚上,我捏到你的下腿,竟沒有那一段肥突的腳肚,從腳后跟起,到腳彎膝止,完全是一條直線。啊啊!我知道了,我知道白天我對你說我要上A地去的時候你就流眼淚的原因了。
  我已經決定帶你同往A地,將催A地的學校里速匯二百元旅費來的快信寄出之后,你我還不敢將這計划告訴母親,怕母親不贊成我們。到了旅費匯到的那天晚上,你還是疑惑不決的說:
  “万一外邊去不能支持,仍要回家來的時候,如何是好呢!”
  可怜你那被威權壓服了的神經,竟好像是希腊的巫女,能預知今天的劫運似的。唉,我早知道有今天的一段悲劇,我當時就不該帶你出來了。
  我去年暑假郁郁的在家里和你住了几天,竟不料就會种下一個煩惱的种子的。等我們同到了A地將房屋什器安頓好的時候,你的身体已經不是平常的身体了。吃几口飯就要嘔吐。每天只是懶懶的在床上躺著。頭一個月我因為不知底細,曾經罵過你几次,到了三四個月上,你的身体一天一天的重起來,我的神經受了种种激刺,也一天一天的粗暴起來了。
  第一因為學校里的課程干燥無味,我天天去上課就同上刑具被拷問一樣,胸中只感著一种壓迫。
  第二因為我在雜志上發表了一篇舊作的文字,淘了許多無聊的閒气。更有些忌刻我的惡劣分子,就想以此來作我的葬歌,紛紛的攻擊我起來。
  第三我平時原是揮霍慣了的,一想到辭了教授的職后,就又不得不同六月間一樣,嘗那失業的苦味。況且現在又有了家室,又有了未來的儿女,万一再同那時候一樣的失起業來,豈不要比曩時更苦。
  我前面也已經提起過了,在社會上雖是一個懦弱的受難者的我,在家庭內卻是一個凶惡的暴君。在社會上受的虐待,欺凌,侮辱,我都要—一回家來向你發泄的。可怜你自從去年十月以來,竟變了一只無罪的羔羊,日日在那里替社會贖罪,作了供我這無能的暴君的犧牲。我在外面受了气回來,不是說你做的菜不好吃,就罵你是害我吃苦的原因。我一想到了將來失業的時候的苦況,神經激動起來的時候每罵著說:
  “你去死!你死了我方有出頭的日子。我辛辛苦苦,是為什么人在這里作牛馬的呀。要只有我一個人,我何處不可去,我何苦要在這死地方作苦工呢!只知道在家里坐食的你這行尸,你究竟是為了什么目的生存在這世上的呀?……”
  你被我罵不過,就暗哭起來。我罵你一場之后,把胸中的悲憤發泄完了,大抵總立時痛責我自家,上前來愛撫你一番,并且每用了柔和的聲气,細細的把我的發气的原因——社會對我的虐待——講給你听。你听了反替我抱著不平,每又哀哀的為我痛哭,到后來,終究到了兩人相持對泣而后已。像這樣的情景,起初不過間几日一次的,到后來將放年假的時候,變了一日一次或一日數次了。
  唉唉,這悲劇的出生,不知究竟是結婚的罪惡呢?還是社會的罪惡?若是為結婚錯了的原因而起的,那這問題倒還容易解決;若因社會的組織不良,致使我不能得适當的職業,你不能過安樂的日子,因而生出這种家庭的悲劇的,那我們的社會就不得不根本的改革了。
  在這樣的憂患中間,我与你的悲哀的繼承者,竟生了下來,沒有足月的這小生命,看來也是一個神經質的薄命的相儿。你看他那哭時的額上的一條青筋,不是神經質的證据么?饑餓的時候,你喂乳若遲一點,他老要哭個不止,像這樣的性格,便是將來吃苦的基礎。唉唉,我既生到了世上,受這樣的社會的煎熬,正在求生不可,求死不得的時候,又何苦多此一舉,生這一塊肉在人世呢?啊啊!矛盾,慚愧,我是解說不了的了。以后若有人動問,就請你答复吧。
  悲劇的收場,是在一個月的前頭。那時候你的神經已經昏亂了,大約已記不清楚,但我卻牢牢記著的。那天晚上,正下弦的月亮剛從東邊升起來的時候。
  我自從辭去了教授職后,托哥哥在某銀行里謀了一個位置。但不幸的時候,事運不巧,偏偏某銀行為了政治上的問題,開不出來。我閒居A地,日日在家中喝酒,喝醉之后,便聲聲的罵你与剛出生的那小孩,說你与小孩是我的腳鐐,我大約要為你們的緣故沉水而死的。我硬要你們回故鄉去,你們卻是不肯。那一晚我罵了一陣,已經是朦朧的想睡了。在半醒半睡中間,我從帳子里看出來,好像見你在与小孩講話。
  “……你要乖些……要乖些。……小寶睡了吧……不要討爸爸的厭……不要討……娘去之后……要……要……乖些……”
  講了一陣,我好像看見你坐在洋燈影里揩眼淚,這是你的常態,我看得不耐煩了,所以就翻了一轉身。面朝著了里床。我在背后覺得你在燈下哭了一忽,又站起來把我的帳子掀開了對我看了一回。我那時候只覺得好睡,所以沒有同你講話。以后我就睡著了。
  我們街前的車夫,在我們門外亂打的時候,我才從被里跳了起來。我跌來碰去的走出門來的時候,已經是昏亂得不堪了。我只見你的披散的頭發,結成了一塊,圍在你的項上。正是下弦的月亮從東邊升起來的時候,黃灰色的月光射在你的面上;你那本來是灰白的面色,反射出了一道冷光,你的眼睛好好的閉在那里,嘴唇還在微微的動著;你的濕透了的棉襖上,因為有几個扛你回來的車夫的黑影投射著,所以是一塊黑一塊青的。我把洋燈在地上一放,就抱著了你叫了几聲,你的眼睛開了一開,馬上就閉上了,眼角上卻涌了兩條眼淚出來。啊啊,我知道你那時候心里并不怨我的,我知道你并不怨我的,我看了你的眼淚,就能辨出你的心事來,但是我哪能不哭,我哪能不哭呢?我還怕什么?我還要維持什么体面?我就當了眾人的面前哭出來了。那時候他們已經把你搬進了房。你床上睡著的小孩,听見了嘈雜的人聲,也放大了喉嚨啼泣了起來。大約是小孩的哭聲傳到了你的耳膜上了,你才張開眼來,含了許多眼淚對我看了一眼。我一邊替你換濕衣裳,一邊教你安睡,不要去管那小孩。恰好間壁雇在那里的乳母,也听見了這雜噪聲起了床,跑了過來;我知道你眷念小孩,所以就教乳母替我把小孩抱了過去。奶媽抱了小孩走過床上你的身邊的時候,你又對她看了一眼。同時我卻听見長江里的輪船放了一聲開船的汽笛聲:
  在病院里看護你的十五天工夫,是我的心地最純洁的日子。利己心很重的我,從來沒有感覺到這樣純洁的愛情過。可怜你身体熱到四十一度的時候,還要忽而從睡夢中坐起來問我:
  “龍儿,怎么樣了?”
  “你要上銀行去了么?”
  我從A地動身的時候,本來打算同你同回家去住的,像這樣的社會上,諒來總也沒有我的位置了。即使尋著了職業,像我這樣愚笨的人,也是沒有希望的。我們家里,雖則不是豪富,然而也可算得中產,養養你,養養我,養養我們的龍儿的几顆米是有的。你今年二十七,我今年二十八了。即使你我各有五十歲好活,以后還有几年?我也不想富貴功名了。若為一點毫無价值的浮名,几個不義的金錢,要把良心拿出來去換,要犧牲了他人作我的踏腳板,那也何苦哩。這本來是我從A地同你和龍儿動身時候的決心。不是動身的前几晚,我同你拿出了許多建筑的圖案來看了么?我們兩人不是把我們回家之后,預備到北城近郊的地里,由我們自家的手去造的小茅屋的樣子畫得好好的么?我們將走的前几天不是到A地的可記念的地方,与你我有關的地方都去逛了么?我在長江輪船上的時候,這決心還是堅固得很的。
  我這決心的動搖,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天。那天白天我同你照了照相,吃了午膳,不是去訪問了一位初從日本回來的朋友么?我把我的計划告訴了他,他也不說可,不說否,但只指著他的几位小孩說:
  “你看看我看,我是怎么也不愿意逃避的。我的系累,豈不是比你更多么?”
  啊啊!好胜的心思,比人一倍強盛的我,到了這兵殘垓下的時候,同落水雞似的逃回鄉里去——這一出失意的還鄉記,就是比我更怯弱的青年,也不愿意上台去演的呀!我回來之后,晚上一晚不曾睡著。你知道我胸中的愁郁,所以只是默默的不響,因為在這時候,你若說一句話,總難免不被我痛罵。這是我的老脾气,雖從你進病院之后直到那天還沒有發過,但你那事件發生以前卻是常發的。
  像這樣的狀態,繼續了三天。到了昨天晚上,你大約是看得我難受了,所以當我兀兀的坐在床上的時候,你就對我說:
  “你不要急得這樣,你就一個人住在上海吧。你但須送我上火車,我与龍儿是可以回去的,你可以不必同我們去。我想明天馬上就搭午后的車回浙江去。”
  本來今天晚上還有一處請我們夫婦吃飯的地方,但你因為怕我昨晚答應你將你和小孩先送回家的事情要變卦,所以你今天就急急的要走。我一邊只覺得對你不起,一邊心里不知怎么的又在恨你。所以我當你在那里撿東西的時候,眼睛里涌著兩泓清淚,只是默默的講不出話來。直到送你上車之后,在車座里坐了一忽,等車快開了,我才講了一句:“今天天气倒還好。”你知道我的意思,所以把頭朝向了那面的車窗,好像在那里探看天气的樣子,許久不回過頭來。唉唉,你那時若把你那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看一看,我也許會同你馬上就痛哭起來的。也許仍复把你留在上海,不使你一個人回去的。也許我就硬的陪你回浙江去的,至少我也許要陪你到杭州。但你終不回轉頭來,我也不再說第二句話,就站起來走下車了。我在月台上立了一忽,故意不對你的玻璃窗看。等車開的時候,我赶上了几步,卻對你看了一眼,我見你的眼下左頰上有一條痕跡在那里發光。我眼見得車去遠了,月台上的人都跑了出去,我一個人落得最后,慢慢的走出車站來。我不曉得是什么原因,心里只覺得是以后不能与你再見的樣子,我心酸极了。啊啊!我這不祥之語,是多講的。我在外邊只希望你和龍儿的身体壯健,你和母親的感情融洽。我是無論如何,不至投水自沉的,請你安心。你到家之后千万要寫信來給我的哩!我不接到你平安到家的信,什么決心也不能下,我是在這里等你的信的。

            一九二三年四月六日清明節午后

  (原載一九二三年五月一日《創造季刊》第二卷第一號,据《達夫短篇小說集》上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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