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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把日本的地圖展開來一看,東京灣的東南,能看得見一條葫蘆形的半島,浮在浩渺無邊的太平洋里,這便是有名的安房半島! 安房半島,雖然沒有地中海內的長靴島的風光明媚,然而成層的海浪,蔚藍的天色,柔和的空气,平軟的低巒,海岸的漁网,和村落的居民,也很具有南歐海岸的性質,能使旅客忘記他是身在异鄉。若用英文來說,便是一個Hospitable,invitingdream,land of the romantic age(中世浪漫時代的,鄉風純朴,山水秀麗的夢境)了。 東南的斜面沿著了太平洋,從銚子到大原,成一半月彎,正可當作葫蘆的下面的狹處看。銚子是葫蘆下層的最大的圓周上的一點,大原是葫蘆的第二層膨脹處的圓周上的一點。葫蘆的頂點一直的向西曲了。就成了一個大半島里邊的小半島,地名西岬村。西岬村的頂點便是洲崎,朝西的橫界在太平洋和東京灣的中間,洲崎以東是太平洋,洲崎以北是東京灣,洲崎遙遙与伊豆半島,相摸灣相對;安房半島的住民每以它為界線,稱洲崎以東沿著太平洋一帶為外房,洲崎以北沿著東京灣的一帶為內房。原來的半島的住民通稱半島的房州,所以內房外房,便是內房洲外房洲的縮寫。房州半島的葫蘆形的底面,連著東京,所以現在火車,從東京兩國橋驛出發,內房能直達到館山,外房能達到胜浦。 一千九百二十年的春天,二月初旬的有一天的午后,東京上野精養軒的樓上朝公園的小客室里,有兩個异鄉人在那里吃茶果。一個是五十歲上下的西洋人,頭頂已有一塊禿了。皮膚帶著淺黃的黑色,高高的鷹嘴鼻的左右,深深洼在肉里的兩只眼睛,放出一种鈍韌的光來。瞳神的黃黑色,大約就是他的血統的證明,他那五尺五寸的肉体中間,或者也許有姊泊西(Gypsy)的血液混在里頭,或者也許有東方人的血液混在里頭的,但是生他的母親,可确是一位愛爾蘭的美婦人。他穿的是一套半舊的灰黑色的嘩嘰的洋服,帶著一條圓領,圓領底下就連接著一件黑的小緊身,大約是代Waist' Goat(腰褂)的。一個是二十四五歲的青年,身体也有五尺五寸多高,我們一見就能知道他是中國人,因為他那清瘦的面貌,和纖長的身体,是在日本人中間尋不出來的。他穿著一套藤青色的嘩嘰的大學制服,頭發約有一寸多深,因為蓬蓬直立在他那短短的臉面的上頭,所以反映出一層憂郁的形容在他面上。他和那西洋人對坐在一張小小的桌上,他的左手,和那西洋人的右手是靠著朝公園的玻璃窗的。他們講的是英國話,聲气很幽,有一种梅蘭刻烈(Melancholy)的余韻,与窗外的午后的陽光,和頭上的万里的春空,卻成了一個有趣的對照,若把他們的擇要翻譯出來,就是: “你的臉色,近來更難看了。我勸你去轉換轉換空气,到鄉下去靜養几個禮拜。”西洋人。 “臉色不好么?轉地療養,也是很好的,但是一則因為我懶得行動,二則一個人到鄉下去也寂寞得很,所以雖然寒冷得非常,我也不想到東京以外的地方去。”青年。 說到這里,窗外吹過一陣夾沙夾石的風來,玻璃窗振動了一下,響了一下,風就過去了。 “房州你去過沒有?”西洋人。 “我沒有去過。”青年。 “那一個地方才好呢!是突出在太平洋里的一個半島,受了太平洋的暖流,外房的空气是非常和暖的,同東京大約要差十度的溫度,這個時候,你若到太平洋岸去一看,怕還有些女人,赤裸裸的跳在海里捉魚呢!一帶山村水郭,風景又是很好的,你不是很喜歡我們英國的田園風景的么?你上房州去就對了。” “你去過了么?” “我是常去的,我有一個女朋友住在房州,她也是英國人,她的男人死了,只一個人住在海邊上。她的房子寬大得很,造在沙岸樹林的中間;她又是一個熱心的基督教徒,你若要去,我可以替你介紹的,她非常歡喜中國人,因為她和她的男人從前也在中國做過醫生的。” “那么就請你介紹介紹,出去游行一次,或者我的生活的行程,能改變得過來也未可知。” 另外還有許多閒話,也不必去提及。 到了四點的時候,窗外的鐘聲響了。青年按了電鈴,叫侍者進來,拿了一張五元的紙幣給他。青年站起來要走的時候看看那西洋人還兀的不動,青年便催說:“我們去罷!” 那西洋人便張圓了眼睛問他說: “找頭呢?” “多的也沒有几個錢,就給了他們茶房罷了。” “茶房總不至要五塊錢的。你把找頭拿來捐在教會的傳道捐里多好啊!” “罷了,罷了,多的也不過一塊多錢。” 那西洋人還不肯走,青年就一個人走出房門來,西洋人一邊還在那里輕輕的絮說,看見青年走了,也只能跟了走出房門,下樓,上大門口去。在大門口取了外套,帽子,走出門外的時候,殘冬的日影,已經落在西天的地平線上,滿城的房屋,都沉在薄暮的光線里了。 夜陰一刻一刻的張起她的翼膀來,那西洋人和青年在公園的大佛前面,緩步了一忽,遠近的人家都點上電燈了。從上野公園的高台上向四面望去,只見同紗囊里的螢火虫一樣,高下人家的燈火,在那晚煙里放异彩。遠遠的風來,帶著市井的嘈雜的聲音。電車的車輪聲傳近他們兩個耳邊的時候,他們才知道現在是回家去的時候了。急急地走了一下,他們已經走到了公園前的大街上的電車停車處,卻好向西的有一乘電車到來,他們兩人就用了死力,擠了上去,因為這是工場休工的時候,勞動者大家都要乘了電車,回到他們的小小的住屋里去,所以車上擠得不堪。 青年被擠在電車的后面,几乎吐气都吐不出來。電車開車的時候,上野的報時的鐘聲又響了。听了這如怒如放手的薄暮的鐘聲,他的心思又忽然消沉起來: “這些可怜的有血肉的机械,他們家里或許也有妻子的。他們的衣不暖食不飽的小孩子有什么罪惡,一生出地上,就不得不同他們的父母,受這世界上的折磨,或者在豬圈似的貧民窟的門口有同餓鬼似的小孩儿,在那里等候他們的父親回來。這些同餓犬似的小孩儿,長到八九歲的時候,就不得不去作小机械去。漸漸長大了,成了一個工人,他們又不得不同他們的父祖曾祖一樣,將自家的血液,去補充鐵木的机械的不足去。吃盡了千辛万苦,從幼到長,從生到死,他們的生活沒有半點變更。唉,這人生究竟有什么趣味,勞動者嚇勞動者,你們何苦要生存在世上?這多是有權勢的人的坏處,可惡的這有權勢的人,可惡的這有權勢的階級,總要使他們斬草除根的消滅盡了才好。” 他想到這里,就自家嘲笑起自家來: “呵呵,你也被日本人的社會主義感染了。你要救日本的勞動者,你何不先去救救你自家的同胞呢?在軍人和官僚的政治的底下,你的同胞所受的苦楚,難道日本的勞動者更輕么?日本的勞動者,雖然沒有財產,然而他們的生命總是安全的。你的同胞,鄉下的農夫,若因納捐輸粟的事情,有一點違背,就不得不被軍人來虐殺了,從前做大盜,現在做軍官的人,進京出京的時候,若說鄉下人不知道,在他們的專車停著的地方走過,就不得不被長槍短刀來斫死了。大盜的軍閥的什么武裝自動車,在街上沖死了百姓,還說百姓不好,對于死人的家庭,還要他們賠罪罰錢。你同胞的妻女,若有美的,就不得不被軍人來奸辱了。日本的勞動者到了日暮回家的時候,也許有他的妻女來安慰他的,那時候他的一天的苦楚,便能忘在腦后,但是你的同胞如何?不問是不是你的結發妻小,若那些軍長師長委員長縣長等類要她去作一房等八、九的小妾,你能拒絕么?有訴訟事件的時候,你若送裁判官的錢,送了比你的對爭者少一點,或是在上級衙門里沒有一個親戚朋友,雖然受了冤屈,你難道能分訴得明白么?………” 想到這里的時候,青年的眼睛里,就酸軟起來。他若不是被擠在這一群勞動者的中間,怕他的感情就要發起作用來,卻好車到了本鄉三丁目,他就推推讓讓的跟了几個勞動者下了電車。立在電車外邊的日暮的大道上,尋來尋去的尋了一會,他才看見那西洋人的禿頭,背朝著了他,坐在電車中間的椅上。他走到電車的中央的地方,墊起了腳,從外面向電車的玻璃窗推了几下,那禿頭的西洋人才回轉頭來,看見他立在車外的涼風里,那西洋人就從電車里面放下車窗來說: “你到了么?今天可是對你不起。多謝多謝。身体要保養些。我……” “再會再會;我已經到了。介紹信請你不要忘記了……” 話沒響說完,電車已經開了。 二月廿三日的午后二點半鐘,房州半島的北條火車站上的第四次自東京來的火車到了,這小小的鄉下的火車站上,忽然熱鬧了一陣。客人也不多,七零八落的几個乘客,在收票的地方出去之后,火車站上仍复冷清起來。火車站的前面停著一乘合乘的馬車,接了几個下車的客人,留了几聲哀寂的喇叭聲在午后的澄明的空气里,促起了一陣灰土,就在泥塵的鄉下的天然的大路上,朝著太陽向西的地方開出去了。 留在火車站上呆呆的站著的只剩了一位清瘦的青年,便是三禮拜前和一個西洋宣教師在東京上野精養軒吃茶果的那一位大學生。他是伊尹的后裔,你們若把東京帝國大學的一覽翻出來一看,在文科大學的學生名錄里,頭一個就能見他的名姓籍貫: 伊人,中華留學生,大正八年入學。 伊人自從十八歲到日本之后一直到去年夏天止,從沒有回國去過。他的家庭里只有他的祖母是愛他的。伊人的母親,因為他的父親死得太早,所以竟變成了一個半男半女的性格,他自小的時候她就不知愛他,所以他漸漸的變成了一個厭世憂郁的人。到了日本之后,他的性格竟愈趨愈怪了,一年四季,絕不与人往來,只一個人默默的坐在寓室里沉思默想。他所讀的都是那些在人生的戰場上戰敗了的人的書,所以他所最敬愛的就是略名B.V.的James Thomson H.Heine,bepaldi,Emst Dowson 那些人。他下了火車,向行李房去取出的一只帆布包,里邊藏著的,大約也就是這几位先生的詩文集和傳記等類。他因為去年夏天被一個日本婦人欺騙了一場,所以精神身体,都變得同落水雞一樣。晚上夢醒的時候,身上每發冷汗,食欲不進,近來竟有一天不吃什么東西的時候。因為怕同去年那一個婦人遇見,他連午膳夜膳后的散步也不去了。他身体一天一天的瘦弱下去,他的面貌也一天一天的變起顏色來了。到房州的路程是在平坦的田疇中間,辟了一條小小的鐵路,鐵路的兩旁,不是一邊海一邊山,便是一邊枯樹一邊荒地。在紅塵軟舞的東京,失望傷心到极點的神經過敏的青年的最初的感覺,自然是覺得輕快得非常。伊人下車之后看了四邊的松樹和叢林,有几縷薄云飛著的青天,寬廣的空地里浮蕩著的陽光和車站前面的店里清清冷冷坐在帳桌前的几個純朴的商人,就覺得是自家已經到了十八世紀的鄉下的樣子。亞力山大·斯密司著的《村落的文章》里的Dreamthorp(By Alexander Smith)好像是被移到了這東海的小島上的東南角上來了。 伊人取了行李,問了一聲說: “這里有一位西洋的婦女,你們知道不知道的?” 行李房里的人都說: “是C夫人么,這近邊誰都知道她的,你但對車夫講她的名字就對了。” 伊人抱了他的一個帆布包坐在人力車上,在枯樹的影里,搖搖不定的走上C夫人的家里去的時候,他心里又生了一种疑惑: “C夫人不曉得究竟是怎么的一個人,她不知道是不是同E 某一樣,也是非常節省鄙吝的。” 可怜他自小就受了社會的虐待,到了今日,還不敢信這塵世里有一個善人。所以他与人相遇的時候,總不忘記警戒,因為他被世人欺得太甚了。在一條有田園野趣的村路上彎彎曲曲的跑了三十分鐘,樹林里露出了一個木造的西洋館的屋頂來。車夫指著了那一角屋頂說: “這就是C夫人的住屋!” 車到了這洋房的近邊,伊人看見有一圈小小的灌木沿了那洋房的庭園,生在那里,上面剪得雖然不齊,但是這一道灌木的圍牆,比鐵柵瓦牆究竟風雅,他小的時候在洋畫里看見過的那阿鳳河上的斯曲拉突的莎士比亞的古宅,又重新想了出來。開了那由几根木棒做的一道玲瓏的小門進去,便是住宅的周圍的庭園,園中有几處常青草,也變了顏色,躺在午后的微弱的太陽光里。小門的右邊便是一眼古井,那只吊桶,一高一低的懸在井上的木架上。從門口一直向前沿了石砌的路進去,再進一道短小的竹篱,就是C夫人的住房,伊人因為不便直接的到C夫人的住房里,所以就吩咐車夫拿了一封E某的介紹書往廚房門去投去。廚房門須由石砌的正路叉往右去几步,人若立在灌木圍住的門口,也可以看見這廚房門的。庭園中,井架上,紅色的木板的洋房壁上都洒滿了一層白色無力的午后的太陽光線,四邊空空寂寂,并無一個生物看見,只有几只半大的雌雄雞,呆呆的立在井旁,在那里惊看伊人和他的車夫。 車夫在廚房門口叫了許久,不見有人出來。伊人立在庭園外的木柵門口,听車夫的呼喚聲反響在寂靜的空气里,覺得聲大得很。約略等了五分鐘的樣子,伊人听見背后忽然有腳步響,回轉頭來一看,看見一個五十來歲的日本老婦人,蓬著了頭紅著了臉走上伊人這邊來。她見了伊人便行了一個禮,并且說: “你是東京來的伊先生么?我們東家天天在這里盼望你來呢!請你等一等,我就去請東家出來。” 這樣的說了几句,她就慢慢的捱過了伊人的身前,跑上廚房門口去了。在廚房門口站著的車夫把伊人帶來的介紹信交給了她。她就跑進去了。不多一忽,她就同一個五十五六的西洋婦人從竹篱那面出來,伊人搶上去与那西洋婦人握手之后,她就請伊人到她的住房內去,一邊卻吩咐那日本女人說: “把伊先生的行李搬上樓上的外邊的室里去!” 她一邊与伊人說話,一邊在那里預備紅茶。談了三十分鐘,紅茶也吃完了,伊人就到樓上的一間小房里去整理行李去。把行李整理了一半,那日本婦人上樓來對伊人說: “伊先生!現在是祈禱的時候了!請先生下來到祈禱室里來罷。” 伊人下來到祈禱室里,見有兩個日本的男學生和三個女學生已經先在那里了。夫人替伊人介紹過之后對伊人說: “我們每天從午后三點到四點必聚在一處唱詩祈禱的。祈禱的時候就打那一個鐘作記號。(說著她就用手向檐下指了一指)今天因為我到外面去了不在家,所以遲了兩個鐘頭,因此就沒有打鐘。” 伊人向四圍看了一眼,見第一個男學生頭頭發長得很,同獅子一樣的披在額上,戴著一雙极近的鋼絲眼鏡,嘴唇上的一圈胡須長得很黑,大約已經有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第二個男學生是一個二十歲前后的青年,也戴一雙平光的銀絲眼鏡,一張圓形的粗黑臉,嘴唇向上的。兩個人都是穿的日本的青花便服,所以一見就曉得他們是學生。女學生伊人不便觀察,所以只對了一個坐在他對面的年紀十六七歲的人,看了几眼,依他的一瞬間的觀察看來,這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學生要算是最好的了,因為三人都是平常的相貌,依理而論,卻彀不上水平線。只有這一個女學生的長方面上有一雙笑靨,所以她笑的時候,卻有許多可愛的地方。讀了一節圣經,唱了兩首詩,祈禱了一回,會就散了。伊人問那兩個男學生說: “你們住在近邊么?” 那長發的近視眼的人,恭恭敬敬的搶著回答說: “是的,我們就住在這后面的。” 那年輕的學生對伊人笑著說: “你的日本話講得好得很,起初我們以為你只能講英國話,不能講日本話的。” C夫人接著說: “伊先生的英國話卻比日本話講得好,但是他的日本話要比我的日本話好得多呢!” 伊人紅了臉說: “C夫人!你未免過譽了。這几位女朋友是住在什么地方的?” C夫人說: “她們都住在前面的小屋里,也是同你一樣來養病的。” 這樣的說著,C夫人又對那几個女學生說: “伊先生的學問是非常有根底的,禮拜天我們要請他說教給我們听哩!” 再會再會的聲音,從各人的口中說了出來。來會的人都散去了。夜色已同死神一樣,不聲不響地把屋中的空間占領了。伊人別了C夫人仍回到他樓上的房里來,在灰暗的日暮的光里,整理了一下,電燈來了。 六點四十分的時候,那日本婦人來請伊人吃夜飯去,吃了夜飯,談了三十分鐘,伊人就上樓去睡了。 第二天早晨,伊人被窗外的鳥雀聲喚醒,起來的時候,鮮紅的日光已射滿了沙岸上的樹林,他開了朝南的窗,看看四圍的空地叢林,都披了一層健全的陽光,橫躺在無窮的蒼空底下。他遠遠的看見北條車站上,有一乘机關車在那里哼煙,机關車的后面,連接著几輛客車貨車,他知道上東京去的第一次車快開了。太陽光被車煙在半空中遮住,他看見車煙帶著一層紅黑的灰色,車站的馬口鐵的屋頂上,橫斜的映出一層黑影來。從車站起,兩條小小的軌道漸漸的闊大起來在他的眼下不遠的地方通過,他覺得磨光的鐵軌上,隱隱地反映著同藍色的天鵝絨一樣的天空,他看看四邊,覺得廣大的天空,遠近的人家,樹林,空地,鐵道,村路都飽受了日光,含著了生气,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樣子,他就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覺得自家的腸腑里也有些生气回轉起來,含了微笑,他輕輕的對自家說: “春到人間了,啊,Fruehliug ist gekommen!” 呆呆的站了好久,他才拿了牙刷牙粉肥皂手巾走下樓來到廚下去洗面去。那紅眼的日本婦人見了他,就大聲地說: “你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我們的東家出去傳道去了,九點半鐘的圣經班她是定能回來的。” 洗完了面,回到樓上坐了一忽,那日本婦人就送了一杯紅茶和兩塊面包和白糖來。伊人吃完之后,看看C夫人還沒有回來,就跑出去散步去。從那一道木棒編成的小門里出去,沿了昨天來的那條村路向東的走了几步,他看見一家草舍的回廊上,有兩個青年在那里享太陽,發議論。他看看好像是昨天見過的兩個學生,所以就走了進去。兩個青年見他進來,就恭恭敬敬的拿出墊子來,叫他坐了。那近視長發的青年,因為太恭敬過度了,反要使人發起笑來。伊人坐定之后,那長發的近視眼就含了微笑,對他呆了一呆,嘴唇動了几動,伊人知道他想說話了,所以就對他說: “你說今天的天气好不好?” “Yes.Yes.very good,very good,and how long has you beening Japan?” (是,是,好得很,好得很,你住在日本多久了?) 那一位近視眼,突然說出了几句日本式的英國話來,伊人看看他那忽尖忽圓的嘴唇的變化,听听他那舌根底下好像含一塊石子的發音,就想笑出來,但是因為是初次見面,又不便放聲高笑,所以只得笑了一笑,回答他說: “About eight years,quite a long time,isn't it?” (差不多八年了,已經長得很呢,是不是?) 還有那一位二十歲前后的青年看了那近視眼說英文的樣子,就笑了起來,一邊卻直直爽爽的對他說: “不說了罷,你那不通的英文,還不如不說的好,哈哈。” 那近視眼听了伊人的回話,又說: “Do you understand my English?” (你懂得我講的英文么?) “Yes,of course,I do,but………” (那當然是懂的,但是……) 伊人還沒有說完,他又搶著說: “All right,all right,let us speak english been after.” (很好很好,以后我們就講英文罷。) 那年輕的青年說: “伊先生,你別再和他歪纏了,我們向海邊上去走走罷。” 伊人就贊成了,再年輕的青年便從回廊上跳了下來,同小丑一樣的故意把衣服整了一整,把身体向左右前后搖了一搖,對了那近視眼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說: “Good bye!Mister K,good bye!” 伊人忍不住的笑了起來,那近視眼的K也說: “Good bye,Mister B,good bye Mister Yi.” 走過了那草舍的院子,踏了松樹的長影,出去二三步就是沙灘了。清靜的海岸上并無人影,洒滿了和煦的陽光。海水反射著太陽光線,好像在那里微笑的樣子。沙上有几行行人的足跡,印在那里。遠遠的向東望去,有几處村落,有几間漁舍浮在空中,一層透明清洁的空气,包在那些樹林屋脊的上面。西邊灣里有一處小市,浮在海上,市內的人家,錯錯落落的排列在那里,人家的背后,有一帶小山,小山的背后,便是無窮的碧落。市外的灣口有几艘帆船停泊著,那几艘船的帆牆,卻能形容出一种港市的感覺來。年輕的B說: “那就是館山,你看灣外不是有兩個小島同青螺一樣的浮在那里么?一個是鷹島,一個是沖島。” 伊人向B所說的方向一看,在薄薄的海气里,果然有兩個小島浮在那里,伊人看那小島的時候,忽然注意到小島的背景的天空里去。他從地平線上一點一點的抬頭起來,看看天空,覺得藍蒼色的天体,好像要溶化了的樣子,他就不知不覺的說: “唉,這碧海青天!” B也仰起頭來看天,一邊對伊人說: “伊先生!看了這青淡的天空,你們還以為有一位上帝,在這天空里坐著的么?若說上帝在那里坐著,怕在這樣晴朗的時候,要跌下地來呢!” 伊人回答說: “怎么不跌下來?你不曾看過弗蘭斯著的Thais(泰衣斯)么?那絕食斷欲的圣者,就是為了泰衣斯的肉体的緣故,從天上跌下來的嚇。” “不錯不錯,那一位近視眼的神經病先生,也是很妙的。他說他要去進神學校去,每天到了半夜三更就放大了嗓子,叫起上帝來。 “主嚇,唉,主嚇,神嚇,耶酥嚇!” “像這樣的亂叫起來,到了第二天,去問他昨夜怎么了?他卻一聲不響,把手搖几搖,嘴歪几歪。”再過一天去問他,他就說: “昨天我是一天不言語的,因為這也是一种修行,一禮拜之內我有兩天是斷言的。不講話的,無論如何,在這兩天之內:總不開嘴的。” “有的時候他赤足赤身的跑上雨天里去立在那里,我叫他,他默默地不應,到了晚上他卻喀喀的咳嗽起來,你看這樣寒冷的天气,赤了身到雨天里去,哪有不傷風的道理?到了這二天,我問他究竟為什么要上雨天里去,他說這也是一种修行。有一天晚上因為他叫‘主嚇!神嚇’叫得太厲害了,我在夢里頭被他叫醒,在被里听听,我也害怕起來。以為有強盜來了,所以我就起來,披了衣服,上他那一間房里去看他,從房門的縫里一瞧,我就不得不笑起來。你猜怎么著,他老先生把衣服脫了精光,把頭頂倒在地下,兩只腳靠了牆壁蹺在上面,閉了眼睛,作了一副苦悶難受的臉色,盡在那里瞎叫: “主嚇,神嚇,天嚇,上帝嚇!” “第二天我去問,他卻一句話也不答,我知道這又是他的斷絕言語的日子,所以就不去問他了。” B形容近視眼K的時候,同戲院的小丑一樣,做腳做手的做得非常出神,伊人听一句笑一陣,笑得不了。到后來伊人問B 說: “K何苦要這樣呢!” “他說他因為要預備進神學校去,但是依我看來,他還是去進瘋狂病院的好。” 伊人又笑了起來。他們兩人的健全的笑聲,反響在寂靜的海岸的空气里,更覺得這一天的天气的清新可愛了。他們兩個人的影子,和兩雙皮鞋的足跡在海邊的軟沙發上印來印去的走了一回,忽听見晴空里傳了一陣清朗的鐘聲過來,他們知道圣經班的時候到了,所以就走上C夫人的家里去。 到C夫人家里的時候,那近視眼的K,和三個女學生已經圍住了C夫人坐在那里了,K見了伊人和B來的時候,就跳起來放大了嗓子用了英文叫著說: Hello,Where have you been?” (喂!你們上哪儿去了?) 三個女學生和C夫人都笑了起來,昨天伊人注意觀察過的那個女學生的一排白白的牙齒,和她那面上的一雙笑靨,愈加使她可愛了。伊人一邊笑著,一邊在那里偷看她。各人坐下來,伊人又占了昨天的那位置,和那女學生對面地坐著。唱了一首贊美詩,各人就輪讀起圣經來。輪到那女學生讀的時候,伊人便注意看她那小嘴,她臉上自然而然的起了一層紅潮。她讀完之后,伊人還呆呆的在那里看她嘴上的曲線;她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視線同伊人的視線沖混了。她立時漲紅了臉,把頭低了下去。伊人也覺得難堪,就把視線集注到他手里的圣經上去。這些微妙的感情流露的地方,在座的人恐怕一個人也沒有知道。圣經班完了,各人都要散回家去,近視眼的K,又用了英文對伊人說: “Mr Yi,let us take a walk.” (伊先生,我們去散步罷。) 伊人還沒有回答之先,他又對那坐在伊人對面的女學生說: Miss O,you Will join us,would't you? (O女士,你也同我們去罷。) 那女學生原來姓O,她听了這話,就立時紅了臉,穿了鞋,跑回去了。 C夫人對伊人說: “今天天气好得很,你向海邊上去散散步也很好的。” K听了這話,就叫起來說: “Yes,yes.all right,all right。” (不錯不錯,是的是的。) 伊人不好推卻,只得同K和B三人同向海邊上去。走了一回,伊人便說走乏了要回家來。K拉住了他說: “Let us pray!” (讓我們來禱告罷。) 說著K就跪了下去,伊人被他惊了一跳,不得已也只能把雙膝曲了。B卻一動也不動地站在那里看。K又叫了許多主嚇神嚇上帝嚇。叫了一忽,站起來說: “Good bye Good bye!” (再會再會。) 一邊說,一邊就回轉身來大踏步的走開了,伊人摸不出頭緒來,一邊用手打著膝上的沙泥,一邊對B說: “是怎么一回事,他難道發怒了么?” B說: “什么發怒,這便是他的神經病嚇!” 說著,B又學了K的樣子,跪下地去,上帝嚇,主嚇,神嚇的叫了起來。伊人又禁不住的笑了。遠遠的忽有唱贊美詩的聲音傳到他們的耳邊上來。B說: “你瞧什么發怒不發怒,這就是他唱的贊美詩嚇。” 伊人問B是不是基督教徒。B說: “我井不是基督教徒,因為K定要我去听圣經,所以我才去。其實我也想信一种宗教,因為我的為人太輕薄了,所以想得一种信仰,可以自重自重。” 伊人和他說了些宗教上的話,又各把自己的學籍說了。原來B是東京高等商業學校的學生,去年年底染了流行性感冒,到房州來是為病后人保養來的。說到后來,伊人間他說: “B君,我住在C夫人家里,覺得不自由得很,你那里的主人,還肯把空著的那一間房借給我么?” “肯的肯的,我回去就同主人去說去,你今天午后就搬過來罷。那一位C夫人是有名的吝嗇家,你若在她那里住久了,怕要招怪呢!” 又在海邊走了一回,他們看看自家的影子漸漸儿的短起來了,快到十二點的時候,伊人就別了B,回到C夫人的家里來。 吃午膳的時候。伊人對C夫人把要搬往后面的K、B同住去的話說了,C夫人也并不挽留,吃完了午膳,伊人就搬往后面的別室里去了。 把行李書籍整頓了一整頓,看看時候已經不早了,伊人便一個人到海邊上去散步去。一片汪洋的碧海,竟平坦得同鏡面一樣。日光打斜了,光線射在松樹的梢上,作成了几處陰影。午后的海岸,風景又同午前的不同。伊人靜悄悄的看了一回,覺得四邊的風景怎么也形容不出來。他想把午前的風景比作患肺病的純洁的處女,午后的風景比作成熟期以后的嫁過人的丰肥的婦人。然而仔細一想,又覺得比得太俗了。他站著看一忽,又俯了頭走一忽,一條初春的海岸上,只有他一個人和他的清瘦的影子在那里動著。他向西的朝著了太陽走了一回,看看自家已經走得遠了,就想回轉身來走回家去,低頭一看,忽看見他的腳底下的沙上有一條新印的女人的腳印印在那里。他前前后后的打量了一回,知道這腳印的主人必在這近邊的樹林里。并沒有什么目的,他就跟了那一條腳步印朝南的走向岸上的松樹林里去。走不上三十步路,他看見樹影里的枯草卜有一條氈毯,几本書和婦人雜志等攤在那里。因為枯草長得很,所以他在海水的邊上竟看不出來,他知道這定是屬于那腳印的主人的,但是這腳印的主人不知上哪里去了。呆呆的站了一忽,正想走轉來的時候,他忽見樹林里來了一個婦人,他的好奇心又把他的腳縛住了,等那婦人走近來的時候,他不覺紅起臉來,胸前的跳躍怎么也按不下去,所以他只能勉強把視線放低了,眼看了地面,他就回了那婦人一個禮,因為那時候,她已經走到他的面前來了,她原來就是那姓O 的女學生。他好像是自家的卑陋的心情已經被看破了的樣子,紅了臉對她賠罪說: “對不起得很,我一個人闖到你的休息的地方來。” “不……不要……” 看她也好像是沒有什么懊惱的樣子,便大著膽問她說: “你府上也是東京么?” “學校是在東京的上野……但是……家鄉是足利。” “你同C夫人是一向認識的么?” “不是的……是到這里來之后認識的。……” “同K君呢?” “那一個人……那一個是糊涂虫!” “今天早晨他邀你出去散步,是他對我的好意,實在唐突得很,你不要見怪了,我就在這里替他賠一罪罷。” 伊人對她行了一個禮,她倒反覺難以為情起來,就對伊人說: “說什么話,我……我……又不在這里怨他。” “我也走得乏了,你可以讓我在你的氈毯上坐一坐么?” “請,請坐!” 伊人坐下之后,她盡在那里站著,伊人就也站了起來說: “我可失禮了,你站在那里,我倒反而坐起來。”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因為坐得太久,所以不愿意再坐了。” “這樣我們再去走一忽罷。” “怕被人家看見了。” “海邊上清靜得很,一個人也沒有。” 她好像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伊人就在前頭走了,她也慢慢的跟了來。太陽已經快斜到三十度的角度了,他和她沿了海邊向西的走去,背后拖著了兩個纖長的影子。東天的碧落里,已經有几片紅云,在那里報將晚的時刻,一片白白的月亮也出來了。默默地走了三五分鐘,伊人回轉頭來問她說: “你也是這病么?” 一邊說著一邊就把自家的左手向左右肩的鎖骨穴指了一下,她笑了一笑便低下頭去,他覺得她的笑里有無限的悲涼的情意含在那里。默默的又走了几步,他覺得被沉默壓迫不過了,又對她說: “我并沒有什么症候,但是晚上每有虛汗出來,身体一天一天地清瘦下去,一禮拜前,我上大學病院去求診的時候,醫生教我休學一年,回家去靜養,但是我想以后只有一年三個月了,怎么也不愿意再遲一年,所以今年暑假前我還想回東京去考試呢!” “若能注意一點,大約總沒有什么妨礙的。” “我也是這么的想,畢業之后,還想上南歐去養病去呢!” “羅馬的古墟原是好的,但是由我們病人看來,還是愛衣奧宁海岸的小島好呀!” “你學的是不是聲樂?” “不是的,我學的是鋼琴,但是聲樂也學的。” “那么請你唱一個小曲儿罷。” “今天嗓子不好。” “我唐突了,請你恕我。” “你又要多心了,我因為嗓子不好,所以不能唱高音。” “并不是會場上,音的高低,又何必去問它呢!” “但是這樣被人強求的時候,反而唱不出來的。” “不錯不錯,我們都是愛自然的人,不唱也罷了。” “走了太遠了,我們回去罷。” “你走乏了么?” “乏倒沒有,但是草堆里還有几本書在那里,怕被人看見了不好。” “但是我可不曾看你的書。” “你怎么會這樣多心的,我又何嘗說你看過來!” “唉,這疑心病就是我半生的哀史的證明呀!” “什么哀史?” 伊人就把自小被人虐待,到了今日還不曾感得一些熱情過的事情說了。兩人背后的清影,一步一步的拖長起來,天空的四周,漸漸儿的帶起紫色來了。殘冬的余勢,在這薄暮的時候,還能感覺得出來,從海上吹來的微風,透了兩人的冬服,刺入他和她的火熱的心里去。伊人向海上一看,見西北角的天空里一座倒擎的心樣的雪山,帶著了濃藍的顏色,在和軟的晚霞里作會心的微笑,伊人不覺高聲的叫著說: “你看那富士!” 這樣的叫了一聲,他不知不覺的伸出了五個指頭去尋她那只同玉絲似的手去,他的雙眼卻同在夢里似的,還懸在富士山的頂上。几個柔軟的指頭和他那冰冷的手指遇著的時候,他不覺惊了一下,伸轉了手,回頭來一看,卻好她也正在那里轉過她的視線來。兩人看了一眼。默默地就各把頭低去了。站了一忽,伊人就改換了聲音,光明正大的對她說: “你怕走倦了罷,天也快晚了,我們回轉去罷。” “就回轉去罷,可惜我們背后不能看太陽落山的光景。” 伊人向西天一看,太陽已經快落山去了。回轉了身,兩人并著的走了几步,她說: “影子的長!” “這就是太陽落山的光景呀!” 海風又吹過一陣來,岸邊起了微波,同飛散了的金箔似的,浪影閃映出几條光線來。 “你覺得涼么,我把我的外套借給你好么?” “不涼……女人披了男人的外套,像什么樣子呀!” 又默默的走了几步,他看看遠岸已經有一層晚霞起來了。他和K、B住的地方的岸上樹林里,有几點黑影,圍了一堆紅紅的野火坐在那里。 “那一邊的小孩儿又在那里生火了。” 這正是一幅畫呀!我好像唱得出歌來的樣子: Kennst du das Land,wo die Zitronen bluehn. Im dunkeluh Laub die Coldorangen gluehn, Ein sanfter Wind vom blauen Hlmmel weht, Die Myrte still und boch der lorbeer steht, “底下的是重复句,怕唱不好了! ‘Kennst du es sohl? Dahin!Dahin Moecht’ich mit dir,O meIn Geliebter,ziehn!” 她那悲涼微顫的喉音,在薄暮的海邊的空气里悠悠揚揚的浮蕩著,他只覺得一層紫色的薄膜把他的五官都包住了。 “Kennst du das Haus,auf Saeulen rubt seln dach, Es giaenzt drs saal,es schimmert das cermach, Und Marmoilder stehn und sehn mlch an: Was hat man dlr,du armes kind,getan?” 四邊的空气一刻一刻的濃厚起來。海面上的涼風又掠過了他的那火熱的雙頰,吹到她的頭發上去。他听了那一句歌,忽然想起了去年夏天欺騙他的那一個輕薄的婦人的事情來。 “你這可怜的孩于呀,他們欺負了你么,唉!” 他自家好像是變了迷娘(Mignon)。無依無靠的一個人站在异鄉的日暮的海邊上的樣子。用了悲涼的聲調在那里幽幽唱曲的好像是從細浪里涌出來的宁婦(Nymph)魅妹(Mermaid)。他忽然覺得Sentimental起來,兩顆同珍珠似的眼淚滾下他的頰際來了。 “Kennst du es wohl? Dahin!Dahin Moccht'Ich mlt Dlr,O meln Beschuetzer,zlehn! Kennst du den Berg sein wolkensteg? Das Maultier sucht im Nebel seinen Wig, In Hcehlen wohnt der Drachen alte Brut, Es stuerzt der Fels und ueber lhn de Flut: Kennst du ihn wohl? Dahin!Dahin Geht unser weg,O Vlter,lass uns ziehn!” 她唱到了這一句,重复的唱了兩遍。她那尾聲悠揚同游絲似的哀寂的清音,与太陽的殘照,都在薄暮的空气里消散了。西天的落日正挂在遠遠的地平線上,反射出一天紅軟的浮云,長空高冷,帶起銀藍顏色來,平波如鏡的海面,也加了一層橙黃的色彩,与四圍的紫色溶作了一團。她對他看了一眼,默默地走了几步,就對他說: “你确是一個Sentimental!” 他的感情脆弱的地方,怕被她看破,就故意的笑著說: “說什么話,這一個時期我早已經過去了。” 但是他頰上的兩顆眼淚,還未曾干落,圓圓的淚珠里,也反映著一條縮小的日暮的海岸。走到她放氈毯書籍的地方,暮色已經從松樹枝上走下來,空中懸著的半規上弦的月亮;漸漸儿的放起光來了。 “再會再會!” “再會……再……會!” 伊人回到他住的地方,看見B一個人呆呆的坐在廊下看那從松樹林里透過來的黝暗的海岸。听了伊人的腳步聲,就回轉頭來叫他說: “伊君!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我們今天唱詩的時候只有四個人。你也不去,兩個好看的女學生也不來,只有我和K君和一位最難看的女學生,C夫人在那里問你呢!” “對不起得很,我因為上館山去散步去了,所以赶不及回來。你已經吃過晚飯了么?” “吃過了。浴湯也好了,主人在那里等你洗澡。” 洗了澡,吃了晚飯,伊人就在電燈底下記了一篇長篇的日記。把迷娘(Mignon)的歌也記了進去,她說的話也記了進去,日暮的海岸的風景,悲涼的情調,他的眼淚,她的纖手,富士山的微笑,海浪的波紋,沙上的足跡,這一天午后他所看見听見感得的地方都記了進去。寫了兩個多鐘頭,他愈寫愈加覺得有趣,寫好之后,讀了又讀,改了又改,又費去了一個鐘頭,這海岸的村落的人家,都已沉沉的酣睡盡了。寒冷靜寂的屋內的空气壓在他的頭上肩上身上,他回頭看看屋里,只有壁上的他那擴大的影子在那里動著,除了屋頂上一聲兩聲的鼠斗聲之外,更無別的音響振動著空气。火缽里的火也消了,坐在屋里,覺得難受,他便輕輕的開了門,拖了草履,走下院子里去,初八九的上弦的半月,已經斜在西天,快落山去了。踏了松樹的影子,披了一身灰白的月光,他又穿過了松林,走到海邊上去。寂靜的海邊上的風景,比白天更加了一味凄慘洁淨的情調。在將落未落的月光里,踏來踏去的走了一回,他走上白天他和她走過的地方去。差不多走到了時候,他就站住了腳,曲了身去看白天他兩人的沙灘上的足跡去。同尋夢的人一樣,他尋了半天總尋不出兩人的足印來。站起來又向西的走了一忽,伏倒去一尋,他自家的橡皮革履的足跡尋出來了。他的足跡的后邊一步一步跟上去的她的足跡也尋了出來。他的胸前覺得似有跳躍的樣子、圣經里的兩節話忽然被他想出來了。 But I say untoyou,that whosoever look the woman tolust after her hathcommitied adultery with her already in hisheart.And if thy right eye offendthee,pluck it out,and castit from thee;for it is profitable for thee thatone of thy members should perish,and not that thy whole body should becastinto hell. 伊人雖已經与婦人接触過几次,然而在這時候,他覺得他的身体又回到童貞未破的時候去了的一樣,他對O的心,覺得真是純洁高尚,并無半點邪念的樣于,想到了這兩節圣經,他的心里又起沖突來了。他站起來閉了眼睛,默默的想了回。他想叫上帝來幫助他,可是他的哲學的理智性怎么也不許他祈禱,閉了眼睛,立了四五分鐘,搖了一搖頭,歎了一口气,他仍复走了回來。他一邊走一邊把頭轉向南面的樹林,在深深的探視。那邊并無燈火看得出來,只有一層朦朧的月光,罩在樹林的上面,一塊樹林的黑影,教人想到神秘的事跡上去。他看了一回,自家對自家說: “她定住在這樹林的里邊,不知她睡沒有睡,她也許在那里看月光的。唉,可怜我的一生。可怜我的長失敗的生涯!” 月亮又低了一段,光線更灰白起來,海面上好像有一只船在那里橫駛的樣子,他看了一眼,灰白的光里,只見一只怪獸似的一個黑影在海上微動,他忽覺得害怕起來,一陣涼風又橫海的掠上他的顏面,他打了一個冷痙、就俯了首三腳兩步的走回家來了。睡了之后,他覺得有女人的聲音在門外叫他的樣子!仔細听了一听,這确是唱迷娘的歌的聲音。他就跑出來跟了她上海邊上去。月亮正要落山的樣子,西天盡變了紅黑的顏色。他向四邊一看,覺得海水樹林沙灘也都變了紅黑色了。他對她一看,見她臉色被四邊的紅黑色反映起來,竟蒼白得同死人一樣。他想和她說話,但是總想不出什么話來。她也只含了兩眼清淚,在那里默默的看他。兩人在沉默的中間,動也不動的盾了一忽,她就回轉身向樹林里走去。他馬上追了過去,但是到樹林的口頭的時候,他忽然遇著了去年夏天欺騙他的那個淫婦,含著了微笑,從樹林里走了出來。啊的叫了一聲,他就想跑回到家里來,但是他的兩腳,怎么也不能跑,苦悶了一回,他的夢才醒了。身上又發了一身冷汗,那一晚他再也不能睡了。去年夏天的事情,他又回想了出來。去年夏天他的身体還強健得很,在高等學校卒了業,上打算進大學去,他的前途還有許多希望在那里。我們更換一個高一級的學校或改遷一個好一點的地方的時候感得的那一种希望心和好奇心,也在他的胸中醞釀。那時候他的經濟狀態,也比現在寬裕,家里匯來的五百元錢,還有一大半存在銀行里,他從他的高等學校的N市,遷到了東京,在芝區的赤倉旅館住了一個禮拜,有一天早晨在報上看見了一處招租的廣告。因為廣告上出租的地方近在第一高等學校的前面,所以去大學也不甚遠。他坐了電車,到那個地方去一看,是一家中流人家。姓N的主人是一個五六十歲的強壯的老人,身体偉巨得很,相貌雖然獰惡,然而應對卻非常恭敬。出租的是樓上的兩間房子,伊人上樓去一看,覺得房間也還清洁,正坐下去,同那老主人在那里講話的時候,扶梯上走上了一個二十三四的优雅的婦人來。手里拿了一盆茶果,走到伊人的面前就恭恭敬敬跪下去對伊人行了一個禮。伊人對她看了一眼,她就含了微笑,對伊人丟了一個眼色。伊人倒反覺得害起羞來。她還是平平常常的好像得了胜利似的下樓去了。伊人說定了房間,就走下樓來,出門的時候,她又跪在門口,含了微笑在那里送他。他雖然不能仔仔細細的觀察,然而就他一眼所及的地方看來,剛才的那個婦人,确是一個美人。小小的身材,長圓的臉儿,一頭叢多的黑色的頭發,墜在她的嬌白的額上。一雙眼睛活得很,也大得很,伊人一路回到他的旅館里去,在電車上就作了許多空想。 “名譽我也有了,從九月起我便是帝國大學的學生了。金錢我也可以支持一年,現在還有二百八十余元的積貯在那里。第三個條件就是女人了。Ah,money,love and fame!” 他想到這里,不覺露了一臉微笑,電車里坐在他對面的一個中年的婦人,好像在那里看他的樣子,他就在洋服袋里拿出一冊當時新出版的日本的小說《一婦人》(A woman)來看了。 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從赤倉旅館搬到本鄉的N的家里去。因為時候還早得很,昨天看見的那個婦人還沒有梳頭,粗衣亂發的她的容姿,比梳妝后的樣子還更可愛,他一見了她就紅了臉,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只含著了微笑,幫他在那里整理從旅館里搬來的物件。一只書箱重得很,伊人一個人搬不動,她就跑過來幫伊人搬上樓去。搬上扶梯的時候,伊人退了一步,卻好沖在她的怀里,她便輕輕地把伊人抱住了說: “危險呀!要沒有我在這里,怕你要滾下去了。” 伊人覺得一層女人的電力,微微的傳到他的身体上去。他的自制力已經沒有了,好像在冬天寒冷的時候,突然進了熱霧騰騰的浴室里去的樣子,伊人只昏昏的說: “危險危險!多謝多謝!對不起對不起……” 伊人急忙走開了之后,她還在那里笑著,看了伊人的惱羞的樣子,她就問他說: “你怕羞么!你怕羞我就下樓去!” 伊人正想回話的時候,她卻轉了身走下樓去了。 夏天的暑熱,一天一天的增加起來,伊人的神經衰弱也一天一天的重起來了。伊人在N家里住了兩個禮拜,家里的情形,也都被他知道了。N老人便是那婦人的義父,那婦人名叫M,是N老人的朋友的親生女,M有一個男人,是人贅的,現在鄉下的中學校里做先生,所以不住在家里的。 那婦人天天梳洗的時候,總把上身的衣服脫得精光,把她的乳頭胸口露出來。伊人起來洗面的時候每天總不得不受她的露体的誘惑,因此他的腦病更不得不一天重似一天起來。 有一天午后,伊人正在那里貪午睡,M一個人不聲不響的走上扶梯鑽到他的帳子里來。她一進帳子伊人就醒了。伊人對她笑了一笑,她也對伊人笑著并且輕輕的說: “底下一個人都不在那里。” 伊人從蓋在身上的毛毯里伸出了一只手來,她就靠住了伊人的手把身体橫下來轉進毛毯里去。 第二日她和她的父親要伊人帶上鐮倉去洗海水澡。伊人因為不喜歡海水浴,所以就說: “海水浴俗得很,我們還不如上箱根溫泉去罷。” 過了兩天,伊人和M及M的父親,從東京出發到箱根去了。在宮下的奈良屋旅館住下的第二天,M定要伊人和她上蘆湖去,N老人因為家里丟不下,就在那一天的中飯后回東京去了。 吃了中飯,送N老人上了車,伊人就同她上蘆湖去。倒行的上山路緩緩的走不上一個鐘頭,她就不能走了。好容易到了蘆湖,伊人和她又投到紀國屋旅館去住了。換了衣服,洗了汗水,吃了兩杯冰淇淋,覺得元气恢复起來,閉了紙窗,她又同伊人睡下了。 過了一點多鐘太陽沉西的時候,伊人又和她去洗澡去。吃了夜飯,坐了二三十分鐘,樓上還很熱鬧的時候,M就把電燈熄了。 第二天天气熱得很,伊人和她又在蘆湖住了一天,第三天的午后,他們才回到東京來。 伊人和M,回到本鄉的家里的門口的時候,N老人就迎出來說: “M儿!W君從病院里出來了!” “啊!這……病好了么,完全好了么!” M的面上露出了一种非常歡喜的樣子來,伊人以為W是她的親戚,所以也不惊异,走上家里去之后,他看見在她的房里坐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這男子的身体雄偉得很,臉上帶著一臉酒肉气,見伊人進來,就和伊人敘起禮來。N老人就對伊人說: “這一位就是W君,在我們家里住了兩年了。今年已經在文科大學卒業。你的名氏他也知道的,因為他學的是漢文,所以在雜志上他已經讀過你的詩的。” M一面對W說話,一面就把衣服脫下來,拿了一塊手巾把身上的汗揩了,揩完之后,把手巾遞給伊人說: “你也揩一揩罷!” 伊人覺得不好看,就勉強的把面上的汗揩了。伊人与W雖是初次見面,但總覺得不能与他合伴。不曉是什么理由,伊人總覺得W是他的仇敵。說了几句閒話,伊人上樓去拿了手巾肥皂,就出去洗澡去了。洗了澡回來,伊人在門口听見M在那里說笑,好像是喜歡得了不得的樣子。伊人進去之后,M就對他說: “今天晚上W先生請我們吃雞,因為他病好了,今天是他出病院的紀念日。” M又說W因為害腎髒病,到病院去住了兩個月,今天才出病院的。伊人含糊的答應了几句,就上樓去了。這一天的晚上,伊人又害了不眠症,開了眼睛,竟一睡也睡不著。到十二點鐘的時候,他听見樓底下的M的房門輕輕儿的開了,一步一步的M 的腳步聲走上她的間壁的W的房里去。嘰哩咕嚕的講了几句之后,M特有的那一种嗚嗚的喘聲出來了,伊人正好像被潑了一身冷水,他的心髒的鼓動也停止了,他的腦里的血液也凝住了。他的耳朵同大耳似的直豎了起來,樓下的一舉一動他都好像看得出來的樣子,W的肥胖的肉体,M的半開半閉的眼睛,散在枕上的她的頭發,她的嘴唇和舌尖,她的那一种粉和汗的混和的香气,下体的顫動……他想到這里,已經不能耐了。愈想睡愈睡不著。樓下息息索索的聲響,更不止的從樓板上傳到他的耳膜上來。他又不敢作聲,身体又不敢動一動。他胸中的苦悶和后悔的心思,一時同暴風似的起來,兩條冰冷的眼淚從眼角上流到耳朵根前,從耳朵根前滴到枕上去了。 天將亮的時候才幽腳幽手的回到她自己的家里去,伊人听了一忽,覺得樓底下的聲音息了。翻來覆去的翻了几個身,才睡著了。睡不上一點多鐘,他又醒了。下樓去洗面的時候,M和W 都還睡在那里,只有N老人從院子對面的一間小屋里(原來老人是睡在這間小屋里的)走了下來,擦擦眼睛對伊人說: “你早啊!” 伊人答應了一聲,匆匆完了臉,就套上了皮鞋,跑出外面去。他的腦里正亂得同蜂巢一樣,不曉得怎么才好。他亂的走了一陣,卻走到了春日町的電車交換的十字路口了。不問清白,他跳上了一乘電車就乘在那里,糊糊涂涂的換了几次車,電車到了目黑的終點了。太陽已經高得很,在田塍路上穿來穿去的走了十几分鐘,他覺得頭上晒得痛起來,用手向頭上一摸,才知道出來的時候,他不曾把帽子帶來。向身上腳下一看,他自家也覺得好笑起來。身上只穿了一件白綢的寢衣,赤了腳穿了一雙白皮的靴子。他覺得羞极了,要想回去,又不能回去,走來走去的走了一回,他就在一塊樹陰的草地上坐下了。把身邊的錢包取出一來一看,包里還有三張五元的鈔票和二三元零錢在那里,幸喜銀行的帳簿也夾在錢包里面,翻開來一看,只有百二十元錢存在了。他靜靜的坐了一忽,想了一下,忽把一月前頭住過的赤倉旅館想了出來。他就站起來走,穿過了几條村路,尋到一間人力車夫的家里坐了一乘人力車,便一直的奔上赤倉旅館去。在車上的幌帘里,他想想一月前頭看了房子回來在電車上想的空想,不知不覺的就滴了兩顆大眼淚下來。 “名譽,金錢,婦女,我如今有一點什么?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我……我只有我這一個將死的身体。” 到了赤倉旅館,旅館里的听差的看了他的樣子,都對他笑了起來: “伊先生!你被強盜搶劫了么?” 伊人一句話也回答不出,就走上帳桌去寫了一張字條,對听差的說: “你拿了這一張字條,上本鄉XX町XXX號地的N家去把我的東西搬了來。” 伊人默默的上一間空房間里去坐了一忽,种种傷心的事情,都同春潮似的涌上心來。他愈想愈恨,差不多想自家尋死了,兩條眼淚連連續續的滴下他的腮來。 過了兩個鐘頭之后,听差的人回來說: “伊先生你也未免太好事了。那一個女人說你欺負了她,如今就要想遠遁了。她怎么也不肯把你的東西交給我搬來。她說還有要緊的事情和你親說,要你自家去一次。一個三十來歲的同牛也似的男人說你太無禮了。因為他出言不遜,所以我同他鬧了一場,那一只牛大概是她的男人罷?” “她另外還說什么?” “她說的話多得很呢!她說你太卑怯了!并不像一個男子漢,那是她看了你的字條的時候說的。” “是這樣的么,對不起得很,要你空跑了一次。” 一邊這樣的說,一邊伊人就拿了兩張鈔票,塞在那听差的手里。听差的要出去的時候,伊人又叫他回來,要他去拿了几張信紙信封和筆硯來。筆硯信紙拿來了之后,伊人就寫了一封長長的信給M。 第三天的午前十時,橫濱出發的春日丸輪船的二等艙板上,伊人呆呆的立在那里。他站在鐵欄旁邊,一瞬也不轉的在那里看漸漸儿小下去的陸地。輪船出了東京灣,他還呆呆的立在那里,然而陸地早已看不明白了,因為船离開橫濱港的時候,他的眼睛就模糊起來,他的眼瞼毛上的同珍珠似的水球,還有几顆沒有干著,所以他不能下艙去与別的客人接談。 對面正屋里的挂鐘敲了二下,伊人的枕上又滴了几滴眼淚下來,那一天午后的事情,箱根旅館里的事情,從箱根回來那一天晚上的事情,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同昨天的事情一樣。立在橫濱港口春日丸船上的時候的懊惱又在人的胸里活了轉來,那時候嘗過的苦味他又不得不再嘗一次。把頭搖了一搖,翻了一轉身,他就輕輕的說: “O呀O,你是我的天使,你還該來救救我。” 伊人又把白天她在海邊上唱的迷娘的歌想了出來: “你這可怜的孩子嚇,他們欺負了你了么?唉!” “Was hat man dir,du armcs kind,grtan?” 伊人流了一陣眼淚,心地漸漸儿的和平起來,對面正屋里的挂鐘敲三點的時候,他已經嘶嘶的睡著了。 伊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了。窗外好像在那里下雨,檐漏的滴聲傳到被里睡著的伊人的耳朵里來。開了眼又睡了一刻鐘的樣子,他起來了。開門一看,一層蒙蒙的微雨,把房屋樹林海岸遮得同水墨畫一樣。伊人洗完了臉,拿出一本喬其墨亞的小說來,靠了火缽讀了几頁,早膳來了。吃了早膳,停了三四十分鐘,K和B來說閒話,伊人問他們今天有沒有圣經班,他們說沒有,圣經班只有禮拜二禮拜五的兩天有的。伊人一心想和O見面,所以很愿意早一刻上C夫人的家里去,听了他們的話,他也覺得有些失望的地方,B和K說到中飯的時候,各回自家的房里去了。 吃了中飯,伊人看了一篇喬其墨亞george marry的《往事記》(“Memory of my dead life”),那鐘聲又當當的響了起來。伊人就跑也似的走到C夫人的家里去。K和B也來了,兩個女學生也來了,只有O不來,伊人胸中磽磽落落地總平靜不下去。一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O終究沒有來。贊美詩也唱了,祈禱也完了,大家都快散去了,伊人想問她們一聲,然而終究不能開口。兩個女學生臨去的時候,K倒問她們說: “O君怎么今天又不來?” 一個年輕一點的女學生回答說: “她今天身上又有熱了。” 伊人本來在那里作种种的空想的,一听了這話,就好像是被宣告了死刑的樣子,他的身上的血管一時都覺得脹破了。他穿了鞋子,急急的跟了那兩個女學生出來。等到無人看見的時候,他就追上去問那兩個女學生說: “對不起得很,O君是住在什么地方的,你們可以領我去看看她么?” 兩個女學生盡在前頭走路,不留心他是跟在她們后邊的,被他這樣的一問就好像惊了似的回轉身來看他。 “啊!你怎么雨傘都沒有帶來,我們也是上O君那里去的,就請同去罷!” 兩個女學生就拿了一把傘借給了他,她們兩個就合用了一把向前走去。在如煙似霧的微雨里走了一二十分鐘,他們三人就走到了一間新造的平房門口,門上挂著一塊O的名牌,一扇小小的門,卻与那一間小小的屋相稱。三人開門進去之后,就有一個老婆子迎出來說: “請進來!這樣的下雨,你們還來看她,真真是對不起得很了。” 伊人跟了她們進去,先在客室里坐下,那老婆子捧出茶來的時候,指著伊人對兩個女學生問說: “這一位是……” 這樣的說了,她就對伊人行起禮來。兩個女學生也一邊說一邊在那里賠禮。 “這一位是東京來的。C夫人的朋友,也是基督教徒。……” 伊人也說: “我姓伊,初次見面,以后還請照顧照顧。……” 初見的禮完了,那老婆子就領伊人和兩個女學生到O的臥室里去。O的臥室就在客室的間壁,伊人進去一看,見O紅著了臉,睡在紅花的縐布被里,枕邊上有一本書攤在那里。腳后擺著一個火缽,火缽邊上有一個坐的蒲團,這大約是那老婆子坐的地方。火缽上的鐵瓶里,有一瓶沸的開水,在那里發水蒸汽,所以室內溫暖得很。伊人一進這臥房,就聞得一陣香水和粉的香气,這大約是處女的閨房特有气息。老婆子領他們進去之后,把火缽移上前來,又從客室里拿了三個坐的蒲團來,請他們坐了。伊人進這病室之后,就感覺到一种悲哀的預感,好像有人在他的耳朵根前告訴說: “可怜這一位年輕的女孩,已經沒有希望了。你何苦又要來看她,使她多一層煩扰。” 一見了她那被体熱蒸紅的清瘦的臉儿,和她那柔和悲寂的微笑,伊人更覺得難受,他紅了眼,好久不能說話,只听她們三人輕輕地在那里說: “啊!這樣的下雨,你們還來看我,真對不起得很呀。”(O 的話) “哪里的話,我們橫豎在家也沒有事的。”(第一個女學生) “C夫人來過了么?”(第二個女學生) “C夫人還沒有來過,這一點小病又何必去惊動她,你們可以不必和她說的。” “但是我們已經告訴她了。” “伊先生听了我們的話,才知道你是不好。” “啊!真對你們不起,這樣的來看我,但是我怕明天就能起來的。” 伊人覺得O的視線,同他自家的一樣,也在那里閃避。所以伊人只是俯了首,在那里听她們說閒話,后來那年紀最小的女學生對伊人說: “伊先生!你回去的時候,可以去對C夫人說一聲,說O君的病并不厲害。” 伊人誠誠懇懇的舉起視線來對O看了一眼,就馬上把頭低下去說: “雖然是小病,但是也要保養……。” 說到這里,他覺得說不下去了。 三人坐了一忽,說了許多閒話,就站起來走。 “請你保重些!” “保養保養!” “小心些……!” “多謝多謝,對你們不起!” 伊人臨走的時候,又深深的對O看了一眼,O的一雙眼睛,也在他的面上遲疑了一回。他們三人就回來了。 禮拜日天晴了,天气和暖了許多。吃了早飯,伊人就与K 和B,從太陽光里躺著的村路上走到北條市內的禮拜堂去做禮拜。雨后的鄉村,滿目都是清新的風景。一條沙泥和硅石結成的村路,被雨洗得干干淨淨在那里反射太陽的光線。道旁的枯樹,以青蒼的天体作為背景,挺著枝干,她像有一种新生的气力儲蓄在那里的樣子,大約發芽的時期也不遠了。空地上的枯樹投射下來的影子,同蒼老的南畫的粉本一樣。伊人同K和B,說了几句話,看看近視眼的K,好像有不喜歡的樣子形容在面上,所以他就也不再說下去了。 到了禮拜堂里,一位三十來歲的,身材短小,臉上有一族鬧腮短胡子的牧師迎了出來。這牧師和伊人是初次見面,談了几句話之后,伊人就覺得他也是一個沉靜無言的好人。牧師也是近視眼,也戴著一雙鋼絲邊的眼鏡,說話的時候,語音是非常沉郁的。唱詩說教完了之后,是自由說教的時刻了。近視眼的K,就跳上壇上去說: “我們東洋人不行不行。我們東洋人的信仰全是假的,有几個人大約因為想學几句外國話,或想与女教友交際交際才去信教的。所以我們東洋人是不行的。我們若要信教,要同原始基督教徒一樣的去信才好。也不必講外國話,也不必同女教友交際的。” 伊人覺得立時紅起臉來,K的這几句話,分明是在那里攻擊他的。第一何以不說“日本人”要說“東洋人”?在座的人除了伊人之外還有誰不是日本人呢?講外國話,与女教友交際,這是伊人的近事。K的演說完了之后,大家起來祈禱,祈禱畢,禮拜就完了。伊人心里只是不解,何以K要反對他到這一個地步。來做禮拜的人,除了C夫人和那兩個女學生之外,都是些北條市內的住民,所以K的演說也許大家是不能理會的,伊人想到了這里,心里就得了几分安易。眾人還沒有散去之先,伊人就拉了B的手,匆匆的走出教會來了。走盡了北條的熱鬧的街道,在車站前面要向東折的時候,伊人對B說: “B君,我要問你几句話,我們一直的去,穿過了車站,走上海岸去罷。” 穿過了車站走到海邊的時候,伊人問說: “B君,剛才K君講的話,你可知道是指誰說的?” “那是指你說的。” “K何以要這樣的攻擊我呢?” “你要曉得K的心里是在那里想O的。你前天同她上館山去,昨天上她家去看她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他還在C夫人的面前說你呢!” 伊人听了這話,默默的不語,但是他面上的一种難過的樣子,卻是在那里說明他的心理的狀態。他走了一段,又問B說: “你對這事情的意見如何,你說我不應該同O君交際的么?” “這話我也難說,但是依我的良心而說,我是對K君表同情的。” 伊人和B又默默的走了一段,伊人自家對自家說: “唉!我又來作盧亭(Roudine)了。” 日光射在海岸上,沙中的硅石同金剛石似的放了几點白光。一層藍色透明的海水的細浪,就打在他們的腳下。伊人俯了首走了一段,仰起來看看蒼空,覺得一种悲涼孤冷的情怀,充滿了他的胸里,他讀過的盧騷著的《孤獨者之散步》里邊的情味,同潮也似的涌到他的腦里來,他對B說: “快十二點鐘了,我們快一點回去罷。” 禮拜天的晚上,北條市內的教會里,又有祈禱會,祈禱畢后,牧師請伊人上壇去說話。伊人揀了一句《山上垂誡》里邊的話作他的演題: “Blessed are the poor in spirit;for theirs is the Kingdom of Heaven.” “心貧者福矣,天國為其國也。” “說到這一個‘心’字,英文譯作Spirit,德文譯作Geist,法文是Esprit,大約總是‘精神’講的。精神上受苦的人是有福气的,因為耶酥所受的苦,也是精神上的苦。說到這‘貧’字,我想是有二种意思,第一就是我們平常所說的貧苦的‘貧’,就是由物質上的苦而及于精神上的意思。第二就是孤苦的意思,這完全是精神上的苦處。依我看來。耶酥的說話里,這兩种意思都是包含在內的。托爾斯泰說,山上的說教,就是耶酥教的中心要點。耶酥教義,是不外乎山上的垂誡,后世的各神學家的爭論,都是牽強附會,离開正道的邪說,那些枝枝葉葉,都是掩藏耶酥的真意的議論,并不是顯彰耶酥的道理的燭炬。我看托爾斯泰信仰論里的這几句話是很有价值的。耶酥教義,其實已經是被耶酥在山上說盡了。若說耶酥教義盡于山上的說教,那么我敢說山上的說教盡于這‘心貧者福矣’的一句話。因為‘心貧者福矣’是山上說教的大綱,耶酥默默的走上山去,心里在那里想的,就是一句可以總括他的意思的話。他看看群眾都跟了他來,在山上坐下之后,開口就把他所想說的話綱領說了。” “心貧者福矣,天國為其國也。” “底下的一篇說教,就是這一個綱領的說明演繹。馬太福音,想是諸君都研究過的,所以底下我也不要說下去。我現在想把我對于這一句綱領的話,究竟有什么感想,這一句話的證明,究竟在什么地方能尋得出來的話,說給諸君听听,可以供諸君作一個參考。我們的精神上的苦處,有一部分是從物質上的不滿足而來的。比如游俄《哀史ago is Miserables》里的主人公詳乏儿詳(Jean Valjean)的偷盜,是由于物質上的貧苦而來的行動,后來他受的苦悶,就成了精神上的苦惱了。更有一部分經濟學者,從唯物論上立腳,想把一切厭世的思想的原因,都歸到物質上的不滿足的身上去。他們說要是蕭本浩(Schopenhauer),若有一個理想的情人,他的哲學‘意志与表像的世界(Dieweltals Wlleund Vorstellwi)’就沒有了。這未免是极端之論,但是也有半面真理在那里。所以物質上的不滿足,可以釀成精神上的愁苦的。耶酥的話,‘心貧者福矣’,就是教我們應該耐貧苦,不要去貪物質上的滿足。基督教的一個大長所,就是教人尊重清貧,不要去貪受世上的富貴。圣經上有一處說,有錢的人非要把錢丟了,不能進天國,因為天國的門是非常窄的。亞西其的圣人弗蘭西斯(St,Francis of Assis),就是一個尊貧輕富的榜樣。他丟棄了父祖的家財,甘与清貧去作伴,依他自家說來,是与窮苦結了婚,這一件事有何等的毅力!在法庭上脫下衣服還他父親的時候,誰能不被他感動!這是由物質上的貧苦而釀成精神上的貧苦的說話。耶酥教我們輕富尊貧,就是想救我們精神上的這一層苦楚。由此看來,耶酥教畢竟是貧苦人的宗教,所以耶酥教与目下的暴富者,無良心的有權力者不能兩立的。我們現在更要講到純粹的精神上的貧苦上去。純粹的精神上的貧苦的人,就是下文所說的有悲哀的人,心腸慈善的人,對正義如饑如渴的人,以及愛和平,施恩惠,為正義的緣故受逼迫的人。這些人在我們東洋就是所謂有德的人,古人說德不孤,必有鄰,現在卻是反對的了。為和平的緣故,勸人息戰的人,反而要去坐監牢去。為正義的緣故,替勞動者抱不平的人,反而要去作囚人服苦役去。對于國家的無理的法律制度反抗的人,要被火來燒殺。我們讀歐洲史讀到清教徒的被虐殺,路得的被當時德國君主迫害的時候,誰能不發起怒來。這些甘受社會的虐待,愿意為民眾作犧牲的人,都是精神上覺得貧苦的人嚇!所以耶酥說:‘心貧者福矣,天國為其國也。’最后還有一种精神上貧苦的人,就是有純洁的心的人。這一种人抱了純洁的精神,想來愛人愛物,但是因為社會的因習,國憫的慣俗,國際的偏見的緣故,就不能完全作成耶酥的愛,在這一种人的精神上,不得不感受一种無窮的貧苦。另外還有一种人,与純洁的心的主人相類的,就是肉体上有了疾病,雖然知道神的意思是如何,耶酥的愛是如何,然而總不能去做的一种人。這一种人在精神上是最苦,在世界上亦是最多。凡對現在的唯物的浮薄的世界不能滿足,而對將來的歡喜的世界的希望不能達到的一种世紀末的病弱的理想家,都可算是這一類的精神上貧苦的人。他們在墮落的現世雖然不能得一點同情与安慰,然而將來的极樂國定是屬于他們的。” 伊人在北條市的那個小教會的壇上,在同淡水似的煤汽燈光的底下說這些話的時候,他那一雙水汪汪的眼光盡在一處凝視,我們若跟了他的視線看去,就能看出一張蒼白的長圓的臉儿來。這就是O呀! O昨天睡了一天,今天又睡了大半日,到午后三點鐘的時候,才從被里起來,看看熱度不同,她的母親也由她去了。O起床洗了手臉,正想出去散步的時候,她的朋友那兩個女學生來了。 “請進來,我正想出去看你們呢!”(O的話) “你病好了么?”(第一個女學生) “起來也不要緊的么?”(第二個女學生) “這樣惱人的好天气,誰愿意睡著不起來呀!” “晚上能出去么?” “听說伊先生今晚在教會里說教。” “你們從哪里得來的消息?” “是C夫人說的。” “剛才唱贊美詩的時候說的。” “我應該早一點起來,也到C夫人家去唱贊美詩的。” 在O的家里有了這會話之后,過了三個鐘頭,三個女學生就在北條市的小教會里听伊人的演講了。 伊人平平穩穩的說完了之后,听了几聲鼓掌的聲音,就從講壇上走了下來。听的人都站了起來,有几個人來同伊人握手攀談,伊人心里雖然非常想跑上O的身邊去問她的病狀,然而看見有几個青年來和他說話,不得已只能在火爐旁邊坐下了。說了十五分鐘閒話,听講的人都去了,女學生也去了,O也去了,只有与B,和牧師還在那里。看看伊人和几個青年說完了話之后,B就光著了兩只眼睛,問伊人說: “你說的輕富尊貧,是与現在的經濟社會不合的,若說個個人都不講究致富的方法,國家不就要貧弱了么?我們還要讀什么書,商人還要做什么買賣?你所講的与你們搗亂的中國,或者相合也未可知,与日本帝國的國体完全是反對的。什么社會主義呀,大政府主義呀,那些東西是我所最恨的。你講的簡直是煽動無政府主義,社會主義的話,我是大反對的。” K也擎了兩手叫著說: “Yes,yes,all right,mister B.go on, go on!” (不錯不錯,贊成贊成,B君講下去講下去!) 和伊人談話的几個青年里邊的一個年輕的人忽站了起來對B 說: “你這位先生大約總是一位資本家里的食客。我們工人勞動者的受苦,全是因為了你們資本家的緣故嚇!資本家就是因為有了几個臭錢,便那樣的作威作福的凶惡起來,要是大家沒有錢,倒不是好么?” “你這黃口的小孩,曉得什么東西!” “放你的屁!你在有錢的大老官那里拍拍馬屁,倒要罵起人來!………” B和那個青年差不多要打起來了,伊人獨自一個就悄悄的走到外面來。北條街上的商家,都已經睡了,一條靜寂的長街上,洒滿了寒冷的月光,從北面吹來的涼風,夾了沙石,打到伊人的面上來。伊人打了几個冷痙,默默的走回家去。走到北條火車站前,折向東去的時候,對面忽來了几個微醉的勞動者,幽幽的唱著了鄉下的小曲儿過去了。勞動者和伊人的距离漸漸儿的遠起來,他們的歌聲也漸漸儿幽了下去,在這春寒料峭的月下,在這深夜靜寂的海岸漁村的市上,那尾聲微顫的勞動者的歌音,真是哀婉可怜。伊人一邊默默的走去,俯首看著他在樹影里出沒的影子,一邊听著那勞動者的凄切的悲涼的俗曲的歌聲,驀然覺得鼻子里酸了起來,O對他講的一句話,他又想出來了: “你确是一個生的門脫列斯脫!” 伊人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鐘光景,房里火缽內的炭火早已消去了。午后五點鐘的時候從海上吹來的一陣北風,把內房州一帶的空气吹得冰冷,他寫好了日記,正在改讀的時候,忽然打了兩個噴嚏。衣服也不換,他就和衣的睡了。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伊人覺得頭痛得非常,鼻孔里吹出來的兩條火熱的鼻息,難受得很。房主人的女儿拿火來的時候,他問她要了一壺開水,他的喉音也變了。 “伊先生,你感冒了風寒了。身上熱不熱?” 伊人把檢溫計放到腋下去一測,体熱高到了三十八度六分。他講話也不愿意講,只是沉沉的睡在那里。房主人來看了他兩次。午后三點半鐘的時候,C夫人也來看他的病了,他對她道一聲謝,就不再說話了。晚上C夫人拿藥來給他的時候,他听C 夫人說: “O也傷了風,体熱高得很,大家正在那里替她憂愁。” 禮拜二的早晨,就是伊人傷風后的第二天,他覺得更加難受,看看体熱已經增加到三十九度二分了,C夫人替他去叫了醫生來一看,醫生果然說: “怕要變成肺炎,還不如使他入病院的好。” 午后四點鐘的時候在夕陽的殘照里,有一乘寢台車,從北條的八幡海岸走上北條市的北條病院去。 這一天的晚上,北條病院的樓上朝南的二號室里,幽暗的電燈光的底下,坐著了一個五十歲前后的禿頭的西洋人和C夫人在那里幽幽的談議,病室里的空气緊迫得很。鐵床上白色的被褥里,有一個清瘦的青年睡在那里。若把他那瘦得骨棱棱的臉上的兩點被体熱蒸燒出來的紅影和口頭的同微虫似的气息拿去了,我們定不能辨別他究竟是一個蜡人呢或是真正的肉体。這青年便是伊人。 一九二一年七月二十七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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