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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間黑漆漆的不大不小的地房里,搭著几張縱橫的床舖。与房門相對的北面壁上有一口小窗,從這窗里射進來的十月中旬的一天晴朗的早晨的光線,在小窗下的床上照出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的睡容來。這青年的面上帶著疲倦的樣子,本來沒有血色的他的睡容,因為房內的光線不好,更蒼白得怕人。他的頭上的一頭漆黑粗長的頭發,便是他的唯一的美點,蓬蓬的散在一個白布的西洋枕上。房內還有兩張近房門的床舖,被褥都已折疊得整整齊齊,每日早起慣的這兩張床的主人,不知已經往什么地方去了。這三張床舖上都是沒有蚊帳的。 房里有的兩張桌子,一張擺在北面的牆壁下,靠著那青年睡著的床頭,一張系擺在房門邊上的。兩張桌子上攤著些肥皂盒子,鏡子,紙煙罐,文房具,和几本定庵全集《唐詩選》之類。靠著北面牆壁的那張桌子,大約是睡在床上的青年專用的,因為在那些雜亂的罐盒書籍的中間有一冊紅皮面的洋書和一冊淡綠色的日記,在那黑暗的室內放异樣的光彩。日記上面記著兩排橫字,“一九二一年日記”“于質夫”。洋書的名目是《The Earthly Paradise》“By William Marris”。 這地方只有一扇朝南的小門,門外就是階檐,檐外便是天井。 從天井里射進來的太陽光線,漸漸的照到地房里來,地房里浮動著的塵埃在太陽光線里看得出來了。 床上睡著的青年開了半只眼睛,向門外一望,覺得陽光強烈,射得眼睛開不開來。朝里翻了一轉身,他又嘶嘶的睡著了。正是早晨九點三五十分的樣子,在僻靜的巷內的這家小客棧里,現在卻當最靜寂的時候,所以那青年得盡意貪他的安睡。 過了半點多鐘,一個体格壯大,年約四十五六,戴一副墨色小眼鏡,頭上有一塊禿的紳士跑了進來,走近青年的床邊叫著。說: “質夫!你昨晚上到什么地方去了?睡到此刻還沒有起?”青年翻過身,擦擦眼睛,一邊打呵欠,一邊說: “噢!明先!你走來得這樣早!” “已經快十點鐘了,還要說早哩!你昨晚在什么地方?” “我昨晚在吳風世家里講閒話,一直坐到十二點鐘才回來的。省長說開除鬧事的几個學生,究竟怎么樣了?” “怕還有几天好笑呢!” 听了這一句話,質夫就從他那藍色紡綢被里坐了起來。披了一件留學時候做的大袖寢袍,他跑出了房門,便上后面廚房里去洗面刷牙去。 質夫眼看著高爽的青天,一面刷牙,一面在那里想昨晚上和吳風世上班子里去的冒險事情。他洗完了面,回到房里來換洋服的時候,明先正坐在房門口的桌上看《唐詩選》。質夫換好了洋服,便對明先說: “明先!我真等得不耐煩起來了,我們是來教書,并不是來避難的。這樣在空中懸挂的狀態,若再經過一兩個禮拜,怕我要變成极度的神經衰弱症呢!” 依質夫講來,這一次法政專門學校的風潮,是很容易解決的。開除几個鬧事的學生,由省長或教育廳長迎接校長教職員全体回校上課,就沒有事了。而這一次風潮竟延宕至一星期多,還不能解決,都是因為省長無決斷的緣故。他一邊雖在這樣的气憤,一邊心里卻有些希望這事件再延長几天的心思。因為法政學校遠在城外,万一事件解決,搬回學校之后,白天他若要進城上班子里去,頗非容易,晚上進城,因城門早閉,進出更加不便,昨天晚上,吳風世替他介紹的那姑娘海棠,臉儿雖則不好,但是她總是一個女性。目下斷絕女人有兩三月之久的質夫,只求有一個女性,和她談談就夠了,還要問什么美丑。況且昨晚上看見的那海棠,又好像非常忠厚似的,質夫已動了一點怜惜的心情,此后若海棠能披心瀝膽的待他,他也想盡他的力量,報效她一番。 質夫和明先談了一番閒話,便跑上大街上去閒逛去了。 長江北岸的秋風,一天一天的涼冷起來。法政學校風潮解決以后,質夫搬回校內居住又快一禮拜了,鬧事的几個學生,都已開除,陸校長因為軍閥李麥總不肯仍复讓他在那里做教育界的領袖,所以為學校的前途計,他自家便辭了職。那一天正是陸校長上學校最后的一日。 陸校長自到這學校以后,事事整頓,非但A地的教育界里的人都仰慕他,便是這一次鬧事的几個學生,心里也是佩服的。一般中立的大多數的學生,當風潮發生的時候,雖不出來力爭,但對陸校長卻個個都畏之若父,愛之若母,一听他要辭職,便都變成失了牧童的迷羊,正不知道怎么才好。這几日來,學校的寄宿舍里,正同冷灰堆一樣,連閒來講話的時候,都沒有一個發高聲的人了。教職員中,大半都是陸校長聘請來的人,經了這一次風潮,并且又見陸校長去了,也都是點兔死狐悲的哀感。大家因為繼任的校長,是同事中最老實的許明先的緣故,不能辭職,但是各人的心里都無執意,大約离散也不遠了。 陸校長這一天一早就上了兩個鐘頭課,把未完的講義分給了一二兩班的學生,退堂的時候對學生說: “我為學校本身打算,還不如辭職的好,你們此后應該刻意用功,不要使人家說你們不成樣子,那就是你們愛戴我的最好的表示。我現在雖已經辭職,但是你們的榮辱,我還在當作自家的榮辱看的。” 說了這几句話,一二兩班里的學生眼圈都紅了。 敲十點鐘的時候,全校的學生齊集在大講堂上,听陸校長的訓話。 從容曠達的陸校長,不改常時的態度,挺著了五尺八寸長的身体,放大了洪鐘似的喉音對學生說: “這一次風潮的始末,想來諸君都已知道,不要我再說了。但是我在這里,李麥總不肯甘休。与其為我個人的緣故,使李麥來破坏這學校,倒還不如犧牲了我個人,保全這學校的好。我當臨去的時候,三件事情,希望諸君以后能夠守著,第一就是要注意秩序。沒有秩序是我們中國人的通病,以后我希望諸君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能維持秩序。秩序能維持,那無論什么事情都能干了。第二是要保重身体,我們中國不講究体育,所以國民大抵未老先衰,不能成就大事業,以后希望諸君能保重身体,使健全的精神很有健全的依附之所,那我們中國就有希望了。第三是要尊重學問。我們在气憤的時候,雖則學問無用,正人君子,反遭毒害,但是九九歸原,學問究竟是我們的根基,根基不固,終究不能成大事創大業的。” 陸校長這樣簡單的說了几句,悠悠下來的時候,大講堂里有几處啼泣的聲音,听得出來了。質夫看了陸校長的神色不動的臉色,看了他這一种從容自在的殉教者的態度,又被大講堂內靜肅的空气一壓,早就有一种感傷的情怀存在了,及听了學生的暗泣聲音,他立刻覺得眼睛酸痛起來。不待大家散會、質夫卻一個人先跑回了房里。 陸校長去校的那一天,質夫心里只覺得一种悲憤,無處可以發泄,所以下半天他也請了半天假,跑進城來,他在大街上走了一會,總覺得無聊之极,不知不覺,他的兩腳就向了官娼聚集著的金鱒巷走去。到了鹿和班的門口,正在遲疑的時候,門內站著的几個男人,卻大聲叫著說: “引路!海棠姑娘房里!” 質夫听了這几聲叫聲,就不得不馬上跑進去。海棠的矮小的假母,鼻子打了几條皺紋笑嘻嘻的走了出來。質夫進房,看見海棠剛在那里吃早飯的樣子。她手里捏了飯碗,從桌子上站了起來。今天她的裝飾与前次不同。頭上梳了一條辮子,穿的是一件藍緞于的棉襖,罩著一件青灰竹布的單衫,底下穿的是一條蟹青湖縐褲子。她大約是剛才起來,臉上的血色還沒有流通,所以比前次更覺得蒼白,新梳好的光澤澤的辮子,添了她一層可怜的樣子。質夫走近她的身邊問她說: “你吃的是早飯還是中飯?” “我們天天是這時候起床,沒有什么早飯中飯的。” 這樣講了一句,她臉上露了一臉悲寂的微笑,質夫忽而覺得她可愛起來,便對她說: “你吃你的罷,不必來招呼我。” 她把飯碗收起來后,又微微笑著說: “我吃好了,今天吳老爺為什么不來?” “他還有事情,大約晚上總來的。” 假母拿了一枝三炮台來請質夫吸,質夫接了過來就對她說: “謝謝!” 質夫在床沿上坐下之后,假母問他說: “于老爺,海棠大人在等你,你怎么老是不來?吳老爺是天天晚上來的。” “他住在城里,我住在城外、我當然是不能常同他同來的。” 海棠在旁邊只是呆呆的听質夫和她假母講閒話。既不來插嘴,也不朝質夫看一眼。她收住了一雙倒挂下的眼睛,盡在那里吸一枝紙煙。 假母講得沒有話講了,就把班子里近來生意不好,一月要開銷几多,海棠不會待客的事情,斷斷續續的說了出來。質大本來是不喜歡那假母,听了這些話更不快活了。所以他就丟下了她,走近海棠身邊去,對海棠說: “海棠,你在這里想什么?” 一邊說一邊質夫就伸出手向她面上摘了一把。海棠慢慢舉起了她那遲鈍的眼睛,對質夫微微的笑了一臉,就也伸出手來把質夫的手捏住了。假母見他兩人很火熱的在那里玩,也就跑了出去。質夫拉了海棠的手,同她上床去打橫睡倒。兩人臉朝著外面,頭靠在床里疊好的被上。質夫對海棠看了一眼,她的兩眼還是呆呆的在看床頂。質夫把自家的頭靠上了她的胸際,她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臉。質夫覺得沒有話好同她講,便輕輕的問她說: “你媽待你怎么樣?” 她只回他說: “沒有什么。” 正這時候,一個長大肥胖的乳母抱了一個七八個月大的小娃娃進來了。質夫就從床上站起來,走上去看那小娃娃,海棠也跟了過來,質夫問她說: “是你的小孩么?” 她搖著頭說: “不是,是我姊姊的。” “你姊姊上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 這樣的問答了几句,質夫把那小孩抱出來看了一遍,乳母就走往后間的房里去了。后間原來就是乳母的寢室。 質夫坐了一回,說了几句閒話,就從那里走了出來。他在狹隘的街上向南走了一陣,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便一個人走上一家清真菜館里去吃夜飯。這家姓楊的教門館,門面雖則不大,但是當柜的一個媳婦儿,生得俊俏得很,所以質夫每次進城,總要上那菜館去吃一次。 質夫一迸店門,他的一雙靈活的眼睛就去尋那媳婦,但今天不知她上哪里去了,樓下總尋不出來。質夫慢慢的走上樓的時候,樓上听差的几個回子一齊招呼了他一聲,他抬頭一看,門頭卻遇見了那媳婦儿。那媳婦儿對他笑了一臉,質夫倒紅臉起來,因為他是穿洋服的,所以店里的人都認識他,他一上樓,几個听差的人就讓他上那一間里邊角上的小屋里去了。一則今天早晨的郁悶未散,二則午后去看海棠,又覺得她冷落得很,質夫心里總覺得快快不樂。得了那回回的女人的一臉微笑,他心里雖然輕快了些,但總覺得有點寂寞。寫了一張請單,去請吳風世過來共飲的時候,他心里只在那里追想海外咖啡店里的情趣: “要是在外國的咖啡店里,那我就可以把那媳婦儿拉了過來,抱在膝上。也可以口對口接送几杯葡萄酒,也可以摸摸她的上下。唉,我托生錯了,我不該生在中國的。” “請客的就要回來了,點几樣什么菜?”一個中年回子又來問了一聲。 “等客來了再和你說!” 過了一刻,吳風世來了。一個三十一二,身材纖長的漂亮紳士,我們一見,就知道他是在花柳界有艷福的人。他的清秀多智的面龐,澈酒的衣服,講話的清音,多有牽引人的迷力。質夫對他看了一眼,相形之下,覺得自家在中國社會上應該是不能占胜利的。風世一進質夫的那間小屋,就問說: “質夫!怎么你一個人便跑上這里來?” 質夫就把剛才上海棠家去,海棠怎么怎么的待他,他心里想得沒趣,就跑到這里來的情節講了一遍。風世听了笑著說: “你好大膽,在白日青天的底下竟敢一個人跑上班子里去。海棠那笨姑娘,本來是如此的,并不是冷遇。因為她不能對付客人,所以近來客人少得很。我因為愛她的忠厚,所以替你介紹的,你若不喜歡,我就同你上另外的班子里去找一個罷。” 質夫听了這話,回想一遍,覺得剛才海棠的態度确是她的愚笨的表現,并不是冷遇,且又听說她近來客少,心里卻起了一种俠義心,便自家對自家起誓說: “我要救世人,必須先從救個人入手。海棠既是短翼差池的赶人不上,我就替她盡些力罷。” 質夫喝了几杯酒對吳風世發了許多牢騷,為他自家的悲涼激越的語气所感動,倒滴落了几滴自傷的清淚。講到后來,他便放大了嗓子說: “可怜那魯鈍的海棠,也是同我一樣,貌又不美,又不能媚人,所以落得清苦得很。唉,儂未成名君未嫁,可怜俱是不如人。” 念到這里,質夫忽拍了一下桌子叫著說: “海棠海棠,我以后就替你出力罷,我覺得非常愛你了。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點燈時候,吃完了晚飯,質夫馬上想回學校去,但被風世勸了几次,他就又去到鹿和班里。那時候他還帶著些微醉,所以對了海棠和風世的情人荷珠并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講了許多義俠的話。同戲院里唱武生的一樣,質夫胸前一拍,半真半假的叫著說: “老子原是仗義輕財的好漢,海棠!你也不必自傷孤冷,明朝我替你去貼一張廣告,招些有錢的老爺來對你罷了!” 海棠听了這話,也對他啐了一聲,今年才十五歲的碧桃,穿著男孩的長袍馬褂,看得質夫的神气好笑,便跑上他的身邊來叫他說: “喂,你瘋了么?” 質夫看看碧桃的形狀,忽而感到了与他兩月不見的吳遲生的身上去。所以他便跑上她的后面,把身子伏在她背上,要她背了到床上去和風世荷珠說話。 今晚上風世勸質夫上鹿和班海棠這里來原來是替質夫消白天的气的。所以一進班子,風世就跟質夫走上了海棠房里。風世的情人荷珠和荷珠的侄女碧桃,因為風世在那里,所以也跑了過來。風世因為質夫說今晚晚飯吃了太飽,不能消化,所以就叫海棠的假母去買了一塊錢鴉片煙,在床上燒著,質夫不能燒煙,就風世手里吸了一口,便從床上站了起來,和海棠碧桃在那里演那義俠的滑稽話劇。質夫伏在碧桃背上,要碧桃背上床沿之后,就拉了碧桃,睡倒在煙盤的這邊,對面是風世,打側睡在那里燒煙,荷珠伏在風世的身上,在和他幽幽的說話。質夫拉碧桃睡倒之后,碧桃卻騎在他的身上,問起种种不相干的事物來。質夫認真的說明給她听,她也認真的在那里听著。講了一忽,風世和荷珠的密語停止了。質夫听得他們密語停止后,倒覺得自家說的話說得太多了,便朝對面的荷珠看了一眼,荷珠也正呆呆在那里看他和碧桃兩人的視線接触的時候,荷珠便噴笑了出來。這是荷珠特有的愛嬌,質夫倒被她笑得臉紅了。荷珠一面笑著,一面便對質夫說: “你們倒像是要好的兩弟兄!于老爺你也就做了我的侄儿罷!” 質夫仰起頭來,對呆呆坐在床前椅子上的海棠說: “海棠!荷珠要認我做侄儿,你愿意不愿意她做你的姑母?” 海棠听了也只微微的笑了一臉,就走到床沿上來坐下了。 質夫這一晚在海棠房里坐到十二點鐘打后才出來,從溫軟光明的妓女房里,走到黑暗冷清的外面街上的時候,質夫忽而打了一個冷痙。他仰起頭看看青天。從狹隘的街上只看見了一條長狹的茫茫無底的天空,浮了几顆明墾,高高的映在清澄的夜气上面。一种歡樂后的孤寂的悲感,忽而把質夫的心地占領了。風世要留質夫住在城里,質夫怎么也不肯。向風世要了一張出城券,質夫就坐了人力車,從人家睡絕后的街上,跑向北門的城門下來。守城門的警察,看看質夫的洋裝姿勢,便默默的替他開了門。質夫下車出了城門,在一條高低不平的鄉下道上,跌來碰去的走回家校里去。他的四周都是黑沉沉的夜气,仰起頭來只見得一灣藍黑無窮的碧落,和几顆明滅的秋星。一道城牆的黑影,和怪物似的盤踞在他的右手城壕的上面,從遠處飛來的几聲幽幽的犬吠聲,好像是在城下唱送葬的挽歌的樣子。質夫回到了學校里,輕輕叫開了門。摸到自家房里,點著了洋燭,把衣服換好睡下的時候,遠處已經有雞啼聲叫得見了。 A城外的秋光老了。法政學校附近的菱湖公園里,凋落成一片的蕭瑟景像,道旁的楊柳榆樹之類,在清冷的早上,雖然沒有微風,蕭蕭的黃葉也沙啦沙啦的飛墜下來。微寒的早晨,覺得溫軟的重衾可戀起來了。 天生的好惡性,与質夫的宣傳合作了一處,近來游蕩的風气竟在A地法政專門學校的教職員中間流行起來。 有一天,質夫和倪龍庵、許明先在那里談東京的浪漫史的時候,忠厚的許明先紅了臉,發了一聲歎聲說: “人生的聚散,真奇怪得很!五六年前,我正在放蕩的時候,有一個要好的妓女,不意中我昨天在朋友的席上遇見了。坏妓女在五六年前,總要算是A地第一個闊窯子,后來跟了一個小白臉跑走了,失了蹤跡。昨天席上我忽然見了她那一种憔悴的形容,倒吃了一惊。她說那小白臉已經死了,現在她改名翠云,仍在鹿和班里接客,她看了我的粗布衣服,好像也很為我擔憂似的,問我現在怎么樣,我故意垂頭喪气的說‘我也潦倒得不堪’,倒難為她為我洒了一點同情的眼淚,并且教我閒空的時候上她那里去逛去。” 質夫听了這話也長歎了一聲,含了悲涼的微笑,對明先念著說: “尚有綈袍贈,應怜范叔寒,不知天下士,猶作布衣看。” 許明先走開之后,質夫便輕輕的對龍庵說: “那鹿和班里,我也有一個女人在那里,几時帶你去逛去罷,順便也可以探探翠云皇后的消息。” 原來許明先接了陸校長的任,他們同事都比他作趙匡胤。這一次的風潮,他們叫作陳橋兵變。因此質夫就把許明先的舊好稱作了皇后。 這一次風潮之后,學校里的空气變得灰頹得很。教職員見了學生的面,總感著一种壓迫。 質夫上課的時候,覺得學生的目光都在那里說——你還在這里么!我們都不在可怜你,你也要走了嗎?——因此質夫一听上課的鐘響之后,心里總覺得遲遲不進,与風潮前的勇躍的心思卻成了一個反對,有几天他竟有怕与學生見面的日子。一下課堂,他便覺得同從一种苦役放免了的人一樣,感到几分輕快,但一想明天又要去上課,又要去看那些學生的不關心的臉色,心里就苦悶起來。到這時候,他就不得不跑進城去,或上那姓楊的教門館去謀一個醉飽,或到海棠那里去消磨半夜光陰。所以風潮結束,第二次搬進學校之后,質夫總每天不得不進城去。看看他的同事,他也覺得他們是同他一樣的在那里受精神上的苦痛。 質夫听了許明先的話,不知不覺對倪龍庵宣傳了游蕩的福音,并促他也上鹿和班去探探翠云的消息。倪龍庵听了卻裝出了一副惊恐的樣子來對質夫說: “你真好大的膽子,万一被學生撞見了,你怎么好?” 質夫回答他說: “色膽天樣的大。我教員可以不做,但是我的自由卻不愿意被道德來束縛。學生能嫖,難道先生就嫖不得么?那些想以道德來攻擊我們的反對党,你若仔細去調查調查,恐怕更下流的事情,他們也在那里干喲!” 這几句話說得倪龍庵心動起來,他那蒼黃瘦長的臉上,也露了一臉微笑說: “但是總應該隱秘些。” 第二天是星期六,下午沒有課的。質夫吃完了午飯便跑進龍庵的房里去,悄悄地對龍庵說: “今晚上我約定在海棠房里替她打一次牌,你也算一個搭子罷。一個是吳風世,一個是風世的朋友,我們叫他侄女婿的程叔和,你認得他不認得?現在我進城去了,在風世家里等你,你吃過晚飯,馬上就進城來!” 日短的冬天下午六點鐘的時候,A城的市街上已完全呈出夜景來了。最熱鬧的大街上,兩面的店家都點上了電燈,掌柜的大口里卿卿的嚼著飯后的余粒,呆呆的站在柜台的周圍,在那里看來往的行人。有一個女人走過的時候、他們就交頭接耳的談笑起來。從鄉下初到省城里來的人,手里捏了煙管,慢慢的在四五尺寬的街上東望西看的走。人力車夫接鈴接鈴的響著車鈴,一邊放大了嗓子叫讓路,罵人,一邊拼命的在那里跑。車上坐的若是女人或妓女,他們叫得更加響,跑得更加快,可怜他們的變態性欲,除了這一刻能得著真真的滿足之外,大約只有向病毒很多的上娼家去發泄的。狹斜的妓館巷里,這時候正堆疊著人力車,在黃灰色的光線里,呈出活躍的景像來。菜館的使者拿了小小的條子來之后,那些調和性欲的活佛,就裝得光彩耀人,坐上人力車飛也似的跑去。有飲食店的街上,兩邊停著几乘雜亂的人力車,空气里散滿了油煎魚肉的香味,在那里引誘游情的中產階級,進去喝酒調娼。有几處菜館的窗里,映著几個男女的影畫,在悲涼的胡琴弦管的聲音,和清脆的肉聲傳到外邊寒冷灰黃的空气里來。底下站著一群無產的肉欲追求者,在那里隔水聞香。也有作了認真的面色,站著嘗那肉聲的滋味的,也有叫一聲絕望的好,就慢慢走開的。 正是這時候,質夫和吳風世、倪龍庵慢慢的走下了長街,在金錢巷口,向四面看了一回,便匆匆的跑進去了。他們進巷走了兩步,兜頭遇著了一乘飛跑的人力車。質夫舉頭一看,卻是碧桃、荷珠兩人。碧桃穿著銀灰緞子的長袍,罩著一件黑色的鐵机緞的小背心,歪戴了一頂圓形的瓜皮帽,坐在荷珠的身上,她那長不長方不方的小臉上,常有一層紅白顏色浮著,一雙目光射人的大眼睛,在這黑暗的夜色里同梟烏似的盡在那里凝視過路的人。質夫一則因為她年紀尚小,天真爛漫,二則因為她有些地方很像吳遲生,本來是比海棠還要喜歡她,在這地方遇著,一見了這种樣子,更加覺得痛愛,所以就赶上前去,一把拉住了那人力車叫著說: “碧桃,你上什么地方去?” 碧桃用了她的還沒有變濁的小孩的喉音說:“哦,你來了么?先請家去坐一坐,我們現在上第一春去出局去,就回來的。” 質夫听了她那小孩似的清音,更舍不得放她走,便用手去拉著她說:“碧桃你下來,叫荷珠一個人去就對了,你下來同我上你家去。” 碧桃也伸出了一只小手來把質夫的手捏住說: “對不起,你先去吧,我就回來的,最多請你等十五分鐘。” 質夫沒有辦法,把她的小手拿到嘴邊上輕輕的咬了一口,就對她說: “那么你快回來,我有要緊的話要和你說。” 質夫和倪吳二人到了海棠房里,她的床上已經有一個煙盤擺好在那里。他們三人在床上燒了一會煙,程叔和也來了。叔和的年紀約在三十內外,也是一個瘦長的人,臉上有几顆紅點,帶著一副近視眼鏡,嘴角上似有若無的常含著些微笑,因為他是荷珠的侄女清官人碧桃的客人,所以大家都叫他作侄女婿。原來這鹿和班里最紅的姑娘就是荷珠。其次是碧桃,但是碧桃的紅不過是因荷珠而來的。質夫看了荷珠那俊俏的面龐,似笑非笑的形容,帶些紅黑色的強壯的肉色,不長不短的身材,心里雖然愛她,但是因她太紅了,所以他的劫富濟貧的精神,總不許他對荷珠怀著好感。吳風世是荷珠微賤時候的老客,進出已經有五六年了,非但荷珠對他有特別的感情,就是鹿和班里的主人,對他也有些敬畏之心。所以荷珠是鹿和班里最紅的姑娘,吳風世是鹿和班里最有勢力的嫖客,為此二層原因,鹿和班里的綽號,都是以荷珠、風世作中心點擬成的。這就是程叔和的綽號侄女婿的來歷。 程叔和到后,風世就命海棠擺好桌子來打牌。正在擺桌子的時候,門外忽發了一陣亂喊的聲音,碧桃跳進海棠的房里來了。碧桃剛跳出來,質夫同時也跑了過去,把她緊緊的抱住。一步一步的抱到床前,質夫就把碧桃推在程叔和身上說: “叔和,究競碧桃是你的人,剛才我在路上撞見,叫她回來,她怎么也不肯,現在你一到這里,你看她馬上就跳了回來。” 程叔和笑著問碧桃說: “你在什么地方出局?” “第一春。” “是誰叫的?” “金老爺。” 質夫接著說: “荷珠回來沒有?” 碧桃光著眼睛,尖了嘴,裝著了怒容用力回答說: “不曉得!” 桌子擺好了,吳風世,倪龍庵、程叔和就了席坐了。質夫本來不喜歡打牌,并且今晚想和碧桃講講閒話,所以就叫海棠代打。 他們四人坐下之后,質夫就走上坐在叔和背后的碧桃身邊輕輕的說: “碧桃,你還在气我么?” 這樣說著,質夫就把兩手和身体伏上碧桃的肩上去。碧桃把身子向左邊一避,質夫卻按了一個空,倒在叔和的背上,大家都笑起來。碧桃也笑得坐不住了,就站了起來逃,質夫追了兩圈,才把她捉住。拿住了她的一只手,質夫就把她拖上床去,兩個身体在疊著煙盤的一邊睡下之后,質夫便輕輕的對她說: “碧桃你是真的發了气呢還是假的?” “真的便怎么樣?” “真的么?” “曖!真的,由你怎么樣來弄我罷!” “是真的么?那么我就愛死你了。” 這樣的說了一句,質夫就狠命的把她緊抱了一下,并且把嘴拿近碧桃的臉上,重重的咬了一口,他臉上忽然挂下了兩滴眼淚來。碧桃被他咬了一口,想大聲地叫起來,但是朝他一看,見那靈活的眼睛里,含住了一泓清水,并且有兩滴眼淚已經流在頰上,倒反而吃了一惊,就呆住了。質夫和她呆看了一忽,就輕輕的叫她說: “碧桃,我有許多話要和你說,但是總覺得說不出來。” 又停了一忽,質夫就一句一句幽幽的對她說: “我三歲的時候,父親就死了。那時候我們家里沒有錢,窮得很。我在書房里念書,因為先生非常痛我的緣故,常要受學伴的欺,我哩,又沒有气力,打他們不過,受了他們的欺之后,總老是一個人哭起來。我若去告訴先生喲,那么先生一定要罰他們啦,好,你若去告訴一次吧,下次他們欺侮我,一定得更厲害些。我若去告訴母親哩,那么本來在傷心的可怜的我的娘,老要同我倆一道哭起來。為此我受了欺,也只能一個人把眼淚吞下肚子里去。我從那時候起,就一天一天的變成了一個小膽,沒出息,沒力量的人。十二歲的時候我見了一個我們街坊的女儿,心里我可是非常愛她,但是我嚇,只能遠遠的看看她的影子,因為她一近我的身邊,我就同要死似的難過。我每天想每晚想的想了她二年,可是沒有面對面的看過她一次。和她說話的時候,不消說是沒有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后來她同我的一位學伴要好了,大家都說她的坏話,我心里還常常替她辯護。現在她又嫁了另外的一個男人,听說有三四個小孩子生下了。十四歲進了中學校,又被同學欺得不得了。十八歲跟了我哥哥上日本去,只是跑來跑去的跑了七八年。他們日本人呀,欺我可更厲害了。到了今年秋天我才拖了這一個,你瞧吧,半死的身体回中國來。在上海哩,不意中遇著了一個朋友,他也是姓吳,他的樣子同你不差什么,不魁人還要比你小些。他病了,他的臉儿蒼白得很,但是也很好看,好像透明的白玻璃似的。他說話的時候呀,聲音也和你一樣。同他在上海玩了半個月,我才知道以后我是少他不來了。但是和他一塊儿住不上几天,這儿的朋友又打電報來催我上這儿來,我就不得不和他分開。我上船的那一天晚上,他來送我上船的時候,你猜怎么著,我們倆人哪,這樣的抱住了,整哭了半夜啊。到了這儿兩個月多,忙也忙得很,干的事情也沒有味儿,我還沒有寫信去給他。現在天气冷了,我怕他的病又要坏起來呢!半個月前頭由吳老爺替我介紹,我才認得海棠和你。海棠相貌又不美,人又笨,客人又沒有,我心里雖在痛她,想幫她一點忙、可是我也沒有許多的錢,可以贖她出去。你這樣的乖,這樣的可愛,我看見了你,就仿佛見我的朋友姓吳的似的,但是你呀,你又不是我的人。因為你和海棠在一個班子里,我又不好天天來找你說什么話,你又是很忙的,我就是來也不容易和你時常見面,今天難得和你遇見了,你又是這樣的有气了,你說我難受不難受?” 質夫悠悠揚揚的訴說了一番,說得碧桃也把兩只眼睛合了下去。質夫看了她這副小孩似的悲哀的樣子,心里更覺得痛愛,便又拼命的緊緊抱了一回。質夫正想把嘴拿上她臉上去的時候,坐在打牌的四個人。忽而大叫了起來。碧桃和質夫兩人也同時跳出大床,走近打牌的桌子邊上去。原來程叔和贏了一副三番的大牌,大家都在那里喝采。 不多一忽荷珠回來了。吳風世就叫她代打,他同質夫走上煙舖上睡倒了。質夫忽想起了許明先說的翠云,就問著說: “風世,這班子里有一個翠云,你認識不認識?” 吳風世呆了一呆說: “你問她干什么?” “我打算為龍庵去叫她過來。” “好极好极!” 吳風世便命海棠的假母去請翠云姑娘過來。 翠云半老了,臉色蒼黃,一副憔悴的形容,令人容易猜想到她的過去的浪漫史上去。纖長的身体,瘦得很,一雙狹長的眼睛里常有盈盈的兩泓清水浮著,梳妝也非常潦草,有几條散亂的發絲挂在額上,穿的是一件天青花緞的棉襖,花樣已不流行了,底下是一條黑緞子的大腳褲。她進海棠房里之后,質夫就叫碧桃為龍庵代了牌,自家作了一個介紹,讓龍庵和翠云倒在煙舖上睡下。質夫和翠云、龍庵,風世講了几句閒話,便走到碧桃的背后去看她打牌。海棠的假母拿了一張椅子過來讓他坐了。質夫坐下看了一忽,漸漸把身体靠了過去,過了十五六分鐘,他卻和碧桃坐在一張椅子上了。他用一只手環抱著碧桃的腰部,一只手在那里幫她拿牌,不拿牌的時候質夫就把那只手摸到她的身上去,碧桃只作不知,默默的不響。 打牌打到十一點鐘,大家都不愿意再打下去。收了場擺好一桌酒菜,他們就坐攏來吃。質夫因為今天和碧桃講了一場話,心里覺得凄涼,又覺得痛快,就拼命的喝起酒來,這也奇怪,他今天晚上愈喝酒愈覺得神經清敏起來,怎么也喝不醉,大家喝了几杯,就猜起拳來。今天質夫是東家,所以先由質夫打了一個通關。碧桃叫了三拳,輸了三拳,質夫看她不會喝酒,倒替她喝了兩杯。海棠輸了兩拳,質夫也替她代了一杯酒。喝酒喝得差不多了,質夫就叫拿稀飯來。各人吃了一二碗腕稀飯,席就散了。躺在床上的煙盤邊上,抽了兩口煙,質夫就說: “今天龍庵第一次和翠云相會,我們應該到翠云房里去坐一忽儿。” 大家贊成了,就一同上翠云房里去。說了一陣閒話,程叔和走了。質夫和龍庵、風世正要走的時候,荷珠的假母忽來對質夫說: “于老爺,有一件事情要同你商量,請你上海棠姑娘房里來一次。” 質夫莫名其妙,就跟上她上海棠房里去,質夫一走進房,海棠的假母就避開了。荷珠的假母先笑了一臉,慢慢的對質夫說: “于老爺,我今晚有一件事情要對你說,不曉得你肯不肯賞臉?” “你說出來罷!” “我想替你做媒,請你今晚上留在這里過夜。” 質夫正在惊异,沒有作答的時候,她就笑著說: “你已繹答應了,多謝多謝!” 听了這話,海棠的假母也走了出來,匆匆忙忙的對質夫說: “于老爺,謝謝,我去對倪老爺吳老爺說一聲,請他們先回去。” 質夫听了這話,看她三腳兩步的走出門去了。心里就覺得不快活起來。質夫叫等一等,她卻同不听見一樣,徑自出門去了。質夫就站了起來,想追出去,卻被荷珠的假母一把拖住說: “你何必出去,由他們回去就對了。” 質夫心里著起急來,想出去又難以為情,想不去又覺得不好。正在苦悶的時候,龍庵卻同風世走了進來。風世笑微微的問質夫說: “你今晚留在這里么?” 質夫急得臉紅了,便格格的回答說: “那是什么話,我定要回去的。” 荷珠的假母便制著質夫說: “于老爺,你不是答應我了么?怎么又要變卦?” 質夫又格格的說: “什么話,什么話,我……我何嘗答應你來。” 龍庵青了臉跑到質夫面前,用了日本話對質夫說: “質夫,我同你是休戚相關的,你今晚怎么也不應該在這里過夜。第一我們的反對党可怕得很,第二在這等地方,總以不過夜為是,免得人家輕笑你好色。” 質夫听了這話,就同大夢初醒的一樣,決心要回去,一邊用了英文對風世說: “這是一种侮辱,他們太看我不起了。難道我對海棠那樣的姑娘,還戀她的姿色不成?” 風世听了便對質夫好意的說: “這倒不是這樣的,人家都知道你對海棠是一种哀怜。你要留宿也沒有什么大問題的,你若不愿意,也可以同我們一同回去的。” 龍庵又用了日本話對質夫說: “我是負了責任來勸你的,無論如何請你同我回去。” 海棠的假母早已看出龍庵的樣子來了,便跑出去把翠云叫了過來,托翠云把龍庵叫開去。龍庵与翠云跑出去后,質夫一邊覺得被人家疑作了好色者,心里感著一种侮辱,一邊卻也有些好奇心,想看看中國妓女的肉体。他正臉漲得緋紅,決不定主意的時候,龍庵又跑了進來,這一閃龍庵卻變了態度。質夫舉眼對他一看。用了目光問他計策的時候,他便說: “去留由你自家決定罷。但是你若要在這里過夜,這事千万要守秘密。” 質夫也含糊答應說: “我只怕兩件事情,第一就是怕病,第二就是怕以后的糾葛。” 龍庵又用了日本話回答說: “竹杠她是不敢敲的。你明天走的時候付她二十塊錢就對了。她以后要你買什么東西,你可以不答應的。” 質夫紅了臉失了主意,遲疑不決的正在想的時候,荷珠的假母,海棠的假母和翠云就把風世龍庵兩人拉了出去,一邊海棠走進了房,含著了一臉忠厚的微笑,對著質夫坐下了。 海棠房里只剩下質夫海棠二人。質夫因為剛才的去留問題,甚經已被他們攪亂了,所以不愿意說話。魯鈍的海棠也只呆呆的坐著,不說一句話,質夫只听見房外有几聲腳步聲,和大門口有几聲叫喚聲傳來。被這沉默的空气一壓,質夫的腦筋覺得漸漸鎮靜下去。停了一忽,海棠的假母走進房來輕輕的對質夫說: “于老爺,對不起得很,間壁房里有海棠的一個客人在那里打牌,請你等一忽,等他去了再睡。” 質夫本來是小膽,并且有虛榮心的人,听了這話,故意裝了一种恬淡的樣子說: “不要緊,遲一忽睡有什么。” 質夫默默地坐了三十分鐘,覺得無聊起來,便命海棠的假母去拿鴉片煙來燒。他一個人在燒鴉片煙的時候,海棠就出去了。燒來燒去,質夫終究燒不好,好容易燒好了一口,吸完之后,海棠跑了進來對假母幽幽的說: “他去了。” 假母就催說: “于老爺,請睡罷。” 把煙盤收好,被褥舖好之后,那假母就帶上了門出去了。 質夫看看海棠,盡是呆呆在坐在那里,他心里卻覺得不快,跑上去對她說了一聲。他就一個人把衣服脫了來睡了。海棠只是不來睡,坐了一會,卻拿了一副骨牌出來,好像在那里卜卦的樣子。質夫看了她這一种愚笨的迷信,心里又好气,又好笑。 “大約她是不愿意的,否則何以這樣的不肯睡呢。” 質夫心里這樣一想,就忽而想得她可怜起來。 “可怜你這皮肉的生涯!這皮肉的生涯!我真是以金錢來蹂人的禽獸呀!” 他就決定今晚上在這里陪她過一夜,絕對不去蹂躪她的肉体。過了半點鐘,她也脫下衣服來睡了,質夫讓她睡好之后,用了回巾替她頸項回得好好,把她愛撫了一回,就叫她睡。自家卻把頭朝開了。過了三十分鐘的樣子,質夫心中覺得自家高尚得很,便想這樣的好好睡一夜,永不去侵犯她的肉体。但是他愈這樣的想愈睡不著,又過了一忽,他心里卻起了沖突來了。 “我這樣的高尚,有誰曉得,這事講出去,外邊的人誰能相信。海棠那蠢物,你在怜惜她,她哪里能夠了解你的心。還是做俗人罷。” 心里這樣一想,質夫就朝了轉來,對海棠一看,這時候海棠還開著眼睛向天睡在那里。質夫覺得自家臉上紅了一紅,對她笑了一臉,就把她的兩只手壓住了。她也已經理會了質夫的心,輕輕的把身体動了一動。 本來是變態的質夫,并且曾經經過滄海的他,覺得海棠的肉体,絕對不像個妓女。她的臉上仍舊是無神經似的在那里向上呆看。不過到后來她的眼眼忽然連接的開閉了几次,微微的吐了几口气。那時窗外已經白灰灰的亮起來了。 久旱的天气,忽下了一陣微雨。灰黑的天空,呈出寒冬的气像來。北風吹到半空的電線上的時候,嗚嗚的響聲,刺入人的心骨里去,無棉衣的窮民,又不得不起愁悶的時候到了。 質夫自從那一晚在海棠那里過夜之后,覺得學校的事情,愈無趣味。一邊因為怕人家把自己疑作色鬼,所以又不愿再上鹿和班去,并且怕純洁的碧桃,見了他更看他不起,所以他同犯罪的人一樣,不得不在他那里牢獄似的房里蟄居了好几天。 那一天午后,天气忽然開朗起來,悠悠的青天仍复藍碧得同秋空一樣。他看看窗外的和煦的冬日,心里覺得怎么也不得不出去一次。但是一進城去,意志薄弱的他,又非要到金錢巷去不可。他正在那里想得無聊的時候,忽听見門房傳進了几個名片來,他們原來是城內工業學校和第一中學校的學生,正在發行一种文藝旬刊,前几天曾与質夫通過兩次信的。質夫一看了他們的名片,覺得現在的無聊,可以消遣了,就叫門房快請他們進來。 几個青年,都是很有精神、質夫听了他們那些生气橫溢的談話,覺得自家慚愧得很。及看到他們的一种向仰的樣子,質夫真想跪下去,對他們忏悔一番。 “你們這些純洁的青年呀!你們何苦要上我這里來。你們以為我是你們的指導者么?你們錯了。你們錯了。我有什么學問?我有什么見識?啊啊,你們若知道了我的內容,若知道了我的下流的性癖,怕大家都要來打我殺我呢!我是違反道德的叛逆者,我是戴假面的知識階級,我是著衣冠的禽獸!” 他心里雖在這樣的想,面上卻裝了一副嚴正的樣子,同他們在那里談文藝社會各种問題。談了一個鐘頭,他們去了。質夫總覺得無聊,所以就換了衣服跑進城去。 原來A城里有兩個研究文藝的團体,一個是剛才來過的這几個青年的一團,一個是質夫的几個學生和几個已在學校卒業在社會上干事的人的團体。前者專在研究文藝,后者是帶著宣傳文化事業的性質的。質夫因為學校的關系和個人的趣味上,与后者的一團人接触的机會比較多些,所以他們的一團人,竟暗暗里把質夫當作了一個指導者看。近來質夫因為放蕩的結果,許久不把他們的一團人擺在心里了,剛才見了那几個工業和一中的青年學生,他心里覺得有些對那一團人不起的地方,所以就打算進城去看看他們。其實這也不過是他自家欺騙自家的口實,他的朦朧的意識里,早有想去看看碧桃、海棠的心思存在了。 到了城里,上他們一團人的本部,附設在一高等小學里的新文化書店里去坐了一忽,他就自然而然的走上金錢巷去。 在海棠房里坐了一忽,已經是上燈的時刻了。質夫問碧桃在不在家,海棠的假母說: “她上游藝會去唱戲去了。” 這几天來華洋義賑會為募集捐款的緣故,辦了一個游藝會。 女校書唱戲,也是游藝會里的一种游藝,年紀很輕,喜歡出出風頭的碧桃,大約對這事是一定很熱心的。 質夫听碧桃上游藝會去了,就也想去看看熱鬧,所以對海棠說: “今晚我帶你上游藝會去逛去罷。” 海棠喜歡得不了得。便梳頭擦粉的准備起來,一邊假母卻去做了几碗菜來請質夫吃夜飯。質夫吃完了夜飯,与海棠約定了去游藝會的舊戲場的左廊里相會,一個人就先走了。 質夫一路走進了游藝會場,遇見了許多紅男綠女,心里忽覺得悲寂起來。走到各女學校的販賣場的時候,他看見他的一個學生正在与一個良家女子說話。他呆呆的立了一忽,馬上就走開了,心里卻在說: “年輕的男女呀,要快樂正是現在,你們都盡你們的力量去尋快樂去罷。人生值得什么;不于少年時求些快樂,等得秋風凋謝的時候,還有什么呢!你們正在做夢的青年男女呀,愿上帝都成就了你們的心愿。我半老了,我的時代過去了。但愿你們都好,都美,都成眷屬。不幸的事,不美的人,孤獨,煩悶,都推上我的身來,我愿意為你們負擔了去。橫豎我是沒有希望的了。” 這樣的想了一遍,他卻悔恨自己的青年時代白白的斷送在無情的外國。 “如今半老歸來,那些鶯鶯燕燕,都要遠遠地避我了。” 他的傷感的情怀,一時又征服了他的感情的全部,他便覺得自家是坐在一只半破的航船上,在日暮的大海中漂泊,前面只有黑云大浪,海的彼岸全是“死”。 在燦爛的電燈光里,喧扰的男女中間,他一個人盡在自傷孤獨。 他先上女校書唱戲場去看了一回,卻不見碧桃的影子。他的孤獨的情怀又進了一層,便慢慢的走上舊戲場的左邊去,向四邊一看,海棠還沒有來,他推進了座位,坐下去听了一忽戲,台上唱的正是瓊林宴,他看到了姓范的什么人醉倒,鬼怪出來的時候,不覺笑了起來,以為中國人的神秘思想,卻比西洋的還更合于實用。看得正出神的時候,他覺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回過頭來一看,見碧桃和海棠站在他背后對他在那里微笑,他馬上站了起來問她們說: “你們几時來的?” 她們听不清楚,質夫就叫她們走出戲場來。在質夫周圍看戲的人,都對了她們和質夫側目的看起來了。質夫就俯了首,匆匆的從人叢中跑了出來。一跑到寬曠的園里,他仰起頭來看看寒冷的碧天,現有一道電燈光線紅紅的射在半空中。他頭朝著了天,深深的吐了一口,慢慢的跟在他后面的海棠、碧桃也來了。海棠含了冷冷的微笑說: “我和碧桃都還沒有吃飯呢!” 質夫就回答說: “那好极了,我正想陪你們去喝一點酒。” 他們三人上場內宴春樓坐下之后,質夫偷看了几次碧桃的臉色,因為質夫自從那一晚在海棠那里過夜之后,還是第一次遇見碧桃,他怕碧桃待他要与從前變起態度來。但是碧桃卻仍是同小孩子一樣,与他要好得很。他看看碧桃那种無猜忌的天真,一邊感著一种失望,一邊又有一种羞愧的心想起來。 他心里似乎說: “像這樣無邪思的人,我不該以小人之心待她的。” 質夫因為剛才那孤獨的情怀,還沒有消失,并且又遇著了碧桃,心里就起了一种特別的傷感,所以一時多喝了几杯酒。吃完了飯,碧桃說要回去,質夫留她不住,只得放她走了。 質夫陪著海棠從菜館下來的時候,已覺得有些昏昏欲睡的樣子,胡亂的跟海棠在會場里走了一轉,覺得疲倦起來,所以就對海棠說: “你在這里逛逛,我想先回家去。” “回什么地方去?” “出城去。” “那我同你出去,你再上我們家去坐一會罷。” 質夫送她上車,自家也雇了一乘人力車上金錢巷去。一到海棠房里他就覺得想睡。說了二句閒話,就倒在海棠床上和衣睡著了。 質夫醒來,已經是十一點十分的樣子。假母問他要不要什么吃,他也覺得有些餓了,便托她去叫了兩碗雞絲面來。質夫看看外面黑的很,一個人跑出城去有些怕人,便听了假母的話,又留在海棠那里過夜了。 妓家的冬夜漸漸地深起來了。質夫吃了面,講了几句閒話,与海棠對坐在那里玩骨牌,忽听見后頭房里一陣哄笑聲和爆竹聲傳了過來。質夫吃了一惊,問是什么。海棠幽幽的說: “今天是菊花的生日,她老爺替她放爆竹。” 質夫听了這話,看看海棠的悲寂的面色,倒替海棠傷心起來。 因為這班子里客最少的是海棠,現在只有一個質夫和另外一個年老的候差的人。那候差的人現在錢也用完了,听說不常上海棠這里來。質夫也是于年底下要走的。一年中間最要用錢的年終,海棠怕要一個客也沒有。質夫想到這里,就不得不為海棠擔起憂來。將近二點的時候,假母把門帶上了出去,海棠質夫脫衣睡了。 正在現實与夢寐的境界上浮游的時候,質夫忽听見床背后有霍霍的響聲,和竹木的爆裂聲音傳過來。他一開眼睛,覺得房內帳內都充滿了煙霧,塞得吐气不出,他知道不好了,用力把海棠一把抱起,將她衣褲拿好,質夫就以命令似的聲音對她說: “不要著忙,先把褲子衣服穿好來,另外的一切事情,有我在這里,不要緊,不要著忙!” 他話沒有講完,海棠的假母也從門里跌了進來,帶了哭聲叫著說: “海棠,不好了,快起來,快起來!” 質夫把衣服穿好之后,問海棠說: “你的值錢的物事擺在什么地方的?” 海棠一邊指著那床前的兩只箱子,一邊發抖哭著說: “我的小寶寶,我的小寶寶,小寶寶呢?” 質夫一看海棠的樣子,就跳到里間房里去,把那乳母的小室寶拉了出來,那時的火焰已經燒到了里間屋里了,質夫吩咐乳母把小孩抱出外面去。他就馬上到床上把一條被拿了下來攤在地板上,把海棠的几件挂在那里的皮襖和枕頭邊上的一個首飾丟在被里,包作了一包,与一只紅漆的皮箱一并拖了出去。外邊已經有許多雜亂的人沖來沖去的搬箱子包袱,質夫出了死力的奔跑,才把一只箱子和一個被包搬到外面。他回轉頭來一看,看見海棠和她的假母一邊哭著,一邊抬了一床帳子跟在后面。質夫把兩件物事擺下,吐了一口气,忽見邊上有一乘人力車走過,他就拉住了人力車,把箱子擺了上去,叫海棠和一個海棠房外使用的男人跟了車子向空地里看著。 質夫又同假母回進房來,搬第二次的東西,那時候黑煙已經把房內包緊了。質夫和假母抬了第二次東西出來的時候,門外忽遇著了翠云。她披散了頭發在那哭喊。質夫問她,怎么樣?她哭著說: “菊花的房同我的連著,我一點東西也沒有拿出來,燒得干干淨淨了。” 質夫就把假母和東西丟下,再跑到翠云房里去一看,她房里的屋椽已經燒著坍了下來,箱子器具都炎炎的燃著了。質夫不得已就空手的跑了出來,再來尋翠云,又尋她不著,質夫跑到碧桃房里去一看,見她房里有四個男人坐著說: “碧桃、荷珠已經往外邊去了。她們的東西由我們在這里守著,万一燒過來的時候,我們會替她搬的,請于老爺放心。” 原來荷珠、碧桃的房在外邊,与菊花、翠云的房隔兩個天井,所以火勢不大,可以不搬的,質夫听了便放了心,走出來上空地里去找海棠去。質夫到空地里的時候,就看見海棠盡呆呆的站在那里。 因為她太出神了,所以質夫走上她的背后,她也并不知道。質夫也不去惊動她,便默默的站在她的背后,過了三五分鐘,一個四十五六,面貌瘦小,鼻頭紅紅的男人走近了海棠的身邊問她說: “我們的小孩子呢?”,海棠被他一問,倒吃了一惊,一見是他,便含了笑容指著乳母說: “你看!” “你惊駭了么?” “沒有什么。” 質夫听了,才知道這便是那候差的人,那小娃娃就是他与海棠的种了,質夫看看那男人,覺得他的面貌,卑鄙得很,一聯想到他与海棠結合的事情,竟不覺打起冷痙來。他搖了一搖頭,對海棠的背后丟厂一眼輕笑的眼色,就默默的走了。 那一天因為沒有風,并且因為救火人多,質夫出巷外的時候火已經滅了。東方已有一線微明,雞叫的聲音有几處听得出來。質夫一個人冒了清早的寒冷空气,從灰黑清冷的街上一步一步的走上北門城下去。他的頭腦,為夜來的淫樂与搬火時候的雜鬧攪亂了,覺得思想混雜得很,但是在這混雜的思想里,他只見一個紅鼻頭的四十余歲的男子的身体和海棠矮小灰白的肉体合在一處,浮在他的眼前。他在游藝場中感得的那一种孤獨的悲哀,和一种后悔的心思混在一塊,籠罩上他的全心。 第二天寒空里忽又蕭蕭的下起雨來,倪龍庵感冒了風寒,還睡在床上,質夫一早就跑上龍庵的房,將昨晚失火的事情講給了他听,他也歎著說: “翠云真是不幸呀!可惜我又病了,不能去看她,并且現在身邊錢也沒有。不能為她盡一點力。” 質夫接著說: “我想要明先出五十元,你出五十元,我出五十元,送她。教她好做些更換的衣服。下半天課完之后,打算再進城去看她,海棠的東西我都為她搬出了,大約損失也是不多的。” 這一天下午,質夫冒雨進城去一看,鹿和班只燒去了菊花、翠云的兩間房子和海棠的里半間小屋。海棠的房間,已經用了木板修蓋好,海棠一家,早已搬進去住好了。質夫想問翠云的下落,海棠的假母只說不知道,不肯告訴質夫,質夫坐了一會出來的時候,卻遇見了碧桃。碧桃紅了一紅臉,笑質夫說: “你昨晚上沒有惊出病來么?” 質夫跑上前去把她一把拖住說: “你若再講這樣的話,我又要咬你的嘴了。” 她討了饒,質夫才問她翠云住在什么地方。她領了質夫走上巷口的一間同豬圈似的屋里去。一間潮濕不亮的丈五尺長的小屋里坐滿了些假母妓女在那里吊慰翠云。翠云披散了頭發,眼睛哭得紅腫,坐在她們的中間。質夫進去叫了一聲: “翠云!” 覺得第二句話說不出來,鼻子里也有些酸起來了。翠云見了質夫,就又哭了起來。那些四周坐著的假母妓女走散之后,翠云才斷斷續續的哭著說: “于老爺,我……我……我……怎么,……怎么好呢!現在連被褥都沒有了。” 質夫默坐在了好久,才慢慢地安慰她說: “偏是龍庵這几天病了,不能過來看你。但我已經同他商量過,大約他与許明先總能幫你的忙的。” 質夫看看她的周圍,覺得連梳頭的鏡盒都沒有,就問她說: “你現在有零用錢沒有?” 她又哭著搖頭說: “還……還有什么!我有八十几塊的鈔票全擺在箱子里燒失了。” 質夫開開皮包來一看里面還有七八張鈔票存在,但拿給了她說: “請你收著,暫且當作零用罷。你另外還有什么客人能幫你的忙?” “另外還有一二個客人,都是窮得同我一樣。” 質夫安慰了她一番,約定于明天送五十塊錢過來,便走回學校內去。 耶穌的圣誕節近了。一九二一年所余也無几了。晴不晴,雨不雨的陰天連續了几天,寒空里堆滿了灰黑的層云。今年气候說比往年暖些,但是A城外法政專門學校附近的枯樹電杆,已在寒風里發起顫來了。 質夫的學校里,為考試問題与教職員的去留問題,空气緊張起來。學生向校長許明先提出了一种要求,把某某某某的几個教員要去,某某某某的几個教員要留的事情,非常強硬的說了,質夫因為是陸校長聘來的教員,并且明年還不得不上日本去將卒業論文提出,所以學生來留的時候,确實的覆絕了。 其中有一個學生,特別与質夫要好,大家推他來留了几次,質夫只講了些傷心的話,与他約了后會,宛轉的將不能再留的話說給他听。 那純洁的學生听了質夫的殷殷的別話,就在質夫面前哭了起來,質夫的灰頹的心,也被他打動了。但是最后質夫終究對他說: “要答應你再來也是不難,但現在雖答應了你,明年若不能來,也是無益的。這去留的問題,我們暫且不講罷。” 同事中間,因為明年或者不能再會的緣故,大家輪流請起酒來,這几日質夫的心里,被淡淡的离情充滿了。 有一個星期六晚上,質夫喝醉了酒,又与龍庵、風世上鹿和班去,那時候翠云的房間也修益好了。燒燒鴉片煙,講講閒話,已經到了十二點鐘,質夫想同海棠再睡一夜,就把他今晚不回去的話說了。龍庵、風世走后,海棠的假母匆匆促促地對質夫說: “今晚對不起得很,海棠要上別處去。” 質夫一時漲紅了臉,心里气憤得不堪,但是膽量很小虛榮心很大的質夫,也只勉強的笑了一臉,獨自一個人從班子里出來,上寒風很緊的長街上走回學校里去。本來是生的悶气儿的他,因想嘗嘗那失戀的滋味,故意車也不坐,在冷清的街上走向北門城下去。他一路走一路想…… “連海棠這樣丑的人都不要我了。啊啊,我真是世上最孤獨的人了,真成了世上最孤獨的人了啊!” 這些自傷自悼的思想,他為想滿足自家的感傷的怀抱,當然是比事實還更夸大的。 學校內考試也完了。學生都已回家去了,質夫因為試卷沒有看完,所以不得不遲走几天,約定龍庵于三日后乘船到上海去。 到了要走的前晚,他總覺得海棠人還忠厚,那一晚的事情,全是那假母弄的鬼。雖然知道天下最無情的便是妓女,雖然知道海棠還有一個同她生小孩的客在,但是生性柔弱的質夫,覺得這樣的別去,太是無情。況且同吳遲生一樣的那純洁的碧桃,無論如何,總要同她話一話別。況這一回別后,此生能否再見,事很渺茫,即便能夠再見,也不知更在何日。所以那一晚質夫就作了東,邀龍庵、風世、碧桃、荷珠、翠云、海棠在小蓬萊菜館里吃飯。 質夫看看海棠那愚笨的樣子,与碧桃的活潑,荷珠的嬌嬈,翠云的老練一比,更加覺得她可怜。喝了几杯無聊的酒,質夫就招海棠出席來,同她講話。他自家坐在一張藤榻上,教海棠坐在他怀里。他拿了三張十元的鈔票,輕輕的塞在她的袋里。把她那只小的乳頭捏弄了一回,正想同她親一親嘴走開的時候,那紅鼻子的卑鄙的面貌,又忽然浮在他的眼前。 質夫幽幽的向她耳跟前說了一句“你先回去罷,”就站了起來,走回到席上來了。海棠坐了一忽,就告辭了,質夫送了她到了房門口,想她再回轉頭來看一眼的,但是愚笨的海棠,竟一直的出去了。 海棠走后,質夫忽覺興致淋漓起來,接連喝了二三杯酒,他就紅了眼睛對碧桃說: “碧桃,我真愛你,我真愛你那小孩似的樣子。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家太看輕了。辦得到請你把你的天真保持到老,我因為海棠的緣故,不能和你多見几面,是我心里很不舒服的一件事情,可是你給我的印像,比什么更深,我若要記起忘不了的人來,那么你就是其中的一個。我這一次回上海后,不知道能不能和我的姓吳的好朋友相見,我若見了他,定要把你的事情講給他听。我那一天晚上對你講的那個朋友,你還想得起來么?” 質扶又舉起杯干了一滿杯,這一次卻對翠云說: “翠云,你真是糟糕。嫁了人,男人偏會早死,這一次火災,你又燒在里頭,但是……翠云……我們人是很容易老的,我說,翠云,你別怪我,還是早一點跟人吧!” 几句話說得翠云掉下眼淚來,一座的人都沉默了,吳風世覺得這沉默的空气壓迫不過,就對質夫說: “我們會少离多,今晚上應該快樂一點,我們請碧桃唱几出戲罷!” 大家都贊成了,碧桃還是呆呆的在那里注視質夫,質夫忽對碧桃說: “碧桃,你看痴了么?唱戲呀!” 碧桃馬上從她的小孩似的悲哀狀態回复了轉來,琴師進來之后,碧桃問唱什么戲,質夫搖頭說: “我不知道,由你自家唱罷!” 碧桃想了一想,就唱了一段打棍出箱,正是質夫在游藝會里听過的那一段。質夫听她唱了一句,就走上窗邊坐下。他听听她的悲哀的清唱,看看窗外沉沉的暗夜,覺得一种莫名其妙的哀思忽而涌上心來。不曉是什么緣因,他今晚上覺得心里難過得很,听碧桃唱完了戲,胡亂的喝了几杯酒,也就別了碧桃、荷珠、翠云,跑回家來,龍庵、風世定要他上鹿和班去,他怎么也不肯,竟一個人走了。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的晚上,A城中的招商碼頭上到了一只最新的輪船,一點鐘后,要開往上海去的。在上船下船的雜鬧的人叢中,在黃灰灰的燈影里,質夫和龍庵立在碼頭船上和几個來送的人在那里講閒話。圍著龍庵的是一群學校里的同事和許明先,圍著質夫的是一群青年,其中也有他的學生,也有A 地的兩個青年團体中的人。質夫一一与他們話別之后,就上艙里去坐了。不多一忽船開了,碼頭上的雜亂的叫喚聲,也漸漸的听不見了。質夫跑上船舷上去一看,在黑暗的夜色里,只見A地的一排燈火,和許多人家的黑影,在一步一步的退向后邊去,他呆呆的立了一會,見A省城只剩了几點燈影了。又看了一忽,那几點燈影也看不出來了。質夫便輕輕的說:“人生也是這樣的吧!吳遲生不知道在不在上海了。” 一九二二年七月初稿 一九二四年十月改作 原載一九二四年十二月十四日、十六日 ——二十四日北京《晨報副鐫》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网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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