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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擠到与世人絕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間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清涼起來,他的學校開學之后,已經快半個月了。那一天正是9月的22日。 晴天一碧,万里無云,終古常新的皎日,依舊在她的軌道上,一程一程的在那里行走。從南方吹來的微風,同醒酒的瓊漿一般,帶著一种香气,一陣陣的拂上面來。在黃蒼未熟的稻田中間,在彎曲同白線似的鄉間的官道上面,他一個人手里捧了一本六寸長的Wordsworth的詩集,盡在那里緩緩的獨步。在這大平原內,四面并無人影;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聲兩聲的遠吠聲。悠悠揚揚的傳到他耳膜上來。他眼睛离開了書,同做夢似的向有犬吠聲的地方看去,但看見了一叢雜樹,几處人家,同魚鱗似的屋瓦上,有一層薄薄的蜃气樓,同輕紗似的,在那里飄蕩。"Oh, you serenegossamer! You beautiful gossamer!" 這樣的叫了一聲,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兩行清淚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覺得背上有一陣紫色的气息吹來,息索的一響,道傍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夢境打破了,他回轉頭來一看,那枝小草還是顛搖不已,一陣帶著紫羅蘭气息的和風,溫微微的哼到他那蒼白的臉上來。在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這澄清透明的以太中,他的身体覺得同陶醉似的酥軟起來。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樣子。他好像是夢到了桃花源里的樣子。他好像是在南歐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貪午睡的樣子。 他看看四邊,覺得周圍的草木,都在那里對他微笑。看看蒼空,覺得悠久無窮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點頭。一動也不動的向天看了一會,他覺得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著了翅膀,肩上挂著了弓箭,在那里跳舞。他覺得樂极了。便不知不覺開了口,自言自語的說: “這里就是你的避難所。世間的一般庸人都在那里妒忌你,輕笑你,愚弄你;只有這大自然,這終古常新的蒼空皎日,這晚夏的微風,這初秋的清气,還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慈母,還是你的情人,你也不必再到世上去与那些輕薄的男女共處去,你就在這大自然的怀里,這純朴的鄉間終老了罷。” 這樣的說了一遍,他覺得自家可怜起來,好像有万千哀怨,橫亙在胸中,一口說不出來的樣子。含了一雙清淚,他的眼睛又看到他手里的書上去。 Behold her, single in the field, You solitary Highland Lass! Reaping and singing by herself; Stop here, or gently pass! Alone she cuts and binds the grain, And sings a melancholy strain; O, listen! for the vale profound Is over flowing with the sound. 看了這一節之后,他又忽然翻過一張來,脫頭脫腦的看到那第三節去。 Will no one tell me what she sings?---- Perhaps the plaintive numbers flow For old, unhappy, far-off things, And battle long ago: Or is it some more humble lay, Familiar matter of today? Some natural sorrow, loss, or pain, 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again? 這也是他近來的一种習慣,看書的時候,并沒有次序的。几百頁的大書,更可不必說了,就是几十頁的小冊子,如愛美生的《自然論》(Emerson's《On Nature》),沙羅的《逍遙游》( Thoreau's《Ex-cursion》)之類,也沒有完完全全從頭至尾的讀完一篇過。當他起初翻開一冊書來看的時候,讀了四行五行或一頁二頁,他每被那一本書感動,恨不得要一口气把那一本書吞下肚子里去的樣子,到讀了三頁四頁之后,他又生起一种怜惜的心來,他心里似乎說: “像這樣的奇書,不應該一口气就把它念完,要留著細細儿的咀嚼才好。一下子就念完了之后,我的熱望也就不得不消滅,那時候我就沒有好望,沒有夢想了,怎么使得呢?” 他的腦里雖然有這樣的想頭,其實他的心里早有一些儿厭倦起來,到了這時候,他總把那本書收過一邊,不再看下去。過几天或者過几個鐘頭之后,他又用了滿腔的熱忱,同初讀那一本書的時候一樣的,去讀另外的書去;几日前或者几點鐘前那樣的感動他的那一本書,就不得不被他遺忘了。 放大了聲音把渭遲渥斯的那兩節詩讀了一遍之后,他忽然想把這一首詩用中國文翻譯出來。 “孤寂的高原刈稻者”他想想看,《The solitary Highlandreaper》詩題只有如此的譯法。 “你看那個女孩儿,她只一個人在田里, 你看那邊的那個高原的女孩儿,她只一個人冷清清地! 她一邊刈稻,一邊在那儿唱著不已; 她忽儿停了,忽而又過去了,輕盈体態,風光細膩! 她一個人,刈了,又重把稻儿捆起, 她唱的山歌,頗有些儿悲涼的情味; 听呀听呀!這幽谷深深, 全充滿了她的歌唱的清音。 有人能說否,她唱的究是什么? 或者她那万千的痴話 是唱著前代的哀歌, 或者是前朝的戰事,千兵万馬; 或者是些坊間的俗曲 便是目前的家常閒說? 或者是些天然的哀怨,必然的喪苦,自然的悲楚。 這些事雖是過去的回思,將來想亦必有人指訴。” 他一口气譯了出來之后,忽又覺得無聊起來,便自嘲自罵的說: “這算是什么東西呀,豈不同教會里的贊美歌一樣的乏味么? “英國詩是英國詩,中國詩是中國詩,又何必譯來對去呢!” 這樣的說了一句,他不知不覺便微微儿的笑了起來。向四邊一看,太陽已經打斜了;大平原的彼岸,西邊的地平線上,有一座高山,浮在那里,飽受了一天殘照,山的周圍醞釀成一層朦朦朧朧的嵐气,反射出一种紫不紫紅不紅的顏色來。 他正在那里出神呆看的時候,哼的咳嗽了一聲,他的背后忽然來了一個農夫。回頭一看,他就把他臉上的笑容裝改了一副憂郁的面色,好像他的笑容是怕被人看見的樣子。 他的憂郁症愈鬧愈甚了。 他覺得學校里的教科書,味同嚼蜡,毫無半點生趣。天气清朗的時候,他每捧了一本愛讀的文學書,跑到人跡罕至的山腰水畔,去貪那孤寂的深味去。在万籟俱寂的瞬間,在天水相映的地方,他看看草木虫魚,看看白云碧落,便覺得自家是一個孤高傲世的賢人,一個超然獨立的隱者。有時在山中遇著一個農夫,他便把自己當作了Zaratustra,把Zaratustra所說的話,也在心里對那農夫講了。他的Megalomania也同他的Hypochondria成了正比例,一天一天的增加起來。他竟有接連四五天不上學校去听講的時候。 有時候到學校里去,他每覺得眾人都在那里凝視他的樣子。他避來避去想避他的同學,然而無論到了什么地方,他的同學的眼光,總好像怀了惡意,射在他的背脊上面。 上課的時候,他雖然坐在全班學生的中間,然而總覺得孤獨得很;在稠人廣眾之中,感得的這种孤獨,倒比一個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獨,還更難受。看看他的同學看,一個個都是興高采烈的在那里听先生的講義,只有他一個人身体雖然坐在講堂里頭,心思卻同飛云逝電一般,在那里作無邊無際的空想。 好容易下課的鐘聲響了!先生退去之后,他的同學說笑的說笑,談天的談天,個個都同春來的燕雀似的,在那里作樂;只有他一個人鎖了愁眉,舌根好像被千鈞的巨石錘住的樣子,兀的不作一聲。他也很希望他的同學來對他講些閒話,然而他的同學卻都自家管自家的去尋歡樂去,一見了他那一副愁容,沒有一個不抱頭奔散的,因此他愈加怨他的同學了。 “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都是我的仇敵,我總有一天來复仇,我總要复他們的仇。 一到了悲憤的時候,他總這樣的想的,然而到了安靜之后,他又不得不嘲罵自家說: “他們都是日本人,他們對你當然是沒有同情的,因為你想得他們的同情,所以你怨他們,這豈不是你自家的錯誤么?” 他的同學中的好事者,有時候也有人來向他說笑的,他心里雖然非常感激,想同那一個人談几句知心的話,然而口中總說不出什么話來;所以有几個解他的意的人,也不得不同他疏遠了。 他的同學日本人在那里歡笑的時候,他總疑他們是在那里笑他,他就一霎時的紅起臉來。他們在那里談天的時候,若有偶然看他一眼的人,他又忽然紅起臉來,以為他們是在那里講他。他同他同學中間的距离,一天一天的遠背起來,他的同學都以為他是愛孤獨的人,所以誰也不敢來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課之后,他挾了書包,回到他的旅館里來,有三個日本學生系同他同路的。將要到他寄寓的旅館的時候,前面忽然來了兩個穿紅裙的女學生。在這一區市外的地方,從沒有女學生看見的,所以他一見了這兩個女子,呼吸就緊縮起來。他們四個人同那兩個女子擦過的時候,他的三個日本人的同學都問她們說, “你們上那儿去?” 那兩個女學生就作起嬌聲來回答說: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個日本學生都高笑起來,好像是很得意的樣子;只有他一個人似乎是他自家同她們講了話似的,害了羞,匆匆跑回旅館里來。進了他自家的房,把書包用力的向席上一丟,他就在席上躺下了。他的胸前還在那里亂跳,用了一只手枕著頭,一只手按著胸口,他便自嘲自罵的說: “你這卑怯者!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后悔? “既要后悔,何以當時你又沒有那樣的膽量?不同她們去講一句話。 “Oh, coward, coward!” 說到這里,他忽然想起剛才那兩個女學生的眼波來了。那兩雙活潑潑的眼睛! 那兩雙眼睛里,确有惊喜的意思含在里頭。然而再仔細想了一想,他又忽然叫起來說: 呆人呆人!她們雖有意思,与你有什么相干?她們所送的秋波,不是單送給那三個日本人的么?唉!唉!她們已經知道了,已經知道我是支那人了,否則她們何以不來看我一眼呢!复仇复仇,我總要复他們的仇。” 說到這里,他那火熱的頰上忽然滾了几顆冰冷的眼淚下來。他是傷心到极點了。這一天晚上,他記的日記說: “我何苦要到日本來,我何苦要求學問。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們日本人輕侮的。中國呀中國!你怎么不富強起來,我不能再隱忍過去了。 “故鄉豈不有明媚的山河,故鄉豈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這東海的島國里來! “到日本來倒也罷了,我何苦又要進這該死的高等學校。他們留了五個月學回去的人,豈不在那里享榮華安樂么?這五六年的歲月,教我怎么能挨得過去。受盡了千辛万苦,積了十數年的學識,我回國去,難道定能比他們來胡鬧的留學生更強么? “人生百歲,年少的時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這最純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在這無情的島國里虛度過去,可怜我今年已經是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歲! “死灰的二十一歲! “我真還不如變了礦物質的好,我大約沒有開花的日子了。 “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只要一個安慰我体諒我的‘心’。一副白熱的心腸!從這一副心腸里生出來的同情!從同情而來的愛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愛情! “若有一個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個婦人,無論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愛我,我也愿意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愛情! “蒼天呀蒼天,我并不要知識,我并不要名譽,我也不要那些無用的金錢,你若能賜我一個伊甸園內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靈,全歸我有,我就心滿意足了。” 他的故鄉,是富春江上的一個小市,去杭州水程不過八九十里。這一條江水,發源安徽,貫流全浙,江形曲折,風景常新,唐朝有一個詩人贊這條江水說“一川如畫”。他十四歲的時候,請了一位先生寫了這四個字,貼在他的書齋里,因為他的書齋的小窗,是朝著江面的。雖則這書齋結构不大,然而風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風景,也還抵得過滕王高閣。在這小小的書齋里過了十几個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哥到日本來留學。 他三歲的時候就喪了父親,那時候他家里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長兄在日本W大學卒了業,回到北京,考了一個進士,分發在法部當差,不上兩年,武昌的革命起來了。那時候他已在縣立小學堂卒了業,正在那里換來換去的換中學堂。他家里的人都怪他無恒性,說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講來,他以為他一個人同別的學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們同在一處求學的。所以他進了K府中學之后,不上半年又忽然轉了H府中學來;在H府中學住了三個月,革命就起來了。H府中學停學之后,他依舊只能回到那小小的書齋里來。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歲的時候,他就進了大學的預科。這大學是在杭州城外,本來是美國長老會捐錢創辦的,所以學校里浸潤了一种專制的弊風,學生的自由,几乎被壓縮得同針眼儿一般的小。禮拜三的晚上有什么祈禱會,禮拜日非但不准出去游玩,并且在家里看別的書也不准的,除了唱贊美詩祈禱之外,只許看新舊約書。每天早晨從九點鐘到九點二十分,定要去做禮拜,不去做禮拜,就要扣分數記過。他雖然非常愛那學校近傍的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里,總有些反抗的意思,因為他是一個愛自由的人,對那些迷信的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從。住不上半年,那大學里的廚子,托了校長的勢,竟打起學生來。學生中間有几個不服的,便去告訴校長,校長反說學生不是。他看看這些情形,實在是太無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仍复回家,到那小小的書齋里去,那時候已經是六月初了。 在家里住了三個多月,秋風吹到富春江上,兩岸的綠樹,就快凋落的時候,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卻好那時候石牌樓的W中學正在那里招插班生,他進去見了校長M氏,把他的經歷說給了M氏夫妻听,M氏就許他插入最高的班里去。這W中學原來也是一個教會學校,校長M氏,也是一個糊涂的美國宣教師;他看看這學校的內容倒比H大學不如了。与一位很卑鄙的教務長——原來這一位先生就是H大學的卒業生——鬧了一場,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來了。出了W中學,他看看杭州的學校,都不能如他的意,所以他就打算不再進別的學校去。 正是這個時候,他的長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來他的長兄為人正直得很,在部里辦事,鐵面無私,并且比一般部內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學識,所以部內上下,都忌憚他。有一天某次長的私人,來問他要一個位置,他執意不肯,因此次長就同他鬧起意見來,過了几天他就辭了部里的職,改到司法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時候正在紹興軍隊里作軍官,這一位二兄軍人習气頗深,揮金如土,專喜結交俠少。他們弟兄三人,到這時候都不能如意之所為,所以那一小市鎮里的閒人都說他們的風水破了。 他回家之后,便鎮日鎮夜的蟄居在他那小小的書齋里。他父祖及他長兄所藏的書籍,就作了他的良師益友。他的日記上面,一天一天的記起詩來。有時候他也用了華麗的文章做起小說來,小說里就把他自己當作了一個多情的勇士,把他鄰近的一家寡婦的兩個女儿,當作了貴族的苗裔,把他故鄉的風物,全編作了田園的情景;有興的時候,他還把他自家的小說,用單純的外國文翻釋起來;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憂郁病的根苗,大約也就在這時候培養成功的。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長兄的來信說: “院內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務之意,予已許院長以東行,大約此事不日可見命令。渡日之先,擬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斷非上策,此次當偕伊赴日本也。”他接到了這一封信之后,心中日日盼他長兄南來,到了九月下旬,他的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長兄長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后,他的 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尚未醒悟,模模糊糊的過了半載,他就考入了東京第一高等學校。這正是他19歲的秋天。 第一高等學校將開學的時候,他的長兄接到了院長的命令,要他回去。他的長兄就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長兄長嫂和他的新生的侄女儿就回國去了。東京的第一高等學校里有一班預備班,是為中國學生特設的。在這預科里預備一年,卒業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學校的正科,与日本學生同學。他考入預科的時候,本來填的是文科,后來將在預科卒業的時候,他的長兄定要他改到醫科去,他當時亦沒有什么主見,就听了他長兄的話把文科改了。 預科卒業之后,他听說N市的高等學校是最新的,并且N市是日本產美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市的高等學校去。 他的20歲的8月29日的晚上,他一個人從東京的中央車站乘了夜行車到N市去。 那一天大約剛是舊歷的初三四的樣子,同天鵝絨似的又藍又紫的天空里,洒滿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卻似仙女的蛾眉,未加翠黛的樣子。他一個人靠著了三等車的車窗,默默的在那里數窗外人家的燈火。火車在暗黑的夜气中間,一程一程地進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燈火,也一點一點的朦朧起來,他的胸中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睛里就忽然覺得熱起來了。 “Sentimental, too sentimental!”這樣的叫一聲,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來。 “你也沒有情人留在東京,你也沒有弟兄知己住在東京,你的眼淚究竟是為誰洒的呀!或者是對于你過去的生活的傷感,或者是對你二年間的生活的余情,然而你平時不是說不愛東京的么? “唉,一年人住豈無情。 “黃鶯住久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 胡思亂想的尋思了一會,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陸去的清教徒的身上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開他故鄉海岸的時候,大約也是悲壯淋漓,同我一樣的。” 火車過了橫濱,他的感情方才漸漸儿的平靜起來。呆呆的坐了一忽,他就取了一張明信片出來,墊在海涅(Heine)的詩集上,用鉛筆寫了一首詩寄他東京的朋友。 峨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別故居, 四壁旗亭爭賭酒,六街燈火遠隨車, 亂离年少無多淚,行李家貧只舊書, 后夜蘆根秋水長,憑君南浦覓雙魚。 在朦朧的電燈光里,靜悄悄的坐了一會,他又把海涅的詩集翻開來看了。 "Ledet wohl,ihr glatten Saale, Glatte Herren,glatte Frauen! Aufdie Berge will ich steigen, Lachend auf euch niederschauen!" Heines《Harzreise》 “浮薄的塵寰,無情的男女, 你看那隱隱的青山,我欲乘風飛去, 且住且住, 我將從那絕頂的高峰,笑看你終歸何處。” 單調的輪聲,一聲聲連連續續的飛到他的耳膜上來,不上三十分鐘他竟被這催眠的車輪聲引誘到夢幻的仙境里去了。 早晨五點鐘的時候,天空漸漸儿的明亮起來。在車窗里向外一望,他只見一線青天還被夜色包住在那里。探頭出去一看,一層薄霧,籠罩著一幅天然的畫圖,他心里想了一想:“原來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气,我的福分真可算不薄了。”過了一個鐘頭,火車就到了N市的停車場。 下了火車,在車站上遇見了個日本學生;他看看那學生的制帽上也有兩條白線,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學校的學生。他走上前去,對那學生脫了一脫帽,問他說: “第X高等學校是在什么地方的?” 那學生回答說; “我們一路去罷。” 他就跟了那學生跑出火車站來,在火車站的前頭,乘了電車。 時光還早得很,N市的店家都還未曾起來。他同那日本學生坐了電車,經過了几條冷清的街巷,就在鶴舞公園前面下了車。他問那日本學生說: “學校還遠得很么?” “還有二里多路。” 穿過了公園,走到稻田中間的細路上的時候,他看看太陽已經起來了,稻上的露滴,還同明珠似的挂在那里。前面有一叢樹林,樹林蔭里,疏疏落落的看得見几椽農舍。有兩三條煙囪筒子,突出在農舍的上面,隱隱約約的浮在清晨的空气里。一縷兩縷的青煙,同爐香似的在那里浮動,他知道農家已在那里炊早飯了。 到學校近邊的一家旅館去一問,他一禮拜前頭寄出的几件行李,早已經到在那里。原來那一家人家是住過中國留學生的,所以主人待他也很殷勤。在那一家旅館里住下了之后,他覺得前途好像有許多歡樂在那里等他的樣子。 他的前途的希望,在第一天的晚上,就不得不被目前的實情嘲弄了。原來他的故里,也是一個小小的市鎮。到了東京之后,在人山人海的中間,他雖然時常覺得孤獨,然而東京的都市生活,同他幼時的習慣尚無十分齟齬的地方。如今到了這N市的鄉下之后,他的旅館,是一家孤立的人家,四面并無鄰舍,左首門外便是一條如發的大道,前后都是稻田,西面是一方池水,并且因為學校還沒有開課,別的學生還沒有到來,這一間寬曠的旅館里,只住了他一個客人。白天倒還可以支吾過去,一到了晚上,他開窗一望,四面都是沉沉的黑影,并且因N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望眼連天,四面并無遮障之處,遠遠里有一點燈火,明滅無常,森然有些鬼气。天花板里,又有許多虫鼠,息栗索落的在那里爭食。窗外有几株梧桐,微風動葉,颯颯的響得不已,因為他住在二層樓上,所以梧桐的葉戰聲,近在他的耳邊。他覺得害怕起來,几乎要哭出來了。他對于都市的怀鄉病(Nostalgia)從未有比那一晚更甚的。 學校開了課,他朋友也漸漸儿的多起來。感受性非常強烈的他的性情,也同天空大地叢林野水融和了。不上半年,他竟變成了一個大自然的寵儿,一刻也离不了那天然的野趣了。他的學校是在N市外,剛才說過市的附近是一大平原,所以四邊的地平線,界限廣大的很。那時候日本的工業還沒有十分發達,人口也還沒有增加得同目下一樣,所以他的學校的近邊,還多是叢林空地,小阜低崗。除了几家与學生做買賣的文房具店及菜館之外,附近并沒有居民。荒野的人間,只有几家為學生設的旅館,同曉天的星影似的,散綴在麥田瓜地的中央。晚飯畢后,披了黑呢的縵斗(斗篷),拿了愛讀的書,在遲遲不落的夕照中間,散步逍遙,是非常快樂的。他的田園趣味,大約也是在這 Idyllic Wanderings的中間養成的。 在生活競爭不十分猛烈,逍遙自在,同中古時代一樣的時候,他覺得更加難受。學校的教科書,也漸漸的嫌惡起來,法國自然派的小說,和中國那几本有名的誨淫小說,他念了又念,几乎記熟了。 有時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詩來,他自家便喜歡得非常,以為他的腦力還沒有破坏。那時候他每對著自家起誓說:“我的腦力還可以使得,還能做得出這樣的詩,我以后決不再犯罪了。過去的事實是沒法,我以后總不再犯罪了。若從此自新,我的腦力,還是很可以的。” 然而一到了緊迫的時候,他的誓言又忘了。 每禮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時候,他索性盡意的貪起歡來。他的心里想,自下禮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總不犯罪了。有時候正合到禮拜六或月底的晚上,去剃頭洗澡去,以為這就是改過自新的記號,然而過几天他又不得不吃雞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責心同恐懼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閒,他的憂郁症也從此厲害起來了。這樣的狀態繼續了一二個月,他的學校里就放了暑假,暑假的兩個月內,他受的苦悶,更甚于平時;到了學校開課的時候,他的兩頰的顴骨更高起來,他的青灰色的眼窩更大起來,他的一雙靈活的瞳人,變了同死魚眼睛一樣了。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蒼空,一天一天的高起來。他的旅館旁邊的稻田,都帶起黃金色來。朝夕的涼風,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里去,大約秋冬的佳日,來也不遠了。 一禮拜前的有一天午后,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的詩集,在田塍路上逍遙漫步了半天。從那一天以后,他的循環性的憂郁症,尚未离他的身過。前几天在路上遇著的那兩個女學生,常在他在風气純良,不与市井小人同處,清閒雅淡的地方,過日子正如做夢一樣。他到了N市之后,轉瞬之間,已經有半年多了。 熏風日夜的吹來,草色漸漸儿的綠起來,旅館近旁麥田里的麥穗,也一寸一寸的長起來了。草木虫魚都化育起來,他的從始祖傳來的苦悶也一日一日的增長起來,他每天早晨,在被窩里犯的罪惡,也一次一次的加起來了。 他本來是一個非常愛高尚愛洁淨的人,然而一到了這邪念發生的時候,他的智力也無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從小服膺的“身体發膚不敢毀傷”的圣訓,也不能顧全了。他犯了罪之后,每深自痛悔,切齒的說,下次總不再犯了,然則到了第二天的那個時候,种种幻想,又活潑潑的到他的眼前來。他平時所看見的“伊扶”的遺類,都赤裸裸的來引誘他。中年以后的婦人的形体,在他的腦里,比處女更有挑發他情動的地方。他苦悶一場,惡斗一場,終究不得不做她們的俘虜。這樣的一次成了兩次,兩次之后,就成了習慣了。他犯罪之后,每到圖書館里去翻出醫書來看,醫書上都千篇一律的說,于身体最有害的就是這一种犯罪。從此之后,他的恐懼心也一天一天地增加起來了。有一天他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得來的消息,好像是一本書上說,俄國近代文學的創設者Gogol也犯這一宗病,他到死竟沒有改過來,他想到了郭歌里,心里就寬了一寬,因為這《死了的靈魂》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樣的。然而這不過自家對自家的寬慰而已,他的胸里,總有一种非常的憂慮存在那里。 因為他是非常愛洁淨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洗澡一次,因為他是非常愛惜身体的,所以他每天總要去吃几個生雞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雞子的時候,他總覺得慚愧得很,因為這都是他的犯罪的證据。 他覺得身体一天一天的衰弱起來,記憶力也一天一天的減退了,他又漸漸儿的生了一种怕見人面的心思,見了婦人女子的時候的腦里,不使他安靜,想起那一天的事情,他還是一個人要紅起臉來。 他近來無論上什么地方去,總覺得有坐立難安的樣子。他上學校去的時候,覺得他的日本同學都似在那里排斥他。他的几個中國同學,也許久不去尋訪了,因為去尋訪了回來,他心里反覺得空虛。因為他的几個中國同學,怎么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尋訪的時候,總想得些同情回來的,然而到了那里,談了几句以后,他又不得不自悔尋訪錯了。有時候和朋友講得投机,他就任了一時的熱意,把他的內外的生活都對朋友講了出來,然而到了歸途,他又自悔失言,心里的責備,倒反比不去訪友的時候,更加厲害。他的几個中國朋友,因此都說他是染了神經病了。他听了這話之后,對了那几個中國同學,也同對日本學生一樣,起了一种复仇的心。他同他的几個中國同學,一日一日的疏遠起來。嗣后雖在路上,或在學校里遇見的時候,他同那几個中國同學,也不點頭招呼。中國留學生開會的時候,他當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几個同胞,竟宛然成了兩家仇敵。 他的中國同學的里邊,也有一個很奇怪的人,因為他自家的結婚有些道德上的罪惡,所以他專喜講人家的丑事,以掩己之不善,說他是神經病,也是這一位同學說的。 他交游离絕之后,孤冷得几乎到將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館里,還有一個主人的女儿,可以牽引他的心,否則他真只能自殺了。他旅館的主人的女儿,今年正是十七歲,長方的臉儿,眼睛大得很,笑起來的時候,面上有兩顆笑靨,嘴里有一顆金牙看得出來,因為她自家覺得她自家的笑容是非常可愛,所以她平時常在那里弄笑。 他心里雖然非常愛她,然而她送飯來或來替他舖被的時候,他總裝出一种兀不可犯的樣子來。他心里雖想對她講几句話,然而一見了她,他總不能開口。她進他房里來的時候,他的呼吸意急促到吐气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面前實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來她進他的房里來的時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卻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有一天禮拜六的晚上,旅館里的學生,都上N市去行樂去了。他因為經濟困難,所以吃了晚飯,上西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到旅舍里來枯坐。 回家來坐了一會,他覺得那空曠的二層樓上,只有他一個人在家。靜悄悄的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煩起來的時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面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門口經過,因為主人和他女儿的房,就在大門的邊上。他記得剛才進來的時候,主人和他的女儿正在那里吃飯。他一想到經過她面前的時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丟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的小說來讀了三四頁之后,靜寂的空气里,忽然傳了几聲沙沙的潑水聲音過來。他靜靜儿的听了一听,呼吸又一霎時的急了起來,面色也漲紅了。遲疑了一會,他就輕輕的開了房門,拖鞋也不拖,幽腳幽手的走下扶梯去。輕輕的開了便所的門,他盡兀自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口偷看。原來他旅館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間壁,從便所的玻琉窗看去,浴室里的動靜了了可看。他起初以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他竟同被釘子釘住的一樣,動也不能動了。 那一雙雪樣的乳峰! 那一雙肥白的大腿! 這全身的曲線! 呼气也不呼,仔仔細細的看了一會,他面上的筋肉,都發起痙攣來了。愈看愈顫得厲害,他那發顫的前額部竟同玻琉窗沖擊了一下。被蒸气包住的那赤裸裸的“伊扶”便發了嬌聲問說: “是誰呀?……” 他一聲也不響,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腳兩步的跑上樓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里,面上同火燒的一樣,口也干渴了。一邊他自家打自家的嘴巴,一邊就把他的被窩拿出來睡了。他在被窩里翻來覆去,總睡不著,便立起了兩耳,听起樓下的動靜來。他听听潑水的聲音也息了,浴室的門開了之后,他听見她的腳步聲好像是走上樓來的樣子。用被包著了頭,他心里的耳朵明明告訴他說: “她已經立在門外了。” 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樣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也喜歡得非常。然而若有人問他,他無論如何,總不肯承認說,這時候他是喜歡的。 他屏住了气息,尖著了兩耳听了一會,覺得門外并無動靜,又故意喀嗽了一聲,門外亦無聲響。他正在那里疑惑的時候,忽听見她的聲音,在樓下同她的父親在那里說話。他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拚命想听出她的話來,然而無論如何總听不清楚。停了一會,她的父親高聲笑了起來,他把被蒙頭的一罩,咬緊了牙齒說: “她告訴了他了!她告訴了他了!”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著。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時候,他就惊心吊膽的走下樓來。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儿還沒有起來之先,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個旅館,跑到外面來。 官道上的沙塵,染了朝露,還未曾干著。太陽已經起來了。他不問皂白,便一直的往東走去,遠遠有一個農夫,拖了一車野菜慢慢的走來。那農夫同他擦過的時候,忽然對他說: “你早啊!” 他倒惊了一跳,那清瘦的臉上,又起了一層紅潮,胸前又亂跳起來,他心里想: “難道這農夫也知道了么?” 無頭無腦的跑了好久,他回轉頭來看看他的學校,已經遠得很了,舉頭看看,太陽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銀餅大的表,也不在身邊。從太陽的角度看起來,大約已經是九點鐘前后的樣子。他雖然覺得饑餓得很,然而無論如何,總不愿意再回到那旅館里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儿相見。想去買些零食充一充饑,然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里只剩了一角二分錢在那里。他到一家鄉下的雜貨店內,盡那一角二分錢,買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尋一處無人看見的地方去吃。走到了一處兩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一望,只見与他的去路橫交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條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兩面更有高壁在那里,他知道這路是從一條小山中開辟出來的。他剛才走來的那條大道,便是這山的岭脊,十字路當作了中心,与岭脊上的那條大道相交的橫路,是兩邊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遲疑了一會,他就取了那一條向南斜下的路走去。走盡了兩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岸的市內。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划在碧空的心里,他心里想: “這大約就是A神宮了。” 他走盡了兩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見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女牆,圍住著几間茅舍,茅舍的門上懸著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額。他离開了正路,走上几步,到那女牆的門前,順手的向門一推,那兩扇柴門竟自開了。他就隨隨便便的踏了進去。門內有一條曲徑,自門口通過了斜面,直達到山上去的。曲徑的兩旁,有許多老蒼的梅樹种在那里,他知道這就是梅林了。順了那一條曲徑,往北的從斜面上走到山頂的時候,一片同圖畫似的平地,展開在他的眼前。這園自從山腳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頂上的一塊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頂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絕壁,与隔岸的絕壁相對峙,兩壁的中間,便是他剛走過的那一條自北趨南的通路。背臨著了那絕壁,有一間樓屋,几間平屋造在那里。因為這几間屋,門窗都閉在那里,他所以知道這定是為梅花開日,賣酒食用的。樓屋的前面,有一塊草地,草地中間,有几方白石,圍成了一個花園,圈子里,臥著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盡頭,山頂的平正要向南斜下去的地方,有一塊石碑立在那里,系記這梅林的歷史的。他在碑前的草地上坐下之后,就把買來的零食拿出來吃了。 吃了之后,他兀兀的在草地上坐了一會。四面并無人聲,遠遠的樹枝上,時有一聲兩聲的鳥鳴聲飛來。他仰起頭來看看澄清的碧落,同那皎洁的日輪,覺得四面的樹枝房屋,小草飛禽,都一樣的在和平的太陽光里,受大自然的化育。他那昨天晚上的犯罪的記憶,正同遠海的帆影一般,不知消失到那里去了。 這梅林的平地上和斜面上,叉來叉去的曲徑很多。他站起來走來走去的走了一會,方曉得斜面上梅樹的中間,更有一間平屋造在那里。從這一間房屋往東的走去几步,有眼古井,埋在松葉堆中。他搖搖井上的唧筒看,呷呷的響了几聲,卻抽不起水來。他心里想: “這園大約只有梅花開的時候,開放一下,平時總沒有人住的。” 到這時他又自言自語的說: “既然空在這里,我何妨去向園主人去借住借住。”想定了主意,他就跑下山來,打算去尋園主人去。他將走到門口的時候,卻好遇見了一個五十來歲的農夫走進園來。他對那農夫道歉之后,就問他說: “這園是誰的,你可知道?” “這園是我經管的。”“你住在什么地方的?”“我住在路的那面。” 一邊這樣的說,一邊那農民指著通路西邊的一間小屋給他看。他向西一看,果然在西邊的高壁盡頭的地方,有一間小屋在那里。他點了點頭,又問說: “你可以把園內的那間樓屋租給我住住么?” “可是可以的,你只一個人么?” “我只一個人。” “那你可不必搬來的。” “這是什么緣故呢?” “你們學校里的學生,已經有几次搬來過了,大約都因為冷靜不過,住不上十天,就搬走的。” “我可同別人不同,你但能租給我,我是不怕冷靜的。” “這樣那里有不租的道理,你想什么時候搬來?” “就是今天午后罷。” “可以的,可以的。” “請你就替我掃一掃干淨,免得搬來之后著忙。” “可以可以。再會!” “再會!” 搬進了山上梅園之后,他的憂郁症又變起形狀來了。 他同他的北京的長兄,為了一些儿細事,竟生起齟齬來。他發了一封長長的信,寄到北京,同他的長兄絕了交。 那一封信發出之后,他呆呆的在樓前草地上想了許多時候。他自家想想看,他便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了。其實這一次的決裂,是發始于他的。同室操戈,事更甚于他姓之相爭,自此之后,他恨他的長兄竟同蛇蝎一樣,他被他人欺侮的時候,每把他長兄拿出來作比: “自家的弟兄,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呢!” 他每達到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必盡把他長兄待他苛刻的事情,細細回想出來。把各种過去的事跡,列舉出來之后,就把他長兄判決是一個惡人,他自家是一個善人。他又把自家的好處列舉出來,把他所受的苦處,夸大的細數起來。他證明得自家是一個世界上最苦的人的時候,他的眼淚就同瀑布似的流下來。他在那里哭的時候,空中好像有一种柔和的聲音在對他說: “啊呀,哭的是你么?那真是冤屈了你了。像你這樣的善人,受世人的那樣的虐待,這可真是冤屈了你了。罷了罷了,這也是天命,你別再哭了,怕傷害了你的身体!” 他心里一听到這一种聲音,就舒暢起來。他覺得悲苦的中間,也有無窮的甘味在那里。 他因為想复他長兄的仇,所以就把所學的醫科丟棄了,改入文科里去,他的意思,以為醫科是他長兄要他改的,仍舊改回文科,就是對他長兄宣戰的一种明示。并且他由醫科改入文科,在高等學校須遲卒業一年。他心里想,遲卒業一年,就是早死一歲,你若因此遲了一年,就到死可以對你長兄含一种敵意。因為他恐怕一二年之后,他們兄弟兩人的感情,仍舊要和好起來;所以這一次的轉科,便是幫他永久敵視他長兄的一個手段。 气候漸漸儿的寒冷起來,他搬上山來之后,已經有一個月了,几日來天气陰郁,灰色的層云,天天挂在空中。寒冷的北風吹來的時候,梅林的樹葉,每息索息索的飛掉下來。初搬來的時候,他賣了些舊書,買了許多燴飯的器具,自家燒了一個月飯,因為天冷了,他也懶得燒了。他每天的伙食,就一切包給了山腳下的園丁家包辦,所以他近來只同退院的閒僧一樣,除了怨人罵己之外,更沒有別的事情了。 有一天早晨,他侵早的起來,把朝東的窗門開了之后,他看見前面的地平線上有几縷紅云,在那里浮蕩。東天半角,反照出一种銀紅的灰色。因為昨天下了一天微雨,所以他看了這清新的旭日,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歡喜。他走到山的斜面上,從那古井里汲了水,洗了手面之后,覺得滿身的气力,一霎時都回复了轉來的樣子。他便跑上樓去,拿了一本黃仲則的詩集下來,一邊高聲朗讀,一邊盡在那梅林的曲徑里,跑來跑去的跑圈子。不多一會,太陽起來了。 從他住的山頂向南方看去,眼下看得出一大平原。平原里的稻田,都尚未收割起。金黃的谷色,以紺碧的天空作了背景,反映著一天太陽的晨光,那風景正同看密來(Millet)的田園清畫一般。他覺得自家好像已經變了几千年前的原始基督教徒的樣子,對了這自然的默示,他不覺笑起自家的气量狹小起來。 “赦饒了!赦饒了!你們世人得罪于我的地方,我都饒赦了你們罷,來,你們來,都來同我講和罷!”手里拿著了那一本詩集,眼里浮著了兩泓清淚,正對了那平原的秋色,呆呆的立在那里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忽听見他的近邊,有兩人在那里低聲的說: “今晚上你一定要來的哩!” 這分明是男子的聲音。 “我是非常想來的,但是恐怕……” 他听了這嬌滴滴的女子的聲音之后,好像是被電气貫穿了的樣子,覺得自家的血液循環都停止了。原來他的身邊有一叢長大的葦草生在那里,他立在葦草的右面,那一對男女,大約是在葦草的左面,所以他們兩個還不曉得隔著葦草,有人站在那里。那男人又說: “你心真好,請你今晚上來罷,我們到如今還沒在被窩里睡過覺。” “………” 他忽然听見兩人的嘴唇,灼灼的好像在那里吮吸的樣子。 他同偷了食的野狗一樣,就惊心吊膽的把身子屈倒去听了。“你去死罷,你去死罷,你怎么會下流到這樣的地步!” 他心里雖然如此的在那里痛罵自己,然而他那一雙尖著的耳朵,卻一言半語也不愿意遺漏,用了全副精神在那里听著。 地上的落葉索息索息的響了一下。 解衣帶的聲音。 男人嘶嘶的吐了几口气。 舌尖吮吸的聲音。 女人半輕半重,斷斷續續的說: “你!……你!……你快……快○○罷。……別……別……別被人……被人看見了。” 他的面色,一霎時的變了灰色了。他的眼睛同火也似的紅了起來。他的上顎骨同下顎骨呷呷的發起顫來。他再也站不住了。他想跑開去,但是他的兩只腳,總不听他的話。他苦悶了一場,听听兩人出去了之后,就同落水的貓狗一樣,回到樓上房里去,拿出被窩來睡了。 他飯也不吃,一直在被窩里睡到午后四點鐘的時候才起來。那時候夕陽洒滿了遠近。平原的彼岸的樹林里,有一帶蒼煙,悠悠揚揚的籠罩在那里。他踉踉蹌蹌的走下了山,上了那一條自北趨南的大道,穿過了那平原,無頭無緒的盡是向南的走去。走盡了平原,他已經到了神宮前的電車停留處了。那時候卻好從南面有一乘電車到來,他不知不覺就跳了上去,既不知道他究章為什么要乘電車,也不知道這電車是往什么地方去的。 走了十五六分鐘,電車停了,運車的教他換車,他就換了一乘車。走了二三十分鐘,電車又停了,他听見說是終點了,他就走了下來。他的前面就是筑港了。 前面一片汪洋的大海,橫在午后的太陽光里,在那里微笑。超海而南有一條青山,隱隱的浮在透明的空气里,西邊是一脈長堤,直馳到海灣的心里去。堤外有一處燈台,同巨人似的,立在那里。几艘空船和几只舢板,輕輕的在系著的地方浮蕩。海中近岸的地方,有許多浮標,飽受了斜陽,紅紅的浮在那里。遠處風來,帶著几句單調的話聲,既听不清楚是什么話,也不知道是從那里來的。 他在岸邊上走來走去走了一會,忽听見那一邊傳過了一陣擊磬的聲來。他跑過去一看,原來是為喚渡船而發的。他立了一會,看有一只小火輪從對岸過來了。跟著了一個四五十歲的工人,他也進了那只小火輪去坐下了。 渡到東岸之后,上前走了几步,他看見靠岸有一家大庄子在那里。大門開得很大,庭內的假山花草,布置得楚楚可愛。他不問是非,就踱了進去。走不上几步,他忽听得前面家中有女人的嬌聲叫他說: “請進來呀!” 他不覺惊了一下,就呆呆的站住了。他心里想: “這大約就是賣酒食的人家,但是我听見說,這樣的地方,總有妓女在那里的。” 一想到這里,他的精神就抖擻起來,好像是一桶冷水澆上身來的樣子。他的面色立時變了。要想進去又不能進去,要想出來又不得出來;可怜他那同兔儿似的小膽,同猿猴似的淫心,竟把他陷到一個大大的難境里去了。 “進來嚇!請進來嚇!” 里面又嬌滴滴的叫了起來,帶著笑聲。 “可惡東西,你們竟敢欺我膽小么?” 這樣的怒了一下,他的面色更同火也似的燒了起來。咬緊了牙齒,把腳在地上輕輕的蹬了一蹬,他就捏了兩個拳頭,向前進去,好像是對了那几個年輕的侍女宣戰的樣子。但是他那青一陣紅一陣的面色,和他的面上的微微儿在那里震動的筋肉,總隱藏不過。他走到那几個侍女的面前的時候,几乎要同小孩似的哭出來了。 “請上來!” “請上來!” 他硬了頭皮,跟了一個十七八歲的侍女走上樓去,那時候他的精神已經有些鎮靜下來了。走了几步,經過一條暗暗的夾道的時候,一陣惱人的花粉香气,同日本女人特有的一种肉的香味,和頭發上的香油气息合作了一處,哼的扑上他的鼻孔來。他立刻覺得頭暈起來,眼睛里看見了几顆火星,向后邊跌也似的退了一步。他再定睛一看,只見他的前面黑暗暗的中間,有一長圓形的女人的粉面,堆著了微笑,在那里問他說:“ 你!你還是上靠海的地方呢?還是怎樣?” 他覺得女人口里吐出來的气息,也熱和和的哼上他的面來。他不知不覺把這气息深深的吸了一口。他的意識,感覺到他這行為的時候,他的面色又立刻紅了起來。他不得已只能含含糊糊的答應她說: “上靠海的房間里去。” 進了一間靠海的小房間,那侍女便問他要什么菜。他就回答說: “隨便拿几樣來罷。” “酒要不要?” “要的。” 那侍女出去之后,他就站起來推開了紙窗,從外邊放了一陣空气進來。因為房里的空气,沉濁得很,他剛才在夾道中聞過的那一陣女人的香味,還剩在那里,他實在是被這一陣气味壓迫不過了。 一灣大海,靜靜的浮在他的面前。外邊好像是起了微風的樣子,一片一片地海浪,受了陽光的返照,同金魚的魚鱗似的,在那里微動。他立在窗前看了一會,低聲的吟了一句詩出來: “夕陽紅上海邊樓。” 他向西的一望,見太陽离西南的地平線只有一丈多高了。呆呆的看了一會,他的心想怎么也离不開剛才的那個侍女。她的口里的頭上的面上的和身体上的那一种香味,怎么也不容他的心思去想別的東西。他才知道他想吟詩的心是假的,想女人的肉体的心是真的了。 停了一會,那侍女把酒菜搬了進來,跪坐在他的面前,親親熱熱的替他上酒。他心里想仔仔細細的看她一看,把他的心里的苦悶都告訴了她,然而他的眼睛怎么也不敢平視她一眼,他的舌根怎么也不能搖動一搖動。他不過同啞子一樣,偷看看她那擱在膝上一雙纖嫩的白手,同衣縫里露出來的一條粉紅的圍裙角。 原來日本的婦人都不穿褲子,身上貼肉只圍著一條短短的圍裙。外邊就是一件長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沒有鈕扣,腰里只縛著一條一尺多寬的帶子,后面結著一個方結。她們走路的時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開來,所以紅色的圍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這是日本女子特別的美處;他在路上遇見女子的時候,注意的就是這些地方。他切齒的痛罵自己,畜生!狗賊!卑怯的人!也便是這個時候。 他看了那侍女的圍裙角,心頭便亂跳起來。愈想同她說話,但愈覺得講不出話來。大約那侍女是看得不耐煩起來了,便輕輕的問他說: “你府上是什么地方?” 一听了這一句話,他那清瘦蒼白的面上,又起了一層紅色;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聲,他吶吶的總說不出清晰的回話來。可怜他又站在斷頭台上了。 原來日本人輕視中國人,同我們輕視豬狗一樣。日本人都叫中國人作“支那人”,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們罵人的“賤賊”還更難听,如今在一個如花的少女前頭,他不得不自認說:“我是支那人”了。 “中國呀中國,你怎么不強大起來!” 他全身發起抖來,他的眼淚又快滾下來了。 那侍女看他發顫發得厲害,就想讓他一個人在那里喝酒,好教他把精神安鎮安鎮,所以對他說: “酒就快沒有了,我再去拿一瓶來罷?” 停了一會他听得那侍女的腳步聲又走上樓來。他以為她是上他這里來的,所以就把衣服整了一整,姿勢改了一改。但是他被她欺騙了。她原來是領了兩三個另外的客人,上間壁的那一間房間里去的。那兩三個客人都在那里對那侍女取笑,那侍女也嬌滴滴的說: “別胡鬧了,間壁還有客人在那里。” 他听了就立刻發起怒來。他心里罵他們說: “狗才!俗物!你們都敢來欺侮我么?复仇复仇,我總要复你們的仇。世間那里有真心的女子!那侍女的負心東西,你竟敢把我丟了么?罷了罷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再也不愛女人了。我就愛我的祖國,我就把我的祖國當作了情人罷。” 他馬上就想跑回去發憤用功。但是他的心里,卻很羡慕那間壁的几個俗物。他的心里,還有一處地方在那里盼望那個侍女再回到他這里來。 他按住了怒,默默的喝干了几杯酒,覺得身上熱起來。打開了窗門,他看太陽就快要下山去了。又連飲了几杯,他覺得他面前的海景都朦朧起來。西面堤外的燈台的黑影,長大了許多。一層茫茫的薄霧,把海天融混作了一處。在這一層渾沌不明的薄紗影里,西方的將落不落的太陽,好象在那里惜別的樣子。他看了一會,不知道是什么緣故,只覺得好笑。呵呵的笑了一回,他用手擦擦自家那火熱的雙頰,便自言自語的說: “醉了醉了!” 那侍女果然進來了。見他紅了臉,立在窗口在那里痴笑,便問他說: “窗開了這樣大,你不冷的么?” “不冷不冷,這樣好的落照,誰舍得不看呢?” “你真是一個詩人呀!酒拿來了。” “詩人!我本來是一個詩人。你去把紙筆拿了來,我馬上寫首詩給你看看。” 那侍女出去了之后,他自家覺得奇怪起來。他心里想:“我怎么會變了這樣大膽的?” 痛飲了几杯新拿來的熱酒,他更覺得快活起來,又禁不得呵呵笑了一陣。他听見間壁房間里的那几個俗物,高聲的唱起日本歌來,他也放大了嗓子唱著說: “醉拍闌干酒意寒,江湖寥落又冬殘, 劇怜鸚鵡中州骨,未拜長沙太傅宮, 一飯千金圖報易,几人五噫出關難, 茫茫煙水回頭望,也為神州淚暗彈。” 高聲的念了几遍,他就在席上醉倒了。 一醉醒來,他看看自家睡在一條紅綢的被里,被上有一种奇怪的香气。這一間房間也不很大,但已不是白天的那一間房間了。房中挂著一盞十燭光的電燈,枕頭邊上擺著了一壺茶,兩只杯子。他倒了二三杯茶,喝了之后,就踉踉蹌蹌的走到房外去。他開了門,卻好白天的那侍女也跑過來了。她問他說: “你!你醒了么?” 他點了一點頭,笑微微的回答說: “醒了。便所是在什么地方的?” “我領你去罷。” 他就跟了她去。他走過日間的那條夾道的時間,電燈點得明亮得很。遠近有許多歌唱的聲音,三弦的聲音,大笑的聲音傳到他耳朵里來。白天的情節,他都想出來了。一想到酒醉之后,他對那侍女說的那些話的時候,他覺得面上又發起燒來。 從廁所回到房里之后,他問那侍女說: “這被是你的么?” 侍女笑著說: “是的。” “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大約是八點四五十分的樣子。” “你去開了賬來罷!” “是。” 他付清了賬,又拿了一張紙幣給那侍女,他的手不覺微顫起來。那侍女說:“我是不要的。” 他知道她是嫌少了。他的面色又漲紅了,袋里摸來摸去,只有一張紙幣了,他就拿了出來給她說:“你別嫌少了,請你收了罷。” 他的手震動得更加厲害,他的話聲也顫動起來了。那侍女對他看了一眼,就低聲的說: “謝謝!” 他直的跑下了樓,套上了皮鞋,就走到外面來。 外面冷得非常,這一天大約是舊歷的初八九的樣子。半輪寒月,高挂在天空的左半邊。淡青的圓形蓋里,也有几點疏星,散在那里。 他在海邊上走了一回,看看遠岸的漁燈,同鬼火似的在那里招引他。細浪中間,映著了銀色的月光,好像是山鬼的眼波,在那里開閉的樣子。不知是什么道理,他忽想跳入海里去死了。 他摸摸身邊看,乘電車的錢也沒有了。想想白天的事情看,他又不得不痛罵自己。 “我怎么會走上那樣的地方去的?我已經變了一個最下等的人了。悔也無及,悔也無及。我就在這里死了罷。我所求的愛情,大約是求不到的了。沒有愛情的生涯,豈不同死灰一樣么?唉,這干燥的生涯,這干燥的生涯,世上的人又都在那里仇視我,欺侮我,連我自家的親弟兄,自家的手足,都在那里排擠我到這世界外去。我將何以為生,我又何必生存在這多苦的世界里呢!” 想到這里,他的眼淚就連連續續的滴了下來。他那灰白的面色,竟同死人沒有分別了。他也不舉起手來揩揩眼淚,月光射到他的面上,兩條淚線,倒變了葉上的朝露一樣放起光來。他回轉頭來看看他自家的又瘦又長的影子,就覺得心痛起來。 “可怜你這清影,跟了我二十一年,如今這大海就是你的葬身地了,我的身子,雖然被人家欺辱,我可不該累你也瘦弱到這步田地的。影子呀影子,你饒了我罷!” 他向西面一看,那燈台的光,一霎變了紅一霎變了綠的在那里盡它的本職。那綠的光射到海面上的時候,海面就現出一條淡青的路來。再向西天一看,他只見西方青蒼蒼的天底下,有一顆明星,在那里搖動。 “那一顆搖搖不定的明星的底下,就是我的故國。也就是我的生地。我在那一顆星的底下,也曾送過十八個秋冬,我的鄉土啊,我如今再也不能見你的面了。” 他一邊走著,一邊盡在那里自傷自悼的想這些傷心的哀話。 走了一會,再向那西方的明星看了一眼,他的眼淚便同驟雨似的落下來了。他覺得四邊的景物,都模糊起來。把眼淚揩了一下,立住了腳,長歎了一聲,他便斷斷續續的說: “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來!強起來罷! “你還有許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一九二一年五月九日改作● ------------------ 中文東西网 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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