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目錄 |
為《咸淳》,《淳佑臨安志》,《夢梁錄》,《南宋古跡考》等陳朽得不堪的舊籍迷住了心竅,那時候,我日日只背了几冊書,一枝鉛筆,半斤面包,在杭州鳳凰山,云居山,万松岭,江干的一帶采訪尋覓,想制出一張較為完整的南宋大內圖來,借以消遣消遣我那時的正在病著無聊的空閒歲月。有時候,為了這些舊書中的一言半語,有些蹊蹺,我竟有遠上四鄉,留下,以及余杭等處去察看的事情。 生際了這一個大家都在忙著爭權奪利,以人吃人的二十世紀的中國盛世,何以那時候只有我一個人會那么的閒空的呢?這原也有一個可笑得很的理由在那里的。一九二七年的革命成功以后,國共分家,于是本來就系大家一樣的黃种中國人中間,卻硬的被涂上了許多顏色,而在這些种种不同的顏色里的最不利的一种,卻叫做紅,或叫做赤。因而近朱者,便都是亂党,不白的,自然也盡成了叛逆,不管你怎么樣的一個勤苦的老百姓,只須加上你以莫須有的三字罪名,就可以夷你到十七八族之遠。我當時所享受的那种被迫上身來的悠閒清福,來源也就在這里了,理由是因為我所參加的一個文學團体的雜志上,時常要議論國事,毀謗朝廷。 禁令下后,几個月中間,我本混跡在上海的洋人治下,是冒充著有錢的資產階級的。但因為在不意之中,受到了一次實在是奇怪到不可思議的襲擊之后,覺得洋大人的保護,也有點不可靠了,因而翻了一個筋斗,就逃到了這山明水秀的杭州城里,日日只翻弄些古書舊籍,扮作了一個既有資產,又有余閒的百分之百的封建遺民。追思憑吊南宋的故宮,在元朝似乎也是一宗可致殺身的大罪,可是在革命成功的當日,卻可以當作避去嫌疑的護身神咒看了。所以我當時的訪古探幽,想制出一張較為完整的南宋大內圖來的副作用,一大半也可以說是在這Camouflage的造成。 有一天風和日朗的秋晴的午后,我和前几日一樣的在江干鬼混。先在臨江的茶館里吃了一壺茶后,打開帶在身邊的几冊書來一看,知道山川壇就近在咫尺了,再溯上去,就是鳳凰山南腋的梵天寺胜果寺等寺院。付過茶錢,向茶館里的人問了路徑,我就從八卦田西南的田塍路上,走向了東北。這一日的天气,實在好不過,已經是陰歷的重陽節后了,但在太陽底下背著太陽走著,覺得一件薄薄的襯絨袍子都還嫌太熱。我在田塍野路上穿來穿去走了半天,又向山坡低處立著憩息,向東向南的和書對看了半天,但所謂山川壇的那一塊遺址,終于指點不出來。同貪鄙的老人,見了財帛,不忍走開的一樣,我在那一段荒田蔓草的中間,徘徊往复,尋到了將晚,才毅然舍去,走上了梵天塔院。但到得山寺門前,正想走進去看看寺里的靈鰻金井和舍利佛身,而冷僻的這古寺山門,卻早已關得緊緊的了,不得已就只好摩挲了一回門前的石塔,重复走上山來。正走到了東面山塢中間的路上,恰巧有几個挑柴下來的農夫和我遇著了。我一面側身讓路,一面也順便問了他們一聲:“胜果寺是在什么地方的?去此地遠不遠了?”走在末后的一位將近五十的中老農夫听了我的問話,卻歇下了柴擔指示給我說: “喏,那面山上的石壁排著的地方,就是胜過寺嚇!走上去只有一點點儿路。你是不是去看瓢儿和尚的?” 我含糊答應了一聲之后,就反問他:“瓢儿和尚是怎么樣的一個人?” “說起瓢儿和尚,是這四山的居民,沒有一個不曉得的。他來這里靜修,已經有好几年了。人又來得和气,一天到晚,只在看經念佛。看見我們這些人去,總是施茶給水,對我們笑笑,只說一句兩句慰問我們的話,別的事情是不說的。因為他時常背了兩個大木瓢到山下來挑水,又因為他下巴中間有一個很深的刀傷疤,笑起來的時候老同賣瓢儿——這是杭州人的俗話,當小孩子扁嘴欲哭的時候的神气,就叫作賣瓢儿——的樣子一樣,所以大家就自然而然的稱他作瓢儿和尚了。” 說著,這中老農夫卻也笑了起來。我謝過他的對我說明的好意,和他說了一聲“坐坐會”,就順了那條山路,又向北的走上了山去。 這時候太陽已經被左手的一翼鳳凰山的支脈遮住了,山谷里只彌漫著一味日暮的蕭條。山草差不多是將枯盡了,看上去只有黃蒼蒼的一層褐色。沿路的几株散點在那里的樹木,樹葉也已經凋落到恰好的樣子。半谷里有一小村,也不過是三五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并且柴門早就關上了,從彎曲的小小的煙突里面,時時在吐出一絲一絲的并不熱鬧的煙霧來。這小村子后面的一帶桃林,當然只是些光干儿的矮樹。沿山路旁邊,順谷而下,本有一條溪徑在那里的,但這也只是虛有其名罷了,大約自三春雨潤的時候過后,直到那時總還不曾有過滄浪的溪水流過,因為溪里的亂石上的青苔,大半都被太陽晒得焦黃了。看起來覺得還有一點生气的,是山后面蓋在那里的一片碧落,太陽似乎還沒有完全下去,天邊貼近地面之處,倒還在呈現著一圈淡淡的紅霞。當我走上了胜果寺的廢墟的坡下的時候,連這一圈天邊的紅暈,都看不出來了,散亂在我的周圍的,只是些僧塔,殘磉,菜圃,竹園,与許多高高下下的狹路和山坡。我走上了坡去,在亂石和枯樹的當中,總算看見了三四間破陋得不堪的庵院。西面山腰里,面朝著東首歪立在那里的,是一排三間寬的小屋,倒還整齊一點,可是兩扇寺門,也已經關上了,里面寂靜灰黑,連一點儿燈光人影都看不出來。朝東緣山腰又走了三五十步,在那排屏風似的石壁下面,才有一個茅篷,門朝南向著谷外的大江半開在那里。 我走到茅篷門口,往里面探頭一看,覺得室內的光線還明亮得很,几乎同屋外的沒有什么差別。正在想得奇怪,又仔細向里面深處一望,才知道這光線是從后面的屋檐下射進來的,因為這茅篷的后面,牆已經倒坏了。中間是一個臨空的佛座,西面是一張破床,東首靠泥牆有一扇小門,可以通到東首牆外的一間小室里去的。在离這小門不遠的靠牆一張半桌邊上,卻坐著一位和尚,背朝著了大門,在那里看經。 我走到了他那茅篷的門外立住,在那里向里面探看的這事情,和尚是明明知道的,但他非但頭也不朝轉來看我一下,就連身子都不動一動。我靜立著守視了他一回,心里倒有點怕起來了,所以就干咳了一聲,是想使他知道門外有人在的意思。听了我的咳聲,他終于慢慢的把頭朝過來了,先是含了同哭也似的一臉微笑,正是賣瓢儿似的一臉微笑,然后忽而同惊駭了一頭的樣子,張著眼呆了一分鐘后,表情就又复原了,微笑著只對我點了點頭,身子馬上又朝了轉去,去看他的經了。 我因為在山下已經听見過那樵夫所說的關于這瓢儿和尚的奇特的行徑了,所以這時候心里倒也并不覺得奇怪,但只有一點,卻使我不能自已地起了一种好奇的心思。据那中老農夫之所說,則平時他對過路的人,都是非常和气,每要施茶給水的,何以今天獨見了我,就會那么的不客气的呢?難道因為我是穿長袍的有產知識階級,所以他故意在表示不屑与周旋的么?或者還是他在看的那一本經,實在是有意思得很,故而把他的全部精神都占据了去的緣故呢?從他的不知道有人到門外的那一种失心狀態看來,倒還是第二個猜度來得准一點,他一定是將全部精神用到了他所看的那部經里去了無疑。既是這樣,我倒也不愿意輕輕的過去,倒要去看一看清楚,能使他那樣地入迷的,究竟是一部什么經。我心里頭這樣決定了主意以后,就也顧不得他人的愿意不愿意了,舉起兩腳,便走進門去,走上了他的身邊,他仍舊是一動也不動地伏倒了頭在看經。我向桌上攤開在那里的經文頁縫里一看,知道是一部《楞嚴義疏》。楞嚴是大乘的寶典,這瓢儿和尚能耽讀此書,真也頗不容易,于是繼第一個好奇心而起的第二個好奇心就又來了,我倒很想和他談談,好向他請教請教。 “師父,請問府上是什么地方?” 我開口就這樣的問了他一聲。他的頭只從經上舉起了一半,又光著兩眼,同惊駭似地向我看了一眼,隨后又微笑起來了,輕輕地象在逃遁似的回答我說: “出家人是沒有原籍的。” 到了這里,卻是我惊駭起來了,惊駭得連底下的談話都不能繼續下去。因為把那下巴上的很深的刀傷疤隱藏過后的他那上半臉的面容,和那雖則是很輕,但中气卻很足的一個湖南口音,卻同霹靂似地告訴了我以這瓢儿和尚的前身,這不是我留學時代的那個情敵的秦國柱是誰呢?我呆住了,睜大了眼睛,屏住了气息,對他盯視了好几分鐘。他當然也曉得是被我看破了,就很從容的含著微笑,從那張板椅上立了起來。一邊向我伸出了一只手,一邊他就從容不迫的說: “老朋友,你現在該認識我了罷?我當你走上山來的時候,老遠就瞥見你了,心里正在疑惑。直到你到得門外咳了一聲之后,才認清楚,的确是你,但又不好開口,因為不知道你對我的感情,經過了這十多年的時日,仍能夠复原不能?……” 听了他這一段話,看了他那一副完全成了一個山僧似的神气,又想起了剛才那樵夫所告訴我的瓢儿和尚的這一個稱號,我于一番惊駭之后,把注意力一松,神經馳放了一下,就只覺得一股非常好笑的沖動,沖上了心來。所以捏住了他的手,只“秦國柱!秦……國……柱”的叫了几聲,以后竟哈哈哈哈的笑出了眼淚,有好久好久說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話來。 我大笑了一陣,他立著微笑了一陣,兩人才撇開手,回复了平時的狀態。心境平复以后,我的性急的故態又露出來了。就同流星似地接連著問了他許多問題:“姜桂英呢?你什么時候上這儿來的?做和尚做得几年了?听說你在當旅長,為什么又不干了呢?”一類的話,我不等他的回答,就急說了一大串。他只是笑著從從容容的讓我坐下了,然后慢慢的說: “這些事情讓我慢慢的告訴你,你且坐下,我們先去燒點茶來喝。” 他緩慢地走上了西面角上的一個爐子邊上,在折柴起火的中間,我又不耐煩起來了,就從板椅上立起,追了過去。他蹲下身体,在專心致志地生火爐,我立上了他背后,就又追問了他以前一刻未曾回答我的諸問題。 “我們的那位同鄉的佳人姜桂英究竟怎么樣了呢?” 第一問我就固執著又問起了這一個那時候為我們所爭奪的惹禍的苹果。 姜桂英雖則是我的同鄉,但當時和她來往的卻盡是些外省的留學生,因此我們有几個同學,有一次竟對她下了一個公開的警告,說她品行不端,若再這樣下去,我們要聯名向政府去告發,取消她的官費。這一個警告,當然是由我去挑撥出來的妒嫉的變形,而在這警告上署名的,當然也都是几個同我一樣的想嘗嘗這塊禁臠的青春鰥漢。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這個警告發出后不多几日,她竟和下一學期就要在士官學校畢業的我們的朋友秦國柱訂婚了。得到了這一個消息之后,我的失意懊惱喪,正和杜葛納夫在一個零余者的日記里所寫的那個主人公一樣,有好几個禮拜沒有上學校里去上課。后來回國之后,每在報上看見秦國柱的戰功,如九年的打安福系,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汀泗橋之戰等,我對著新聞記事,還在暗暗地痛恨。而這一個戀愛成功者的瓢儿和尚,卻只是背朝著了我,帶著笑聲在舒徐自在的回答我說: “佳人么?你那同鄉的佳人么?已經……已經屬了沙吒利了。……哈哈……哈……這些老遠老遠的事情,你還問起它作什么?難道你還想來對我報三世之仇么?” 听起他的口吻來,仿佛完全是在說和他絕不相干的第三者的事情的樣子。我問來問去的問了半天,關于姜桂英卻終于問不出一點眉目來,所以沒有辦法,就只能推進到以后的几個問題上去了,他一邊用蒲扇扇著爐子,一邊便慢慢的回答我說: “到了杭州來也有好几年了……做和尚是自從十四年的那一場戰役以后做起的……當旅長真沒有做和尚這樣的自在……” 等他一壺水燒開,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几句問話約略模糊的回答了一番之后,破茅篷里,卻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從半開的門口,沒有窗門的窗口,以及泥牆板壁的破縫缺口里,卻一例的射進了許多同水也似的月亮光來,照得這一間破屋,晶瑩透徹,象在夢里頭做夢一樣。 走回到了東牆壁下,泡上了兩碗很清很釅的茶后,他就從那扇小門里走了進去,歇了一歇,他又從那間小室里拿了一罐小塊的白而且糯的糕走出來了。拿了几塊給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塊嚼著對我說: “這是我自已用葛粉做的干糧,你且嘗嘗看,比起奶油餅干來何如?” 我放了一塊在嘴里,嚼了几嚼,鼻子里滿聞到了一陣同安息香似的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將糕粉吞下去以后,嘴里頭的那一股香味,還仍舊橫溢在那里。 “這香味真好,是什么東西合在里頭的?會香得這樣的清而且久。” 我喝著茶問他。 “那是一种青藤,產在衡山腳下的。我們鄉下很多,每年夏天,我總托人去帶一批來晒干藏在這里,慢慢的用著,你若要,我可以送你一點。” 兩人吃了一陣,又談了一陣,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進了那間小室,一只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干末,一只手拿了几張白紙出來。替我將書本鉛筆之類,先包了一包,然后又把那包干末擱在上面,用繩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蓬的門口,正立住了腳,朝南在看江干的燈火,和月光底下的錢塘江水,以及西興的山影的時候,送我出來,在我背后立著的他,卻輕輕的告訴我說: “這地方的風景真好,我覺得西湖全景,決沒有一處及得上這里,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們似乎有人在外面募捐,要重新造起胜果寺來。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被他們驅逐下山,也都說不定。大約我們以后,總沒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机會了罷。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說著,他便高聲笑了起來,我也就笑著回答他說: “這總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話’,是不是?我雖則不是宋之問,而你倒真有點象駱賓王哩!……哈哈……哈哈”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 原載一九三三年一月十日《新中華》創刊號 ---------------------------------------------------------------------------- (注1) [沙吒利] 《辭源》:唐肅宗時,韓翊美姬柳氏,為蕃將沙吒利所劫,后得虞候許俊的幫助,与柳复合。故事見《太平廣記》四八五唐許堯佐《柳氏傳》,孟[ ]《本事詩·情感》。后人因以沙吒利代指強奪人妻的權貴。宋王詵(晉卿)歌姬為勢家所奪,王賦詩曰:“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即用此典。見宋許[ ]彥周詩話。 (注2) [西湖佳話] 指《西湖佳話·靈隱詩紀》,宋之問在靈隱寺遇到出家后的駱賓王的故事。 (注3) 《郁達夫文集·第十卷·詩詞》,《寄若瓢和尚二首》: 离愁戚戚走天涯,聞道南台又駐車。亂后倘逢應失笑,一盤清賬亂如麻。 莫忏泥涂曳尾行,万千恩怨此時情。念家山破從何說,地老天荒曳尾生。 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二日 福州 ---------------------------------------------------------------------------- Frank 錄入,轉貼請保留! |
回目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