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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談杭州北京的飲食


  不懂燒菜,我只會吃,供稿于《中國烹飪》很可笑。亦稍有可說的,在我舊作詩詞中有關于飲食,杭州西湖与北京的往事兩條。

  (一)詞中所記

  于庚申、甲子間(一九二○——一九二四),我隨舅家住杭垣,最后搬到外西湖俞樓。東西一小酒館曰樓外樓,其得名固由于“山外青山樓外樓”的詩句,但亦与俞樓有關。俞樓早建,當時亦頗有名,酒樓后起,舊有曲園公所書匾額,現在不見了。
  既是鄰居,住在俞樓的人往往到樓外樓去叫菜。我們很省儉,只偶爾買些蛋炒飯來吃。從前曾祖住俞樓時,我當然沒赶上。光緒壬辰赴杭,有單行本《曲園日記》,于“三月”云:
  初八日,吳清卿河帥、彭岱霖觀察同來,留之小飲,買樓外樓醋溜魚佐酒。
  更早在清乾隆時,吳錫麒《有正味齋日記》說他家制醋縷魚甚美,可見那時已有了。“縷”“溜”音近,自是一物。“醋縷”者,蓋飾以彩絲所謂“俏頭”,与今之五柳魚相似,“柳”即“縷”也。后來簡化不用彩絲,名醋溜魚。此頗似望文生義,或“溜”即“縷”、“柳”之音訛。二者孰是,未能定也。
  于二十年代,有《古槐書屋詞》,許寶錄寫刻本。《望江南》三章,其第三記食品。今之影印本,乃其姊寶馴摹寫,有一字之异,今錄新本卷一之文:西湖憶,三憶酒邊鷗。樓上酒招堤上柳,柳絲風約水明樓,風緊柳花稠。魚羹美,佳話昔年留。潑醋烹鮮全帶冰,(“冰”,魚生,讀去聲。)乳蓴新翠不須油。芳指動纖柔。
  (《雙調望江南》之弟三)
  此詞上片寫環境。舊日樓外樓,兩間門面,單層,樓上懸店名旗幟,所云“樓上酒招堤上柳”,有青帘沽酒意。今已改建大廈,輝煌一新矣。
  下片首兩句言宋嫂魚羹,宋五嫂原在汴京,南渡至臨安(今杭州),曾蒙宋高宗宣喚,事見宋人筆記。其魚羹遺制不傳,与今之醋魚有關系否已不得而知,但西湖魚羹之美,口碑流傳已千載矣。
  第三句分兩點。“潑醋烹鮮”是做法。“烹魚”語見《詩經》。醋魚要嫩,其實不烹亦不溜,是要活魚,用大鍋沸水燙熟,再澆上鹵汁的。魚是真活,不出于廚下。樓外樓在湖堤邊置一竹龍養魚,臨時采用,我曾見過。“全帶冰(柄)”是款式,醋魚的一部分。客人點了這菜,跑堂的就喊道,全醋魚帶柄(?)”,或“醋魚帶栖”。“柄”有音無字,呼者恐亦不知,姑依其聲書之。原是瞎猜,非有所据。等拿上菜來,大魚之外,另有一小碟魚生,即所謂“柄”。雖是附屬品,蓋有來歷。詞稿初刊本用此字諧聲,如誤認為有“把柄”之意就不甚妥。后在書上看到“冰”有生魚義,讀仄聲,比“柄”切合,就在摹本中改了。可惜讀時未抄下書名,現已忘記了。
  嘗疑“帶冰”是“設膾”遺風之僅存者,“膾”字亦作“靼”,生魚也。其淵源甚古,在中國烹飪有千余年的歷史。《論語》“膾不厭細”即是此品,可見孔夫子也是吃的。晉時張翰想吃故鄉的蓴鱸,亦是鱸靼。杜甫《姜七少府設靼》詩中有“饔人受魚鮫人手,洗魚磨刀魚眼紅。無聲細下飛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蔥”等句,說魚要活,刀要快,手法要好,將魚刺剁碎,洒上蔥花,描寫得很詳細。宋人說魚片其薄如紙,被風吹去,這已是小說的筆法了。設靼之風,遠溯春秋時代,不知何年衰歌。小碟魚冰,殆猶存古意。日本重生魚,或亦与中國的靼有關。
  蓴鱸齊名,詞中“乳蓴新翠不須油”句說到蓴菜,在江南是极普通的。蘇州所吃是太湖蓴。杭州所吃大都出紹興湘湖,西湖亦有之而量較少。蓴羹自古有名。“乳蓴”言其滑膩,“新翠”言其秀色,“不須油”者是清湯,連上“烹鮮”(醋魚)亦不須油。此二者固皆可餐也。《曲園日記》三月二十二日云:
  吾殘牙零落,僅存者八,而上下不相當,蓴絲柔滑,入口不能捉摸,……因口占一詩云:“尚堪大嚼貓頭筍,無可如何雉尾蓴。”
  公時年七十二,自是老境,其實即年輕牙齒好,亦不易咬著它,其妙處正在于此。滑溜溜,囫圇吞,誠蔬菜中之奇品,其得味,全靠好湯和澆頭(雞、火腿、筍絲之類)襯托。若用純素,就太清淡了。以前有一种罐頭,內分兩格,須兩頭開啟,一頭是蓴菜,一頭是澆頭,合之為蓴菜湯,頗好。以上說得很嗦。卻還有些題外閒話。“蓴鱸”只是詩中傳統的說法,西湖酒家的食單豈限于此。魚蝦,江南的美味。醋魚以外更有醉蝦,亦叫熗蝦,以活蝦酒醉,加醬油等作料拌之。鮮蝦的來源,或亦竹籠中物。及送上醉蝦來,一碟之上更覆一碟,且要待一忽儿吃,不然,蝦就要迸起來了,開蓋時亦不免。
  還有家庭仿制品,我未到杭州,即已嘗過杭州味。我曾祖來往蘇、杭多年,回家亦命家人學制醋魚、響鈴儿。醋魚之外如響鈴儿,其制法以豆腐皮卷肉餡,露出兩頭,長約一寸,略帶圓形如鈴,用油炸脆了,吃起來花花作響,故名“響鈴儿”。“儿”字重讀,杭音也。《夢梁錄》曰:“中瓦子前謂之五花儿中心”,三字杭音宛然相似,蓋千年無改也。后來在杭嘗到真品,方知其差別。即如“響鈴儿”,家仿者黑小而緊,市售者肥白而松,蓋其油多而火旺,家庖無此條件。唐臨晉帖,自不如真,但家常菜亦別有風味,稍帶些焦,不那么膩,小時候喜歡吃,故至今猶未忘耳。

  (二)詩中所記

  一九五二壬辰《未名之謠》歌行中關于飲食的,杭州以外又說到北京,分列如下,先說杭州。
  湖濱酒座擅烹魚,宁似錢塘五嫂無?盛暑凌晨羊湯飯,職家風味思行都。
  這里提到烹魚、羊湯飯。吳自牧《夢梁錄》曰:杭城市肆各家有名者,如……錢塘門外宋五嫂魚羹,……中瓦前職家羊飯。
  (卷十三“舖席”)
  錢塘是臨西湖三城門之一,非泛稱杭州。瓦子是游玩場所,中瓦即中瓦子。
  “羊湯飯”,須稍說明。這個題目原擬寫入《燕知草》,后因材料不夠就擱下了。二十年代初,我在杭州听舅父說有羊湯飯,每天開得极早,到八點以后就休息了。因有點好奇心,說要去嘗嘗,后來舅父果然帶我們去了,在羊壩頭,店名失憶。記得是個夏天,起個大清早,到了那邊一看,果然顧客如云,高朋滿座。平常早點總在家吃,清晨上酒館見此盛況深以為异,食品總是出在羊身上的,白煮為多,甚清洁。后未再往。看到《夢粱錄》、《武林舊事》,皆有“羊飯”了之名,“羊湯飯”蓋其遺風。所云“職家”等等疑皆是回民。詩云“行都”,南渡之初以臨安為行在,猶存恢复中原意。
  北來以后,京中羊肉館好而且多,遠胜浙杭。但所謂“爆、烤、涮”卻与羊湯飯風味迥异,羊湯飯蓋維吾爾族傳統吃羊肉之法,迄今西北猶然,由來已久。若今北京之東來順、烤肉宛的吃法或另有淵源,為滿、蒙之遺風歟。說到北京,其詩下文另節云:楊柳旗亭堪擊馬,卻典春衣無顧藉。南烹江腐又潘點,川閩肴蒸兼貊炙。
  首二句比擬之詞不必寫實。如京中酒家無旗亭擊馬之事。次句用杜詩“朝回日日典春衣”,我不曾做官,何“典春衣”之有?且家中人亦必不許。“無顧藉”,不管不顧,不在乎之意,言其放浪耳。
  但這兩句亦有些實事作影,非全是瞎說。在上學時,我有一張清人錢杜(叔美)的山水畫,簇新全綾裱的。錢氏畫筆秀美,舅父夙喜之,但這張是贗品,他就給了我,我懸在京寓外室,不知怎的就三文不當兩文地賣給打鼓儿的了。固未必用來吃小館,反正是瞎花掉了,其謬如此,故云“無顧藉”也。如要在詩中實敘,自不可能。至于“楊柳旗亭堪擊馬”,雖無“擊馬”事,而“楊柳旗亭”,略可附會。
  北京酒肆中有楊柳樓台的是會賢堂。其地在什剎前海的北岸。什剎海垂楊最盛,更有荷花。會賢堂乃山東館子,是個大飯庄,房舍甚多,可辦喜慶宴會,平時約友酒敘,菜亦至佳。夏日有冰碗、水晶肘子、高力蓮花、荷葉粥,皆祛暑妙品。冬日有京師著名的山楂蜜糕。我只是隨眾陪座,未曾單去。大飯庄是不宜獨酌的。蘆溝橋事變后,就沒有再到了,亦不知其何時歇業。在作歌時,此句原是泛說,非有所指。現在想來,如指實說,卻很切合,誰也看不出有什么差錯來。可見說詩之容易穿鑿附會也。
  我雖久住北京,能說的飲饌卻亦不多,如下文紀實的。“南烹江腐又潘魚”,謂廣和居。原在宣外北半截胡同,晚清士夫殤詠之地。我到京未久,曾隨尊長前往,印象已很模糊。其后一遷至西長安街,二遷至西四丁字街,其地即今之同和居也。
  “南烹”謂南方的烹調,以指山東館似不恰當,但山東亦在燕京之南,而下文所舉名菜也是南人教的。“江豆腐”傳自江韻濤太守,用碎豆腐,八寶制法。潘魚,傳自潘耀如編修,福建人(俗云潘伯寅所傳,蓋非),以香菇、蝦米、筍乾作湯川魚,其味清美。又有吳魚片湯傳自吳慎生中書,亦佳。以人得名的肴饌他肆亦有之,只此店有近百年的歷史,故記之耳。我只去過一次,未能多領略。
  北京乃歷代的都城,故多四方的市肆。除普通食品外,各有其拿手菜,不相混淆,我初進京時猶然。最盛的是山東館,就東城說,晚清之福全館,民初之東興樓皆是。若北京本地風味,恐只有和順居白肉館。燒烤,滿蒙之遺俗。“川閩肴蒸兼貊炙。”說起川館,早年宣外騾馬市大街瑞記有名,我只于一九二五年隨父母去過一次。四川菜重麻辣,而我那時所嘗,卻并不覺得太辣。這或由于點菜“免辣”之故,或有時地、流派的不同。四川菜大約不止一种。如今之四川飯店,風味就和我憶中的瑞記不同。又四十年代北大未遷時,景山東街開一四川小舖,店名不記得。它的回鍋肉、麻婆豆腐,的确不差,可是真辣。
  閩庖善治海鮮,口味淡美,名菜頗多。我因有福建親戚,嬸母亦閩人,故知之較稔。其市肆京中頗多。憶二十年代東四北大街有一閩式小館甚精,字號失記。那時北洋政府的海軍部近十二條胡同,官吏多閩人,遂設此店,予頗喜之。店舖以外還有單干的閩廚(他省有之否,未詳),專應外會筵席,如我家請教過的有王廚(雨亭)、林廚。其廚之稱,來源已久,如宋人記載中即有“某廚開沽”之文,不止一姓。以廚丁為單位,較之招牌更為可靠。如只看招牌,貿貿然而往,換了“大師父”,則昨日今朝,風味天淵矣。“吃小館”是句口頭語,卻沒有說吃大館的,也是同樣的道理。
  貊炙有兩解,狹義的可釋為“北方外族的烤肉”,廣義借指西餐。上海人叫大菜,從英文譯來的,亦有真贗之別,仿制的比原式似更對吾人的胃口。上海一般的大菜中國化了,卻以“英法大菜”號召,亦當時崇洋風气。北京西餐館,散在九城,比較有地道洋味的,多在崇文門路東一帶(路西廣場,庚子遺跡),地近使館區。
  西餐取材比中菜簡單些。以牛肉為主,羊次之,豬為下。“豬肉和豆”是平民的食品。我時常戲說,你如不會吃帶血的牛排,那西洋就沒有好菜了。話雖稍過,亦近乎實。西餐自有其优點,如“桌義”、肴饌的次序裝飾等等,卻亦有不大好吃的,自然是個人的口味。如我在國內每喜喝西菜里的湯,但到了英國船上卻大失所望。名曰“清湯”,真是“臣心如水的湯”,一點味也沒得,倒有些藥气味。西洋例不用味精,宜其如此。英國烹調本不大高明,大陸諸國蓋皆胜之。由法、意而德、俄,口味漸近東方,我們今日還喜啜俄國紅菜湯也。又北京的烤肉,還承氈幕遺風,直譯“貊炙”,最為切合。但我當時想到的卻是西餐里的牛排。《紅樓夢》中的吃鹿肉,与今日烤肉吃法相同,只用鹿比用牛羊更貴族化耳。
  我從前在京喜吃小館,后來興致漸差,一九七五年患病后,不能獨自出門就更衰了。一九五○年前《蝶戀花》詞有“駝陌塵蹤如夢寐”,“麥酒盈尊容易醉”等句,題曰“東華醉歸”,指東華門大街的“華宮”,供應俄式西餐,日本式雞素燒。近在西四新張的西餐廳遇見一服務員,云是華宮舊人,他還認識我,并記得吾父,知其所嗜。其事至今三十余年,若我初來京住東華門時,數將倍焉。韶光水逝,舊侶星稀,于一飲一啄之微,亦多棖触,拉雜書之,輒有經過黃公酒壚之感,又不止“襟上杭州舊酒痕”已也。

  一九八二年五月一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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