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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 請您尋出家傳的霉綠斑斕的銅香爐,點上一爐沉香屑,听我說一支戰前香港的故事。您這一爐沉香屑點完了,我的故事也該完了。在故事的開端,葛薇龍,一個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園里遠遠望過去。薇龍到香港來了兩年了,但是對于香港山頭華貴的住宅區還是相當的生疏。這是第一次,她到姑母家里來。姑母家里的花園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四周繞著矮矮的白石字欄杆,欄杆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仿佛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盤。園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齊齊整整的長青樹,疏疏落落兩個花床,种著艷麗的英國玫瑰,都是布置謹嚴,一絲不亂,就像漆盤上淡淡的工筆彩繪。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鵑花,正在開著,花朵儿粉紅里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牆里的春天,不過是虛應個景儿,誰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牆里的春延燒到牆外去,滿山轟轟烈烈開著野杜鵑,那灼灼的紅色,一路摧枯拉朽燒下山坡子去了。杜鵑花外面,就是那濃藍的海,海里泊著白色的大船。這里不單是色彩的強烈對照給予觀者一种眩暈的不真實的感覺——處處都是對照;各种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山腰里這座白房子是流線型的,几何圖案式的构造,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然而屋頂上卻蓋了一層仿古的碧色琉璃瓦。玻璃窗也是綠的,配上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噴上雞油黃的漆。屋子四周繞著寬綽的走廊,當地舖著紅磚,支著巍峨的兩三丈高一排白石圓柱,那卻是美國南部早期建筑的遺風。從走廊上的玻璃門里進去是客室,里面是立体化的西式布置,但是也有几件雅俗共賞的中國擺設,爐台上陳列著翡翠鼻煙壺与象牙觀音像,沙發前圍著斑竹小屏風,可是這一點東方色彩的存在,顯然是看在外國朋友們的面上。英國人老遠的來看看中國,不能不給點中國給他們瞧瞧。但是這里的中國,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荒誕,精巧,滑稽。葛薇龍在玻璃門里瞥見她自己的影子——她自身也是殖民地所特有的東方色彩的一部分,她穿著南英中學的別致的制服,翠藍竹布衫,長齊膝蓋,下面是窄窄的褲腳管,還是滿清末年的款式;把女學生打扮得像賽金花模樣,那也是香港當局取悅于歐美游客的种种設施之一。然而薇龍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的愛時髦,在竹布衫外面加上一件絨線背心,短背心底下,露出一大截衫子,越發覺得非驢非馬。 薇龍對著玻璃門扯扯衣襟,理理頭發。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現在,這一類的“粉扑子臉”是過了時了。她的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直掃入鬢角里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也許她的面部表情稍嫌缺乏,但是,惟其因為這呆滯,更加顯出那溫柔敦厚的古中國情調。她對于她那白淨的皮膚,原是引為憾事的,一心想晒黑它,使它合于新時代的健康美的標准。但是她來到香港之后,眼中的粵東佳麗大都是橄欖色的皮膚。她在南英中學讀書,物以希為貴,傾倒于她的白的,大不乏人;曾經有人下過這樣的考語:如果湘粵一帶深目削頰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薇龍端相著自己,這句“非禮之言”驀地兜上心來。她把眉毛一皺,掉過身子去,將背倚在玻璃門上。 姑母這里的娘姨大姐們,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一個個拖著木屐,在走廊上踢托踢托地串來串去。這時候便听到一個大姐嬌滴滴地叫道:“睇睇,客廳里坐的是誰?”睇睇道:“想是少奶娘家的人。”听那睇睇的喉嚨,想必就是适才倒茶的那一個,長臉儿,水蛇腰;雖然背后一樣的垂著辮子,額前卻梳了虛籠籠的頭。薇龍肚里不由得納罕起來,那“少奶”二字不知指的是誰?沒听說姑母有子嗣,哪儿來的媳婦?難不成是姑母?姑母自從嫁了粵東富商梁季騰做第四房姨太太,就和薇龍的父親鬧翻了,不通慶吊,那時薇龍還沒出世呢。但是常听家人談起,姑母年紀比父親還大兩歲,算起來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如何還稱少奶,想必那女仆是伺候多年的舊人,一時改不過口來?正在尋思,又听那睇睇說道:“真難得,我們少奶起這么一大早出門去!”那一個鼻里哼了一聲道:“還不是喬家十三少爺那鬼精靈,說是帶她到淺水灣去游泳呢!”睇睇哦了一聲道:“那,我看今儿指不定什么時候回來呢。”那一個道:“可不是,游完水要到麗都去吃晚飯,跳舞。今天天沒亮就催我打點夜禮服,銀皮鞋,帶了去更換。”睇睇悄悄地笑道:“喬家那小子,慪人也慪夠了!我只道少奶死了心,想不到他那樣机靈人,還是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去!”那一個道:“罷了!罷了!少嚼舌頭,里面有人。”睇睇道:“叫她回去吧。白叫人家呆等著,作孽相!”那一個道:“理她呢!你說是少奶娘家人,想必是打抽丰的,我們應酬不了那么多!”睇睇半天不做聲,然后細著嗓子笑道:“還是打發她走吧,一會儿那修鋼琴的俄羅斯人要來了。”那一個听了,格格地笑了起來,拍手道:“原來你要騰出這間屋子來和那亞歷山大·阿歷山杜維支鬼混!我道你為什么忽然婆婆媽媽的,一片好心,不愿把客人干擱在這里。果然里面大有道理。”睇睇赶著她便打,只听得一陣劈啪,那一個尖聲叫道:“君子動口,小人動手!”睇睇也噯唷連聲道:“動手的是小人,動腳的是浪蹄子!……你這蹄子,真踢起人來了!真踢起人來了!”一語未完,門開處,一只朱漆描金折枝梅的玲瓏木屐的溜溜地飛了進來,不偏不倚,恰巧打中薇龍的膝蓋,痛得薇龍彎了腰直揉腿。再抬頭看時,一個黑里俏的丫頭,金雞獨立,一步步跳了進來,踏上那木屐,揚長自去了,正眼也不看薇龍一看。薇龍不由得生气,再一想:“閻王好見,小鬼難當。”“在他檐下過,怎敢不低頭?”這就是求人的苦處。看這光景,今天是無望了,何必賴在這里討人厭?只是我今天大遠的跑上山來,原是扯了個謊,在學校里請了假來的,難道明天再逃一天學不成?明天又指不定姑母在家不在。這件事,又不是電話里可以約好面談的!躊躇了半晌,方道:“走就走罷!”出了玻璃門,迎面看見那睇睇斜倚在石柱上,摟起褲腳來捶腿肚子,踢傷的一塊還有些紅紅的。那黑丫頭在走廊盡頭探了一探臉,一溜煙跑了。睇睇叫道:“睨儿你別跑!我找你算帳!”睨儿在那邊笑道:“我哪有那么多的工夫跟你胡鬧?你愛動手動腳,等那俄國鬼子來跟你動手動腳好了。”睇睇雖然喃喃罵著小油嘴,也撐不住笑了;掉轉臉來瞧見薇龍,便問道:“不坐了?”薇龍含笑點了點頭道:“不坐了,改天再來;難為你陪我到花園里去開一開門。” 兩人橫穿過草地,看看走近了那盤花綠漆的小鐵門。香港地气潮濕,富家宅第大都建筑在三四丈高的石基上,因此出了這門,還要爬下螺旋式的百級台階,方才是馬路。睇睇正在抽那門閂,底下一陣汽車喇叭響,睨儿不知從哪儿鑽了出來,斜刺里掠過薇龍睇睇二人,登登登跑下石級去,口里一路笑嚷:“少奶回來了!少奶回來了!”睇睇聳了聳肩冷笑道:“芝麻大的事,也值得這樣舍命忘身的,搶著去拔個頭籌!一般是奴才,我卻看不慣那种下賤相!”一扭身便進去了。丟下薇龍一個人呆呆站在鐵門邊;她被睨儿亂哄哄這一陣攪,心里倒有些七上八下的發了慌。扶了鐵門望下去,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西裝少婦跨出車來,一身黑,黑草帽檐上垂下綠色的面网,面网上扣著一個指甲大小的綠寶石蜘蛛,在日光中閃閃爍爍,正爬在她腮幫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時候像一顆欲墜未墜的淚珠,暗的時候便像一粒青痣。那面网足有兩三碼長,像圍巾似的兜在肩上,飄飄拂拂。開車的看不清楚,似乎是個青年男子,伸出頭來和她道別,她把脖子一僵,就走上台階來了。睨儿早滿面春風迎了上去問道:“喬家十三少爺怎么不上來喝杯啤酒?”那婦人道:“誰有空跟他歪纏?”睨儿听她聲气不對,連忙收起笑容,接過她手里的小藤箱,低聲道:“可該累著了!回來得倒早!”那婦人回頭看汽車已經駛開了,便向地上重重地啐了一口,罵道:“去便去了,你可別再回來!我們是完了!”睨儿看她是真動了大气,便不敢再插嘴。那婦人瞅了睨儿一眼,先是不屑對她訴苦的神气,自己發了一會愣,然后鼻子里酸酸地笑了一聲道:“睨儿你听听,巴巴的一大早請我到海邊去,原來是借我做幌子呢。他要約瑪琳趙,她們廣東人家規矩嚴,怕她父親不答應,有了長輩在場監督,趙家的千金就有了護身符。他打的這种主意,虧他對我說得出口!”睨儿忙不迭跌腳歎息,罵姓喬的該死。那婦人且不理會她,透過一口气來接下去說道:“我替人拉攏是常事,姓喬的你不該不把話說明白了,作弄老娘。老娘眼睛里瞧過的人就多了,人人眼睛里有了我就不能有第二個人。唱戲唱到私訂終身后花園,反正輪不到我去扮奶媽!吃酒,我不慣做陪客!姓喬的你這小雜种,你爸爸巴結英國人弄了個爵士銜,你媽可是來歷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門搖攤場子上數籌碼的。你這猴儿崽子,膽大包天,到老娘面前搗起鬼來了!”一面數落著,把面紗一掀,掀到帽子后頭去,移步上階。 薇龍這才看見她的臉,畢竟上了几歲年紀,白膩中略透青蒼,嘴唇上一抹紫黑色的胭脂,是這一季巴黎新擬的“桑子紅”。薇龍卻認識那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父親的照相簿里珍藏著一張泛了黃的“全家福”照片,里面便有這雙眼睛。美人老去了,眼睛卻沒老。薇龍心里一震,臉上不由熱辣辣起來。再听睨儿跟在姑母后面問道:“喬家那小子再俏皮也俏皮不過您。難道您真陪他去把趙姑娘接了出來不成?”那婦人這才眉飛色舞起來,道:“我不見得那么傻!他在汽車上一提議,我就說:‘好吧,去接她,但是三個人怪僵的,你再去找一個人來。’他倒贊成,可是他主張先接了瑪琳趙再邀人,免得二男二女,又讓趙老爺瞎疑心。我說:‘我們順手牽羊,拉了趙老太爺來,豈不是好?我不會游泳,趙老太爺也不會,躺在沙灘上晒晒太陽,也有個伴儿。’姓喬的半天不言語,末了說:‘算了罷!還是我們兩個人去清靜些。’我說:‘怎么啦?’他只悶著頭開車;我看看快到淺水灣了,推說中了暑,逼著他一口气又把車開了回來,累了他一身大汗,要停下來喝瓶汽水,我也不許;總算出了一口气。”睨儿拍手笑道:“真痛快!少奶擺布得他也夠了!只是一件,明儿請客,想必他那一份帖子是取消了,還得另找人補缺吧?請少奶的示。”那婦人偏著頭想了一想道:“請誰呢?這批英國軍官一來了就算計我的酒,可是又不中用,喝多了就爛醉如泥。哦!你給我記著,那陸軍中尉,下次不要他上門了,他喝醉了盡粘著睇睇胡調,不成体統!”睨儿連聲答應著。那婦人又道:“喬誠爵士有電話來沒有?”睨儿搖了搖頭笑道:“我真是不懂了:從前我們爺在世,喬家老小兩三代的人,成天電話不斷,鬼鬼祟祟地想盡方法,給少奶找麻煩,害我們底下人心惊肉跳,只怕爺知道了要惱。如今少奶的朋友都是過了明路的了,他們反而一個個拿班做勢起來!”那婦人道:“有什么難懂的?賊骨頭脾气罷了!必得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睨儿道:“少奶再找個合适的人嫁了,不怕他們不眼紅!”那婦人道:“呸!又講呆話了。我告訴你——”說到這里,石級走完了,見鐵門邊有生人,便頓住了口。薇龍放膽上前,叫了一聲姑媽。她姑媽梁太太把下巴頦儿一抬,眯著眼望了她一望。薇龍自己報名道:“姑媽,我是葛豫琨的女儿。”梁太太劈頭便問道:“葛豫琨死了么?”薇龍道:“我爸爸托福還在。”梁太太道:“他知道你來找我么?”薇龍一時答不出話來,梁太太道:“你快請罷,給他知道了,有一場大鬧呢!我這里不是你走動的地方,倒玷辱了你好名好姓的!”薇龍賠笑道:“不怪姑媽生气,我們到了香港這多時,也沒有來給姑媽請安,實在是該死!”梁太太道:“喲!原來你今天是專程來請安的!我太多心了,我只當你們無事不登三寶殿,想必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當初說過這話:有一天葛豫琨壽終正寢,我乖乖地拿出錢來替他買棺材。他活一天,別想我借一個錢!”被她單刀直入這么一說,薇龍到底年輕臉嫩,再也敷衍不下去了。原是濃濃的堆上一臉笑,這時候那笑便凍在嘴唇上。睨儿在旁,見她窘得下不來台,心有不忍,笑道:“人家還沒有開口,少奶怎么知道人家是借錢來的?可是古話說的,三年前被蛇蛟了,見了條繩子也害怕!葛姑娘您有所不知,我們公館里,一年到頭,川流不息的有親戚本家同鄉來打抽丰,少奶是把膽子嚇細了。姑娘您別性急,大遠地來探親,娘儿倆也說句体己話儿再走。你且到客廳里坐一會,讓我們少奶歇一歇,透過這口气來,我自會來喚你。”梁太太淡淡的一笑道:“听你這丫頭,竟替我賠起禮來了。你少管閒事罷!也不知你受了人家多少小費!”睨儿道:“呵喲!就像我眼里沒見過錢似的!你看這位姑娘也不像是使大錢的人,只怕還買不動我呢!”睨儿雖是一片好意給薇龍解圍,這兩句話卻使人難堪,薇龍勉強微笑著,臉上卻一紅一白,神色不定。睨儿又湊在梁太太耳朵邊唧唧噥噥說道:“少奶,你老是忘記,美容院里馮醫生囑咐過的,不許皺眉毛,眼角容易起魚尾紋。”梁太太听了,果然和顏悅色起來。睨儿又道:“大毒日頭底下站著,仔細起雀斑!”一陣風把梁太太撮哄到屋里去了。 薇龍一個人在太陽里立著,發了一回呆,腮頰晒得火燙;滾下來的兩行淚珠,更覺得冰涼的,直涼進心窩里去。抬起手背來揩了一揩,一步懶似一步地走進回廊,在客室里坐下。心中暗想:“姑媽在外面的名聲原不很干淨,我只道是造謠言的人有心糟踏寡婦人家,再加上梁季騰是香港數一數二的闊人,姑母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遺囑上特別派了一大注現款給她,房產在外,眼紅的人多,自然更說不出好話來。如今看這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來攪在渾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黃河里也洗不清!我還得把計划全盤推翻,再行考慮一下。可是這么一來,今天受了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把方才那一幕細細一想,不覺又心酸起來。葛家雖是中產之家,薇龍卻也是嬌養慣的,哪里受過這等當面搶白,自己正傷心著,隱隱地听得那邊屋里有人高聲叱罵,又有人摔門,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個小丫頭進客廳來收拾喝殘了的茶杯,另一個丫頭便慌慌張張跟了進來,扯了扯她的袖子,問道:“少奶和誰發脾气?”這一個笑道:“罵的是睇睇,要你嚇得這樣做什么?”那一個道:“是怎樣鬧穿的?”這一個道:“不仔細。請喬誠爵士請不到,查出來是睇睇陪他出去過几次,人家樂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門來挨光了。”她們嘰嘰咕咕說著,薇龍兩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只見兩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龍一抬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瓷盤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里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花背后門帘一動,睨儿笑嘻嘻走了出來。薇龍不覺打了個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著走進穿堂。睨儿低聲笑道:“你來得不巧,緊赶著少奶發脾气。回來的時候,心里就不受用,這會儿又是家里這個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兩面夾攻,害姑娘受了委屈。”薇龍笑道:“姐姐這話說重了!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長輩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況是自己姑媽,骨肉至親?就打兩下也不礙什么。”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進一間小小的書房里,卻是中國舊式布置,白粉牆,地下舖著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紅綾子椅墊,一色大紅綾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綾子,薇龍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卻是少見。地下擱著一只二尺來高的景泰藍方樽,插的花全是小白骨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華南住久的人才認識是淡巴菰花。薇龍因為方才有那一番疑慮,心里打算著,來既來了,不犯著白來一趟,自然要照原來計划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許倒是我的幸運。這么一想,倒坦然了。四下里一看,覺得這間屋子,俗卻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張金漆交椅上,一條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織金拖鞋蕩悠悠地吊在腳趾尖,隨時可以啪的一聲掉下地來。她頭上的帽子已經摘了下來,家常扎著一條鸚哥綠包頭,薇龍忍不住要猜測,包頭底下的頭發該是什么顏色的,不知道染過沒有?薇龍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闔在臉上,仿佛是睡著了。 薇龍趔趄著腳,正待走開,梁太太卻從牙縫里迸出兩個字來道:“你坐!”以后她就不言語了,好像等著對方發言。薇龍只得低聲下气說道:“姑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跟前扯謊也是白扯。我這都是實話:兩年前,因為上海傳說要有戰事,我們一家大小避到香港來,我就進了這儿的南英中學。現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漲,我爸爸的一點積蓄,實在維持不下去了。同時上海時局也緩和了下來,想想還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盤算著,在這儿書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夠畢業了,回上海,換學堂,又要吃虧一年。可是我若一個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費要成問題,只怕學費也出不起了。我這些話悶在肚子里,連父母面前也沒講;講也是白講,徒然使他們發愁。我想來想去,還是來找姑媽設法。” 梁太太一雙纖手,搓得那芭蕉扇柄的溜溜地轉,有些太陽光從芭蕉筋紋里漏進來,在她臉上跟著轉。她道:“小姐,你處處都想到了,就是沒替我設身處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幫忙,也不能幫你的忙;讓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誘拐良家女子。我是你家什么人?——自甘下賤,敗坏門風,兄弟們給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給姓梁的做小,丟盡了我娘家那破落戶的臉。嚇!越是破落戶,越是茅廁里磚頭,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沒赶上熱鬧,沒听得你爸爸當初罵我的話哩!”薇龍道:“爸爸就是這書呆子脾气,再勸也改不了。說話又不知輕重,難怪姑媽生气。可是事隔多年,姑媽是寬宏大量的,難道還在我們小孩子身上計較不成?”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愛嚼這陳谷子爛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說的那些話!”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篩入几絲黃金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正像一只老虎貓的須,振振欲飛。 薇龍賠笑道:“姑媽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當初造了口舌上的罪過,姑媽得給我一個贖罪的机會。姑媽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您的孩子,以后慢慢地報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紋,撕了又撕。薇龍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擋著臉,原來是從扇子的漏縫里盯眼看著自己呢!不由得紅了臉。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著下頦,問道:“你打算住讀?”薇龍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學校里去。我打听過了,住讀并不比走讀貴許多。”梁太太道:“倒不是貴不貴的話。你跟著我住,我身邊多個人,陪著我說說話也好。橫豎家里有汽車,每天送你上學,也沒有什么不便。”薇龍頓了一頓方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說話么?我可擔不起這离間骨肉的罪名。”薇龍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這一去就不會再回來見姑媽。”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罷!我隨你自己去編個謊哄他。可別圓不了謊!”薇龍正待分辯說不打算扯謊,梁太太卻岔開問道:“你會彈鋼琴么?”薇龍道:“學了兩三年;可是手笨,彈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樣高明,揀几支流行歌曲練習練習,人人愛唱的,能夠伴奏就行了。英國的大戶人家小姐都會這一手,我們香港行的是英國規矩。我看你爸爸那古董式的家教,想必從來不肯讓你出來交際。他不知道,就是你將來出了閣,這些子應酬工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輩子不見人。你跟著我,有机會學著點,倒是你的運气。”她說一句,薇龍答應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會打网球,我練習起來倒有個伴儿。”薇龍道:“會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龍道:“就是學校里的運動衣。”梁太太道:“惡!我知道,老長的燈籠褲子,怪模怪樣的,你拿我的運動衣去試試尺寸,明天裁縫來了,我叫他給你做去。”便叫睨儿去尋出一件鵝黃絲質襯衫,鴿灰短褲;薇龍穿了覺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別針把腰間折了起來。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點,可是年輕的女孩子總是瘦的多。”薇龍暗暗擔著心事,急欲回家告訴父母,看他們的反應如何,于是匆匆告了辭,換了衣服,攜了陽傘,走了出來,自有小丫頭替她開門。睨儿特地赶來,含笑揮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薇龍沿著路往山下走,太陽已經偏了西,山背后大紅大紫,金綠交錯,熱鬧非凡,倒像雪茄煙盒蓋上的商標畫,滿山的棕櫚,芭蕉,都被毒日頭烘焙得干黃松鬈,像雪茄煙絲。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黃昏只是一剎那。這邊太陽還沒有下去,那邊,在山路的盡頭,煙樹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龍向東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頭肥胸脯的白鳳凰,栖在路的轉彎處,在樹椏叉里做了窠。越走越覺得月亮就在前頭樹深處,走到了,月亮便沒有了。薇龍站住了歇了一會儿腳,倒有點惘然。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窗里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 薇龍自己覺得是《聊齋志异》里的書生,上山去探親出來之后,轉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變了墳,她也許并不惊奇。她看她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時代的巨輪,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气,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后。薇龍這么想著:“至于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閒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將來遇到真正喜歡我的人,自然會明白的,決不會相信那些無聊的流言。”她那天回去仔細一盤算,父親面前,謊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親聯絡好了,上海方面埋個伏線,聲气相通,謊話戳穿的机會少些。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訴了母親,她怎樣去見了姑母,姑母怎樣答應供給學費,并留她在家住,卻把自己所見所聞梁太太的家庭狀況略過了。她母親雖然不放心讓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時也不愿她耽誤學業。姑太太從前鬧的那些話柄子,早已事過境遷,成為歷史上的陳跡,久之也就為人淡忘了。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紀,自然与前不同,這次居然前嫌冰釋,慷慨解囊,資助侄女儿讀書,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薇龍的母親原說要親身上門去道謝,薇龍竭力攔住了,推說梁太太這兩天就要進醫院割治盲腸,醫生吩咐靜養,姑嫂多年沒見面,一旦會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動了情感,恐怕于病体不宜。葛太太只得罷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說薇龍因為成績优良,校長另眼看待,為她捐募一個獎學金,免費住讀。葛豫琨原是個不修邊幅的名士脾气,脫略慣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講究禮數,听了這話,只夸贊了女儿兩句,也沒有打算去拜見校長,親口謝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婦歸心似箭,匆匆整頓行裝,回掉了房子。家里只有一個做菜的老媽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舊跟著回上海去。另一個粗做的陳媽是在香港雇的,便開銷了工錢打發她走路。薇龍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來,陳媽陪著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個潮濕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霧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霧里,只看見綠玻璃窗里晃動著燈光,綠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塊。漸漸地冰塊也化了水——霧濃了,窗格子里的燈光也消失了。梁家在這條街上是獨門獨戶,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靜悄悄地,卻排列著一行汽車。薇龍暗道:“今天來得不巧,姑媽請客,哪里有時間來招呼我?”一路拾級上街,只有小鐵門邊點了一盞赤銅攢花的仿古宮燈。人到了門邊,依然覺得門里鴉雀無聲,不像是有客,側耳細听,方才隱隱听見清脆的洗牌聲,想必有四五桌麻將。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緊湊,摩登,經濟空間的房屋,又另有一番气象。薇龍正待撳鈴,陳媽在背后說道:“姑娘仔細有狗!”一語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齊打伙儿一遞一聲叫了起來。陳媽著了慌,她身穿一件簇新藍竹布罩褂,漿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藍布褂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瀝沙啦響。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著辮子,她那根辮子卻扎得殺气騰騰,像武俠小說里的九節鋼鞭。薇龍忽然之間覺得自己并不認識她,從來沒有用客觀的眼光看過她一眼——原來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這樣的上不得台盤!因道:“陳媽你去吧!再耽擱一會儿,山上走路怪怕的。這儿兩塊錢給你坐車。箱子就擱在這儿,自有人拿。”把陳媽打發走了,然后撳鈴。小丫頭通報進去,里面八圈牌剛剛打完,正要入席。梁太太听說侄小姐來了,倒躊躇了一下。她對于銀錢交易,一向是仔細的,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慳囊,自己還拿不定主意,不知道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資?這筆學費,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好在錢還沒有過手,不妨趁今晚請客的机會,叫這孩子換件衣裳出來見見客。俗語道:“真金不怕火燒。”自然立見分曉。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費苦心。若是這妮子果真一鳴惊人,雛鳳清于老鳳聲,勢必引起一番騷動,破坏了均衡。若是薇龍不濟事的話,卻又不妙,盛會中夾著個木頭似的孩子,更覺掃興;還有一層,眼饞的人太多了。梁太太瞟了一瞟她迎面坐著的那個干瘦小老儿,那是她全盛時代無數的情人中碩果僅存的一個,名喚司徒協,是汕頭一個小財主,開有一家搪瓷馬桶工厂。梁太太交游雖廣,向來偏重于香港的地頭蛇,帶點官派的紳士階級,對于這一個生意人之所以戀戀不舍,卻是因為他知情識趣,工于內媚。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對于他竟有三分怕懼,凡事礙著他,也略存顧忌之心。司徒協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為她摸熟了自己的脾气,体貼入微,并且梁太太對于他雖然不倒貼,卻也不需他破費,借她地方請請客,場面既漂亮,應酬又周到,何樂而不為。今天這牌局,便是因為司徒協要回汕頭去嫁女儿,梁太太為他餞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龍,只怕他就回不了汕頭,引起种种枝節。梁太太因低聲把睨儿喚了過來,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說我這邊分不開身,明天早上再見她。問她吃過了晚飯沒有?那間藍色的客房,是撥給她住的,你領她上去。”睨儿答應著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雪青緊身襖子,翠藍窄腳褲,兩手抄在白地平金馬甲里面,還是《紅樓夢》時代的丫環的打扮。惟有那一張扁扁的臉儿,卻是粉黛不施,單抹了一層清油,紫銅皮色,自有嫵媚處。一見了薇龍,便搶步上前,接過皮箱,說道:“少奶成日惦念著呢,說您怎么還不來。今儿不巧有一大群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們,少奶怕你跟他們談不來,僵得慌,叫給姑娘另外開一桌飯,在樓上吃。”薇龍道,“多謝,我吃過了飯來的。”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您房間里去罷。夜里餓了,您盡管撳鈴叫人送夾心面包上來,廚房里直到天亮不斷人的。”薇龍上樓的時候,底下正入席吃飯,無線電里樂聲悠揚,薇龍那間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動著,那盞半舊的紅紗壁燈似乎搖搖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飄飄蕩蕩,心曠神怡。薇龍拉開了珍珠羅帘幕,倚著窗台望出去,外面是窄窄的陽台,鐵欄杆外浩浩蕩蕩都是霧,一片□□乳白,很有從甲板上望海的情致。薇龍打開了皮箱,預備把衣服騰到抽屜里,開了壁櫥一看,里面卻挂滿了衣服,金翠輝煌;不覺咦了一聲道:“這是誰的?想必是姑媽忘了把這櫥騰空出來。”她到底不脫孩子气,忍不住鎖上了房門,偷偷的一件一件試著穿,卻都合身,她突然省悟,原來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短外套,長外套,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一個女學生哪里用得了這么多?薇龍連忙把身上的一件晚餐服剝了下來,向等上一拋,人也就膝蓋一軟,在床上坐下了,臉上一陣一陣的發熱,低聲道:“這跟長三堂子里買進一個討人,有什么分別?”坐了一會,又站起身來把衣服一件一件重新挂在衣架上,衣服的脅下原先挂著白緞子小荷包,裝滿了丁香花末子,熏得滿櫥香噴噴的。薇龍探身進去整理那些荷包,突然听見樓下一陣女人的笑聲,又滑又甜,自己也撐不住笑了起來道:“听那睨儿說,今天的客都是上了年紀的老爺太太。老爺們是否上了年紀,不得而知,太太們呢,不但不帶太太气,連少奶奶气也不沾一些!”樓下吃完了飯,重新洗牌入局,卻分了一半人開留聲机跳舞。薇龍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毛織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撥性的爵士樂;厚沉沉的絲絨,像憂郁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會,音樂調子一變,又惊醒了。樓下正奏著气急吁吁的倫巴舞曲,薇龍不由想起壁櫥里那條紫色電光綢的長裙子,跳起倫巴舞來,一踢一踢,淅瀝沙啦響。想到這里,便細聲對樓下的一切說道:“看看也好!”她說這話,只有嘴唇動著,并沒有出聲。然而她還是探出手來把毯子拉上來,蒙了頭,這可沒有人听得了。她重新悄悄說道:“看看也好!”便微笑著入睡。第二天,她是起早慣了的,八點鐘便梳洗完畢下樓來。那時牌局方散,客室里煙气花气人气,混沌沌地,睨儿監督著小丫頭們收拾糖果盆子。梁太太脫了鞋,盤腿坐在沙發上抽煙,正在罵睇睇呢。睇睇斜簽靠在牌桌子邊,把麻將牌慢吞吞地擄了起來,有一搭沒一搭地丟在紫檀盒子里,唏哩嘩啦一片響。梁太太扎著夜藍縐紗包頭;耳邊露出兩粒鑽石墜子,一閃一閃,像是擠著眼在笑呢;她的臉卻鐵板著。見薇龍進來,便點了一個頭,問道:“你几點鐘上學去?叫車夫開車送你去。好在他送客剛回來,還沒睡。”薇龍道:“我們春假還沒完呢。”梁太太道:“是嗎?……不然,今儿咱們娘儿倆好好的說會子話,我這會子可累极了。睨儿,你給姑娘預備早飯去。”說完了這話,便只當薇龍不在跟前,依舊去抽她的煙。 睇睇見薇龍來了,以為梁太太罵完了,端起牌盒子就走。梁太太喝道:“站住!”睇睇背向著她站住了。梁太太道:“從前你和喬琪喬的事,不去說它了。罵過多少回了,只當耳邊風!現在我不准那小子上門了,你還偷偷摸摸的去找他。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就這樣賤,這樣的遷就他!天生的丫頭坯子!”睇睇究竟年紀輕,當著薇龍的面,一時臉上下不來,便冷笑道:“我這樣的遷就他,人家還不要我呢!我并不是丫頭坯子,人家還是不敢請教。我可不懂為什么!”梁太太跳起身來,唰的給了她一個巴掌。睇睇索性撒起潑來。嚷道:“還有誰在你跟前搗鬼呢?無非是喬家的汽車夫。喬家一門子老的小的,你都一手包辦了,他家七少奶奶新添的小少爺,只怕你早下了定了。連汽車夫你都放不過。你打我!你只管打我!可別叫我說出好的來了!”梁太太坐下身來,反倒笑了,只道:“你說!你說!說給新聞記者听去。這不花錢的宣傳,我樂得塌個便宜。我上沒有長輩,下沒有儿孫,我有的是錢,我有的是朋友,我怕誰?你趁早別再糊涂了。我當了這些年的家,不見得就給一個底下人叉住了我。你當我這儿短不了你么?” 睇睇返身向薇龍溜了一眼,撇嘴道:“不至于短不了我哇!打替工的早來了。這回子可趁了心了,自己骨血,一家子親親熱熱地過活罷,肥水不落外人田。”梁太太道:“你又拉扯上旁人做什么?嘴里不干不淨的!我本來打算跟你慢慢地算帳,現在我可太累了,沒這精神跟你歪纏。你給我滾!”睇睇道:“滾就滾!在這儿做一輩子也沒有出頭之日!”梁太太道:“你還打算有出頭之日呢!只怕連站腳的地方也沒有!你以為你在我這里混過几年,認得几個有大來頭的人,有了靠山了。我叫你死了這條心!港督跟前我有人;你從我這里出去了,別想在香港找得到事。誰敢收容你!”睇睇道:“普天下就只香港這豆腐干大一塊地么?”梁太太道:“你跑不了!你爹娘自會押你下鄉去嫁人。”睇睇哼了一聲道:“我爹娘管得住我么?”梁太太道:“你娘又不傻。她還有七八個女儿求我提拔呢。她要我照應你妹妹們,自然不敢不依我的話,把你帶回去嚴加管束。”睇睇這才呆住了,一時還体會不到梁太太的意思;呆了半晌,方才頓腳大哭起來。睨儿連忙上前半推半搡把她送出了房,口里數落道:“都是少奶把你慣坏了,沒上沒下的!你知趣些;少奶气平了,少不得給你辦一份嫁妝。” 睨儿与睇睇出了房,小丫頭便躡手躡腳鑽了進來,送拖鞋給梁太太,低聲回道:“少奶的洗澡水預備好了。這會儿不早了,可要洗了澡快上床歇歇?”梁太太趿上了鞋,把煙卷向一盆杜鵑花里一丟,站起身來便走。那杜鵑花開得密密層層的,煙卷儿窩在花瓣子里,一霎時就燒黃了一塊。 薇龍一個人在那客室里站了一會,小丫頭來請她過里間去吃早飯;飯后她就上樓回到自己的臥室里去,又站在窗前發呆。窗外就是那塊長方形的草坪,修剪得齊齊整整,洒上些曉露,碧綠的,綠得有些牛气。有只麻雀,一步一步試探著用八字腳向前走,走了一截子,似乎被這愚笨的綠色大陸給弄糊涂了,又一步一步走了回來。薇龍以為麻雀永遠是跳著的,想不到它還會踱方步,倒看了半晌,也許那不是麻雀?正想著,花園的游廊里走出兩個挑夫,擔了一只朱漆箱籠,哼哼呵呵出門去了,后面跟著一個身穿黑拷綢衫褲的中年婦人,想是睇睇的娘。睇睇也出來了,立在當地,似乎在等著屋里其他的挑夫;她的眼睛哭得又紅又腫,臉上薄薄地抹上一層粉,變為淡赭色。薇龍只看見她的側影,眼睛直瞪瞪的,一些面部表情也沒有,像泥制的面具。看久了,方才看到那寂靜的面龐上有一條筋在那里緩緩地波動,從腮部牽到太陽心——原來她在那里吃花生米呢,紅而脆的花生米衣子,時時在嘴角掀騰著。薇龍突然不愿意看下去了,掉轉身子,開了衣櫥,人靠在櫥門上。衣櫥里黑黑成黑成地,丁香末子香得使人發暈。那里面還是悠久的過去的空气,溫雅,幽閒,無所謂時間。衣櫥里可沒有窗外那爽朗的清晨,那板板的綠草地,那怕人的寂靜的臉,嘴角那花生衣子……那肮髒,复雜,不可理喻的現實。 薇龍在衣櫥里一混就混了兩三個月,她得了許多穿衣服的机會:晚宴,茶會,音樂會,牌局,對于她,不過是炫弄衣服的机會罷了。她暗自慶幸,梁太太只拿她當個幌子,吸引一般年輕人,難得帶她到上等舞場去露几次臉,總是家里請客的次數多。香港大戶人家的小姐們,沾染上英國上層階級傳統的保守派習气,也有一种驕貴矜持的風格,与上海的交際花又自不同。對于追求薇龍的人們,梁太太挑剔得厲害,比皇室招駙馬還要苛刻。便是那僥幸入選的七八個人,若是追求得太熱烈了,梁太太卻又奇貨可居,輕易不容他們接近薇龍。一旦容許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橫截里殺將出來,大施交際手腕,把那人收羅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總是弄假成真,墜入情网。這樣的把戲,薇龍也看慣了,倒也毫不介意。 這一天,她催著睨儿快些給她梳頭發,她要出去。梁太太特地撥自己身邊的得意人儿來服侍薇龍;睨儿不消多時,早摸熟了薇龍的脾气。薇龍在香港舉目無親,漸漸的也就覺得睨儿為人雖然刻薄些,對自己卻處處熱心指尋,也就把睨儿當個心腹人。這時睨儿便道:“換了衣服再梳頭罷,把袍子從頭上套上去,又把頭發弄亂了。”薇龍道:“揀件素淨些的。我們唱詩班今天在教堂里練習,他們教會里的人,看了太鮮艷的衣料怕不喜歡。”睨儿依言尋出一件姜汁黃朵云縐的旗袍,因道:“我又不懂了。你又不信教,平白去參加那唱詩班做什么?一天到晚的應酬還忙不過來,夜里補上時間念書念到天亮。你看你這兩個禮拜忙著預備大考,臉上早瘦下一圈來了!何苦作踐自己的身体!”薇龍歎了一口气,低下頭來,讓睨儿給她分頭路,答道:“你說我念書太辛苦了。你不是不知道的,我在外面應酬,無非是礙在姑媽面上,不得不隨和些。我念書,那是費了好大的力,才得到這么個机會,不能不念出些成績來。”睨儿道:“不是我說掃興的話,念畢了業又怎樣呢?姑娘你這還是中學,香港統共只有一個大學,大學畢業生還找不到事呢!事也有,一個月五六十塊錢,在修道院辦的小學堂里教書,淨受外國尼姑的气。那真犯不著!”薇龍道:“我何嘗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活到哪里算到哪里罷。”睨儿道:“我說句話,你可別生气。我替你打算,還是趁這交際的机會,放出眼光來揀一個合式的人。”薇龍冷笑道:“姑媽這一幫朋友里,有什么人?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輕人,就是三宮六嬪的老爺。再不然,就是英國兵。中尉以上的軍官,也還不愿意同黃种人打交道呢!這就是香港!”睨儿扑嗤一笑道:“我明白了,怪不得你饒是排不過時間來還去參加唱詩班;听說那里面有好些大學生。”薇龍笑了一笑道:“你同我說著玩不要緊,可別認真告訴姑媽去!”睨儿不答。薇龍忙推她道:“听見了沒有?可別搬弄是非!”睨儿正在出神,被她推醒了,笑道:“你拿我當作什么人?這點話也擱不住?”眼珠子一轉,又悄悄笑道:“姑娘你得留神,你在這里挑人,我們少奶眼快手快,早給自己挑中了一個。”薇龍猛然抬起頭來,把睨儿的手一磕磕飛了,問道:“她又看上了誰?”睨儿道:“就是你們唱詩班里那個姓盧的,打网球很出些風頭;是個大學生吧?對了,叫盧兆麟。”薇龍把臉漲得通紅,咬著嘴唇不言語,半晌才道:“你怎么知道她……”睨儿道:“喲!我怎么不知道?要不然,你加入唱詩班,她早就說了話了。她不能讓你在外面單獨的交朋友;就連教堂里大家一齊唱唱歌也不行。那是這里的規矩。要見你的人,必得上門來拜訪,人進了門,就好辦了。這回她并不反對,我就透著奇怪。上兩個禮拜她嚷嚷著說要開個園會,請請你唱詩班里的小朋友們,聯絡聯絡感情。后來那姓盧的上馬尼拉去賽球了,這園會就擱了下來。姓盧的回來了,她又提起這話了。明天請客,里頭的底細,你敢情還蒙在鼓里呢!”薇龍咬著牙道:“這個人,要是禁不起她這一撮哄就入了她的圈套,也就不是靠得住的人了。我早早瞧破了他,倒也好。”睨儿道:“姑娘傻了。天下老鴉一般的黑,男人就愛上這种當。況且你那位盧先生年紀又輕,還在念書呢,哪里見過大陣仗。他上了當,你也不能怪他。你同他若是有几分交情,趁早給他個信儿,讓他明天別來。”薇龍淡淡的一笑道:“交情!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當下也就罷了。次日便是那園會的日子。園會這一舉,還是英國十九世紀的遺風。英國難得天晴,到了夏季風和日暖的時候,爵爺爵夫人們往往喜歡在自己的田庄上舉行這种半正式的集會,女人們戴了顫巍巍的寬帽檐的草帽,佩了過時的絹花,絲質手套長過肘際,斯斯文文,如同參与廟堂大典。鄉下八十里圓周內略具身份的人們都到齊了,牧師和牧師太太也叨陪末座。大家衣冠楚楚,在堡壘遺跡,瓦礫場中踱來踱去,僵僵地交換談話。用過茶點之后,免不了要情商几位小姐們,彈唱一曲《夏天最后的玫瑰》。香港人的園會,卻是青出于藍。香港社會處處模仿英國習慣,然而總喜歡畫蛇添足,弄得全失本來面目。梁太太這園會,便渲染著濃厚的地方色彩。草地上遍植五尺來高福字大燈籠,黃昏時點上了火,影影綽綽的,正像好萊塢拍攝《清宮秘史》時不可少的道具。燈籠叢里卻又歪歪斜斜插了几把海灘上用的遮陽傘,洋气十足,未免有些不倫不類。丫頭老媽子們,一律拖著油松大辮,用銀盤子顫巍巍托著雞尾酒,果汁,茶點,彎著腰在傘柄林中穿來穿去。梁太太這一次請客,專門招待唱詩班的少年英俊,請的陪客也經過一番謹慎選擇,酒气醺醺的英國下級軍官,竟一個也沒有,居然气象清肅。因為唱詩班是略帶宗教性質的,她又順便邀了五六個天主教的尼姑。香港的僧尼向來是在交際場上活動慣的,交接富室,手段极其圓活。只是這几位師太都不是其中的佼佼者,只會說法文与拉丁文;梁太太因薇龍在學校里有法文這一課,新學會了几句法文,便派定薇龍去應酬她們。薇龍眼睜睜看著盧兆麟來了,梁太太花枝招展地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在太陽里眯縫著眼,不知說些什么。盧兆麟一面和她拉著手,眼光卻從她頭上射過來,四下的找薇龍。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見了薇龍;一雙眼睛,從盧兆麟臉上滑到薇龍臉上,又從薇龍臉上滑到盧兆麟臉上。薇龍向盧兆麟勉強一笑。那盧兆麟是個高個子,闊肩膀,黃黑皮色的青年;他也就向薇龍一笑,白牙齒在太陽里亮了一亮。那時候,風恰巧向這面吹,薇龍依稀听得梁太太這樣說:“可怜的孩子,她難得有机會露一露她的法文;我們別去打攪她,讓她出一會儿風頭。”說著,把他一引引到人叢里,便不見了。 薇龍第二次看見他們倆的時候,兩人坐在一柄藍綢條紋的大洋傘下,梁太太雙肘支在藤桌子上,嘴里銜著杯中的麥管子,眼睛銜著對面的盧兆麟,盧兆麟卻泰然地四下里看人。他看誰,薇龍也跟著看誰。其中惟有一個人,他眼光灼灼地看了半晌,薇龍心里便像汽水加了檸檬汁,咕嘟咕嘟冒酸泡儿。他看的是一個混血女孩子,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她那皮膚的白,与中國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臉上,淡綠的鬼陰陰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潤的猩紅的厚嘴唇,美得帶些肅殺之气;那是香港小一輩的交際花中數一數二的周吉婕。据說她的宗譜极為复雜,至少可以查出阿拉伯,尼格羅,印度,英吉利,葡萄牙等七八种血液,中國的成份卻是微乎其微。周吉婕年紀雖小,出山出得早,地位穩固;薇龍是香港社交圈中后起之秀,兩人雖然不免略含敵意,還算談得來。 這會子薇龍只管怔怔地打量她,她早覺得了,向這邊含笑打了個招呼,使手勢叫薇龍過來。薇龍丟了個眼色,又向尼姑們略努努嘴。尼姑們正絮絮叨叨告訴薇龍,她們如何如何籌備慶祝修道院長的八十大慶,忽然來了個安南少年,操著流利的法語,詢問最近為孤儿院捐款的義賣會的盛況。尼姑們一高興,源源本本把港督夫人駕臨的大典有聲有色地描摹給他听,薇龍方得脫身,一徑來找周吉婕。 周吉婕把手指著鼻子笑道:“謝謝我!”薇龍笑道:“救命王菩薩是你差來的么?真虧你了!”正說著,鐵柵門外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只見睨儿笑盈盈地攔著一個人,不叫他進來,禁不住那人三言兩語,到底是讓他大踏步沖了進來了。薇龍忙推周吉婕:“你瞧,你瞧,那是你令兄么?我倒沒有知道,你還有個哥哥。”吉婕狠狠地瞅了她一眼,然后把眉毛一聳,似笑非笑地說道:“我頂不愛听人說我長的像喬琪喬。我若生著他那一張鬼臉子,我可受不了!趁早嫁個回回教的人,好終年蒙著面幕!”薇龍猛然記起,听見人說過,周吉婕和喬琪喬是同母异父的兄妹,這里面的詳情,又是“不可說,不可說”了。難怪吉婕諱莫如深。于是自悔失言,連忙打了個岔,混了過去。誰知吉婕雖然滿口地鄙薄喬琪喬,對于他的行動依然是相當地注意。過不了五分鐘,她握著嘴格格地笑了起來,悄悄地向薇龍道:“你留神看,喬琪老是在你姑媽跟前轉來轉去,你姑媽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意地在她面前賣俏,這下子老太太可真要惱了!”薇龍這一看,別的還沒有看見,第一先注意到盧兆麟的態度大變,顯然是和梁太太談得漸漸入港了。兩個人四顆眼珠子,似乎是用線穿成一串似的,難解難分。盧兆麟和薇龍自己認識的日子不少了,似乎還沒有到這個程度。薇龍忍不住一口气堵住喉嚨口,噎得眼圈子都紅了,暗暗罵道:“這笨虫!這笨虫!男人都是這么糊涂么?”再看那喬琪喬果然把一雙手抄在褲袋里,只管在梁太太面前穿梭似的踱來踱去,嘴里和人說著話,可是全神凝注在梁太太身上,把那眼風一五一十地送了過來。引得全体賓客連帶的注意了梁太太与盧兆麟。他們三個人,眉毛官司打得熱鬧,旁觀者看得有趣,都忍不住發笑。梁太太盡管富有涵養,也有點* 她迎著他走去,老遠的就含笑伸出手來,說道:“你是喬琪么?也沒有人給我們介紹一下。”喬琪喬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褲袋里,站在那里微笑著,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龍那天穿著一件磁青薄綢旗袍,給他那雙綠眼睛一看,她覺得她的手臂像熱騰騰的牛奶似的,從青色的壺里倒了出來,管也管不住,整個的自己全潑出來了;連忙定了一定神,笑道,“你瞧著我不順眼么?怎么把我當眼中釘似的,只管瞪著我!”喬琪喬道:“可不是眼中釘!”這顆釘恐怕沒有希望拔出來了。留著做個永遠的紀念罷。”薇龍笑道:“你真會說笑話。這儿太陽晒得怪熱的,到那邊陰涼些的地方去走走吧。” 兩人一同走著路,喬琪輕輕地歎了一口气道:“我真該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這么個人?”薇龍道:“我住到姑媽這儿來之后,你沒大來過。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沒有不認識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動的,我知道。”喬琪喬道:“差一點我就錯過了這机會。真的,你不能想象這事夠多么巧!也許我們生在兩個世紀里,也許我們生在同一個世紀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夠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還許不要緊。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討人厭的,你想怎樣?”薇龍笑道:“說說就不成話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試著想象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樣。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隨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多。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么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几分好感。喬琪問知她是上海來的,便道:“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香港?”薇龍道:“風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會游泳,大約我會更喜歡香港的。”喬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話。”又道:“你的英文說得真好。”薇龍道:“哪儿的話?一年前,我在學校課室以外從來不說英文的,最近才跟著姑媽的朋友們隨口說兩句;文法全不對。”喬琪道:“你沒說慣,有些累,是不是?我們別說英文了。”薇龍道:“那么說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話,我的廣東話也不行。”喬琪道,“什么都別說。你跟那班無聊的人應酬了半天,也該歇一歇了。”薇龍笑道:“被你這一說,我倒真覺著有些吃力了。”便揀了一張長椅坐下,喬琪也跟著坐下了。隔了一會儿,薇龍噗嗤一笑道:“靜默三分鐘,倒像致哀似的。”喬琪道:“兩個人一塊儿坐著,非得說話不可么?”一面說,一面把手臂伸了過來,搭在薇龍背后的椅靠上。薇龍忙道:“我們還是談談話的好。”喬琪道:“你一定要說話,我說葡萄牙話給你听。”當下低低的說了起來,薇龍側著頭,抱著膝蓋,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說些什么。多半你在罵我呢!”喬琪柔聲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罵你么?”薇龍突然紅了臉,垂下頭。喬琪道:“我要把它譯成英文說給你听,只怕我沒有這個膽量。”薇龍掩住耳朵道:“誰要听?”便立起身來向人叢中走去。 那時天色已經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薇龍回頭見喬琪跟在后面,便道:“這會子我沒有工夫跟你纏了,你可不要再去攪扰我姑媽。謝謝你!”喬琪道:“你不知道,我就愛看你姑媽發慌。她是難得發慌的。一個女人,太鎮靜過分了,四平八穩的,那就欠可愛。”薇龍啐了一聲,再三叮囑他不要去招姑媽的討厭。喬琪輕輕地笑道:“你姑媽是難得失敗的,但是對于我,她失敗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偏偏看見了我,處處提醒她上次的失敗,也難怪她生气。”薇龍道:“你再滿嘴胡說,我也要生气了。”喬琪道:“你要我走開,我就走。你得答應我明天我們一塊儿去吃飯。”薇龍道:“我不能夠。你知道我不能夠!”喬琪道:“我要看見你,必得到這儿來么?你姑媽不准我上門呢!今天是因為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給轟出去了。”薇龍低頭不語。正說著,恰巧梁太太和盧兆麟各人手里擎著一杯雞尾酒,潑潑洒洒的,并肩走了過來,兩人都帶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見薇龍,便道:“你去把吉婕找來,給我們彈琴。趁大家沒散,我們唱几支歌,熱鬧熱鬧。”薇龍答應著,再看喬琪喬,早一溜煙不知去向了。薇龍四處尋不到周吉婕,問娘姨們,回說在樓上洗臉呢。薇龍上了樓,只見姑母的浴室里點著燈,周吉婕立在鏡子前面,用小方塊的棉紙蘸了淨膚膏擦去了臉上的浮油。薇龍道:“他們請你下去彈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誰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沒有那么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龍笑道:“沒有誰獨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湊湊熱鬧。”吉婕把棉紙捻成一團,向鏡子上一擲,說道:“熱鬧倒夠熱鬧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個人一開口就像七八個人合唱似的。”薇龍噗嗤一笑,斜倚在門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給他們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臉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紅。薇龍道:“今天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華南大學的學生,我原認識不少,他們逢時遇節舉行茶舞會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總愛拉扯上我們姊妹,去年我姊姊進了華南大學,自然更少不了我們一份儿了。”薇龍道:“明年畢了業,打算進華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遠走高飛,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進大學,在香港待得膩死了。”薇龍道:“那喬琪喬,也在華南大學念書么?”吉婕道:“他!他在喬家可以算是出類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進了華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為我姊姊吉妙的緣故,他又入了華大,鬧了許多話柄子。虧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頂不喜歡他,不然早給他活活气死了。薇龍你不知道,雜种的男孩子們,再好的也是脾气有點陰沉沉的,帶點丫頭气。”薇龍有一句話到口頭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連忙說道:“是呀!我自己也是雜种人,我就吃了這個苦。你看,我們的可能的對象全是些雜种的男孩子。中國人不行,因為我們受的外國式的教育,跟純粹的中國人攪不來。外國人也不行!這儿的白种人哪一個不是种族觀念极深的?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們的社會也不答應。誰娶了個東方人,這一輩子的事業就完了。這個年頭儿,誰是那么個羅曼諦克的傻子?”薇龍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談起來了,當下點點頭。啃著手指甲笑道:“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層,原來你們選擇的范圍這么窄!”吉婕道:“就為了這個,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夠离開香港。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濃厚了;換個地方,种族的界限該不會這么嚴罷?總不見得普天下就沒有我們安身立命的地方。”說著,眼圈儿上的紅暈更深了一層。薇龍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傷起心來!”頓了一頓,又含笑同道:“后來呢?”吉婕不懂,問道:“后來?”薇龍道:“喬琪喬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說的是他們。后來可笑的事多著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道喬琪那張嘴夠多么坏,在外頭造了多大的謠言……”一語未完,睨儿敲門進來,說底下在催請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畢,和薇龍一同下樓,一路走,一路說著話。 兩人在客廳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陣拍手,逼著薇龍唱歌。薇龍推辭不得,唱了一支《緬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對于盧兆麟還不是十分拿得穩,自己若是風頭出得太足,引起過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執不肯再唱了。這園會本來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點鐘,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龍只顧張羅客人,自己卻不曾吃到東西,這時便照常進膳。梁太太因為盧兆麟的事,有些心虛,對薇龍加倍的親近体貼。兩人一時卻想不出什么話來說,梁太太只說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記著,還是問喬家借他們的大司務來幫一天忙。”薇龍答應著。梁太太手里使刀切著冷牛舌頭,只管對著那牛舌頭微笑。過了一會,她拿起水杯來喝水,又對著那玻璃杯怔怔的發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時候,似乎又触動了某种回憶,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龍暗暗地歎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給了她几分好顏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梁太太一抬頭瞅見了薇龍,忽然含笑問道:“你笑什么?”薇龍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時笑來?”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櫥上陳列著一張大銀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醫學會香港支會基本金所得的獎牌,光可鑒人,薇龍一瞧銀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臉,可不是笑微微的,連忙正了一正臉色。梁太太道:“賴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請客,就樂得這樣!”說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頭。薇龍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牽動著,笑了起來,因皺著眉向自己說道:“你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點儿不生气?古時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連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盧兆麟身上,如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掠,又不知飛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這一頓飯,每人無形中請了一個陪客,所以實際上是四個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晚餐后,薇龍回到臥室里來,睨儿正在那儿舖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攤在枕頭上。一見薇龍,便笑道:“那喬琪喬,對你很注意呀!”薇龍冷笑道:“真是怪了,這姓喬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誰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說了兩句話!”睨儿道:“這個人……雖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龍聳了一聳肩膀:“誰惹他來著!”睨儿道:“你不惹他,他來惹你,不是一樣的么?”薇龍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說,剛才周吉婕已經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跡報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門外面早听清楚了。”說著,便要關浴室的門。睨儿夾腳跟了進來,說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盡管胡鬧,還不打緊,頂糟的一點就是:他老子不喜歡他。他娘嫁過來不久就失了寵,因此手頭并沒有攢下錢。他本人又不肯學好,喬誠爵士向來就不愛管他的事。現在他老子還活著,他已經拮据得很,老是打饑荒。將來老子死了,丟下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几個儿子,就連眼前的紅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還輪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領都沒有,將來有得苦吃呢!”薇龍默然,向睨儿眼睜睜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也傻不到那個地步。” 她既然說出了這句話,果然以后寸步留心。喬琪喬并沒有再度闖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應酬,不論是什么集會,總有他在座。薇龍對于他便比初見面時冷淡了許多。她這一向格外在外面應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卻是因為嫌她在家里礙眼。梁太太正与盧兆麟打得火熱,知道薇龍和盧兆麟是有過一些特別的感情的,猜度著薇龍心里不免存著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暫時离了眼前,免得盧兆麟分了心。誰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舊歡司徒協忽然回香港來了。那司徒協雖然年紀不小了,性情卻比少年人還要毛躁,又愛多心。梁太太不愿為了一時的歡娛,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盧兆麟捺過一邊,聚精會神的來敷衍司徒協。 兩人一同走著路,喬琪輕輕地歎了一口气道:“我真該打!怎么我竟不知道香港有你這么個人?”薇龍道:“我住到姑媽這儿來之后,你沒大來過。我又不常出去玩。不然,想必沒有不認識你的道理。你是在外面非常活動的,我知道。”喬琪喬道:“差一點我就錯過了這机會。真的,你不能想象這事夠多么巧!也許我們生在兩個世紀里,也許我們生在同一個世紀里,可是你比我早生了二十年。十年就夠糟的了。若是我比你早生二十年,那還許不要緊。我想我老了不至于太討人厭的,你想怎樣?”薇龍笑道:“說說就不成話了。” 她再向他看了一眼,試著想象他老了之后是什么模樣。他比周吉婕還要沒血色,連嘴唇都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得停勻,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隨便,使人忘記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多。薇龍正因為盧兆麟的緣故,痛恨著梁太太。喬琪喬是她所知道的唯一能夠抗拒梁太太的魔力的人,她這么一想,不免又向喬琪喬添了几分好感。喬琪問知她是上海來的,便道:“你喜歡上海還是喜歡香港?”薇龍道:“風景自然香港好。香港有名的是它的海岸,如果我會游泳,大約我會更喜歡香港的。”喬琪道:“慢慢的我教你——如果你肯的話。”又道:“你的英文說得真好。”薇龍道:“哪儿的話?一年前,我在學校課室以外從來不說英文的,最近才跟著姑媽的朋友們隨口說兩句;文法全不對。”喬琪道:“你沒說慣,有些累,是不是?我們別說英文了。”薇龍道:“那么說什么呢?你又不懂上海話,我的廣東話也不行。”喬琪道,“什么都別說。你跟那班無聊的人應酬了半天,也該歇一歇了。”薇龍笑道:“被你這一說,我倒真覺著有些吃力了。”便揀了一張長椅坐下,喬琪也跟著坐下了。隔了一會儿,薇龍噗嗤一笑道:“靜默三分鐘,倒像致哀似的。”喬琪道:“兩個人一塊儿坐著,非得說話不可么?”一面說,一面把手臂伸了過來,搭在薇龍背后的椅靠上。薇龍忙道:“我們還是談談話的好。”喬琪道:“你一定要說話,我說葡萄牙話給你听。”當下低低的說了起來,薇龍側著頭,抱著膝蓋,听了半晌,笑道:“我又不懂你在說些什么。多半你在罵我呢!”喬琪柔聲道:“你听我的口气是在罵你么?”薇龍突然紅了臉,垂下頭。喬琪道:“我要把它譯成英文說給你听,只怕我沒有這個膽量。”薇龍掩住耳朵道:“誰要听?”便立起身來向人叢中走去。 那時天色已經暗了,月亮才上來。黃黃的,像玉色緞子上,刺繡時彈落了一點香灰,燒糊了一小片。薇龍回頭見喬琪跟在后面,便道:“這會子我沒有工夫跟你纏了,你可不要再去攪扰我姑媽。謝謝你!”喬琪道:“你不知道,我就愛看你姑媽發慌。她是難得發慌的。一個女人,太鎮靜過分了,四平八穩的,那就欠可愛。”薇龍啐了一聲,再三叮囑他不要去招姑媽的討厭。喬琪輕輕地笑道:“你姑媽是難得失敗的,但是對于我,她失敗了。今天她正在志得意滿的時候,偏偏看見了我,處處提醒她上次的失敗,也難怪她生气。”薇龍道:“你再滿嘴胡說,我也要生气了。”喬琪道:“你要我走開,我就走。你得答應我明天我們一塊儿去吃飯。”薇龍道:“我不能夠。你知道我不能夠!”喬琪道:“我要看見你,必得到這儿來么?你姑媽不准我上門呢!今天是因為這儿人多,她下不了面子,不然,我早給轟出去了。”薇龍低頭不語。正說著,恰巧梁太太和盧兆麟各人手里擎著一杯雞尾酒,潑潑洒洒的,并肩走了過來,兩人都帶了七八分酒意了。梁太太看見薇龍,便道:“你去把吉婕找來,給我們彈琴。趁大家沒散,我們唱几支歌,熱鬧熱鬧。”薇龍答應著,再看喬琪喬,早一溜煙不知去向了。薇龍四處尋不到周吉婕,問娘姨們,回說在樓上洗臉呢。薇龍上了樓,只見姑母的浴室里點著燈,周吉婕立在鏡子前面,用小方塊的棉紙蘸了淨膚膏擦去了臉上的浮油。薇龍道:“他們請你下去彈琴呢。”吉婕道:“又不知道是誰要露一露金嗓子了!我沒有那么大的耐心去伴奏。”薇龍笑道:“沒有誰獨唱,大家唱几支流行歌湊湊熱鬧。”吉婕把棉紙捻成一團,向鏡子上一擲,說道:“熱鬧倒夠熱鬧的。那班人,都是破竹嗓子,每個人一開口就像七八個人合唱似的。”薇龍噗嗤一笑,斜倚在門框上道:“你醉了!”吉婕道:“可不是?給他們灌的。”她喝了几杯酒,臉上更是刷白的,只是眼圈儿有些紅。薇龍道:“今天這些人,你仿佛都很熟。”吉婕道:“華南大學的學生,我原認識不少,他們逢時遇節舉行茶舞會或是晚餐舞,或是野宴,總愛拉扯上我們姊妹,去年我姊姊進了華南大學,自然更少不了我們一份儿了。”薇龍道:“明年畢了業,打算進華南么?”吉婕道:“依我的意思,我恨不得遠走高飛,到澳洲或是檀香山去進大學,在香港待得膩死了。”薇龍道:“那喬琪喬,也在華南大學念書么?”吉婕道:“他!他在喬家可以算是出類拔萃的不成材了!五年前他考進了華大,念了半年就停了。去年因為我姊姊吉妙的緣故,他又入了華大,鬧了許多話柄子。虧得他老子在兄弟中頂不喜歡他,不然早給他活活气死了。薇龍你不知道,雜种的男孩子們,再好的也是脾气有點陰沉沉的,帶點丫頭气。”薇龍有一句話到口頭又咽了下去,向吉婕笑了一笑。吉婕連忙說道:“是呀!我自己也是雜种人,我就吃了這個苦。你看,我們的可能的對象全是些雜种的男孩子。中國人不行,因為我們受的外國式的教育,跟純粹的中國人攪不來。外國人也不行!這儿的白种人哪一個不是种族觀念极深的?這就使他本人肯了,他們的社會也不答應。誰娶了個東方人,這一輩子的事業就完了。這個年頭儿,誰是那么個羅曼諦克的傻子?”薇龍倒想不到她竟和自己深談起來了,當下點點頭。啃著手指甲笑道:“真的!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層,原來你們選擇的范圍這么窄!”吉婕道:“就為了這個,吉妙也是一心的希望能夠离開香港。這儿殖民地的空气太濃厚了;換個地方,种族的界限該不會這么嚴罷?總不見得普天下就沒有我們安身立命的地方。”說著,眼圈儿上的紅暈更深了一層。薇龍笑道:“你真醉了,好端端的傷起心來!”頓了一頓,又含笑同道:“后來呢?”吉婕不懂,問道:“后來?”薇龍道:“喬琪喬和你姊姊。”吉婕道:“哦,你說的是他們。后來可笑的事多著呢!把我姊姊气得了不得,你不知道喬琪那張嘴夠多么坏,在外頭造了多大的謠言……”一語未完,睨儿敲門進來,說底下在催請了。吉婕只得草草收拾完畢,和薇龍一同下樓,一路走,一路說著話。 兩人在客廳里一露面,大家就一陣拍手,逼著薇龍唱歌。薇龍推辭不得,唱了一支《緬甸之月》;唱完了,她留心偷看梁太太的神色,知道梁太太對于盧兆麟還不是十分拿得穩,自己若是風頭出得太足,引起過分的注意,只怕她要犯疑心病,因此固執不肯再唱了。這園會本來算是吃下午茶的,玩到了七八點鐘,也就散了。梁太太和薇龍只顧張羅客人,自己卻不曾吃到東西,這時便照常進膳。梁太太因為盧兆麟的事,有些心虛,對薇龍加倍的親近体貼。兩人一時卻想不出什么話來說,梁太太只說了一句:“今天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可不好,以后你記著,還是問喬家借他們的大司務來幫一天忙。”薇龍答應著。梁太太手里使刀切著冷牛舌頭,只管對著那牛舌頭微笑。過了一會,她拿起水杯來喝水,又對著那玻璃杯怔怔的發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時候,似乎又触動了某种回憶,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薇龍暗暗地歎了一口气,想道:“女人真是可怜!男人給了她几分好顏色看,就歡喜得這個樣子!”梁太太一抬頭瞅見了薇龍,忽然含笑問道:“你笑什么?”薇龍倒呆住了,答道:“我几時笑來?”梁太太背后的松木碗櫥上陳列著一張大銀盾,是梁太太捐助皇家醫學會香港支會基本金所得的獎牌,光可鑒人,薇龍一瞧銀盾里反映的自己的臉,可不是笑微微的,連忙正了一正臉色。梁太太道:“賴什么!到底小孩子家,一請客,就樂得這樣!”說完了,她又笑吟吟的去吃她的牛舌頭。薇龍偶一大意,嘴角又向上牽動著,笑了起來,因皺著眉向自己說道:“你這是怎么了?你有生气的理由,怎么一點儿不生气?古時候的人‘敢怒而不敢言’,你連怒都不敢了么?”可是她的心,在梁太太和盧兆麟身上,如蜻蜓點水似的,輕輕一掠,又不知飛到什么地方去了。姑侄二人這一頓飯,每人無形中請了一個陪客,所以實際上是四個人一桌,吃得并不寂寞。晚餐后,薇龍回到臥室里來,睨儿正在那儿舖床,把一套月白色的睡衣折好了,攤在枕頭上。一見薇龍,便笑道:“那喬琪喬,對你很注意呀!”薇龍冷笑道:“真是怪了,這姓喬的也不知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誰都看不得他跟我多說了兩句話!”睨儿道:“這個人……雖然不是了不得的人,可是不好惹。”薇龍聳了一聳肩膀:“誰惹他來著!”睨儿道:“你不惹他,他來惹你,不是一樣的么?”薇龍一面向浴室里走,一面道:“好了,好了,不用你說,剛才周吉婕已經一五一十把他的劣跡報告了一遍,想必你在門外面早听清楚了。”說著,便要關浴室的門。睨儿夾腳跟了進來,說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在外面盡管胡鬧,還不打緊,頂糟的一點就是:他老子不喜歡他。他娘嫁過來不久就失了寵,因此手頭并沒有攢下錢。他本人又不肯學好,喬誠爵士向來就不愛管他的事。現在他老子還活著,他已經拮据得很,老是打饑荒。將來老子死了,丟下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几個儿子,就連眼前的紅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還輪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領都沒有,將來有得苦吃呢!”薇龍默然,向睨儿眼睜睜瞅了半晌,方笑道:“你放心。我雖傻,也傻不到那個地步。” 她既然說出了這句話,果然以后寸步留心。喬琪喬并沒有再度闖入梁宅,但是每逢她出去應酬,不論是什么集會,總有他在座。薇龍對于他便比初見面時冷淡了許多。她這一向格外在外面應酬得忙碌;梁太太舍得放她出去,卻是因為嫌她在家里礙眼。梁太太正与盧兆麟打得火熱,知道薇龍和盧兆麟是有過一些特別的感情的,猜度著薇龍心里不免存著些芥蒂,因此巴不得她暫時离了眼前,免得盧兆麟分了心。誰知好事多磨,梁太太的舊歡司徒協忽然回香港來了。那司徒協雖然年紀不小了,性情卻比少年人還要毛躁,又愛多心。梁太太不愿為了一時的歡娛,得罪了多年的朋友,因把盧兆麟捺過一邊,聚精會神的來敷衍司徒協。 在樓頭的另一角,薇龍側身躺在床上,黑漆漆的,并沒有點燈。她睡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汽車上,夏天的風鼓蓬蓬的在臉頰上拍動。可是那不是風,那是喬琪的吻。薇龍這樣躺著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辰,忽然坐起身來,趿上了拖鞋,披上了晨衣,走到小陽台上來。雖然月亮已經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經在月光里浸了個透,淹得遍体通明。她靜靜的靠在百葉門上,那陽台如果是個烏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羅鈿的花。她詫异她的心地這般的明晰,她從來沒有這么的清醒過。她現在試著分析她自己的心理,她知道她為什么這樣固執地愛著喬琪,這樣自卑地愛著他。最初,那當然是因為他的吸引力,但是后來,完全是為了他不愛她的緣故。也許喬琪根据過去的經驗,早已發現了這一個秘訣可以征服不可理喻的婦人心。他對她說了許多溫柔的話,但是他始終沒吐過一個字說他愛她。現在她明白了,喬琪是愛她的。當然,他的愛和她的愛有不同的方式——當然,他愛她不過是方才那一剎那。——可是她自處這么卑下,她很容易地就滿足了。今天晚上喬琪是愛她的。這一點愉快的回憶是她的,誰也不能夠搶掉它。梁太太,司徒協,其他一群虎視眈眈的人,隨他們愛怎樣就怎樣吧,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她深幸喬琪沒跟她結婚。她听說過,有一個人逛了廬山回來,帶了七八只壇子,里面裝滿了廬山馳名天下的白云,預備隨時放一些出來點綴他的花園。為了愛而結婚的人,不是和把云裝在壇子里的人一樣的傻么!喬琪是對的,喬琪永遠是對的。她伏在欄杆上,學著喬琪,把頭枕在胳膊彎里,那感覺又來了,無數小小的冷冷的快樂,像金鈴一般在她的身体的每一部分搖頭。她緊緊地抱住了她的手臂。她還想抱住別的東西,便輕輕地吹了一聲口哨,房里跑出一只白獅子狗來,搖著尾巴。薇龍抱著它,喃喃地和它說著話。那時已是上午四點鐘左右,天上還有許多星,只是天色漸漸地淡了,像一幅青色的泥金箋。對面山上,虫也不叫了,越發鴉雀無聲。忽然陽台底下一陣腳步響,走來了一個人。薇龍想道:“這花匠好勤快,天沒亮就起來了。”她那時候心情輕快,完全和孩子似的頑皮,便伸出一只手來指著那個人,把嘴湊在狗耳朵邊低聲笑問道:“你看那是誰?你看那是誰?”狗便汪汪地叫了起來。薇龍仔細再向那人一看,嚇得心里扑通扑通跳——花匠哪儿有這么臃腫?熱帶地方的天,說亮就亮,天一白,樓下那模模糊糊的肥人的影子便清晰起來,原來是兩個人緊緊地偎在一起走路,粗看好像一個人。那兩個人听見樓上狗叫,一抬頭望見薇龍,不及躲避,早給她認清了喬琪和睨儿的臉。薇龍的一只手,本來托著小狗的下頦儿,猛然指頭上一使勁,那狗喉嚨管里透不過气來,便拼命一掙,掙脫了薇龍的臂膀,跳下地去,一路尖叫著,跑進屋去了。薇龍也就跟著它跌跌絆絆跑進去;進了房,站在當地,兩條手臂直僵僵地垂在兩邊,站了一會,扑向前倒在床上,兩只手仍舊直挺挺地貼在身上,臉跌在床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也不覺得痛。她就這樣臉朝下躺著,躺了一夜,姿勢從沒有改過。臉底下的床單子漸漸的濕了,冰涼的水暈子一直侵到肩膀底下。第二天她爬起身來的時候,凍得渾身酸痛,腦門子直發脹。屋里的鐘已經停了,外面太陽晒得黃黃的,也不知道是上午是下午。她在床沿上坐了一會,站起身來就去找睨儿。睨儿正在樓下的浴室里洗東西,小手絹子貼滿了一牆,苹果綠,琥珀色,煙藍,桃紅,竹青,一方塊一方塊的,有齊齊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畫意。睨儿在鏡子里望見了薇龍,臉上不覺一呆,正要堆上笑來;薇龍在臉盆里撈出一條濕淋淋的大毛巾,迎面打了過來,唰的一聲,睨儿的臉上早著了一下,濺了一身子的水。睨儿噯喲了一聲,偏過頭去,抬起手來擋著,手上又著了一下,那厚毛巾吸收了多量的水,分外沉重,震得滿臂酸麻。薇龍兩只手捏緊了毛巾,只管沒頭沒臉的亂打,睨儿只顧躲閃,也不還手,也不辯白,也不告饒。可是浴室里免不得有些聲響,小丫頭們跑來看見了,嚇得怔住了,摸不著頭腦。有兩個看得不服气起來,便交頭接耳地說道:“正經主子,且不這么作踐我們;這是哪一門子的小姐,這樣大的脾气!睨儿姐姐,你平時也是不肯讓人的人,今儿你是怎么了?”睨儿歎了一口气道:“由她去吧!她也夠可怜的!”這句話正戳到薇龍的心里去。她狠命的再抽了睨儿一下,把毛巾一丟,人一軟,就癱到浴盆邊上去,捧著臉,嗚嗚的哭了起來。 這一場鬧,早惊動了梁太太。梁太太到場的時候,睨儿正蹲在地上,收拾那瓷磚上一汪一汪的水。一面擦地,她自己衣襟上的水兀自往下滴。梁太太喝道:“這是怎么回事?”睨儿不答。再問薇龍,哪里問得出一句話來。旁邊的小丫頭們也回說不知姑娘為什么生气。梁太太當時也就不再追問下去,只叫人把薇龍扶上樓去休息,然后把睨儿喚到密室里,仔細盤問。睨儿無法隱瞞,只得吞吞吐吐說出姑娘怎樣約了喬琪來,自己怎樣起了疑,听見姑娘房里說話的聲音,又不敢聲張,怕鬧出是非來,只得在園子里守著,想趁那人走的時候,看一個究竟,不料被姑娘發現了,怪我監督她的行動,所以今天跟我發脾气。梁太太听了,點頭不語,早把實情揣摩出了八九分。當下把睨儿喝退了,自己坐著,越想越惱,把臉都气紫了。本來在剔著牙齒的,一咬牙,牙簽也斷了,她嗤的一聲吐掉了牙簽頭儿,心里這么想著:這喬琪喬真是她命宮里的魔星,几次三番的拿她開玩笑。她利用睇睇來引他上鉤,香餌是給他吞了,他還是优游自在,不受羈束。最后她下了決心,認個吃虧,不去理他了。為了他的搗亂,她勢不能留下睇睇。睇睇走了,她如失左右手,一方面另起爐灶,用全力去訓練薇龍,她費了一番心血,把薇龍捧得略微有些資格了,正在風頭上,身价十倍的時候,喬琪喬又來坐享其成。這還不甘心,同時又順手牽羊吊上了睨儿。梁太太賠了夫人又折兵,身邊出色人材,全被他一网打盡,如何不气? 但是梁太太到底是個識大体的人,沉吟了半晌,竟按下了一肚子火,款款地走到薇龍房里來。薇龍臉朝牆睡著,梁太太便在床沿上坐下,沉默了一會,然后顫聲說道:“薇龍,你怎么對得起我?”說著,便抽出手絹子來揉眼睛。薇龍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叫我在你爸爸面上怎么交代過去?照說,你住在我這儿,你的行動,我得負責任,就怪我太相信你了,疏忽了一點,就出了亂子。……咳!你這可坑坏了我!”薇龍自己知道被她捉住了把柄,自然由得她理直气壯,振振有詞。自己該懊悔的事,也懊悔不了這許多,把心一橫,索性直截了當地說道:“我做錯了事,不能連累了姑媽。我這就回上海去,往后若有什么閒言閒語,在爹媽的跟前,天大的罪名,我自己擔下,決不致于發生誤會,牽連到姑媽身上。”梁太太手摸著下巴頦儿道:“你打算回去,這個時候卻不是回去的時候。我并不是阻攔你回家。依我意思,恨不得雙手把你交還了你爸爸,好卸了我的責任,也少擔一份心。可是你知道世上的嘴多么坏,指不定你還沒到家,風里言,風里語,倒已經吹到你爸爸耳朵里去了。他那暴躁脾气,你是曉得的。你這一回去,正證實了外邊的謠言。你這一向身体就不大好,那里禁得住你爸爸零零碎碎逐日給你气受!”薇龍不做聲,梁太太歎道:“怪來怪去,都怪你今天當著丫頭們使性子,也不給你自個儿留一些余地!這么大的人了,還是一味小孩子脾气,不顧臉面,將來怎樣做人呢?”薇龍紅了臉,酸酸地一笑:“姑媽要原諒我,我年紀小,脫不了毛躁的脾气。等我到了姑媽的歲數,也許我會斯斯文文的談戀愛,也未可知!”梁太太冷笑道:“等你到了我的歲數,你要有談戀愛的机會,才怪呢!你看普通中等以下的人家的女人,一過三四十歲,都變了老太太。我若不是環境好,保養得當心,我早就老了。你呀—— 你這么不愛惜你的名譽,你把你的前途毀了,將來你不但嫁不到上等階級的人,簡直不知要弄到什么田地!”這一席話,触耳惊心,薇龍不由自主的把雙手捫著臉,仿佛那粉白黛綠的姿容已經被那似水流年洗褪了色。 梁太太一歪身,把胳膊撐在薇龍的枕頭上,低聲道:“一個女人,頂要緊的是名譽。我所謂的名譽和道學家所謂的名譽,又有些分別。現在腦筋新一些的人,倒不是那么講究貞節了。小姐家在外面應酬應酬,總免不了有人說兩句閒話。這一類的閒話,說得人越多,越熱鬧,你的名望只有更高,對于你的未來,并沒有什么妨礙。唯有一樁事是最該忌諱的。那就是:你愛人家而人家不愛你,或是愛了你而把你扔了。一個女人的骨架子,哪儿禁得起這一扔?像你今天這一回子事,知道內情的人,說你是孩子脾气,想到哪里做到哪里。給外面嘴頭子刻毒的人說起來,說你為了喬琪喬同一個底下人慪气。這該多么難听?”薇龍歎了一口气道:“那我管不了這許多。反正我是要回去的。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看見香港了!”梁太太皺眉道:“又來了!你動不動就說回上海,仿佛回家去就解決了一切似的。問題不是那么簡單。我隨你呵——你有你的自由!可是我替你發愁,回家去,你爸爸不會給你好日子過。這不是賭气的事。你真要掙回這口气來,你得收服喬琪喬。等他死心塌地了,那時候,你丟掉他也好,留著他解悶儿也好——那才是本領呢!你現在這么一跑,太便宜了他了!”薇龍微微一笑道:“姑媽,我同喬琪,早完了。”梁太太道:“你覺得這件事太沒有希望?那是因為你對他的態度,根本從起頭就不對。你太直爽了。他拿穩了你心里只有他一個人,所以他敢那么隨隨便便的,不把你當樁事看待。你應當勻出些時候來,跟別人親近親近,使他心里老是疑疑惑惑的,他不希罕你,希罕你的人多著呢!”薇龍見她遠兜遠轉,原來仍舊是在那里替司徒協做說客,忍不住,差一些噗嗤一笑,她覺得她糊涂的地方就多了,可是糊涂到這個地步,似乎還不至于。她上了喬琪的當,再去上了司徒協的當,喬琪因此就會看得起她么?她坐起身來,光著腳,踏在地板上,低著頭,把兩只手攏著蓬松的鬢發,緩緩的朝后推過去,說道:“謝謝姑媽,你給我打算得這么周到。但是我還是想回去。”梁太太也隨著她坐起身來,問道:“你主意打定了?”薇龍低低的應了一聲。梁太太站了起來,把兩只手按在她肩膀上,眼睛直看到她眼睛里去,道:“你來的時候是一個人。你現在又是一個人。你變了,你的家也得跟著變。要想回到原來的環境里,只怕回不去了。”薇龍道:“我知道我變了。從前的我,我就不大喜歡;現在的我,我更不喜歡。我回去,愿意做一個新的人。”梁太太听了,沉默了一會,彎下腰來,鄭重的在薇龍額角上吻了一下,便走出去了。她這充滿了天主教的戲劇化气氛的舉動,似乎沒有給予薇龍任何的影響。薇龍依舊把兩只手插在鬢發里,出著神,臉上帶著一些笑,可是眼睛卻是死的。梁太太一出去,就去打電話找喬琪,叫他來商議要緊的話,喬琪知道東窗事發了,一味的推托,哪里肯來。梁太太便把話嚇他道:“薇龍哭哭啼啼,要回上海去了,她父母如何肯罷休,上海方面自然要找律師來和你說話,這事可就鬧大了!你老子一生气,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我是因為薇龍是在我這里認識你的,說出去,連我面子上也不好看,所以忙著找你想補救的方法。誰知道你倒這么舒坦——皇帝不急,急煞了太監!”喬琪雖來了,依然笑嘻嘻地,道:“我雖然不是中國通,對于中國人這一方面的思想習慣倒下過一些研究。薇龍的家庭如果找我說話,無非逼著我娶她罷了!他們決不愿意張揚出去的。”梁太太盯了他一眼道:“娶她!你肯娶她么?”喬琪道:“你別說,薇龍有薇龍的好處。”梁太太道:“你老老實實答一句罷:你不能夠同她結婚。”喬琪笑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么?——我沒有婚姻自主權。我沒有錢,又享慣了福,天生的是個招駙馬的材料。”梁太太把指尖戳了他一下,罵道:“我就知道你是個拜金主義者!”兩人商議如何使薇龍回心轉意。喬琪早猜著這件事引起法律糾葛的危机,一大半是梁太太故甚其辭。若要釜底抽薪,第一先得把自己的行動對梁太太略加解釋,剖明心跡。兩人談了一晚上,梁太太終于得到了她認為滿意的答复。 第二天,喬琪接二連三的向薇龍打電話,川流不息地送花,花里藏著短信。薇龍忙著下山到城里去打听船期,當天就買了票。梁太太表示對她的去留抱不干涉態度,因此一切都不聞不問。薇龍沒有坐家里的汽車,走下山去搭了一截公共汽車,回來的時候,在半山里忽然下起傾盆大雨來。陡峭的煤屑路上,水滔滔的直往下沖,薇龍一面走一面擰她的旗袍,絞干了,又和水里撈起的一般,她前兩天就是風寒內郁,再加上這一凍,到家就病倒了,由感冒轉了肺炎;她發著燒,更是風急火急的想回家。在家里生了病,房里不像這么堆滿了朋友送的花,可是在她的回憶中,比花還美麗的,有一种玻璃球,是父親書桌上面著來鎮紙的,家里人給她捏著,冰那火燙的手。扁扁的玻璃球里面嵌著細碎的紅的藍的紫的花,排出俗气的齊整的圖案。那球抓在手里很沉。想起它,便使她想起人生中一切厚實的,靠得住的東西——她家里,她和妹妹合睡的那張黑鐵床,床上的褥子,白地、紅柳條;黃楊木的舊式梳妝台;在太陽光里紅得可愛的桃子式的瓷缸,盛著爽身粉;牆上釘著的美女月份牌,在美女的臂上,母親用鉛筆濃濃的加上了裁縫,荐頭行,豆腐漿,舅母,三阿姨的電話號碼……她把手揪著床單,只想回去,回去,回去……越急,病越好的慢。等到這病有了起色,香港那霪雨連綿的夏季早已結束,是蕭爽的秋天了。 薇龍突然起了疑竇——她生這場病,也許一半是自愿的;也許她下意識地不肯回去,有心挨延著……說著容易,回去做一個新的人……新的生命……她現在可不像從前那么思想簡單了。念了書,到社會上去做事,不見得是她這樣的美而沒有特殊技能的女孩子的适當的出路。她自然還是結婚的好。那么,一個新的生命,就是一個新的男子……一個新的男子?可是她為了喬琪,已經完全喪失了自信心,她不能夠應付任何人。喬琪一天不愛她,她一天在他的勢力下。她明明知道喬琪不過是一個极普通的浪子,沒有什么可怕,可怕的是他引起的她不可理喻的蠻暴的熱情。她躺在床上,看著窗子外面的天。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天卻是金屬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只鳥向山巔飛去,黑鳥在白天上,飛到頂高,像在刀口上刮了一刮似的,慘叫了一聲,翻過山那邊去了。薇龍閉上了眼睛。啊,喬琪!有一天他會需要她的,那時候,她生活在另一個家庭的狹小的范圍里太久了;為了适應環境,她新生的肌肉深深地嵌入了生活的柵欄里,拔也拔不出。那時候,他再要她回來,太晚了。她突然決定不走了——無論怎樣不走。從這一剎那起,她五分鐘換一個主意—— 走!不走!走!不走!在這兩個极端之間,她躺在床上滾來滾去,心里像油煎似的。因為要早早結束這苦痛,到得她可以出門了,就忙著去定船票。定了船票回來,天快晚了,風沙啦沙啦吹著矮竹子,很有些寒意。竹子外面的海,海外面的天,都已經灰的灰,黃的黃,只有那丈來高的象牙紅樹,在暮色蒼茫中,一路上高高下下開著碗口大的紅花。 薇龍正走著,背后開來一輛汽車,開到她跟前就停下了。薇龍認得是喬琪的車,正眼也不向他看,加緊了腳步向前走去,喬琪開著車緩緩的跟著,跟了好一截子。薇龍病才好,人還有些虛弱,早累出了一身汗,只得停下來歇一會儿腳,那車也停住了。薇龍猜著喬琪一定趁著這机會,有一番表白,不料他竟一句話也沒有,不由得看了他一眼。他把一只手臂橫擱在輪盤上,人就伏在輪盤上,一動也不動。薇龍見了,心里一牽一牽地痛著,淚珠順著臉直淌下來,連忙向前繼續走去,喬琪這一次就不再跟上來了。薇龍走到轉彎的地方,回頭望一望,他的車依舊在那儿。天完全黑了,整個的世界像一張灰色的圣誕卡片,一切都是影影綽綽的,真正存在的只有一朵一朵挺大的象牙紅,簡單的,原始的,碗口大,桶口大。 薇龍回到了梁宅,問知梁太太在小書房里,便尋到書房里來。書房里只在梁太太身邊點了一盞水綠小台燈,薇龍离著她老遠,在一張金漆椅子上坐下了,兩人隔了好些時都沒有開口。房里滿是那類似杏仁露的強烈的蔻丹的气味,梁太太正搽完蔻丹,尖尖的翹著兩只手,等它干。兩只雪白的手,仿佛才上過拶子似的,夾破了指尖,血滴滴的。薇龍臉不向著梁太太,慢慢地說:“姑媽,喬琪不結婚,一大半是因為經濟的關系嗎?”梁太太答道:“他并不是沒有錢娶親。喬家雖是不濟,也不會養不活一房媳婦。就是喬琪有這心高气傲的毛病,總愿意兩口子在外面過舒服一些,而且還有一層,喬家的家庭組織太复雜,他家的媳婦豈是好做的?若是新娘子自己有些錢,也可以少受些气,少看許多怪嘴臉。”薇龍道:“那么,他打算娶個妝奩丰厚的小姐。”梁太太不做聲。薇龍垂著頭,小聲道:“我沒有錢,但是……我可以賺錢。”梁太太向她飄了一眼,咬著嘴唇,微微一笑。薇龍被她激紅了臉,辯道:“怎么見得我不能賺錢?我并沒問司徒協開口要什么,他就給了我那只手鐲。”梁太太格格的笑將起來,一面笑,一面把一只血滴滴的食指點住了薇龍,一時卻說不出話來;半晌方道:“瞧你這孩子!這會子就記起司徒協來了!當時人家一片好意,你那么亂推亂搡的,仿佛金鋼鑽要咬手似的,要不是我做好做歹,差一些得罪了人。現在你且試試看開口問他要東西去。他准不知道送你糖好還是玫瑰花好——只怕小姐又嫌禮太重了,不敢收!”薇龍低著頭,坐在暗處,只是不言語。梁太太又道:“你別以為一個人長的有几分姿色,會講兩句場面上的話,又會唱兩句英文歌,就有人情情愿愿的大把的送錢給你花。我同你是自家人,說句不客气的話,你這個人呀,臉又嫩,心又軟,脾气又大,又沒有決斷,而且一來就動了真感情,根本不是這一流的人材。”薇龍微微地吸了一口气道:“你讓我慢慢地學呀!”梁太太笑道:“你該學的地方就多了!試試也好。”薇龍果然認真地練習起來,因為她一心向學的緣故,又有梁太太在旁隨時地指撥幫襯,居然成績斐然。圣誕節前后,喬琪喬和葛薇龍正式訂婚的消息,在《南華日報》上發表了。訂婚那天,司徒協送了一份隆重的賀禮不算,連喬琪喬的父親喬誠爵士也送了薇龍一只白金嵌鑽手表。薇龍上門去拜謝,老頭儿一高興,又給她買了一件玄狐披風。又怕梁太太多了心去,買了一件白狐的送了梁太太。喬琪對于這一頭親事還有几分猶疑,梁太太勸他道:“我看你將就一點罷!你要娶一個闊小姐,你的眼界又高,差一些的門戶,你又看不上眼。真是几千万家財的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驕縱慣了的,哪里會像薇龍這么好說話?處處地方你不免受了拘束。你要錢的目的原是玩,玩得不痛快,要錢做什么?當然,過了七八年,薇龍的收入想必大為減色。等她不能掙錢養家了,你盡可以离婚。在英國的法律上,离婚是相當困難的,唯一的合法的理由是犯奸。你要抓到對方犯奸的證据,那還不容易?”一席話說得喬琪心悅誠服。他們很快地就宣布結婚,在香港飯店招待來賓,自有一番熱鬧。香港的公寓极少,兩個人租一幢房子嫌太貴,与人合住又嫌耳目混雜。梁太太正舍不得薇龍,便把喬琪招贅了進來,撥了樓下的三間房給他們住,倒也和獨門獨戶的公寓差不多。從此以后,薇龍這個人就等于賣了給梁太太与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梁太太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但是她也有快樂的時候,譬如說,陰歷三十夜她和喬琪兩個人單獨的到灣仔去看熱鬧。灣仔那地方原不是香港的中心區,地段既偏僻,又充滿了下等的娛樂場所,惟有一年一度的新春市場,類似北方的廟會,卻是在那里舉行的,屆時人山人海,很多的時髦人也愿意去擠一擠,買些零星東西。薇龍在一爿古玩攤子上看中了一盆玉石梅花,喬琪擠上前去和那伙計還价。那人蹲在一層一層的陳列品的最高層上,穿著緊身對襟柳條布棉襖,一色的褲子,一頂呢帽推在腦后,街心懸挂著的汽油燈的強烈的青光正照在他廣東式的硬線條的臉上,越顯得山陵起伏,丘壑深沉。他把那一只手按在膝蓋上,一只手打著手勢,還价還了半晌,只是搖頭。薇龍拉了喬琪一把道:“走罷走罷!”她在人堆里擠著,有一种奇异的感覺。頭上是紫粲的是密密層層的人,密密層層的燈,密密層層的耀眼的貨品——藍瓷雙耳小花瓶;一卷一卷的蔥綠堆金絲絨;玻璃紙袋,裝著“吧島蝦片”;琥珀色的熱帶產的榴蓮糕;拖著大紅穗子的佛珠,鵝黃的香袋;烏銀小十字架;寶塔頂的大涼帽;然而在這燈与人与貨之外,有那凄清的天与海——無邊的荒涼,無邊的恐怖。她的未來,也是如此—— 不能想,想起來只有無邊的恐怖。她沒有天長地久的計划。只有在這眼前的瑣碎的小東西里,她的畏縮不安的心,能夠得到暫時的休息。這里髒雖髒,的确有几分狂歡的勁儿,滿街亂糟糟的花炮亂飛,她和喬琪一面走一面縮著身子躲避那紅紅綠綠的小掃帚星。喬琪突然帶笑喊道:“喂!你身上著了火了!”薇龍道:“又來騙人!”說著,扭過頭去驗看她的后襟。喬琪道:“我几時騙過你來!快蹲下身來,讓我把它踩滅了。”薇龍果然屈膝蹲在地上,喬琪也顧不得鞋底有灰,兩三腳把她的旗袍下擺的火踏滅了。那件品藍閃小銀壽字織錦緞的棉袍上已經燒了一個洞。兩個人笑了一會,繼續向前走去。喬琪隔了一會,忽然說道:“真的,薇龍,我是個頂愛說謊的人,但是我從來沒對你說過一句謊,自己也覺得納罕。”薇龍笑道:“還在想著這個!”喬琪逼著她問道:“我從來沒對你說過謊,是不是?”薇龍歎了一口气:“從來沒有。有時候,你明明知道一句小小的謊可以使我多么快樂,但是——不!你懶得操心。”喬琪笑道:“你也用不著我來編謊給你听。你自己會哄自己。總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認我是多么可鄙的一個人。那時候,你也要懊悔你為我犧牲了這許多!一气,就把我殺了,也說不定!我簡直害怕!”薇龍笑道:“我愛你,關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喬琪道:“無論如何,我們現在的權利和義務的分配,太不公平了。”薇龍把眉毛一揚,微微一笑道:“公平?人与人之間的關系里,根本談不到公平兩個字。我倒要問了,今天你怎么忽然這樣的良心發現起來?”喬琪笑道:“因為我看你這么一團高興的過年,跟孩子一樣。”薇龍笑道:“你看著我高興,就非得說兩句使人難受的話,不叫我高興下去。”兩人一路走一路看著攤上的陳列品,這儿什么都有,可是最主要的還是賣的是人。在那慘烈的汽油燈下,站著成群的女孩子,因為那過分夸張的光与影,一個個都有著淺藍的鼻子,綠色的面頰,腮上大片的胭脂,變成了紫色。內中一個年紀頂輕的,不過十三四歲模樣,瘦小身材,西裝打扮,穿了一件青蓮色薄呢短外套,系著大紅細褶綢裙,凍得直抖。因為抖,她的笑容不住的搖漾著,像水中的倒影,牙齒忒楞楞打在下唇上,把嘴唇都咬破了。一個醉醺醺的英國水手從后面走過來拍了她的肩膀一下,她扭過頭去向他飛了一個媚眼——倒是一雙水盈盈的吊梢眼,眼角直插到鬢發里去,可惜她的耳朵上生著鮮紅的凍瘡。她把兩只手合抱著那水兵的臂膀,頭倚在他身上;兩人并排走不了几步,又來了一個水兵,兩個人都是又高又大,夾持著她。她的頭只齊他們的肘彎。 后面又擁來一大幫水兵,都喝醉了,四面八方地亂擲花炮,瞥見了薇龍,不約而同地把她做了目的物,那花炮像流星赶月似的飛過來。薇龍嚇得撒腿便跑,喬琪認准了他們的汽車,把她一拉拉到車前,推了進去,兩人開了車,就离開了灣仔。喬琪笑道:“那些醉泥鰍,把你當做什么人了?”薇龍道:“本來嗎,我跟她們有什么分別?”喬琪一只手管住輪盤,一只手掩住她的嘴道:“你再胡說——”薇龍笑著告饒道:“好了好了!我承認我說錯了話。怎么沒有分別呢?她們是不得已,我是自愿的!”車過了灣仔,花炮啪啦啪啦炸裂的爆響漸漸低下去了,街頭的紅綠燈,一個赶一個,在車前的玻璃里一溜就黯然滅去。汽車駛入一帶黑沉沉的街衢。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他把自由的那只手摸出香煙夾子和打火机來,煙卷儿銜在嘴里,點上火。火光一亮,在那凜冽的寒夜里,他的嘴上仿佛開了一朵橙紅色的花,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与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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