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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歡




  “表姐。”

  “噯,表姐。”

  兩人同年,相差的月份又少,所以客气,互相稱表姐。

  女儿回娘家,也上前叫聲“表姑”。

  荀太太忙笑應道:“噯,苑梅。”荀太太到上海來發胖了,織錦緞絲棉袍穿在身上一匝一匝的,像盤著條彩鱗大蟒蛇;兩手交握著,走路略向兩邊一歪一歪,換了別人就是鵝行鴨步,是她,就是個鴛鴦。她梳髻,漆黑的頭發生得稍低,濃重的長眉,雙眼皮,鵝蛋臉紅紅的,像咸鴨蛋殼里透出蛋黃的紅影子。

  問了好,伍太太又道:“紹甫好?祖志祖怡有信來?”

  他們有一儿一女在北京,只帶了個小儿子到上海來。

  荀太太也問苑梅的弟妹可有信來,都在美國留學。他們的父親也不在上海,戰后香港畸形繁榮,因為鬧共產党,敏感的商人都往香港發展,伍先生的企業公司也搬了去了。政治地緣的分居,對于舊式婚姻夫婦不睦的是一种便利,正如戰時重慶与淪陷區。他帶了別的女人去的——是他的女秘書,跟了他了,儿子都有了——荀太太就沒提起他。

  新近他們女婿也出國深造了,所以苑梅回來多住些時,陪陪母親。丈夫弟妹全都走了,她不免有落寞之感。這些年青人本來就不愛說話——五十年代“沉默的一代”的先驅。所以荀太太除了笑問一聲“子范好?”也不去找話跟她說。

  表姊妹倆一坐下來就來不及地唧唧噥噥,吃吃笑著,因為小時候慣常這樣,出了嫁更不得不小聲說話,搬是非的人多。直到現在伍太太一個人住著偌大房子,也還是像唯恐隔牆有耳。

  “表姐新燙了頭發。”荀太太的一口京片子還是那么清脆,更增加了少女時代的幻覺。

  “看這些白頭發。”伍太太有點不好意思似地噗嗤一笑,別過頭去撫著腦后的短卷發。

  “我也有呵,表姐!”

  “不看見*猵!”伍太太戴眼鏡,湊近前來細看。

  “我也看不見*猵!”

  兩人互相檢驗,像在頭上捉虱子,偶爾有一兩次發現一根半根,輕輕地一聲尖叫:“別動!”然后嗤笑著仔細撥開拔去。荀太太慢吞吞的,她習慣了做什么都特別慢,出于自衛。

  如果很快地把你名下的家務做完了,就又有別的派下來,再不然就給人看見你閒坐著。

  伍太太笑道:“看我這頭發稀了,從前嫌太多,打根大辮子那么粗,蠢相,想剪掉一股子,說不能剪,剪了頭發要生气的,會掉光的。

  伍太太從前是個丑小鴨,遺傳的近視眼——苑梅就不肯戴眼鏡。現在的人戴不戴還沒有關系,眼鏡与前劉海勢不兩立,從前興來興去都是人字式兩撇劉海,一字式蓋過眉毛的劉海,歪桃劉海,模云度岭式的橫劉海。“丰容盛裘”,架上副小圓桃眼鏡傻頭傻腦的。

  荀太太笑道:“那陣子興松辮子,前頭不知怎么挑散了卷著披著,三舅奶奶家有個走梳頭的會梳,那天我去剛巧赶上了,給梳辮子,第二天到田家吃喜酒。回來只好趴在桌上睡了一晚上,沒上床,不然頭發亂了,白梳了。”

  也是西方的影響,不過當時剪發燙發是不可想象的事,要把直頭發梳成鬈發堆在額上,确實不容易。辮根也扎緊了,蓋住一部分頸項与耳朵。其實在民初有些女學生女教師之間已經流行了,青樓中人也有模仿的。她們是家里守舊,只在香煙畫片上看見過。

  “在田家吃喜酒,你說老想打呵欠,憋得眼淚都出來了。

  笑死了!”伍太太說。

  苑梅在一旁微笑听著,像听講古一樣。

  伍太太又道:“我也想把頭發留長了梳頭。”

  荀太太笑道:“梳頭要有個老媽子會梳就好了。自己梳,胳膊老這么舉著往后別著,疼!我這肩膀,本來就筋骨疼,在他們家抬箱子抬的,扭了肩膀。”說著聲音一低,湊近前來,就像還有被人偷听了去的危險。

  “噯,‘大少奶奶幫著抬,’”伍太太皺著眉笑,學著荀老太太輕描淡寫若無其事的口吻。

  “可不是。看這肩膀——都塌了!”把一只肩膀送上去給她看。原是“美人肩”——削肩,不過做慣粗活,肌肉發達,倒像當時正流行的坡斜的肩墊,位置特低。內傷是看不出來,發得厲害的時候就去找推拿的。

  “也只有他們家——!”伍太太齜牙咧嘴做了個鬼臉。

  “他們荀家就是這樣。”荀太太眼睜睜望著她微笑,聲音輕得几乎听不見,就仿佛是第一次告訴她這秘密。

  “做飯也是大少奶奶。‘大少奶奶做的菜好*猵!’”

  “誰會?說‘看看就會了’。”又像是第一次含笑低聲吐露,“做得不對,罵!”

  “你沒來是誰做?”

  荀太太收了笑容,聲音重濁起來。“還不就是老李。”是個女佣,沒有廚子——貧窮的征象。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

  女佣泡了茶來。

  “表姐抽煙。”

  伍太太自己不吸。荀太太曾經解釋過,是“坐馬桶薰的慌”,才抽上的。當然那是嫁到北京以后,沒有抽水馬桶。

  荀太太點上煙,下頦一揚道:“我就恨他們家客廳那紅木家具,都是些爪子——”開始是撒嬌抱怨的口吻,膩聲拖得老長,“爪子還非得擦亮它,蹲在地下擦皮鞋似的,一個得擦半天。”顯然有一次來了客不及走避,蹲著或是趴在地下被人看見了。說到這里聲音里有极深的羞窘与一种污穢的感覺。

  “噯,北京都興有那么一套家具,擺的都是古董。”

  “他們家那些臭規矩!”

  “你們老太太,對我大概算是了不得了,我去了總是在你屋里,叫你陪著我。開飯也在你屋里,你一個人陪著吃。有時候紹甫進來一會子又出去了,倔倔的。”

  她們倆都笑了。那時候伍太太還沒出嫁,跟著哥哥嫂子到北京玩,到荀家去看她。紹甫是已經見過的,新娘子回門的時候一同到上海去過,黑黑的小胖子,長得愣頭愣腦,還很自負,脾气挺大。伍太太實在替她不平。這么些親戚故舊,偏把她給了荀家。直到現在,苑梅有一次背后說她的臉還是漂亮,伍太太還气憤地說:“你沒看見她從前眼睛多么亮,還有种調皮的神气。一嫁過去眼睛都呆了。整個一個人呆了。”

  說著眼圈一紅,嗓子都硬了。

  荀太太探身去彈煙灰,若有所思,側過一只腳,注視著腳上的杏黃皮鞋,男式系鞋帶,鞋面上有几條細白痕子。“貓抓的,”她微笑著解釋,一半自言自語。“擱在床底下,房東太太的貓進來了。”

  吸了口煙,因又笑道:“我們老太爺死的時候,叫我們給他穿衣裳。”她只加深了嘴角的笑意代替扮鬼臉。“她怕,”她輕聲說。當然還是指她婆婆。

  “老伴一斷气就碰都不敢碰。他們家規矩這么大,公公媳婦赤身露体的,這倒又不忌諱了?”伍太太帶笑橫眉咕噥了一聲,“那還要替他抹身?”

  “杠房的人給抹身,我們就光給穿襯里衣裳。壽衣還沒做,打紹甫,怪他不提早著點。”又悄悄地笑道:“我不知道,我跟二少奶奶到瑞蚨祥去買衣料做壽衣,回來紹甫也沒告訴我。”

  “紹甫就是這樣。”伍太太微笑著,說了之后沉默片刻,又笑道:“紹甫現在好多了。”

  荀太太先沒接口,頓了頓方笑道:“紹甫我就恨他那時候日本人來——”他在南京故宮博物院做事,打起仗來跟著撤退,她正帶著孩子們回娘家,在上海。“他把他們的古董都裝箱子帶走了,把我的東西全丟了。我的相片全丟了,還有衣裳,皮子,都沒了。”

  “噯,從前的相片就是這樣,丟了就沒了。”伍太太雖然自己年青的時候沒有漂亮過,也能了解美人遲暮的心情。

  “可不是,丟了就沒了。”

  她帶著三個孩子回北京去。重慶生活程度高,小公務員無法接家眷,抗戰八年,胜利后等船又等了一年。那時候他不知怎么又鬧意見賭气不干了,幸而有個朋友替他在上海一個大學圖書館找了個事,他回北京去接了她出來。

  她跟伍太太也是久別重逢。伍太太現在又是一個人,十分清閒,常找她來,其實還可以找得勤些,住得又近,但是打電話去,荀太太在電話上總有點模糊,說什么都含笑答應著,使人不大确定她听明白了沒有。派人送信,又要她給錢。

  她不愿讓底下人看不起她窮親戚,總是給得太多。寄信去吧,又有點不甘心,好容易又都住上海了,還要寫信。這次收到回信,信封上多貼了一張郵票,伍太太有啼笑皆非之感。她連郵局也要給雙倍。

  先在虹口租了間房,有老鼠,把祖銘的手指頭都咬破了。

  米面口袋都得懸空吊著,不然給咬了個窟窿,全漏光了。

  “現在搬的這地方好,”荀太太常說。

  上次苑梅到同學家去,伍太太叫她順便彎到荀家去送個信,也是免得讓荀太太又給酒錢。是個陰暗的老洋房,他們住在二樓近樓梯口,四面的房門,不大,一只兩屜桌,一只五斗櫥,隔開一張雙人木床与小鐵床。鍋鑊砧板擺了一桌子,小煤球爐子在房門外。荀太太笑嘻嘻迎接著,態度非常大方自然,也沒張羅茶水,就像這是學生宿舍。

  就她一個人在家。祖銘進中學,十四歲了,比他爸爸還要高,愛打籃球。荀太太常說他去看球賽了。

  “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之后不想要了,祖銘是個漏网之魚。

  有天不知怎么沒用藥——是一种牙膏似地擠出來,”伍太太有一次笑著輕聲告訴苑梅。

  漏网之魚倒已經這么大了。怎么能跟父母住一間房,多么不便。苑梅這么一想,馬上覺得不應該,雖說久別胜新婚,人家年紀不輕了,怎么想到這上頭去。子范剛走,難道倒已經心理不正常起來了?現代心理學的皮毛她很知道一些,就是不用功。所以她父親就气她不肯念書——就喜歡她一個人,這樣使他失望,中學畢業就跟一個同學的哥哥結婚了,家里非常反對。她從小家里有錢,所以不重視錢,現在可受別了。

  要跟子范一塊去是免開尊口,他去已經是個意外的机會。

  她是感染了戰后美國的風气,流行早婚。女孩子背上一只背袋駝著嬰儿,天下去得。連男孩子都自動放棄大學學位,不慕榮利,追求平實的生活。

  子范本來已經放棄了,找了個事,還不夠養家,婚后還是跟父母住。美國也是小夫婦起初還是住在老家里,不過他們不限男家女家。

  想不到這時候倒又蹦出這么個机會來。難道還要他放棄一次?仿佛說不過去。

  他走了,丟下她一個人吊儿郎當,就連在娘家都不大合适,當她是個大人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出去找個事做,免得成天沒事干,中學畢業生能做的事,婆家通不過,他們面子上下不來。

  最气人的是如果沒有結婚,正好跟他一塊去——她父母求之不得,供給她出國進大學。這時候只好眼看著弟弟妹妹一個個出去,也不能眼紅。

  她不是不放心他。但是遠在万里外,如果要完全放心,那除非是不愛他,以為他沒人要,沒有神話里一樣美麗的公主會愛上他。

  她母親當初就是跟父親一塊出去的,她還是在外國出世的,兩三歲才托便人帶她回來,什么都不記得的,多冤!听上去她母親在外國也不快樂。多冤!

  其實伍太太几乎從來不提在國外那几年。只有一次,回國后初次見到荀太太,講起在外面的伙食問題,“還不是自己做,”伍太太咕噥了一聲,卻又猝然道:“說是紅燒肉要先炸一下。”

  荀太太怔了怔,抗議地一聲嬌叫:“不用啊!”

  “說要先炸*猵。”伍太太淡然重复了一句。

  荀太太也換了不确定的口气,只喃喃地半自言自語:“用不著炸*猵!”

  “噯,說是要先炸。”像是聲明她不負責任,反正是有這話。她雖然沒像荀太太“三日入廚下”,也沒多享几天福,出閣不久就出國了。不會做菜,紅燒肉總會做的,但是做出來總是亮汪汪的一鍋油,里面浮著几小塊黑不溜秋的瘦肉,伍先生生气地說:“上中學時候偷著拿兩個臉盆倒扣著炖的還比這好。”

  后來有一次開中國學生會,遇見兩個女生——她們雖然平日不開伙倉,常常男朋女友大家合伙打牙祭——听她們說紅燒肉要先炸過,將信將疑。她們又不是華僑,不然還以為是廣東菜福建菜的做法,如果廣東人福建人也吃紅燒肉的話。

  回去如法炮制,仿佛好些,不過要炸得恰正半生不熟也難,油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不是炸僵了就是炸得太透,再一煨,肉就老了。

  回國几年后,有一次她拿著一只豬皮白手袋給荀太太看,笑道:“怪不得他們的肉沒皮,都去做鞋做皮包去了!”

  荀太太拖長了聲音“哦”了一聲,半晌方恍然道:“所以他們紅燒肉要炸——沒皮!不然肥肉都化了。”

  “噯,是說要炸嘛,”伍太太夷然回答,就像是沒听懂。她為它煩惱了那么久的事,原來有個簡單的解釋,倒仿佛是她笨,苦都是白苦了,苦得冤枉。

  一個紅燒肉,梳一個頭,就夠她受的。本來也不是非梳頭不可,穿中式裙襖,總不能剪發。當時旗袍還沒有名聞國際,在國外都穿洋服,只帶一兩套亮片子繡花裙襖或是梯形旗袍,在化裝跳舞會上穿。就她一個人怕羞不肯改裝,依舊一件仿古小折枝織花“摹本緞”短襖,大圓角下擺;不長不短的黑綢縐襉裙,距下緣半尺密密層層鑲著几道松花彩蛋色花邊,也足有半尺闊,倒像前清襖袖上的三鑲三滾,大鑲大滾,反而引人注目。她也不是不知道。也是因為他至少看慣了她這樣子,驟然換個樣子就怕更覺得丑八怪似的。好在她又不上學,就触目點也沒關系。

  他倒也沒說什么。一直听見外國人夸贊中國女人的服裝美麗,外國太太們更是“哦”呀“啊”的沒口子稱道,漆黑的長發又更視為一個美點,他沒想到東方美人沒有胖胖的戴眼鏡的。

  他們定親的時候就听見說她是個學貫中西的女學士,親戚間出名的。但是因為害羞,外國人總以為她不懂英文。她那一身异國風味的裝束也是一道屏障。拖著個不擅家務又不會應酬的丑太太到東到西,他不免怨聲載道。

  她就最怕每逢寒暑假,他總要糾合男女友人到歐洲各地旅行觀光。一到了言語不通的地方,就像掉到漿糊缸里,還要訂旅館,換錢,看地圖,看菜單,看帳單,坐地鐵,赶火車,赶導游公車。是他組織的旅行團,他太太天然是他的副手,出了亂子飽受褒貶。女留學生物以稀為貴,一出國門身价十倍,但是也指不定內中真會出個把要人太太。伍先生對她們小心翼翼,道地紳士作風,止于培植關系,一味嗔怪自己太太照顧不周。

  她悶聲不響的,笑起來倒還是笑得很甜,有一种深藏不露的,不可撼的自滿。他至少沒有不忠于她。樣樣不如人,她對自己腴白的肉体還有几分自信。

  家里也就是為了不放心他,要她跟了去。他一來功課繁重,而且深知讀名學府就是讀個“老同學网”。外國公子王孫結交不上,國內名流的子弟只有更得力。新來乍到,他可以陪著到東到西寸步不离。起先不認識什么人,但是帶家眷留學的人總是有錢羅,熱心的名聲一出,自然交游廣闊起來。他在學生會活動,也并不想出風頭,不過捧個場,交個朋友。

  應酬雖多,他對本國女性固然沒有野心,外國女人也不去招惹。他生就一副東亞病夫相,瘦長身材,凹胸脯,一張灰白的大圓臉,像只磨得黯淡模糊的舊銀元,上面架副玳瑁眼鏡,對西方女人沒有吸引力。

  花街柳巷沒門路,不知底細的也怕傳染上性病。一回國,進了銀行界,很快地飛黃騰達起來,就不對了。

  沉默片刻后,荀太太把聲音一低,悄悄地笑道:“那天紹甫拿了薪水,沈秉如來借錢。”他們夫婦背后都連名帶姓叫他這妹夫沈秉如。妹妹卻是“婉小姐”,從小身体不好,十分嬌慣。

  苑梅見她頓了一頓才說,顯然是不能決定當著苑梅能不能說這話。但是她當然知道他們家跟她小姑完全沒有來往,不怕泄漏出去。

  苑梅想著她應當走開——不馬上站起來,再過一會。但是她還是坐著不動。走開讓她們說話,似乎有點顯得冷淡,在這情形下。她知道荀太太知道她母親為了她結婚的事夾在中間受了多少气,自然怪她,雖然不形之于色。同時荀太太又覺得她看不起她。子女往往看不得家里經常周濟的親戚,尤其是母親還跟她這么好。苑梅想道:“其實我就是看不起聲名地位,才弄得這樣。她哪懂?”反正盡可能地對她表示親熱點。

  荀太太輕言悄語笑嘻嘻的,又道:“洪二爺也來借錢。幸虧剛寄了錢到北京去。”

  伍太太不便說什么,二人相視而笑。

  荀太太又笑道:“紹甫一說‘我們混著也就混過去了’,我听著就有气。我心想:我那些首飾不都賣了?還有表姐借給我們的錢。我那脖鏈儿,我那八仙儿,那翡翠別針,還有兩副耳墜子,紅寶戒指,還有那些散珠子,還有一對手鐲。”

  伍太太知道這話是說給她听的,還不是紹甫有一天當著她說:“我們混著也就混過去了,”他太太怕她多心,因為她屢次接濟過他們。

  “他現在不是很好嗎?”她笑著說。

  “祖志現在有女朋友沒有?”她換了話題。

  荀太太悄悄地笑道:“不知道。信上沒提。”

  “祖怡呢?有沒有男朋友?”

  “沒有吧?”

  兄妹倆一個已經在教書了,都住在宿舍里。

  荀太太隨又輕聲笑道:“祖志放假回去看他奶奶。對他哭。

  說想紹甫。想我。”

  “哦?現在想想還是你好?”伍太太不禁失笑。

  荀太太對付她婆婆也有一手,盡管從來不還嘴。他們二少奶奶三少奶奶就不管,受不了就公然頂撞起來。其實她們也比她年青不了多少,不過時代不同了。相形之下,老太太還是情愿她。她也不見得高興,只有覺得勾心斗角都是白費心机。

  “噯,想我。”她微笑咬牙低聲說。默然片刻,又笑道:

  “我在想著,要是紹甫死了,我也不回去。我也不跟祖志他們住。”

  她不用加解釋,伍太太自然知道她是說:儿子遲早總要結婚的。前車之鑒,她不愿意跟他們住。但是這樣平靜地講到紹甫之死,而且不止一次了,伍太太未免有點寒心。一時也想不出別的寬慰的話,只笑著喃喃說了聲“他們姊妹几個都好”。

  荀太太只加重語气笑道:“我是不跟他們住!”然后又咕噥著:“我想著,我不管什么地方,反正自己找個地方去,不管什么都行。自己顧自己,我想總可以。”說到末了,比較大聲,但是聲調很不自然,粗嗄起來。她避免說找事,找事總像是辦公室的事。她就會做菜。出去給人家做飯,總像是幫佣,給儿子女儿丟臉。開小館子沒本錢,借錢又蝕不起,不能拿人家錢去碰運气。哪怕給飯館當二把刀呢!差不多的面食她都會做,連酒席都能對付,不過手腳慢些。

  伍太太微笑不語。其實盡可以說一聲“你來跟我住”。但是她不愿意承認她男人不會回來了。

  “哦,你衣裳做來了,可要穿著試試?苑梅去叫老陳拿來。”

  荀太太叫伍太太的裁縫做了件旗袍,送到伍家來了,荀太太到隔壁飯廳去換上,回來一路低著頭看自己身上,兩只手使勁把那紫紅色氈子似的硬呢子往下抹,再也抹不平,一面問道:“表姐看怎么樣?”

  伍太太笑道:“你別彎著腰,彎著腰我怎么看得見?好像差不多。后身不太大?——太緊也不好。”心里不禁想著,其實她也還可以穿得好點。當然她是北派,丈夫在世的人要穿得“鮮和”些,不然不吉利。她買衣料又總是急急忙忙的,就在街口一爿小綢緞庄。家用什物也是一樣,一有錢多下來就赶緊去買,乘紹甫還沒借給親戚朋友。她賢慧,從來不說什么。她只盡快把錢花掉。這是他們夫婦間的一個沉默的掙扎,他可是完全不覺得。反正東西買到手總比沒有好,但是伍太太看她買東西總有點擔心,出于闊親戚天然的審慎,無論感情多么好。

  “大肚子。”她站在大鏡子前面端相自己的側影,又笑道:

  “都是气出來的。真□,表姐!說‘气漲’,真气出鼓脹病來。

  有時候看電影看到什么叫我想起來了——噯呀,馬上气噠,气噠,電影上做什么都看不見了!”

  气誰?苑梅想。雖然也气紹甫,想必這還是指從前婆媳間的事。听她轉述附近几爿店里人說的話,總是冠以“荀太太”——都認識她。講房東太太叫她听電話,也從來不漏掉一個“荀太太”,顯然對她自己在這小天地里的人緣与地位感到滿足。

  伍太太擱了一圈小橘子在火爐頂上,免得吃了冰牙。新裝的火爐,因為省煤。北邊打仗,煤來不了。家里人又少,不犯著生暖气。吃了一只橘子,她把整塊剝下的橘皮貼在爐蓋的小黑鐵頭上,像一朵朱紅的花。漸漸聞得見橘皮的香味。她倒很欣賞這提早退休的生活。也是因為這些年來吵得太厲害了。實在受夠了。几個孩子就是為苑梅慪气最多。這次回來可怜,老姊妹們說話,虧她也有這耐性一直坐這儿旁听——出了嫁倒反而离不開媽了。跟公婆住哪像自己家里,一比就知道了。受了气也不說,要強——家里本來不贊成。這回子范回來總該可以多賺兩個錢了,可以搬出去住。不然出去住小家似的分租兩間房,一樣跟人合住,倒不跟自己人住,也說不過去。

  底下几個孩子總算爭气,雖然遠隔重洋,也還沒什么不放心的——不放心又怎樣?就連苑梅,女婿不也出洋了?他們父親在香港做生意也蝕本,倒是按月寄家用來,沒短過她的。經常通信,互相稱“二哥”,“四妹”,是照各人家里的排行,也還大方。她自稱“妹”,小字側立一邊。信上提起家產以及銀錢來往的事,有些話需要下筆謹慎,只有他一個人看得懂,免得給婊子看了去——他要是告訴婊子,那是他糊涂——就連孩子們親戚們有些事她也不愿明說,很要費點腦筋。

  自己寫得頗為得意。這在她這一輩子是最接近情書的了。空有一肚子才學,不寫給他又寫給誰呢?正在寫的一封還在推敲,今天約了表姐來,預先收了起來。給她看見這么大年紀還哥呀妹的,不好意思,也顯得她太沒气性,白叫人家代她不平。紹甫給他太太寫信總是稱“家慧姊”,他比她小一歲。

  伍太太看了總有點反感——他還像是委屈了呢!算她比他大。

  又仿佛還撒嬌,是小弟弟。

  “那天有個什么事,想著要告訴你……”伍太太打破了一段較長的沉默,半惱半笑的。是個什么事?親戚家的笑話,還是女佣听來的新聞?是什么果菜新上市,問他們買到沒有?一時偏怎么著也想不起來了。

  荀太太也在搜索枯腸,找沒告訴過她的事。

  “那時候我們二少奶奶生病,請大夫吃了几帖藥,老沒見好。那天我看她把藥罐子扔了,把碎片埋在她院子里樹底下。

  問她干嗎呢,說這么著就好了。我心想,這倒沒听見過。”說罷含笑凝視伍太太。

  伍太太“唔”了一聲,對這項民間小迷信表示興趣。

  “哪知道后來就瘋了,娘家接回去了。”說著又把聲音低了低。

  “哦!大概那就是已經瘋了。”

  “噯。我說沒听見過這話*猵——藥罐子摔碎了埋在樹底下!”望著伍太太笑,半晌又*潰骸八鄧蝧剆i瑁昊鵅黖皝嘀辿w!鄙晚T忠坏汀!安瘓褪歉咸錵B嫫鉰*

  苑梅沒留神听,但是她知道荀太太并不是嘮叨,盡著說她自己從前的事。那是因為她知道她的事伍太太永遠有興趣。

  過去會少离多,有大段空白要補填進去。苑梅在學校里看慣了這种天真的同性戀愛。她自己也瘋狂崇拜音樂教師,家里人都笑她簡直就是愛上了袁小姐。初中畢業送了袁小姐一份厚禮,母親讓她自己去挑選,顯然不是不贊成。因為沒有危險性,跟迷電影明星一樣,不過是一個階段。但是上一代的人此后沒机會跟异性戀愛,所以感情深厚持久些。

  但是伍太太也有一次對苑梅說,跟著她叫表姑:“現在跟表姑實在不大有話說了。”

  談到上燈后,忽然鈴聲當當。

  苑梅笑道:“統共這兩個人,還搖什么鈴!”

  是新蓋這座大房子的時候,伍先生定下的規矩,仿照英國鄉間大宅,搖鈴召集吃飯,來度周末的客人在各人房間里,也不必一一去請。但是在他們家還是要去請,因為不習慣,地方又大,樓上遠遠听見鈴聲,總以為是街上或是附近學校。

  來到飯廳里,一只銅鈴倒扣在長條矮櫥上。伍先生最津津樂道的故事是羅斯福總統外婆家從前在廣州經商,買到一只盜賣蘇州寺觀作法事的古銅鈴,陪嫁帶了來,一直用作他家的正餐鈴。

  銅鈴旁邊一只八九寸長的古董雕花白玉牌,吊挂在紅木架上,像個樂器。苑梅見了,不由得想起她從前等吃飯的時候,常拿筷子去噠噠噠打玉牌,催請鈴聲召集不到的人,故意讓她母親發急。父親在家是不敢的,雖然就疼她一個人,回家是來尋事吵鬧的。孩子們雖然不敢引起注意,卻也一個個都板著臉。但是一大桌子人,現在冷冷清清,剩賓主三人抱著長餐桌的一端入座。

  飯后荀太太笑道:“今儿吃撐著了!”

  伍太太道:“那魚容易消化。說是蝦子膽固醇多。現在就怕膽固醇,說是雞蛋更坏了,十個雞蛋可以吃死人。當然也要看年紀,血壓高不高。”

  荀太太似懂非懂地“唔”“哦”應著,也留心記住了。那是她的職責范圍內。

  紹甫下了班來接太太,一來了就注意到折疊了擱在沙發背上的紫紅呢旗袍。

  “衣裳做來啦?”他說。

  她坐在沙發上,他坐在另一端,正結結實實填滿了那角落,所以不會癱倒,但是顯然十分疲倦。從江灣乘公共汽車回家,路又遠,車上又擠,沒有座位。

  “手又怎么啦?”伍太太見他伸手端茶,手指鮮紅的,又不像搽了紅藥水。

  “剝紅蛋,洗不掉。”

  “剝紅蛋怎么這么紅?”

  “剝了四十個。今天小董大派紅蛋,小劉跟我打賭吃了四十個。”

  女人們怔了怔方才笑了。輕微的笑聲更顯出剛才一剎那間不安的寂靜。

  “這怎么吃?噎死了!又不是鹵蛋茶葉蛋。”伍太太心里想他這种体質最容易中風,性子又急,說話聲音這樣短促,也不是壽征。

  說也沒用,他跟朋友到了一起就跟小孩似的“人來瘋”,又愛鬧著玩,又要認真,真不管這些了!

  “所以我說小劉屬狐狸的,愛吃白煮雞子儿。”

  他說話向來是囫圇的。她們几個人里只有伍太太看過《醒世姻緣》,知道白狐轉世的女主角愛吃白煮雞蛋。但是荀太太听丈夫說笑話總是笑,不懂更笑。

  伍太太笑道:“那誰贏了?他贏了?”

  他們脖子一擰,“吭”的一聲,底下咕噥得太快,听不清楚,仿佛是“我手下的敗將”。

  找專家設計的客廳,家具簡單現代化,基調是茶褐色,夾著几件精巧的中國金漆百靈台條几屏風,也很調和。房間既大,几盞美術燈位置又低,光線又暗,苑梅又近視,望過去紹甫的輪廓圓墩墩的——他穿棉袍,完全沒有肩膀——在昏黃的燈光里面如土色,有點麻麻楞楞的,像一座蟻山矗立在那里。他循規蹈矩,在女戚面前不抬起眼睛來,再加上臉上膩著一層黑油,等于罩著面幕,真是打個小盹也几乎無法覺察。

  她們不說他瞌睡,說了就不免要回去。荀太太知道他并不急于想走。他一向很佩服伍太太。

  兩個女人低聲談笑著,仿佛怕吵醒了他。

  “你說要買絨線衫?那天我看見先施公司有那种叫什么‘圍巾翻領’的,比沒領子的好。”伍太太下了決心,至少這一次她表姐花錢要花得值。

  紹甫忽道:“有沒有她那么大的?”他對他太太的衣飾頗感興趣。

  “大概總有吧。”荀太太兩肘互抱著,冷冷地喃喃地說。

  有片刻的沉默。

  伍太太笑道:“我記得那時候到南京去看你們。”

  “那時候南京真是個新气象——喝!”他說。

  在他們倆也是個新天地。好容易帶著太太出來了——生了兩個孩子之后的蜜月。孩子也都帶出來了。他吃虧沒進過學校,找事倒也不是沒有門路,在北京近水樓台,親戚就有兩個出來給軍閥當部長總長的,不難安插他,但是一直沒出來做事。伍太太比他太太讀書多些,覺得還是她比較了解他。

  那次她到南京去住在他們家,早上在四合院里的桃樹下漱口,用蝴蝶招牌的無敵牌牙粉刷牙,桃花正開。一塊去游玄武湖,吃館子,到夫子廟去買假古董——他內行。在上海,親戚有古董想脫手,都找他去鑒定字畫古玩。

  伍太太接他太太到上海來,一住一兩個月,把兩個孩子都帶了來,給孩子們買許多東西,替荀太太做時行的衣服,鑲銀狐的闊西裝領子黑呢大衣,中西合璧的透明淡橙色“稀紡”旗袍,頭發也剪短了,燙出波紋來,耳后掖一大朵洒銀粉的淺粉色假花。眉梢用鑷子鉗細了,鉛筆畫出長眉入鬢,眼神卻怔怔的。有點悵惘。紹甫總是周末乘火車來接他們回去。

  伍家差不多天天有牌局,荀太太還學會了跳舞,開著留聲机學,伍太太跳男人的舞步教她。但是有時候請客吃飯余興未盡,到夜總會去,當然也有男人跟她跳。

  “紹甫吃醋,”伍太太背后低聲向她說。兩人都笑了。

  當時一塊打牌的只有孫太太跟伍太太最知己,許多年后還問起:“那荀太太現在怎么了?馮太太前兩天還牽記她。都說她好。說話那么細聲細气的……”她找不到适當的字眼形容那种——与海派的太太們一比,一种安詳幽嫻。“噢喲!真文气。大家都喜歡她。”

  “那時候還有個邱先生,”伍太太輕聲說,略有點羞澀駭笑。

  孫太太也微笑。那時候一塊打牌的一個邱先生對荀太太十分傾倒。邱先生是孫太太的來頭,年紀也只三十几歲,一表人才,單身在上海,家鄉有沒有太太是不敢保,反正又不是做媒,而且是單方面的,根本沒希望。

  其實,當時如果事態發展下去的話,伍太太甚至于也不會怪她表姐。

  自從晚飯后紹甫來了,他太太換了平日出去應酬的態度,不大開口,連煙都不抽了。倒是苑梅點上一支煙。也是最近悶的才抽上的。頭發扎馬尾,穿長褲,黯淡的粉紅絨布襯衫,男式蓮灰絨線背心,也都不是一套,是結了婚的年青人于馬虎脫略中透出世故。她的禮貌也像是帶點惜老怜貧的意味。坐在一邊一聲不出,她母親是還拿她當孩子,只有覺得她懂規矩,長輩說話沒有她插嘴的份。別人看來,就仿佛她自視為超然的另一個世界的人。

  都不說話,伍太太不得不負起女主人的責任,不然沉默持續下去,成了逐客了。

  講起那天跟荀太太一塊去看的電影,情節有兩點荀太太不大清楚,連苑梅都破例開口,搶著幫著解釋,是男主角喝醉了酒,与引誘他的女人發生關系,還自以為是強奸了她,鑄成大錯。

  紹甫猝然不耐煩地悻悻駁道:“喝多了根本不行呃!”

  伍太太從來沒听見他談起性,笑著有點不知所措。

  苑梅也笑,卻有點感到他輕微的敵意,而且是兩性間的敵意。他在炫示,表示他還不是老朽。

  此后他提起前兩天有個周德清來找他,又道:“他太太在重慶出過情形的。”

  伍太太笑道:“哦?”等著,就怕又沒有下文了。永遠嗡隆一聲沖口而出,再問也問不出什么,問急了還又詫异又生气似的。

  沉默半晌,他居然又道:“那回在重慶我去找周德清,不在家,說馬上就回來,非得要我等他回來吃飯,忙出忙進,直張羅,讓先喝酒等他。等了一個多鐘頭也沒回來,我走了!后來听見說出過情形——喝!”他搖搖頭,打了個擦汗的手勢。

  荀太太抿著嘴笑。伍太太一面笑,心中不免想道:“人又不是貓狗,放一男一女在一間房里就真會怎樣。”但是她也知道他雖然思想很新——除了從來不批評舊式婚姻;盲婚如果是買獎券,他中了頭獎還有什么話說?——到底還是個舊式的人。從前的筆記小說上都是男女單獨相對立即“成雙”——不過后來發現女的是鬼,不然也不會有這种机會。他又在內地打光棍這些年,干柴烈火,那次大概也還真僥幸。她不過覺得她表姐委屈了一輩子,虧他還有德色,很對得住太太似的。

  “你們有日歷沒有?我這里有好几個,店里送的。”

  荀太太笑道:“噯,說是日歷是要人送——白拿的,明年日子好過。”

  “你們今年也不錯。”

  荀太太笑道:“我在想著,去年年三十晚上不該吃白魚,都‘白余’了。今年吃青魚。”

  她沒向紹甫看,但是伍太太知道她是說他把錢都借給人了,心里不禁笑歎,難道到現在還不知道他不會听出她話里有話。

  “苑梅,叫他們去拿日歷——都拿來。在書房里。”

  苑梅自己去拿了來,荀太太一一攤在沙發上,挑了個海景。

  “太太電話。”女佣來了。

  “誰打來的?”

  “孟德蘭路胡太太。”

  伍太太出去了。夫妻倆各据沙發一端,默然坐著。

  “你找到湯沒有?我藏在抽屜里,怕貓進來。”荀太太似乎是找出話來講。

  “嗯,我熱了湯,把剩下的肉絲炒了飯。”他回答的時候聲音低沉,几乎是溫柔的。由于突然改變音調,有點沙啞,需要微咳一聲,打掃喉嚨。他并沒有抬起眼睛來看她,而臉一紅,看上去更黑了些,仿佛房間里燈光更暗了。

  苑梅心目中驀地看見那張棕繃雙人木床与小鐵床。顯然他不滿足。

  “飯夠不夠?”

  “夠了。我把餃子都吃了。”

  伍太太听了電話回來,以為紹甫盹著了,終于笑道:“紹甫困了。”

  他卻開口了。“有一回晚上听我們老太爺說話,站在那儿睡著了。老太爺說得高興,還在說——還在說。噯呀,那好睡呀!”

  “几點了?”荀太太說。

  “還早呢,”伍太太說。

  “我們那街上黑。”

  “有紹甫,怕什么。”

  “一個人走是害怕,那天我去買東西,有人跟。我心想真可笑——現在人家都叫我老太太了!”

  伍太太震了一震,笑道:“叫你老太太?誰呀?”她們也還沒這么老。她自己倒是也不見老,冬天也還是一件菊葉青薄呢短袖夾袍,皮膚又白,無邊眼鏡,至少富泰清爽相,身段也看不出生過這些孩子,都快要做外婆了。苑梅那天還在取笑她:“媽這一代這就是健美的了!”外國有這句話:“死亡使人平等。”其實不等到死已經平等了。當然在一個女人是已經太晚了,不得夫心已成定局。

  “在菜場上,有人叫我老太太!”荀太太低聲說,沒帶笑容。

  “這些人——也真是!”伍太太嘟囔著,有點不好意思。

  “不知道算什么。算是客气?”

  荀太太倚在沙發上仰著頭,發髻枕在兩只手上。“我有一回有人跟。嚇死了!在北京。那時候祖志生肺炎,我天天上醫院去。婉小姐叫我跟她到公園去,她天天上公園去透空气,她有肺病。到公園去過了,她先回去,我一個人走到醫院去。

  這人跟著我進城門,問我姓什么,還說了好些話,嚕里嚕蘇的。大概是在公園里看見我們了。”

  苑梅也見過她這小姑子,大家叫她婉小姐。嬌小玲瓏,長得不錯,大概因為一直身体不好,耽擱了,結婚很晚。丈夫在上海找了個事做,雖然常鬧窮吵架,也還是捧著她,嬌滴滴的。婚前家里放心讓她一個人上街,總也有二十好几了,她大嫂又比她大十几歲。那釘梢的不跟小姑子而跟嫂子,苑梅覺得這一點很有興趣。荀太太是不好意思說這人選擇得奇怪。

  當然這是她回北京以后的事了。那時候想必跟這次來上海剛到的時候一樣,還沒發胖,頭發又留長了。梳髻,紅紅的面頰,舊黑綢旗袍,身材微丰。

  “那城門那哈儿——那城牆厚,門洞子深,進去有那么一截子路黑赳赳的,挺寬的,又沒人,挺害怕。”她已經坐直了身子,但是仍舊向半空中望著,不笑,聲音有點凄楚,仿佛話說多了有點啞嗓子,或是哭過。“他說:‘你是不是姓王?”——他還不是找話說。——嚇死了。我就光說‘你認錯人了’。他說:‘那你不姓王姓什么?’我說:‘你問我姓什么干什么?’”

  伍太太有點詫异,她表姐竟和一個釘梢的人搭話。她不時發出一聲壓扁的吃吃笑聲,“咯”的一響,表示她還在听著。

  “一直跟到醫院。那醫院外頭都是那鐵欄杆,上頭都是藤蘿花,都蓋滿了。我回過頭去看,那人還扒在鐵欄杆上,在那藤蘿花縫里往里瞧呢!嚇死了!”她突然嘴角濃濃地堆上了笑意。

  沉默了一會之后,故事顯然是完了。伍太太只得打起精神,相當好奇地問了聲:“是個什么樣的人?”

  “像個年生,”她小聲說,不笑了。想了想又道:“穿著制服,像當兵的穿的。大概是個兵。”

  “哦,是個兵,”伍太太說,仿佛恍然大悟。

  還是個和平軍!

  一陣寂靜中,可以听見紹甫均勻的鼻息,几乎咻咻作聲。

  天气暖和了,火爐拆了。黑鐵爐子本來与現代化裝修不調和,洋鐵皮煙囪管盤旋半空中,更寒傖相,去掉了眼前一清。不知道怎么,頭頂上出空了,客廳這一角落倒反而地方小了些,像居高臨下的取景。燈下還是他們四個人各坐原處,全都抱著胳膊,久坐有點春寒。

  伍太太晚飯后有個看護來打針。近年來流行打維他命針代替補藥。看護晚上出來賺外快,到附近几家人家兜個圈子。

  “剛才朱小姐說有人跟。奇怪,這還是從前剛興女人出來在街上走,那時候常鬧釘梢,后來這些年都不听見說了。打仗的時候燈火管制,那么黑,也沒什么。”伍太太說。

  “我有回有人跟,”荀太太安靜地說。“那是在北京。那時候我天天上醫院去看祖志,他生肺炎。那天婉小姐叫我陪她上公園去——”

  苑梅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荀太太這樣精細的人,會不記得几個月前講過她這故事?

  伍太太已經忘了听見過這話,但是仍舊很不耐煩,只作例行公事的反應,每隔一段,吃吃地笑一聲,像給人叉住喉嚨似的,只是“吭!”一聲響。

  苑梅恨不得大叫一聲,又差點笑出聲來。媽記性又不坏,怎么會一個忘了說過,一個忘了听見過?但是她知道等他們走了,她不會笑著告訴媽:“表姑忘了說過釘梢的事,又講了一遍。”不是實在憎惡這故事,媽也不會這么快就忘了——排斥在意識外——還又要去提它?

  荀太太似乎也有點覺得伍太太不大感到興趣,雖然仍舊有條不紊徐徐道來,神志有點蕭索。說到最后“他還趴在那還往里看呢——嚇死了!”也毫無笑容。

  大家默然了一會,伍太太倒又好奇地笑道:“是個什么樣的人?”

  荀太太想了想。“像學生似的。”然后又想起來加上一句:

  “穿制服。就像當兵的穿的那制服。大概是個兵。”

  伍太太恍然道:“哦,是個兵!”

  她們倆是無望了,苑梅寄一線希望在紹甫身上——也許他記得听見過,又听見她念念不忘再說一遍,作何感想?他在沙發另一端臉朝前坐著,在黃黯黯的燈光里,面色有點不可測,有一种強烈的表情,而眼神不集中。

  室內的沉默一直延長下去。他憋著的一口气終于放了出來,打了個深長的呵欠,因為剛才是他太太說話,沒關系。

  (一九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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